第二十九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阿尔文·胡克斯在他的总结陈词中称,被告是个决意杀害他人并处心积虑实施自己计划的冷血凶手。他告诉法庭,宫本天道是受仇恨和彻底的绝望所驱使;对他自己失去的那块草莓地他已经垂涎多年,九月初,他发现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它们了。于是他去找奥莱·乔金森,从奥莱那里听说那块地已经卖了,然后他去找了卡尔·海因,而海因拒绝了他。在海上的几个小时里,他都在考虑这个危机,最后得出结论,除非他采取行动,否则他家的那块地——在他看来,那块地就是他家的——将永远与他失之交臂。他是这样一个男人——体格强壮,性格坚毅,从小就受过剑术训练;维克特·梅布尔斯在法庭上说这个男人不仅有能力也有意愿实施谋杀——这个强壮、冷血、没有感情的男人决定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决定结束那个挡在他和他垂涎的那块土地之间的男人的生命。他认定,如果卡尔·海因死了,奥莱就会将那七英亩地卖给他。

所以他跟踪卡尔到了船舰湾的捕鱼区。他跟在他后面,在他的上游下网,盯着他,大雾渐渐掩藏了一切。宫本天道是个有耐心的男人,他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开始做他心里想做的事。他知道卡尔就在不远处,顶多一百五十码;他能听到他的引|擎声从雾里传来。他听着,最后,大约一点半的时候,他吹响了自己的雾角。他用这种方法将他谋害的对象吸引了过来。

卡尔,阿尔文·胡克斯解释说,从雾中出现了,后面拖着他的渔网——他正打算将里面的鮭鱼拉上来——却发现了被告,宫本天道,“漂在海上”,“需要帮助”。最可怕的是,他说,被告的阴险狡诈——因为他利用渔民在海上要帮助陷人困境的同伴的约定以及他和卡尔一起度过少年时光时留下的一点点情分。卡尔,他一定是说,对我们之间的问题我感到很抱歉,但是在这大海上,我漂泊在大雾中,求你帮帮我。求你把船靠过来,帮帮我,卡尔。不要这样弃我而去。

试想一下,阿尔文·胡克斯恳请陪审员,像一个人祈求上帝一样身子前倾双臂伸出——试想一下,那个好人半夜在海上停下来帮助他的敌人。他将船停靠在敌人的船边,当他忙着将缆绳系牢时——你会发现哪儿都没有打斗的痕迹,被告就是这样奸诈——他的敌人带着一柄鱼叉跳上了他的船,朝他脑袋上重重一击。于是那个好人就倒下去死了——或者是快死了。他失去了意识,受了致命伤。

让我们再想象一下,阿尔文·胡克斯说道,被告将卡尔·海因推下船,在夜间黑漆漆的大海上溅起浪花。大海吞噬了卡尔·海因——海水渗进了他的怀表,让它停留在一点四十七分,记下了他的死亡时间——而被告站在那里看着,海水恢复如初,掩藏了一切痕迹。只是在水面下,潮汐的水流依然在涌动——比被告所想象的要强劲——将卡尔带进了他自己的网里,拖在船的后面。他工作服上的扣子缠在网上,将卡尔挂在那里,在海底,官本天道犯罪的证据等待着被发现。这是被告没有料到的三件事中的一件——尸体本身,带血的鱼叉和他匆忙离开犯罪现场时落下的系缆绳。

现在他就坐在法庭上,在你们面前,阿尔文·胡克斯告诉陪审员。他现在面对法律的裁决,有证据,有证人证词,事实都公开了,辩论也作了,事情的真相已经明了。再也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了,陪审员应该履行对岛县人民的义务了。“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阿尔文·胡克斯提醒他们,“我们在谈论的是判定一个男人犯了一级谋杀罪。说到底,我们是在谈论正义。我们要看清这位被告,看清他心里显见的真相,根据真相裁定本案。先生们、女士们,好好看看坐在那边的被告。看看他的眼睛、脸,问问你们自己作为社会一分子的公民,你们的责任何在。”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艰难笨拙地站起来,整个案件审理期间,他这老态龙钟的样子让旁听席上的岛民看着颇为揪心。现在他们已经学会了耐心地等他清清喉咙,冲自己的手帕里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阵。

他们习惯了等他将拇指钩在背带裤的黑色夹扣后面。陪审员也知道了他的左眼会怎么动以及眼球在眼眶里古怪转动时微弱的光线照在它呆滞的表面的样子。此刻,他们都望着他费力站起来,清清嗓子准备说话。

内尔斯用缓慢而有节奏的语调尽可能清晰地重述了他所理解的事实:宫本天道去找了奥菜·乔金森问他那块地的事。乔金森先生让他去找卡尔·海因,而天道也去找了卡尔。他们谈过了,天道最后相信卡尔会考虑这件事。他相信这一点,于是他等着。他等着,然后在九月十五日晚上,命运的安排、巧合,让他在船舰湾穿过大雾到了卡尔被困于海上的地方。天道做了在那种情况下他应该做的事,他帮助了他从儿时起就认识的朋友,一个早年和他一起钓鱼的男孩。最后,内尔斯说道,他们谈起了那块地,解决了他们之间的问题。然后宫本天道就离开了,一直捕鱼到拂晓。然后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被捕了。

没有证据,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告诉陪审员,说明被告策划了一场谋杀或者他是为了制造血案才出海的。本案没有一点说明预谋谋杀的证据。没有一个证人出庭说明被告在卡尔死之前的几天里的思想状态。没有人在酒吧坐在天道旁边听到他出言攻击卡尔·海因或是扬言要杀了他。没有任何一家商店有收据证明最近有人购买谋杀的凶器;也没有日志记录,窃听到的电话或者深夜的交谈。本案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被告被控告的那桩罪行真实地发生过。大家只是怀疑,内尔斯补充道,但我们需要的是充分的理由。没有充分理由的怀疑,他强调道,陪审团不能判定他有罪。

“本案公诉人,”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接着说道,“提起诉讼是基于一个假设,认为你们,诸位先生、女士,会听信一种带偏见的说辞。他要你们仔细看被告的脸,以为你们会因为被告是日裔公民而视之为仇敌。毕竟,我们的国家与那个日本帝国,与它那些可怕的、训练有素的士兵之间的战争才结束没多久。大家都还记得那些新闻短片和战争电影,都还能回忆起那些年里的恐惧;胡克斯先生是在利用这一点。他在引导你们记起那场战争,并将宫本天道和它联系起来。先生们、女士们,”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恳切地说道,“我们要记得宫本天道和它是有联系。他是美国军中多次受到表彰的中尉,他为了自己的国家——美国——在欧洲战场奋勇作战。如果说他的脸上缺乏感情,如果说他的沉默是一种傲慢,那是一个从战场上返回故乡,却要面对这一切的老兵所拥有的自尊和空虚。他回到故乡,却发现自己在他奋勇杀敌想要保卫的这个国家成了偏见的受害者——他没有犯错,本案全因偏见而起。”

“先生们、女士们,”内尔斯接着说道,“或许真有命运那么回事儿。或许是因为某些神秘莫测的原因,上帝俯视着众生,让被告面临这样的关卡,让他的命运掌握在你们的手中。让意外在一个对被告来说再倒霉不过的时刻降临在卡尔·海因身上。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宫本天道被起诉了。他就坐在这里等待着你们的判决,期盼着尽管命运对他不公,但是人类能给予他公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但也有些事情是我们能控制的。你们的职责就在于在慎重考虑本案案情的时候,确保不要向那些偶然偏离正轨的事情屈服。尽管命运、巧合和意外沆瀣一气,人类还是必须理智行事。宫本天道的眼睛的形状,他父母出生的国家——这些都不应该影响到你们的决定。你们必须把他仅仅看作一个美国公民,他在法律面前和任何一个美国人都是平等的。这就是你们聚集于此的目的。这就是你们应该做的。”

“我已经老了,”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接着说道,“走路也不灵便了,有一只眼睛也没用了。我经常会犯头痛,膝盖的关节也疼。而且,昨天夜里我差点被冻死,我一夜没合眼,所以今天很累。而且,和你们一样,我希望今天晚上能暖和一点儿,希望我们所遭受的这场暴风雪结束。我还希望能快乐地多活几年。这最后的愿望,我必须承认,尽管我并不太愿意承认,即使在接下来的十年我仍旧苟延残喘,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样要归西的。我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了。”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走到陪审员面前,身子前倾向他们问道,“我说这些是因为作为一个老人,我更倾向于从死亡的角度去考虑事情。我就像一个从火星来的旅行者,惊讶地看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看见的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弱点。我一再地看到这不变的令人难过的人性的弱点。我们怨恨彼此:我们是非理性恐惧的受害者。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我们看不到有改变这一点的可能性。但是,我承认,我偏题了。我只是想说,面对这样的世界,你只能依靠自己。你们只有这个必须作出的决定,你们每个人,各自。你会助长那与不公正合谋的冷漠力量,还是会全力抗拒这无休止的循环,做一个真正的人?以上帝的名义,以人性的名义,履行你们作为陪审员的职责。判宫本天道无罪,让他回家和家人团聚。把这个男人还给他的妻儿。判他无罪释放,这是你们应该做的。”

卢·菲尔丁法官坐在长椅上俯视下面,左手食指指尖放在鼻子上,大拇指支撑着下巴。像往常一样,他显出一副疲惫的模样,仿佛不愿意醒来。他看上去顶多是半醒状态——眼皮耷拉着,嘴巴张开着。法官整个上午都很不舒服,他感到自己表现不佳,处理案件不够熟练,他为此感到烦恼。他是个有很高职业标准的人,一个严肃认真又慎重的法官,以身作则,但也有些刻板。他以前从来没有审理过一级谋杀的案子,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位置:如果陪审团过一会儿判定罪名成立的话,是否判被告纹刑就全看他一个人的决定了。

卢·菲尔丁法官强打精神,拉了拉法官袍,目光转向陪审员。“本案审理,”他宣布,“到此结束,现在请你们退席,到为你们准备好的房间里去一起讨论一下,作出一个判决。先生们、女士们,本庭谨提醒诸位考虑到以下几点:

“首先,要判定被告有罪,你必须确定该诉讼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疑点。不能有任何疑点,明白吗?如果你心里还存在疑问的话,你就不能判被告有罪。如果你心里关于该诉讼之真相还有任何不确定,你必须判被告无罪。这是法律给予你的职责。不管你多想按别的方式行事,你只能在毫无疑问地确定那么做是正确的时候作出宣判。”

“其次,”法官说道,“你们要记得该诉讼之专门目的。你们在此只能决定一件事情:即被告是否犯了一级谋杀的罪行,仅此。若你们认定他有其他罪行——如怀恨、攻击、杀人、防卫杀人、冷漠、激情杀人或二级谋杀——这些都与本案无关。问题仅在于你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犯了一级谋杀的罪行。一级谋杀罪,先生们、女士们,意味着有计划和意图。它意味着犯罪一方事先预谋冷血谋杀的思想状态。即他事先考虑过并有意识地做了决定。”法官说道,“这正是本案陪审员们面对的棘手问题。因为事先预谋是一种思想状态,是没法直接看到的。它只能从证据中推断——从那些在你们面前说出证词的言语行为中推断,从放在你们面前的这些证据中推断。要判被告有罪,你们必须断定他有计划、有意识地实施了他被起诉的这件罪行。他事先预谋了该谋杀案,明白吗?即他是带着谋杀的动机跟踪他的谋害对象的。即它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冲突升级的意外结果,而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是有预谋的。因此,本庭再次提请诸位仅考虑一级谋杀罪这一件事,绝对不要涉及其他。诸位必须确定每一件事都毫无疑问:即本案被告犯下了一级谋杀罪,蓄意谋害。”

“诸位被选为本案陪审员,”卢·菲尔丁法官接着说,“因为人们相信你们每一位都能抛开畏惧、偏爱、偏见,或同情之心,作出明智判断,严格依照法律,根据证据作出公正判决。我司法体系之目标正在于通过陪审员之间的意见对比和讨论作出妥当宣判。每位陪审员都应该诚心倾听其他陪审员的意见和理由。法律不希望任何陪审员带着固执的希望判决代表他个人意见的念头走进陪审员会议室,也不希望他对其他陪审员的讨论和理由充耳不闻,他们都是一样正直智慧的。简而言之,你们必须虚心听取彼此的意见。做到客观、公正。”

法官停顿了一会儿,让大家有时间体会他的话。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陪审员,和他们一一对视。“先生们、女士们,”他叹息道,“因为这是刑事案件,明白吗,你们的判决——不管有罪与否——都必须是毫无异议的。不用着急,也不必觉得你们的深思熟虑会害我们久等。本庭在此先向你们致谢,谢谢你们前来参加本案的审理。因为停电,你们在友睦港饭店度过了艰苦的几个夜晚。你们还要担心家里、家人和你们所关心的人的情况,要集中精神考虑此案并不容易。这场暴风雪,”法官说道,“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但本案的结果却在。本案的结果现在就掌握在诸位手中。你们可以退席,开始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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