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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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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布罗夫尼克是个繁华之地,有着符合欧洲标准的旅馆、餐厅和一切便利。我在这里又流连了两日,从老城搬到新城,每天去港口散步,到本地人的小馆子用餐,在咖啡馆和酒吧阅读巴尔干的历史文献。 接下来,我准备进入黑山和波黑——那里是巴尔干的腹地,和它崎岖的地形一样,至今仍被民族仇恨、政治分裂和脆弱的经济撕扯得支离破碎。想到要去那些地方,我有一种即将离开舒适的房间,出门面对坏天气的亢奋感。 开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临后,我从车站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待开往科托尔的汽车。偌大的车站空空荡荡,既没有车,也没有旅客没人去黑山。车站的大喇叭放着克罗地亚语的广播节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拧开水龙头,让水徐徐漫延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两个警察从不同的方向朝我走来。我想到有些国家禁止在公共场合饮酒,于是下意识地把酒瓶藏到背包后面。但是,他们并非为我而来,只是走到长椅旁边,聊起天来。 两个警察,一老一少,都留着八字胡,深深的眼袋上写满疲惫。我不懂克罗地亚语,可还是能够听出,他们的说话方式与广播节目里的人不同:更风格化,也更戏剧性。老警察在炫耀什么,小警察俏皮地附和,然后两人一起爆发出笑声。我又拿出酒瓶,喝了一口,感觉正在一个未知的国度偷听。 终于,一辆老旧的巴士载着它那邋遢的司机来了,乘客只有我和一个吃薯片的姑娘。司机抽完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随后,我们开出车站,离开杜布罗夫尼克,驶向黑山边境。 窗外的自房子亮着灯,星星点点,像森林中的萤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山影。一辆汽车开着大灯,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个移动的自点。我注视着这个白点,好像盯着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虫。接着,山路转弯,自点突然消失不见。远方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声单调地回响。 到了边境检查站,我们下车,盖章,进入黑山。这里的地貌并没有显著变化,但透出一种全然的异样。我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小镇,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变成了西里尔字母。这意味着,我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东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东正教的人口约为72%,这让它与塞尔维亚和俄罗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联系。 巴士绕过科托尔湾,一侧是大海,一侧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着陡峻的线条。我在书中读到过,黑山的名字就来自洛夫琴山,因为这座石灰岩山脉太过荒凉,一年中总有数月一片苍黑。 科托尔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万余人。当我走出湿漉漉的车站时,街上和海上都弥漫着雾气。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雾霭、昏黄的路灯、几座灯影憧憧的建筑,共同构成一幅线条粗粝的油画。我拖着行李走进这幅画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驿站般的石头旅馆,住了下来。 ---------------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雾散去,昏暗潮湿的景象已经消失不见。在这个晴朗的冬日,科托尔湾碧波荡漾,洛夫琴山上飘着几缕轻纱般的薄云。 一个光头男人正在城墙外的岸边投喂动物。白色的海鸥、棕色的潜鸭、灰色的鸽子扑打翅膀,争抢男人抛出的面包屑。男人似乎童心未泯,时而往这个方向扔,时而朝那个方向掷,乐呵呵地看着飞禽横冲直撞,乱作一团。当他终于结束自己的慈善事业,钻进汽车扬长而去时,空中还飘荡着一些凌乱的羽毛。 我继续四处游荡,发现老城就位于峡湾的末端,几乎与身后的山脉垂直相连。一条山路蜿蜒而上,通向高处的圣约翰堡。我花了两个小时爬到那里,俯瞰这座山海之间的小城。老城拥有迷宫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广场。广场上有两座高大的钟楼,映衬着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东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东正教堂的氛围更具神秘气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画……身着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边晃动黄铜香炉,一边念念有词。黑山老妇人围着头巾,脸上皱纹纵横,让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个严苛的地方。 科托尔的老城很小,路是石头的,房子也是石头的。走在小巷里,我经常会与流浪猫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着数百只流浪猫,让科托尔获得了“猫城”的称号。当地人有句名言:“当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跟着猫。它会带你去到你没去过的地方,还会介绍朋友给你,因为猫在科托尔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猫是怎么来到科托尔的?一种说法认为,科托尔自古就是港口和货物码头,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猫。不过,老城干干净净,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种说法就显得更有说服力:黑山人虽然以勇猛凶悍著称,骨子里却十分温柔——这也反映在他们对待猫的态度上。 午后,我经过一家酒吧,一只猫正眯着眼睛,趴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在科托尔,冬日的阳光十分珍贵,因为太阳总是被大山遮蔽。当我也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来享受阳光时,猫没有被吓跑,只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懒地挪了挪身子,为我让出一点儿空间。 侍者走了出来,从猫身上抬腿迈过。 “来杯生啤。”我说。 侍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他将啤酒端给我,然后在邻桌坐下,两只大于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来得知,他叫乔万,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尔维亚的山区。他的父母和弟弟还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这样的地方,山区真的就是山区,几乎种不了什么作物。我问乔万,山区的主要生活来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现在是我弟弟。”乔万停顿片刻,接着又说,“这是山区的传统生活方式,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不过,我选择了离开,到了科托尔。” “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羊不够多,我不得不出来工作。”乔万腼腆地一笑,“刚到这里时,我才二十岁。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馆当侍者。” 这样的回答,倒与二十年前在中国北方乡村听到的如出一辙。 我问乔万,他觉得科托尔怎么样。 “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欧洲人会来这里度假。”他说,“俄罗斯人和英国人尤其喜欢这里。” 他说,大多数黑山人和他一样干旅游业。从春天开始,他们会连续数月不间断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机会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现在还在这里。”我说。 “是的,是的。”乔万面露喜色,有点骄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话当作了恭维——即便到了淡季,他还是保住了工作。 乔万说,他住在城外的一栋两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钟。在科托尔,这可算是相当远的距离。我问他房租多少。他说,四百欧——几乎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收入。 “有点贵。”我说。 乔万点点头。“这里的生活很艰难。但没办法,我只能租个大房子。我二十一岁就结婚了,女儿今年三岁。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认识的,她也是服务员。” “她是黑山人吗?” “不,她是塞尔维亚人。”乔万说,“不过,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没什么区别。她出生的那个城市人口还不到四千人,大概还不如你们中国一条街上的人多。” 我笑了,然后告诉乔万,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区就比整个黑山的人口还多。 “我的天!”乔万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乔万拿起桌上的空杯,跨过那只猫,走进酒吧。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一杯酒走出来。此时,阳光已经从台阶上悄悄溜走,那只猫终于直起身子,伸伸懒腰,走开几步,开始梳理自己的绒毛。 我问乔万,是否想过出国工作,那样或许会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罗夫尼克,不过是两小时左右的车程。 乔万摇摇头。 “我从没想过出国。”他说,“黑山还不属于欧盟,我没办法在那边工作。” “黑山不属于欧盟,却使用欧元。”我提到这一点。 “是的,是的。”乔万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话当成了恭维。 “这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 作为初来乍到的旅行者,我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独立的主权国家,不发行本国的货币。即使像津巴布韦或者委内瑞拉这样的“失败”国家,总归也有自己的货币,就算那些货币的价值还不如一卷卫生纸。 南斯拉夫时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货币第纳尔。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后,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和波黑纷纷独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选择眼随老大哥塞尔维亚,组成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简称“南联盟”)。 绵延数年的战争和国际制裁摧毁了南联盟的经济,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为了抑制通胀,避免全盘崩溃,黑山从1999年开始使用德国马克作为官方货币。到了2002年,欧元诞生,黑山也转而使用欧元。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与欧洲央行达成任何使用协议。2012年,黑山开始与欧盟进行入盟谈判,而欧盟不得不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情况,即一个已经使用共同货币但并未执行强制性经济条件的国家,正在努力加入欧盟和欧元区。 在复杂、破碎的巴尔干,黑山倒也并非个例。后来,我又在科索沃遇到类似情况。相比黑山,那是一个更加饱受摧残、深陷麻烦的“国度”。 乔万告诉我,对黑山来说,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欧盟。因为除了旅游业,这里几乎没有别的工作机会。他说,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铝厂,曾是黑山最大的工业企业,但在2021年12月关闭了。现在,除了一家热电厂,黑山没有任何工业。只有加入欧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机会,国家才有依靠。 我问乔万,他是否担心一旦加入欧盟年轻人都会离开黑山。 乔万说,刚开始会有很多年轻人离开,但他相信,他们最终还是会回来。 --------------- 一旦没有了太阳,冬日的科托尔立刻就让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时光。 黄昏时分,一个女人推门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岁,也可能更大,有一头亮棕色的头发,眼泡鼓鼓的,好像刚哭过一场。她坐到吧台边,像熟客那样和乔万打了个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国人。在略显矜持的欧洲,其实不难分辨出美国人——他们很容易打开话匣子,而且一旦打开就滔滔不绝。美国女人一边喝酒,一边向我和乔万透露,她是拉斯维加斯人,有拉美血统,在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隶属军队系统,归国防部管辖。现在是圣诞假期,她独自在欧洲旅行。假期结束后,她将调往澳大利亚。 “我讨厌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极了。”她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总算可以调到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了。” “是的,是的。”乔万笑嘻嘻地附和美国女人。 “俄罗斯人其实相当友善。听说我要离开,他们都很伤心。我的翻译是个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听说我要走,搂着我抱头痛哭。” “是的,是的。”乔万说,“怎么会想到来黑山的?” “说来话长。我先去了意大利——罗马、托斯卡纳——你知道,我们美国人喜欢托斯卡纳。我一直想在意大利买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纳拥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国人的梦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尔巴尼亚。我发现,那里的风景和意大利没什么两样,但房价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吗?房子漂亮极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钱可以在那里买个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从阿尔巴尼亚到了这里。天,科托尔的老城美极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尔也买一套房子?” 美国女人看了看我和乔万,仿佛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不过,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又继续说道:“我要在科托尔待十八天。我想沉浸在一个地方,慢慢地体验。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宽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饭。对了,我喜欢和当地人聊天!我觉得只有和当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和广场上那家咖啡馆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她转过脸,看了看乔万,“现在,我们也是朋友了。” “是的,是的。”乔万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美国女人问乔万,“你觉得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有什么不同?”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乔万说,“但也很政治化……” “哈哈,那你要原谅我!我们美国人很直接!” “我认为我是黑山人,因为我出生在这个国家。”乔万说,“但实际上,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是同一个民族,说同样的语言。在黑山,有人会故意强调黑山人与塞尔维亚人不同——但那么说只是想煽动民族情绪。” “南斯拉夫内战呢?你的父母会给你讲当时的情况吗?” “他们只是告诉我发生了这件事,但从没给我讲过具体细节。” 美国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就像我也不会给我的教女讲我在‘9.11’那天看到了什么,或是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看到了什么。” “你在这两个国家待过?”我问。 “我在这两个国家待过很长时间。我亲眼看到过爆炸。”美国女人看了看我,“是的,你可以说,我经历了很多。但我只会告诉我的教女发生过什么事,从来不会向她透露更多细节——你不会希望下一代了解那些残酷的事情,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事情。” --------------- 我喝完啤酒,在老城找了家餐馆。饭后,下起雨来,风里夹杂着雨星。我再次回到那家酒吧,美国女人已经不在了。 “她刚走,又喝了五杯。”乔万说,“你认为她是美国大使馆的吗?”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乔万说,“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怀疑。” “她说你们是朋友。” 乔万笑着耸耸肩。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小口喝着。在这个凄冷的雨夜,在这家淡季营业的小酒馆,我突然感到生命是一段孤独的旅程,而我就像一个落单的水手。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里还开着门,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个孤苦的夜晚。 酒吧是旅人的避风港,这么想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没过多久,又有两个男人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其中一个男人用后背抵住大门,使劲嘬了口烟屁股,将烟头弹进雨中。 这个男人穿着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绘有小鸡图案的卡通T恤。他的同伴穿着一套防水户外装,但脑袋是其软肋。一绺稀疏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像纸片一样粘在脑门上。他们说俄语,眼圈发黑,看上去十分疲惫。两人点了鸡尾酒,在另一桌坐下。 我们聊了起来。穿西装外套的叫尼古拉,穿户外装的叫亚历山大。两人都是彼得堡人,目前正在海外“流亡”。尼古拉告诉我,俄乌战争爆发半年后,俄罗斯政府发出军事动员令,他们赶在动员令生效前逃了出来,先去了塞尔维亚,又来到黑山,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我问他们打算“流亡”多久? “普京死前,我们绝对不会回国。”亚历山大说。 “我们租了辆车,开着四处转悠,想找到一个适合长居的地方。”尼古拉说。 “觉得黑山怎么样?” “挺不错,但有一个问题。”尼古拉表情严肃,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女人从来不会跟你有眼神接触?” “什么?” “我说,这里的女人从来不会跟你有眼神接触。你发现了吗?” “是吗?” “尼古拉疯了。”亚历山大解释道,“他离过两次婚,上一任妻子长得像塞尔维亚人,他还对她念念不忘!” “闭嘴!”尼古拉打了朋友一拳,接着对我说,“如果哪天这家伙被人杀了,不用怀疑,一定是我干的。” 一个女孩走进酒吧,穿着米色风衣和黑色丝袜,肤色苍白,涂着鲜艳的口红。她一进来就自报家门,说她是搭乘廉价航班,从英国飞到这里的。 “坐飞机时,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简直像一只熊。” “你能不能说慢点?”尼古拉说。 “我在飞机上像一只熊。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俄罗斯,他从中国。”亚历山大说,“你要喝点什么?我们请客。” “真的吗?我还没和俄罗斯人、中国人一起喝过酒呢!” “今天是你的好机会!来点巴尔干的烈酒怎么样?”尼古拉喊道,“来四杯李子白兰地!”我们按照俄罗斯的方式喝酒——一口闷。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喝第三杯的时候,英国女孩的脸上已经泛起红光。她高兴地拿出手机大声说:“我要拍照告诉我在英国的女朋友,我在跟两个俄罗斯人和一个中国人喝酒!” 午夜时分,酒吧要打炸了,尼古拉和亚历山大意犹未尽,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公寓继续喝。 “我们租的是海景房,有伏特加,有音乐!”尼古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混合着疲倦和兴奋。我心中暗忖“我一定要记住这张流亡者的脸!” 起初,英国女孩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决定和俄罗斯人一起走。我和他们在酒吧门前告别,冒雨走向旅馆。雨点像猫爪子,轻轻拍在身上,身后的石头路上响起英国女孩的高跟鞋声和俄罗斯男人的笑声。 --------------- 离开科托尔,我坐上汽车,前往首都波德戈里察。汽车途经最后一座海滨小城布德瓦,随后向北驶人洛夫琴山脉。这意味着我已经彻底告别地中海,进入巴尔干腹地。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贫瘤,山石上寸草不生。一路上看不到田地,也看不到工厂,只有灰色的石头袒露在大地上。 黑山有一首古老的民谣,以戏谑的方式讲述了这个国家的起源:上帝创造完世界,发现袋子里还剩下不少石头。他干脆将这些石头倒在一片荒野上,于是就有了黑山——眼前的景象倒真与民谣所唱的一样。 中世纪时,黑山曾是塞尔维亚王国的一部分,后来才成为独立公国。到了14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开始侵蚀巴尔干半岛,15世纪时已经征服了黑山周边的土地,但是黑山人不愿技降。他们放弃了斯卡达尔湖畔的家园,躲进遍布石灰岩的洛夫琴山脉。然而,这片土地太过荒芜,就连统治者也经常离开这里,搬到富庶的威尼斯居住。他们甚至一度打算彻底将权力移交给主教,告别这片凄凉之地。 与土耳其人的战争绵延了四个世纪,塑造了黑山人的民族性格和尚武传统。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小小的山国竟然从未被土耳其人完全征服。黑山人的坚韧不拔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这里的环境太过恶劣。入侵的土耳其人时常发现,他们会因为无可劫掠而陷入饥饿的绝境。 群山环抱的采蒂涅是黑山昔日的皇城。1918年之前,这里一直是黑山的首都。我发现,它更像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小镇,朴素的平房之间夹杂着欧式别墅和东正教堂。汽车驶过寂静的街道,经过尼古拉一世国王的王宫——看上去就像一座山间的驿站。汽车站里同样冷冷清清,没有人下车,只有一个农民长相的男人上来,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南斯拉夫联邦成立。作为加盟共和国的黑山将首都迁至今天的波德戈里察。在南斯拉夫时代,它被称作“铁托格勒”,意为“铁托之城”。 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汽车站下了车。站外就是一片铁托时代的住宅区,墙皮开裂,遍布涂鸦。我拖着行李,走在飘满落叶的街上,感到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南斯拉夫时代的晚秋。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一走出那条街,情形就变得有些不同。我预订的公寓位于一片新建的住宅区,通向那里的道路已经平整,花坛里是刚种下的树苗,路边还有几家商务风格的咖啡厅。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豪车呼啸而过。在波德戈里察这样的小城,什么人会开这样的车? 我发现,这些豪车不仅车窗紧闭,而且全贴着深色的玻璃膜。只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一辆豪车打开了一道窗缝,从里面探出一支雪茄的烟头。 后来,房产中介告诉我,因为使用欧元,黑山成了著名的洗钱胜地,俄罗斯寡头拥有这个国家百分之四十的房产。黑山还有不少赌场,海边甚至有专门为超级游艇设计的码头。 “你这间公寓的主人也是俄罗斯人。”房产中介笑着介绍,“我们负责帮他打理一切。” 我为这间公寓支付的可怕房费终于有了解释。不过,想到自己的血汗钱即将进入寡头的腰包,真有点哭笑不得。 “东正教的圣诞节快到了。如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说着,房产中介递上一张英文名片,然后躬身后退,轻轻将门关上。 我在萨格勒布已经过了一次圣诞节,那是天主教的圣诞节。如今,我又要在黑山过一次东正教的圣诞节。回想起萨格勒布圣诞节时寂静的街道,我赶忙在楼下的超市买了烟熏牛肉、火腿、奶酷、番茄、黄瓜、青红椒,还有一瓶李子白兰地,一股脑放进寡头的大冰箱,以防自己在节假日期间缺水少粮。 --------------- 波德戈里察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座混杂与分裂的城市。城市不大,可以随意步行。我走到奥斯曼街区——这里曾是土耳其城镇的中心,至今仍可见到土耳其人占领过的痕迹。 街区里有一座钟楼和两座奥斯曼风格的清真寺。经过其中一座清真寺时,我看到几个皮肤黝黑、满脸胡茬的男人刚刚礼拜完毕。在巴尔干,这些信奉伊斯兰教的斯拉夫人被称为波什尼亚克人(或称波斯尼亚穆斯林)。他们的长相与我见过的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或黑山人并无不同。 奥斯曼人占领巴尔干后,很多当地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逐渐改信伊斯兰教。对于贵族阶层来说,改信开辟了一条进入帝国上层社会的通道,而对于贫苦的斯拉夫农民来说,改信则可以免除不少针对异教徒的税收。 这些斯拉夫人原本信仰东正教或天主教。改信伊斯兰教后,在语言和生活习惯上开始与传统的塞尔维亚人或克罗地亚人产生不同。到了近代,他们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如今,大部分波什尼亚克人居住在土耳其人统治时间更久的波黑地区,生活在黑山的波什尼亚克人只是少数。 南斯拉夫时代,关于波什尼亚克人是否算是一个民族的争论就已经存在。长久以来,波什尼亚克人在正式文件上只能选择使用塞族、克族或南斯拉夫人自称。直到1973年,他们才在宪法层面上得到承认。 铁托的用意是为了借此安抚波斯尼亚穆斯林的情绪,同时也进一步削弱大塞尔维亚主义和大克罗地亚主义的影响。然而,最终的结果事与愿违。当南斯拉夫解体时,波什尼亚克人的身份和信仰使得他们受到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和克罗地亚民族主义的双重夹击。波什尼亚克人聚居的城市大都遭到屠戮,靠近塞尔维亚边境的斯雷布雷尼察更是发生了震惊世人的种族大屠杀,为多灾多难的20世纪画上了一个悲剧性的句号。 --------------- 走在奥斯曼的街区里,我感到昔日的繁华已经时过境迁。倾圮的土墙、蓟草、灌木丛、散落的木屋、蕾丝窗帘、窗台上的欧石楠,还有从铁皮烟囱里冒出的蓝色炊烟——这一切仿佛都在表明,曾经的城镇中心已经蜕化成一个半城半乡的地方。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着眼前的河水与石桥。“河流是单调的亮绿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鹅卵石上淌过。南斯拉夫人特别喜欢这颜色。”丽贝卡·韦斯特在《黑羊与灰鹰》中写道。如今,河水的颜色依旧,也依旧一路奔流,对过往的历史似乎全无芥蒂。 我走进一家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盘混合烤肉,里面有牛肉、羊肉、辣味香肠和卡巴布烤肉,价格还不到人民币六十元。我正吃着,一个吉卜赛男孩敲了敲窗玻璃。他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眼睛像小动物一样熠熠放光。他指了指我的餐盘,示意我分给他一点儿。 我把两块没动过的烤肉放在餐巾纸上,打开窗户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子吃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仰头望着狼吞虎咽的小男孩,眉头微壁,脏脏的小脸上全是渴望。 我想起在萨格勒布时,安娜曾对我说过,巴尔干有很多吉卜赛人,最穷的是黑山和阿尔巴尼亚的吉卜赛人。可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又能做些什么?离开餐厅时,我看到那两个吉卜赛小孩还徘徊在门前的空地上。 我跨过大桥,来到莫拉查河西岸。路边的街心公园里,有一座铁托雕像。就像苏联到处都有列宁雕像一样,铁托雕像也曾经遍布南斯拉夫的各个角落,如今却不多见了从斯洛文尼亚一路至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仔细打量这尊雕像:一身戎装的铁托身披风衣,背着双手,日光低垂,一脸思虑,仿佛他已经预见自己死后国家分崩离析的命运。我绕到雕像背后,看到有人在铁托的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时塞的,红色的花瓣依旧鲜艳,但边缘处正开始枯萎。 如此看来,这个国家还有人怀念铁托,怀念那个时代。 沿着新城的大街,我又走了半个小时,最后来到基督复活大教堂。这是一座塞尔维亚风格的东正教堂,历经二十年的建设,终于在2013年落成。教堂有着恢宏的圆顶、高耸的钟楼和金色的十字架。底部是粗凿石材——来自洛夫琴山脉的灰色大石头,与顶部的精雕细刻形成鲜明对比。 我随着人流步入教堂。巨大的吊灯与铺天盖地的镀金壁画交相辉映。这是圣诞节前的礼拜日,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走到圣像前,在胸前画十字,低头亲吻圣像,最后转身离去。 一个准备离开的男人看到了我,指了指头顶上方,咧嘴一笑。那里有一幅壁画,我刚才看时并未多加留意。此刻,我用另一种方式观看,才发现壁画描绘的是铁托、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地狱中被烈火焚烧的场景。一时间,我心头大震,想再去找那个男人聊聊,然而环顾四周,他已经离开教堂,消失不见了。 我再次感到,波德戈里察是一座混杂与分裂的城市:这里既有奥斯曼时期的清真寺,也有塞尔维亚风格的东正教堂;既有社会主义时代的街道和住宅,也有欧洲风情的餐馆和酒吧;有破败的房子,有寡头的豪车;有人怀念铁托,为他献花,有人憎恶铁托,诅咒他下地狱。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混杂与分裂的表象,那么更深层次的混杂与分裂恐怕就埋藏在人们的心中。 --------------- 傍晚时分,我在黑山国立剧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下。低低的阳光照在路牌、圆桌、户外椅和来往的行人身上。隔壁桌是个独自喝酒的女孩。我问她喝的是什么。她说尼格罗尼。于是我也点了一杯。 女孩叫卡特琳娜,在波德戈里察出生、长大,在一家酒店做过五年前台。现在,她给美国纳什维尔的一家比萨连锁店当外卖接线员。 我问她,美国的比萨店为什么会在这里找接线员? 卡特琳娜说,比萨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把接线员的差事外包回了老家。老板给她的工资是每小时七美元——在波德戈里察,这算是不错的收入,但只相当于纳什维尔最低工资的一半。 “订餐的美国人知道你在黑山接电话吗?” “完全不知道。” 我问卡特琳娜是怎么找到这份差事的。 她说,是一位好朋友介绍给她的。她先干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了孩子。 “她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卡特琳娜说,“我们至今每周都会见面。” “见面做些什么呢?” “我们会约在公园里,一起遛娃。” 此刻,兑过水的阳光给人一种淡淡的秋日之感。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两个女孩一起遛娃的画面,温馨,又有点滑稽。 卡特琳娜留着齐耳短发,化着淡妆,穿一件绿色翻领毛呢外套。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因为要上美国时间的夜班。 “夜班很辛苦吧?” “我其实更喜欢上夜班,因为夜里订比萨的人很少。有时,一整晚只用接二十个电话。” “这份工作最让你惊讶的是什么?” “美国人的胃口。”卡特琳娜不假思索地说,“有时候,他们一个人会点一张十三寸的大比萨,还要加上炸鸡、薯条和大桶可乐。” “这家比萨的味道如何?” “我没吃过。”卡特琳娜说,“我还没去过美国。” 她从饰有金链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盒ESSE牌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上。她的指甲修剪整齐,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我申请过两次美国签证,但都被拒了。”她吐出一口烟,“相比欧洲,我其实更喜欢美国,因为美国人不像欧洲人那么势利——他们根本不知道黑山在哪儿。” 卡特琳娜笑起来。 “为了申请签证,我每次都准备了很长时间。我甚至连塞尔维亚都不敢去,因为他们和美国的关系不好,我担心签证会受影响。” “可美国为什么拒签你呢?” “我二十九岁、未婚、能说流利的英语——签证官大概认为我有移民倾向。” 我点点头。 “实际上,我只是想去美国看看。为了这份工作,我记住了纳什维尔所有的地名和地标,我甚至知道最近又开了哪些餐厅和店铺。所以,我想去纳什维尔亲眼看看这些地方,想去店里尝尝比萨的味道。如果我喜欢我看到的一切,我可能会申请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但我从没想过当非法移民。” “可签证官不相信。” “你得向他们证明。”卡特琳娜说,“可我拿什么证明我并不想做的事?” “的确很难。” “如果你一直渴望某个东西,不甘心失败,你就会越来越痛苦。以前我确实很想去美国,我不喜欢波德戈里察,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但是被拒签两次以后,我开始学会喜欢我已经拥有的东西了。” 卡特琳娜用橘色搅拌棒,拨弄着那杯红色尼格罗尼酒中的冰块。 “这里至少有调得不错的尼格罗尼酒。”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有平安夜也在营业的酒吧。” 卡特琳娜微微一笑,吸了口烟,把火星熄灭在烟灰缸里。 在我们置身的这条林荫道,很多当地人坐在两侧的户外椅上,喝着咖啡或鸡尾酒。树叶一片金黄,大部分依旧挂在枝头。一个小男孩站在平衡车上飞驰而过,一对夫妇逗弄着婴儿车里的孩童,一个流浪歌手唱着巴尔干的流行歌曲。 越过公园里那片灰色的沙滩,青色的莫拉查河一路向南奔涌。 --------------- 我在网上支付了前往黑山第二大城市尼克希奇的车票,打算在那里停留一夜,再转车前往波黑。 旅途中,我总是对节日心存戒备,因为所有提前获得的信息都可能不再准确,惊喜或意外总是不请自来。比如,此刻,汽车站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就告诉我,开往尼克希奇的班车已经取消了。 “为什么?” 工作人员撇撇嘴。 “但我的车票是昨天刚买的。” 她耸耸肩。 “能退票吗?” 她不再搭理我。 “还有其他办法能到尼克希奇吗?” 这时,旁边一位说英语的中年男子插话说:“你可以考虑乘火车。” “火车什么时候出发?” “五分钟后。” 我立刻拖起行李往外走。幸运的是,火车站紧邻汽车站,也没有煞有介事的安检。车站只有两条轨道,一列火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上没有显示任何行程信息,但已经有拿着大包小包的乘客,耐心地坐在车厢里。 “尼克希奇?”我探头问。 一个女孩向我点了点头。 “车票在哪儿买?” “车上!车上!” 几分钟后,火车真的颤抖着启动了。窗外划过小巧的波德戈里察:破败的房子、有涂鸦的墙壁,然后是一小片葡萄园,接着便驶入了群山之中,偶尔能看到几只山羊在岩石间寻食灌木。 列车员是个秃头大叔,穿着大一号的西装,心情似乎不错,不时与身边的女乘客开着玩笑。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俄罗斯情侣,瘦高的男孩也是逃兵役出来的。他们在山间的一个小站下车,说山里有一家修道院,提供留宿的木屋。 尼克希奇虽然是黑山的第二大城市,但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完全没有城市给人的世故之感。走出火车站,迎面而来的是一座荒草萋萋的转盘,几条街道就从这里发散出去。 我随意选了一条尚有人气的街道,沿路找到一家旅馆。招牌的油漆已经剥落,窗户也有破损,不过倒有一个前台女孩守在门口。我付了房费,接过钥匙,在她的指引下,沿着狭窄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了三层的客房。 走廊不能说没有打扫,但只是打扫到某一条界线,然后清洁员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就任由扫起来的灰尘留在了那里。房间还算整洁,我只住一晚,也就没花心思细看。我放下行李,锁上房门,回到街上,准备探索这座我此生大概只会来一次的小城。 自由广场上有一片萧条的圣诞集市,环绕着黑山国王尼古拉一世的雕像。这位国王的一生跌右起伏,如同这个国家的写照。尼古拉一世生于1841年,在的里雅斯特度过童年,在巴黎接受教育。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嫁女功夫。 尼古拉一世生了九个女儿。她们的婚姻将这个偏远的巴尔干小国同欧洲大陆出人意料地连接起来:一个女儿嫁给塞尔维亚国王,一个女儿嫁给意大利国王,两个女儿成了俄国大公的夫人,一个女儿成了德国王妃。尼古拉一世也因此获得了“欧洲岳父”的绰号。 凭着几位女婿的支持,黑山与塞尔维亚、意大利和沙俄结成盟友,参与了多次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战争,夺取了包括尼克希奇在内的土地。这样的胜利在黑山的历史上可谓罕见,也成了尼古拉一世至今还能矗立在广场上的原因。 尼古拉一世在国内实施改革,颁布宪法,发行货币,引进欧洲式的新闻自由,无奈黑山的家底实在太薄,饥荒依旧时有发生。一战期间,黑山被奥匈帝国占领,尼古拉一世流亡意大利和法国。 战争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的黑山却被塞尔维亚吞并,成为南斯拉夫王国的一部分。塞尔维亚控制下的黑山议会宣布废除尼古拉一世的王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南斯拉夫国王彼得一世正是尼古拉一世的大女婿。 1921年,流亡中的尼古拉一世在法国去世,黑山短暂的独立史也随之寿终正寝。黑山再次获得独立已是八十五年后的事了。 --------------- 自由广场附近有一条街上遍布咖啡馆和酒吧,很多年轻人就在那里消磨时光。在这样一个缺少旅游资源的内陆城市,鲜有外国游客到访,东亚人更是十分罕见。我在那条街上刚走几步,就有三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朝我大贼。 “尿!尿!”(你好!你好!) “抠你鸡哇!”(日语:你好!) “过来和我们喝酒!” 他们的邀请正合我意——在尼克希奇,我有一个晚上可供挥霍,我和他们一样无聊。 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一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一个穿着白色连帽衫;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他们看到我很是开心,忙着招呼侍者拿来杯子,为我倒酒。 “他想去美国!”我们干了一杯尼克希奇生啤后,穿白色连帽衫的小伙子指着戴眼镜的小伙子说。这应该既是实话,也是调侃,戴眼镜的小伙子倒不在意。 “那你俩想去哪儿?”我问。 “德国!” “奥地利!” 他们哈哈大笑。 “要不要女人?” “可卡因呢?” “他是黑社会的,他能弄到大麻!” 他们又哈哈大笑。 “你是做什么的?”戴眼镜的小伙子问我。 “作家。” “写写我们!” “那你们得先自我介绍一下。” 戴眼镜和穿黑皮夹克的小伙子是大学生,穿白色连帽衫的小伙子是足球运动员,在尼克希奇的一家俱乐部踢中卫。 “你知道Paul Phua吗?”他们突然问我。 “谁?” “Paul Phua!你知不知道他?” “没听说过。他是什么人?” “赌王!博彩教父!” “中国人!” “我们总统的好朋友!” “你没听说过?” 我告诉他们,我确实没听说过,不过这位华人赌王怎么会和黑山总统成为好朋友? 谈起他们的总统,三个人顿时显得津津乐道。他们说,总统从1991年开始执政——有时是总统,有时是总理。那时,他们都还没出生呢! “他会一直执政下去吗?”我问。 “当然!”戴眼镜的小伙子说,“他可是一个独裁者。” 说这话时,戴眼镜的小伙子并没有一丝反讽,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我后来意识到,戴眼镜的小伙子冤枉了他们的总统。就在我结束巴尔干之旅,回国后不久,黑山政坛突然发生地震。在位二十年的总统在大选中落败,被一位1986年出生的政坛新秀取而代之。不过,老总统依旧领导着他的政党,誓言卷土重来。 酒吧响起塞尔维亚的流行歌曲,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唱,也都跟着唱。整条街上的气氛就像是在某个大牌歌星的演唱会上——他只需伸出话筒,台下的观众就自发地唱起来。 “你们怎么都会唱塞尔维亚歌曲?” “我们是同一个民族,说同样的语言。”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我们以前是同一个国家。” “我们和塞尔维亚曾经是兄弟。”足球运动员说,“现在不是了。” 2006年,为了远离塞尔维亚的麻烦,黑山举行公投,以55.5%的微弱优势宣布独立。随着黑山的独立,南斯拉夫的每一个加盟共和国都成了独立国家。南斯拉夫的名字从欧洲地图上消失了,很可能是永远地消失了。 此时,夜幕开始降临,灰蒙蒙的街道与薄暮融为一色。几个吉卜赛孩子走过来,开始挨桌要钱。 黑皮夹克小伙子指着一个吉卜赛男孩问我:“你觉得他有多大?” “十二三岁吧。”我说。 “你相信吗?他已经十七岁了。” 我仔细端详那个吉卜赛男孩。他个头不高,身体单薄得像个孩子,面容却惊人地成熟。他讨起钱来真有一手:那种直勾的目光,略带一丝讥讽的微笑,还有那种隐约的侵略性。 “他们平时做什么?” “都是小偷。” “他们从哪里来的?” “就从这里,我们本地的。” “你会给他钱吗?” “我通常会给他一欧元。” 穿黑皮夹克的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轻巧地抛向那个吉卜赛男孩。男孩熟练地接过去,握在手心里,朝我们咧嘴一笑。 太阳已经完全沉落,街上亮起昏黄的灯光。酒吧的音响已经停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我们打算去另一家酒吧。”戴眼镜的小伙子说,“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他必须跟我们一起走。”穿黑皮夹克的小伙子说,“尼克希奇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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