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城外杀人赏雪 上武当姜泥送书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重?情义?忠孝?放屁,是书最重。

徐凤年真的捡起以往最不齿的武艺,但他学剑之前先学刀。当然是跟白发老魁学。老魁本要离开王府去闯荡江湖,早嚷着手痒了,要会一会那蹲着茅坑却不怎么拉屎的十大高手,等后头九个都打过了,再去跟王老怪过招。老魁最看不惯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装什么第二,直娘贼的矫情!可恨!正啃着羊腿的老魁听闻徐凤年要跟他学刀,猖狂大笑,喷了一地的羊肉碎末。老魁见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没有任何玩笑意味,丢了羊腿,满是油渍的大手抚摸上青壮年时请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红巨刀,问了个问题:“凭什么爷爷要教你?”

徐凤年回答:“我让徐骁去把那个用斩马刀的魏北山请来北凉,与你过招。

以后每年一个,直到我学成了刀。”老魁赞了一句好大的手笔,抬头望着徐凤年,神情古怪地笑问:“小子,告诉爷爷为何要学刀,北凉三十万铁骑还不够你这小子耍威风?”

徐凤年抽出绣冬,手指轻弹,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枪,说到底还是别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顺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一词,只是让徐凤年单臂提起绣冬,先站上半个时辰,刀身不能斜,否则就算把王老怪给请来,这个便宜徒弟都不收。结果,徐凤年坚持到一个时辰后当场晕厥,绣冬刀始终没有倾斜,准确来说,连颤抖都没有。老魁呆呆地望着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过去捏了捏这小子僵硬如铁的右臂,啧啧道捡到宝了。

接下来老魁并没有传授徐凤年如何高深玄奥的招法,只是让他重复四个枯燥动作,直刺,斜撩,竖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老魁本以为这个钟鸣鼎食惯了的公子哥起码会问几个为什么,可徐凤年没有,只是每日拂晓到僻静院中开始练刀,每日深夜蹒跚离去,绣冬一刻不离身。这让老魁很是郁闷,同时又产生了好奇,徐凤年表现出来的不仅是意志,还有相当扎实的握刀功底,莫不是这世子殿下先前被军中武将悉心调教过?学了军伍悍刀做防身术?这段时间刻意刁难,让徐凤年练习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让这个娃儿知难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没有半步终南捷径可走,另一半则是真心,练刀首要握刀,连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着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绝世刀谱,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团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对敌,只有死路一条。

初日练刀恰好是大暑。大暑过后是立秋。

徐凤年始终光膀子练刀,一身锦衣玉食好不容易温养出来的柔滑肌肤晒成了古铜色,越发精壮,若添些伤疤,便可与行伍悍卒无异。可刀法,远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后是霜降。掠四千变成了掠六千。

徐凤年终于开口问第一个问题,“刀是百兵之胆,大开大合,讲求虽千军万马吾往矣,可这回掠是收刀法,怎么就偏要多练了?”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厉害的回刀术,也逃不掉一个掠字。哪有对谁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爷爷的大道理,都是阎王殿外转悠一圈回来路上想出来的,学着点。”

武库那里有堆积如山的刀诀刀谱,可徐凤年练刀第一天起,便没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视作武学圣地的听潮亭。老魁对此甚是欣慰。刀法一途,不比武当山那娃娃师叔祖修习的天道,最紧要是滴水穿石,至于小成以后,如何相辅相成地拣选心法,内外兼修,老魁不担心这个,人屠徐骁有的是歪门邪道,问题在于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撑得到那天?

立冬后,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结冰,徐凤年都会被老魁带进湖底练刀,闭息时间越来越持久。刀法还是没有登堂入室,却先养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横空出世了几股游寇,就在堂堂大柱国眼皮底下叫嚣作乱,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可城中传闻几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凉铁骑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带狰狞面具的刀客给屠尽。城内闲杂看客们在拍案叫绝后总要说上一句可惜那半年来无声无息的世子殿下没能看见,否则定要大大赏赐一番。至于那些个城内权贵,则是个个摸不着头脑,且不说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氏?那几股流匪从何而来?大柱国治下不可说路不拾遗歌舞升平,但要说如传闻那般是北蛮窜入北凉的流民兴风作浪,打死都不信。

第四章腊月二十八,徐凤年跟着大柱国前往地藏菩萨道场九华山,这一次要由行冠礼后的他来敲钟。

卸甲下马登山,夜宿山顶千佛阁,徐凤年灯下抽空翻看龙虎山真人寄来的信,很厚。徐凤年会心一笑,看到信上说黄蛮儿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地带回师父修习的居所,结果把整个庭院都给堆满了,亏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训斥,只敢好心解释这山楂摘下后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结果差点被黄蛮儿拆了房子。

徐骁并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灯下横放桌上的绣冬刀,手中拿着另外一封家书,却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国苦着脸说道:“你二姐写信骂了我一通。”

徐凤年笑问道:“就因为我学武练刀?”

徐骁坐下后叹息道:“要是你再练下去,指不定她就要从上阴学宫跑回来当面骂我了。”

徐凤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灾乐祸道:“她怎么说?”

徐骁眯眼道:“她让我问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你就回信说能强身健体,总不能被美色淘空了身子。”

徐骁为难道:“这个理由是不是儿戏了点?”

徐凤年自信道:“对付二姐,就得用这种法子。否则与她说大道理,说得过?”

徐骁竖起大拇指,马屁道:“这刀没白学!”

二十九日清晨。山雾弥漫。徐凤年双手搁在绣冬刀刀柄上,驻足远望。

立冬后,那几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骁安排的练刀“木桩”,徐骁没有任何暗示,但徐凤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凉军中犯了大禁的死犯。徐骁治军极严,赏罚分明,便是当初义子陈芝豹犯律,也被示众鞭挞成一个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于流传北凉只认凉王虎符不认天子玉玺。

这些个临时充当劫匪山贼的军犯,没传承过正统武学,但一身本事都是战场上靠拼命滚打出来的,力大凶残,有着北凉铁骑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适合给徐凤年锻炼直来直往的杀人悍刀术。老魁亲眼看着徐凤年杀绝三拨,之后就不再留心,只是给出地址,就让徐凤年单骑单刀前往。

第一拨过后徐凤年身中六刀,五轻一重,砍中后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离手,最后由老魁背回王府。此后几批徐凤年都是带伤而战,老魁绝不给他一丝一毫偷懒叫苦的机会,换作其他王府豢养的高人,绝不敢如此糟践勋贵程度足可媲美皇亲国戚的世子殿下。与悍匪搏命练悍刀,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徐凤年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内家了?外门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内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闹,只能贻笑大方。可这内家修为,更讲究步步为营,体内大小窍穴经脉,打磨贯通如行军布阵无异,像那号称天下内功一半出玉柱的武当,尤其是一些有天赋根骨有领路师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达到与那天机生化共鸣的大道境界。内力这东西又不是食物,塞进肚子就能塞满填饱,徐凤年上哪儿去凭空多出十几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宝贵内劲。

要不去听潮亭找些走邪门歪道的路数?徐凤年皱紧眉头,睁开眼睛,满眼的云海,满耳的松涛,心旷神怡。没来由想起了绣冬刀的旧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儿脸何时会登上三楼?这美人儿约莫该要嫌弃绣冬刀给错人了?那年大雪,白狐儿脸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凤年深知其中云泥之差,但没有气馁,有个缺门牙却总憨笑的老头说过,吃饱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儿,可屁要一个接一个放,慢慢来,更舒坦。他现在练刀法门,是最笨的法子。

该敲晨钟了。由于练刀的关系,徐凤年的敲钟,钟声洪亮。一天下来共计一百零八声钟响。北凉军中扛纛的齐当国面有异色。其余义子中姚简和叶熙真相视一笑,惊喜参半。肥球褚禄山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至于小人屠陈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边境巡视,并未现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华山,与徐凤年并肩的大柱国缓缓道:“你若真要习武,府上高人倒知晓一些旁门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我能有什么架子可端着?”

大柱国遥遥望向武当山,眯眼道:“那就好。”

正月里又是过江之鲫的显贵访客陆续携礼登门,陵州牧严杰溪和子女一齐到达,丰州刺督李功德后脚跟上,自然带上了名声奇差的宝贝儿子李翰林。因为两人的儿子与世子殿下是发小的缘由,两位州牧大人关系深厚,一直有幸被北凉王高看一眼,治理政务上偶有纰漏,都得以被大柱国轻轻带过。其中严杰溪还有个外人羡慕不来的优势,严州牧有个才学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儿,连大柱国都称赞有加,亲口评点“稳重和平,展洋大方”,当时许多人都深信此女将会进入北凉王府,估计是世子殿下过于放浪形骸了点,一直没有实质性动静。

今日大柱国亲自接待两位州牧,李翰林的屁股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动,大柱国大手一挥说了个滚字,李翰林立即如蒙大赦地拉着不忘作揖行礼的死党严池集奔出去。丰州牧李功德长吁短叹,这兔崽子也太不得体了,大柱国笑着说翰林这性子不错,李功德这才宽心,大柱国清淡一句,可比州内骂声万言有用百倍。

严杰溪女儿严东吴也婉约告退,去府内散步。能得大柱国好评的女子十分罕见,她被北凉士子公认“女学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艳动人,若非被北凉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压了一筹,恐怕还要更出名。只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徐凤年就全无好感,将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从不掩饰。而徐凤年则针尖对麦芒,说严东吴是个沽名钓誉的女禄鬼,明面上和气,其实城府世故,长得温婉无害,却是把刀子,谁娶她便是捧着把尖刀回家,家门不幸。总之两人这些年一直不对付,互相不顺眼,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所以互相串门,见面都不打招呼。她弟弟严池集本希望能与凤哥儿亲上加亲,后来眼看无望,也就死心了。

暮色中,严东吴走在通幽小径上,心中冷笑,这半年不闻世子殿下作怪,听说是禁足读圣贤书,她才不信大柱国能禁得了徐凤年的双脚,指不定又是闯了什么滔天大祸。严东吴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哟,这位姑娘好胆识,敢在徐草包的地盘上单身游览,不怕被那草包给劫了去肆意凌辱?”

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那个命理相克的死对头,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严东吴懒得理会,加快步子,想要早早离去,眼不见心不烦。徐凤年不依不饶地挡在她身前,没个正形地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给你护护花?可别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时候贞洁不保,找谁娶你?听说京城有个小皇子钟情于你,莫不是要准备做皇妃了?”

严东吴凤目怒视。她脸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讶异,眼前的泼辣货色三年多不见,似乎黝黑健壮许多,只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扑鼻纨绔气,还是一样可恶。她心思细腻,瞧见这凉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剑了,换了把刀,不挎在腰间,拎在手中,不伦不类。

严东吴后撤一步,与徐凤年拉开距离,嘴上出言相讥道:“学不来那戴有狰狞大面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学最轻松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气!”

徐凤年嗯嗯了几声,转而将绣冬扛在肩上,双手搭着,更显痞态,笑眯眯道:“女学士都听说了那刀客的壮举?你说我该不该去赏个几千上万两银子?我可有听说今晚城外就有一场厮杀,正寻思着该带多少银子,女学士,你挺精于算计的,要不给谋划谋划?”

严东吴冷笑道:“你敢见那血腥场面?给多少银两是殿下的私事,东吴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记得多带一套衣衫。”

徐凤年啧啧道:“女学士果真是算无遗策,都算计出我要尿裤子了,厉害厉害。以前说你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现在看来真是错怪你了。”

严东吴没了耐心跟徐凤年磨嘴皮子,冷声硬气道:“让开!”

徐凤年搭着绣冬刀,吊儿郎当道:“女学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那刀客?”

严东吴斩钉截铁道:“不敢!”

徐凤年打趣道:“是怕见到我的丑态,还是怕见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听严池集说你总爱偷看一些游侠列传,真不好奇那狰狞大面后是何方英雄?”严东吴被揭穿隐私,却无窘态,默不作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不去拉倒,众乐乐不如我独乐乐。”扛着绣冬刀与严东吴擦肩而过。

严东吴突然皱了皱鼻子,转身破天荒主动问道:“你真要去当那冤大头善财童子?”

徐凤年笑道:“马厩有两匹马。”

最终,两骑出城。

披厚裘掩人耳目的严东吴策马狂奔时心中懊恼万分,怎就被这徐草包灌了迷魂汤?她本以为王府会有铁骑扈从,可出城二十里后仍不见踪影,好奇地问道:“徐凤年,你要带我去哪里?!”

徐凤年单手提刀,转头笑道:“再过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还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岭行苟且事?放心,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如今比谁都懂。”夜幕星光中,严东吴看到了一张似乎陌生起来的脸孔。

再行二十里。看到一个小山坡对面篝火闪烁。徐凤年率先跃马上坡。严东吴策马上了坡顶后,脸色变得惨白。

坡下,坐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十几号彪形大汉,个个面容阴鸷,看到徐凤年后就像瞧见了大肥羊,再看衣裳华贵的严东吴,眼睛里便满是炙热淫秽。他们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担惊受怕,如今有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儿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谴。

严东吴怔怔地望向徐凤年侧脸,这纨绔是要用这恶毒下作的法子报复自己?

徐凤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轻轻地笑道:“严大小姐,别急着咬舌自尽,徐凤年可没你想的那般龌龊,把你交出去给一群死人,严池集还不得跟我绝交掰命,怎么算都是赔本赔到姥姥家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大寒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在严东吴眼中格外清晰。

然后她看到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狰狞面具,覆于脸上,抽刀,将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无声动作,使得他整个人瞬间气质一变。严东吴捂住嘴,不敢出声。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飘雪的日子里,尸体很快就会变得如屋檐下的冰凌一般,不显脏,尤其是一摊摊污血,冰冻后就跟女子绣花一般,这让暂时杀人只能讲求迅猛快速的徐凤年很是欣慰。

四五拨一通杀,杀顺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说的经验之谈。但舔着血行走江湖,没个捧场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对决为啥都挑在楼顶山巅?最不济也是人多口杂的闹市?再者,徐凤年看不顺眼严东吴很多年了,不顺眼的是严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态,对她的脸蛋身段其实很顺眼,于是就起了坏心眼,把她给勾搭出来见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凤年觉得有必要杀人更用心些,更果决狠辣点,把她吓散了魂魄是最好。

流寇首领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得力却不那么心腹的家伙当先锋,他们自然不太情愿,听说山坡上那个专杀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温柔,尸首少有齐全的。但首领发话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尝那小婆娘的滋味。这让憋了太久的两个流寇连命都顾不上了,关键是他们被莫名其妙地丢到这里后,得知只要杀死那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额悬赏不说,还能重返军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头脑一热,顾不上许多。

绣冬与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凤年侧身粘刀下滑,削掉那冲锋卒子数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顺势一撩,便挑掉一颗头颅。脚不停歇,绣冬翻滚,将第二名流寇拦腰斩杀。

徐凤年径直冲陷入阵。绣冬如一团雪球涌动。才一炷香功夫,便死绝了,极少有尸体是完整的。徐凤年终于长呼出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是极有道理的。

用刀最忌讳气机紊乱,他开始有些理解。

徐凤年摘下覆盖脸庞的獠牙青面,气态再变,重新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哥,只见他轻巧抖腕,将绣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马背上的严东吴瑟瑟发抖,咬牙坚持,似乎不肯输掉常年积累出来的清高气势。徐凤年瞥了一眼,将绣冬刀在她身上价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轻微痕迹,这个粗野动作,吓得那金枝玉叶的严东吴惊呼出声,娇躯摇摇欲坠。徐凤年不再吓唬这位聪慧头脑此时却一片空白的大家闺秀,将绣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几步,翻身上马,轻轻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凤年在前,骑术平平的严东吴在后,跟得辛苦。马背上的徐凤年大半时间都在闭目凝神,呼吸绵长。练刀,杀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砺,还在王府小院里等着他。

城门校尉睁大眼睛认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开启城门,生怕惹恼了这位北凉混世魔王就要卷铺盖回家养鸡种田。徐凤年将严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这马得还我。”

严东吴下马后仍是缄默,徐凤年不以为然,弯腰从她手中牵过缰绳时,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道:“魂儿没了?”

严东吴面有愠色。徐凤年拿绣冬刀勾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缓缓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摆在徐骁案头。所以你放下身段与我这无德无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赏雪一趟,没白去。”

严东吴眼神慌乱。徐凤年轻佻地笑了笑,将怀中的青面丢给她,“今夜严小姐如此赏脸,作为回礼,送你了。以后再恼恨我,就拿它出气。”

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账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义山平淡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严杰溪过于纸上谈兵了,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脚下牢骚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的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这一点,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是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声静气道:“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蹿出几只跳墙疯狗,不正合你意?若凉地年年天下太平,没有边境上的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置,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还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李义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气淡了,痞气倒是更足。”

徐凤年初回府没多久,来楼上送酒,就被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李义山气得不轻。

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静物死物,摆出再大的阵势,都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就不喜,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

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那小子与生俱来的卓绝记忆,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悉数撤去,只是虚空做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

不承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理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着实狼狈了几回,差点要拿酒壶砸这胡乱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但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笑呵呵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杀,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是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的小院中。

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地诉说那场雪中厮杀的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地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的点评。

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拿出那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去取回城头剑匣,你怎么不学剑,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行走江湖,年轻人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就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危坐,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于不说打败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的强悍无匹。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凉王府来了个贵客,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

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

第四章如今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这将是他的闭关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

徐凤年在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不去怀疑,既然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

白鹤楼下摆了一局棋。

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有乐。

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

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势不可谓不出尘。

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是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皆没有抬头。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

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杀机。

可眼前这两位?

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承想……他娘的,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绝没有半颗铜板的关系。

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分伯仲,难怪会杀得难解难分。

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着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扬扬得意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皆能抗衡。”

徐凤年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轻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没料到,一气之下的徐骁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的那颗落子,厚颜笑道:“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数次后艰难险胜,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赔着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风道骨。

徐凤年呆立发愣,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对弈,没有把握的,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依托。可以说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轧了一遍。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替我说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如日中天,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

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作人猫,王朝内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好。

不过一袭白衣黄龙士最富争议,亲手沾染鲜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侠士都要少得多。可这人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都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

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到头来,士林中广为流传上阴学宫甚至差点竖起黄龙士终身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士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

徐骁轻轻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腿瘸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是猖狂至极:“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的口水了,我不痛不痒。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辩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书读得少,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好讲。”

徐凤年鄙夷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眼儿子手上的绣冬刀,笑道:“真心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

徐凤年震惊道:“那个躲起来修行大黄庭关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经仙人一指劈开了沧澜江?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国想了想,道:“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王重楼几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应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况且李义山早年指点江山,做了将相评胭脂评两评,专门提到过这位道门高手,说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时候王重楼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中年道士。至于一指断江的真假,你去了武当山不就知道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道:“王重楼教我练刀?不可能,那就是传给我武当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骁笑道:“去了便知。”

徐凤年没有拒绝,王重楼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数高手,能见识见识沾点道家仙气总是好事。

希望别又是上阴学宫王大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还是徐凤年在湖底闭息练刀,想到武当有个深不见底的白象池,这个池子是被一条瀑布百年千年冲刷而就,徐凤年想去那里练刀。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独身入武当。

玄武当兴的牌坊下,只站着两位年龄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洪洗象,还有一位老道鹤发童颜,身材极其魁梧,并不比湖底老魁逊色丝毫,这样的体格在道门中实在罕见。

见到提刀的徐凤年,两位道士都没客套寒暄,只是默声领着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体力活,以往徐凤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数次,练刀半年,长进许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气登顶,可每当徐凤年体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时候,高大老道士总会第一时间停下脚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凤年心中冷笑,这做派,可比数百个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机。

三人在离白象池不远处的悬仙棺止步,只有一栋小茅屋,看来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了一副桌椅,徐凤年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动去屋内拿了套简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无须猜测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难度递增,最终成就的高度却说不准。我们武当素来不推荐那枯坐的坐剑法,有违天道,站剑和走剑两道却还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学站剑还是走剑?”

徐凤年平淡道:“我来练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和气道:“剑术刀法,殊途同归,皆是追寻一人当百的手战之道。像那位邓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说剑亦可,说刀也亦可。”

徐凤年不想浪费时间,与老道士论道,实在是无趣,于是问道:“站剑和走剑有何区别?”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剑简单来说就是出剑、停剑较多,剑势较为迅猛,如冬雷轰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走剑重行走,连绵不绝,如夏雨滂沱,泼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欢站剑,山上有几套小有名气的剑法,配合武当独门心法《摘元诀》,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睐走剑,也无妨,玉柱峰有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剑术精髓。”

徐凤年思索片刻,问道:“王掌教所谓坐剑,是?”

老道士为难道:“这枯坐法是吴家剑冢的家传,外人不得而知。”

年轻师叔祖给两人各自递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凤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关。”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

洪洗象却是悄悄叹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王掌教当真一指劈开了那条沧澜江?”

老道士摇头道:“不曾。”

徐凤年如释重负,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还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稍微弱点总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两指。”

仙人指路斩大江?

沧澜江,那可是北凉境内最大的一条江啊。

徐凤年一口茶水喷在对面的道门老神仙脸上,掌教武当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轻轻抹去,转头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师弟。徐凤年赶紧告罪几声,王重楼倒是好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喝茶。徐凤年悄悄打量这位武当第一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眉。虽是鹤发,容貌却并不显老态。

徐凤年猛地记起少年时在听潮亭内随手翻阅过的一本《三千气象》的道教旁门典籍,提及武当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炼形,先成丹婴,游五脏,再贯通四肢,可红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谓之初入长生境。

这类雪泥偶尔留爪的文字记载,徐凤年一直不当真,但亲耳听到那两指,再亲眼看到王重楼隐约外露的巍巍气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离去,徐凤年看到洪洗象还蹲在一旁发呆,皱眉道:“骑牛的,你还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声,缓慢地走回小莲花峰,途经三宫六观,无数大小道士口口尊称师叔祖太上师叔祖,他都应下,一些个熟悉的晚辈,还会驻足聊上几句。

慢腾腾地走到登仙崖,发现掌教师兄就在龟驮碑下站着,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声大王师兄。

山上他们这一辈,已是最高,不像龙虎山掌教之上还有岁数破百不理尘事的闭关真人。武当还有个姓王的师兄,用剑冠武当,习惯性被洪洗象称作小王师兄,在大莲花峰那边噤声悟剑已十六年。

几乎比洪洗象高出一个脑袋的王重楼转身看到闷闷不乐的小师弟,打趣道:“私藏的禁书又被你陈师兄缴走了?”

洪洗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踩着月光而去。

徐凤年练了一趟滚刀术,并无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势,随后连绵几十招上百招都按照这一刀顺势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气呵成,不留间隙。

用最少的力气使出最迅捷的刀,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简易刀法,说是滚刀,十分贴切。比较王掌教所说的站剑、走剑似乎都略有不同。

第四章回到茅屋躺下,是张硬板床,跟这武当山一样硬气。徐凤年对此倒是心无芥蒂,归功于跟老黄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惯了。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有两摞泛黄的书籍,两本剑谱,一本《摘元诀》,最下面是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徐凤年并无睡意,干脆熬夜把这几本东西都死记硬背下去。

武当心法口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大多是一些伪作,冠以玉柱内功的名头,依然十分抢手,但的确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当山这边也从不刻意绞杀阻拦,因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却只是那阴阳鱼的一条阴鱼,还需要武当道士日复一日的独门锻体术相辅相成。

徐凤年对剑谱并无兴致,《摘元诀》也不觉得有益,唯独对《甲子习剑录》爱不释手,这本六十年练剑感悟是武当一位先辈祖师爷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辞晦涩,不太容易上手。

徐凤年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习剑录》,提着绣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击石声愈烈。池中有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徐凤年沿着白象池边缘行走,竟然走入了瀑布内,原来这座挂象牙瀑布的悬仙峰被武当先人鬼斧神工地凿空了内腹,传说有真人在此乘虹飞升,留下一柄古剑在池中。

徐凤年立定,离这条白练瀑布只有两臂的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徐凤年竭尽全力横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两指便截断了江河,咱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凤年一阵刺骨吃痛,绣冬刀只是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刚刚接触,就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坠落在地上,徐凤年抬手一看,已经裂开一条大血缝。

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去捡起在他手中注定要埋没名声许久的绣冬刀。长呼出一口气,再劈出一刀,结果照样是绣冬甩手的下场,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撕下身上的一片布料,缠绕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绣冬刀,已经不去奢望一刀平稳横劈出一道缝隙,只求不脱手。

换了左手再来一刀,更惨,连人带刀都摔出去。

年轻师叔祖不知何时来到洞内,惊讶道:“你跟陈师兄当年练剑一模一样。”

徐凤年苦中作乐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轻轻道:“只不过听说陈师兄到了你这年纪,一剑可以砍出几寸宽的空当。”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帮我给王府带个口信,那里有个闭关的白狐儿脸,让他先挑选四五十本武学秘籍,随便找人带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这是作甚?”

徐凤年低头用嘴巴系紧左手伤口的布条,不理睬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乖乖地出去给世子殿下跑腿打杂,一里路外有座紫阳道观,他准备请小辈们帮忙,师叔祖自己当然不会下山。

几天后,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背着个沉重大行囊,艰难登山。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重?情义?忠孝?放屁,是书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级台阶上,腰几乎断了。

这漂亮至极的年轻女子被北凉铁骑护送到山脚,接着独自沿阶而上,起初武当道士要帮忙,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只是冷着一张俏脸,道士们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生怕她连人带行囊一起遭殃。北凉王府出来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头看了眼没个尽头的山峰,念念有词,道士们听不见,都是一些咒骂徐凤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语,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径,已经算是温柔。

现在那个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神符,跟他同归于尽。

姜泥揉了揉已经通红的肩膀,咬着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钧的行囊,在琉璃世界,这是一幅茕茕孑立的可怜画面。

无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闲逛,正巧看到这场景,跑去帮忙,只是不等他开口,姜泥便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语气虚弱,眉眼却是菩萨怒目,哪里像是个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说了声我给姑娘带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这就是那杀千刀世子殿下的寝居?他不得跳脚骂娘,把武当山几千牛鼻子道士都给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感觉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刚要出声提醒,结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

年轻师叔祖心想这世子殿下带出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或者真如大师兄说的那般耿直透彻,是因为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虽然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洪洗象还是得以借机提起行囊,搬入茅屋,这回姜泥没有出声斥责,委实是没那个精气神了。她现在都恨不得坐着就睡着,至于双肩后背的疼痛,已经趋于麻木,不去触碰即可。

她抬头见到那张可恶可憎可恨可杀的臭脸孔,不知道哪里横生出一些气力,张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脚提刀的世子殿下的小腿上。

徐凤年拿剑鞘一拍,拍在姜泥的脸颊上,毫不客气地把这位亡国公主给拍飞,力道刚好,不轻不重,不足以伤人,徐凤年皱眉骂道:“你是狗啊?”

羞愤胜过疼痛的姜泥动弹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凤年身上丢去。

徐凤年也不恼,只是拿绣冬将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间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凤年,你不得好死!”

“来来来,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现在的你瞧着真水灵,可爱极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丢掷过来,那才算你狠。”

“我总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这会儿好了,我坚决不还手。你咋还坐地上?姜泥小狗,你总不能过分到要我把脖子贴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这个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个坐地上,一个站着,一个哭,一个笑。

谁能想象这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一个是亡国的长公主,一个是北凉王的长子?

看到这一幕,只觉得比天书还难以理解参透的年轻师叔祖无奈道:“我还是去骑牛好了。”

徐凤年懒得跟姜泥大眼瞪小眼,把她晾在地上,去屋内打开行囊,除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和几支毫锋锐若锥的关东辽尾,其余书籍都扔到桌上,堆积成山。

放眼望去便是紫禁山庄的《杀鲸剑》,两禅寺的摹本《金刚伏魔拳》,南海最大尼姑庵的《观音点化指》,五花八门,五十几本武学秘典,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各宗各派的上乘招数,可能离最顶尖境界还有差距,但徐凤年想要学成其中一项,都是壮举。

他一股脑从听潮亭搬来,不是想要将这几十种武学都学全,只是试图博采众长,在每本秘籍中拣选出一两种适用的,可以套用在刀术上是最好,退一万步,见多了猪跑,以后行走江湖,哪怕看到一头猪能够水上漂、草上飞,也不用大惊小怪。

徐凤年拿起一本秘籍翻了几页,放书提刀,准备去白象池再练六百劈刀、六百掠刀,出了门才发现姜泥还没下山,坐在青竹椅上,在那里拿袖子抹去脸上泥土,动作细腻,想必每一个扯动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天底下哪有不爱美的女子?

徐凤年嬉笑道:“小泥人,马上要月黑风高了,一个人不敢下山?我这人心好,帮你喊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小道士一同下山?”

姜泥冷笑道:“大柱国让我在武当山住下来。我听说某人已经行了及冠礼,真是好笑。”

徐凤年一阵头大,不理会这棵无根小草的冷嘲热讽,只是皱眉道:“徐骁吃错药了?”

姜泥板着脸默不作声,伸出两根纤细如春葱的小指儿,慢慢梳理掉沾染在三千青丝上的泥土尘屑。

徐凤年去山林采了些药草,丢在屋前,说道:“你住这里,我去别处。”

姜泥无动于衷,泥菩萨一般纹丝不动,依然歪着脑袋看也不看世子殿下,细致地收拾战场。那一大摞草药,她才不会去碰。

徐凤年拿着夜明珠和野兔硬毫笔来到悬仙峰洞内,在石壁上凿出一个窟窿,将夜明珠镶嵌进去,顿时灯火通明,双手血丝渗出布条的徐凤年继续挥刀,只是不敢轻易拿瀑布下刀。

深夜时分,已经筋疲力尽,坐在离瀑布最远的石壁根下,盘膝而睡,刀不离手。

清晨时分,准时醒来,徐凤年睁开眼睛便看到洪洗象蹲在瀑布前,捧水洗脸。徐凤年对这货一向是眼不见为净,起身在空地操练劈刺。

他古板练刀的时候,在山上骑牛放牛了十几年的家伙在石壁前研究那颗价值连城的重棘之璧。滚圆珠子在亮处,通体碧绿晶莹,一到黑夜便清亮如满月,洪洗象眼前这一颗不以大见长,只是彩霞出众。

要说世间最大的夜明珠,还在皇宫内,需四位二八佳丽环手而围,就放在隋珠公主的书房内,这位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女儿之所以叫隋珠公主,便是因为她出生时,隋国进贡了这颗在泰山脚下挖出的巨大夜明珠。

徐凤年似乎原本有机会拥有两颗“隋珠”,只要他肯进京,做那驸马爷。

洞内湿气浓重,徐凤年又出了一身热汗,交织在一起很伤身,徐凤年不敢多待。

将绣冬刀扛在肩上,拿了一根著名的关东辽尾,这是质地最好的紫兔硬毫。

徐凤年从小练字就被李义山要求只用硬毫,毫柔无锋的羊毫绝对不能碰,柔若无骨的字,向来被王府第一雅士唾弃,但徐凤年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去书写牌匾大字的巨楷,到时候还得拿起软毫。

徐凤年虽然被骂成金玉其外的草包,做多了像寒士书生重金购买诗词曲赋的勾当,但琴棋书画茶酒,样样都懂,只是未必精通而已。

练刀是力大事,练字是力小活,尤其是练刀过后再练字,格外艰难。

徐凤年用关东辽尾蘸水在青石上写《杀鲸剑》口诀,字由心生,地上行书显得杀气腾腾。

洪洗象蹲在一边观摩,啧啧称奇道:“好字好字。比大师兄的蚯蚓爬爬强了百倍,他与下山的师弟或者山外人物书信联络,都得找我代笔。”

徐凤年把这厮的赞誉当作耳边风,现在每天满手鲜血,不练刀时徐凤年就把绣冬搁在肩膀上晃荡,肩挑绣冬,瞧着是挺诗情画意的,但内心可都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走向茅屋,昨天草药丢在哪里,今天还是在哪里。徐凤年笑了笑,推门而入,第一眼没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观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经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对着墙壁,坐着睡着了。

她不碰床,徐凤年万分理解,是嫌弃他睡过的地方太脏,之所以不是靠墙而睡,显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娇柔后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触。

徐凤年张嘴把兔毫笔吐在桌上,拿脚踢了踢这位从天下最尊贵的皇城沦落到北凉王府的牢笼,再可怜到这间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计是累坏了,没有任何反应。熟睡中呢喃了几句,徐凤年不去听都知道是骂他的话。徐凤年盯着看了一会儿,她是个美人坯子,虽说现在还比不得白狐儿脸,但也不输给红薯青鸟多少,以后肯定还会更诱人,徐凤年觉得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样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梦中身子一斜,差点倒地,徐凤年肩膀一抖,绣冬落下,拿刀鞘轻轻地支撑住她的身体,缓缓扳正,这才不再打扰。

出门看到骑牛的家伙已经识趣地开始煮粥,屋内有些小坛子腌好的爽口素菜,这段时间除非师叔祖太忙于小篆竹简或者珍贵孤本的注疏解经,一般都会来给世子殿下烧饭做菜,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洪洗象一边煮粥看火候,一边手指蘸口水翻阅一本《冬荐经礼记》。

徐凤年实在想不出这胆小的家伙怎么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兴人。

给姜泥剩了两碗米粥的量,搁在屋内的桌上,徐凤年扛刀来到悬仙峰顶,那本《甲子习剑录》是练剑心得,可偶尔也有些对浩瀚武道的提纲挈领,大力推崇登高看星临海观海这类对剑术无用对剑道却有益的行径。

无奈何徐凤年看了半天,都没看出能与剑道挂钩的奥妙。骑牛的家伙不吭声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理不平衡的徐凤年问道:“你看了二十几年,不腻味?”年轻师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景致,怎会厌烦。”

徐凤年好奇道:“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洪洗象一脸真诚道:“约莫是不会的。”

徐凤年一脚踹过去,蹲地上的师叔祖身体一阵左右摇晃,就是不倒,直至原来姿态,丝毫不差。

徐凤年讶异咦了一声,问道:“这是?”

山上二十几年的的确确没有正而八经地看过一本秘籍碰过一门武学的师叔祖,挠了挠被徐凤年踹中的肩膀,一脸无辜道:“玄武宫有座大钟,别人敲钟,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凤年刨根问底道:“你瞧着瞧着就瞧出门道了?”

骑牛的摇头道:“没啥门道啊。”

徐凤年有些挫败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断?”

被问的师叔祖摇头道:“当然不行。”

徐凤年终于好受点。

但蹲地上的家伙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断,不过大概不至于刀剑脱手。”

徐凤年满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随便找把剑,去试试看,要是做不到,就等着喂鱼吧。”

洪洗象一脸为难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这把刀借我呗?”

徐凤年抬脚就要踢,骑牛师叔祖已经嗖地跑远了。

徐凤年下了峰顶,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等到满头大汗的洪洗象,手里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剑,拿剑手势不伦不类,徐凤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剑。如临大敌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几大口,这才赴刑场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挥剑,轻轻一下。

一道向下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挂角,划破了声势惊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剑,洪洗象转身看向徐凤年,没什么得意神色,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凤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这就是你的天道。”

只当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声,谄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给说说,怎么个道?陈师兄说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这辈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凤年奸诈道:“只要你下了山,站远点,不就看清这山了?”

洪洗象唉声叹气,做掐指状一阵推演,无奈道:“就知道,今日不宜下山。”

徐凤年恨不得一脚把这躲乌龟壳里不探头的胆小鬼给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钻牛角尖的姜泥跟徐凤年铆上了,在茅屋住下。

从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开,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条丧家犬,她倒落了个清闲,从不做一名奴婢该做的伺候活儿,每天就在武当山逛荡,八十一峰朝大顶,一半山峰宫观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对踩着麻鞋的小脚丫给走了个遍,还有闲情逸致跟最近的紫阳观讨要了些种子,在青竹篱笆外栽种了蔬果,被她折腾出一块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凤年多看两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猫。

徐凤年除了练刀练字,就是不断从听潮亭搬书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接一行囊。

如同搬山。

姜泥似乎痴迷上了亲眼看着蔬果一点一点长大,一得空儿就蹲菜圃去盯着瞧,可怜神符匕首既要当锄头又要当柴刀。

徐凤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结果被睡不着的姜泥给撞见,癫狂的她拎着神符追杀了半座山。

接下来几天徐凤年都没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烧烤应付着。

一开始洪洗象没敢跟着大鱼大肉,后来经不起肚中馋虫作祟,有了个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见面就朝世子殿下抛媚眼,一张嘴便是笑嘻嘻地问今天逮着了啥。这与山上清规戒律那是大大的不符了。

徐凤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这骑牛的天天在耳边絮絮叨叨,跟那头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数百本书上山,徐凤年当然不是要做一只两脚书柜,读到懵懂处,就把洪洗象抓来解释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很多看似无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籍里往往就有破解法,这类需要耐心寻找的矛盾最让徐凤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术高低不好说,可眼界却是更上数层楼了。

这期间徐凤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大罴技击》用作练体典籍,招式简洁,却招招刚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当要了一套无名的拳法,偏向阴柔,徐凤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却是死皮赖脸鼎力推荐,吹嘘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捧成天下第一。

一开始徐凤年依然不答应,口干舌燥的师叔祖不得不卖命耍了一手压轴把式,连徐凤年都不得不承认当真是被这家伙给震惊到:骑牛的摘下一把竹叶,于大风中随手撒出,然后身随竹叶走,一掌探出,徐凤年只看见他在那里醉汉一般身形晃悠,“胡乱蹦跶”,却将所有竹叶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着一只野雉腿,拿到了拳谱却始终不得要领的徐凤年不得不开口询问道:“这拳法越练越像娘们玩的东西,你该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软的师叔祖摸了摸嘴边油腻,一本正经表态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凤年狐疑道:“这是谁创的拳法?”

师叔祖眼珠子乱转,大口咽下野雉肉,干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误你练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凤年拿刀鞘压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说就把你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打出来。”

师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宫顶楼无意间找寻到的,年代久远,不可考证,想必是某位前辈真人的心血。”

徐凤年收刀,气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连画了六个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样,可总觉得与骑牛的当日竹林手腕差了好几座山的距离,别说神似,形似都差强人意。

忙着去牵青牛的师叔祖看了眼徐凤年的架势,微微点头,笑容灿烂道:“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两仪一路往回推演,只不过离太极无极还很远。世子殿下手法已经相当轻灵圆活,开合有序,极为不易,比我当初快了太多,只不过还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说《大罴技击》是万斤压死千斤的手段,这套拳法便是一两拨千斤的取巧。世子殿下练习时需谨记一点,拳打卧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静不求动,方能得了一生万物的妙处,臻于巅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一叶知秋,芽发知春。”

徐凤年一琢磨咀嚼,讥笑道:“也就拳打卧牛地有些用处,其余都是废话。”

洪洗象呵呵一笑,并不反驳。

徐凤年眯眼笑道:“骑牛的,你这么喜欢吃肉,这山上黄鹤最多,要不你骗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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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洗象干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武当仙鹤通灵,而且都是我儿时的玩伴,杀它们比杀我还难受。”

徐凤年玩笑道:“你能否骑到鹤背上耍耍?道教仙人登仙,不就有一种骑鹤飞升?”

洪洗象摇头道:“这个从没想过,我从小怕高。”

徐凤年鄙夷道:“怕下山,怕高,怕女人,还有什么是你不怕的?”

洪洗象重重叹息一声,愁眉苦脸。

这位骑牛的突然竖起耳朵,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我先去牵牛,你最好回茅屋瞅瞅。”

徐凤年握紧绣冬刀,疾奔而返。在山上还能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自己麻烦?如果万一有,那肯定不会是寻常角色。

看见茅屋,徐凤年身形急停,穿过竹林缓缓前行。

屋外有三个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不穿武当麻布或是丝绢道袍,居中的那位身材娇弱的公子哥,衣裳富贵华美。

徐凤年对钟鸣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稔不过,一眼就可看出身家殷实厚度,这小子身上蜀绣针织穷工极巧,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这还是其次,他手上玩转着两颗夜明珠,质地绝佳,被誉为龙珠凤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凑成一对更难上加难,贡品不过如此。

神色倨傲的公子哥身边站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位腰大十围体型彪悍,标准的燕颔虎须,豹头环眼,以徐凤年的点评便是这厮长得能镇鬼驱邪。这大汉腰间悬挂古朴双刀,一长一短。

另一位面白无须的阴沉男子则离公子哥更近,微微弯腰,负手而立,穿一袭素洁白衫,总给人一尾银环蛇的阴冷印象。

站于菜圃中的姜泥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三人,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血丝。精致的脸颊上留了一个五指掌痕,红肿了一片。

她精心培育的菜圃已经毁于一旦,木架尽倒,幼苗尽断,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世子殿下只是好心浇水施肥尚且被姜泥追杀一通,菜圃被捣成这般田地,她肯定是拼命过的,只不过对手人多势众,又都不是慈悲心肠的善茬,她吃了个哑巴亏。

也许在姜泥看来,北凉王府是个华贵凄凉的鸟笼,可除了养鸟的世子殿下,谁敢对她指手画脚?更别说甩她耳光。

双手裹布握刀的徐凤年面沉如水,赤脚径直地走向三人。

姜泥,本世子欺负得,你们欺负不得!管你爹你娘的是何方神圣!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轻轻侧头,鼻尖上有些细碎的雀斑,他瞥了眼迎面走来的徐凤年,面露轻蔑,当视线转移到徐凤年左手中的绣冬刀,缓缓出声道:“哟,这刀好看,喜欢得紧,去,打断他的双手,刀归我了。”

汉子闻言,望向徐凤年的眼神中透露出丁点儿怜悯。

从头到尾,徐凤年没有说一个字。

离壮汉十步,猛然前冲,绣冬出鞘,三步处劈出极干脆利落的一刀,呼啸成风。

那原本不打算出刀的汉子铜铃般的眼珠绽出一抹犀利光彩,不见他如何拔刀,便将左腰短刀格挡住了徐凤年那凌厉的一刀。

短刀刀柄缠绕金银丝,制作精良,是一把专职步战的好刀。

徐凤年一刀锋芒被阻,并不一味比拼气力,借势反弹画出一个惊艳大弧,身形随之一转,便是第二刀横扫出去。

雄魁大汉露出一丝讶异,迅速收敛了轻敌心思,右脚后撤半步,左臂抡出一个大车轮,当空斩下,再不是守势,而是要借助天生神力去摧枯拉朽,将眼前用刀的小子给扫出去,再也提不起刀。

早被白发老魁教会何时蓄劲何时回劲的徐凤年避其刀锋,陡然耍出隐匿的额外三分力道,速度几近双刀大汉的拔刀,电光火石间,硬是躲过了大汉的蛮横抡砍。

徐凤年有意无意地将骑牛的那套拳法融入刀法,身体如陀螺,一圈后紧接一圈,速度不减反增,再结合自悟的滚刀术,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在危机扑面中一瞬间爆发出以往无法达到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一气呵成,气机鼓荡不绝。徐凤年口吐气息中正安舒,以至于第二记绣冬横扫远胜第一记气势。

那一刀落空的汉子怒目瞪圆,这小子不知进退死活,单刀诡异,角度刁钻,在同龄人中算是殊为不易,可惜了这份天赋。

终于恼火的他虽仍未抽出右手长刀,左手短刀却开始不再留有余地,手腕毫无征兆地吱作响,刀身向上斜挑,如钓出了一条东海大鲸,猛然击中绣冬异常清亮的刀锋。

徐凤年脑中没来由跳出那句一羽不加蝇虫不落,下意识地便拼尽全力回掠,脚下踩出一串凌乱小弧圈,总算是稳住了身形。

将一口鲜血咽回肚子,手中绣冬丝毫不颤。

双刀壮汉并不急于追击,岿然不动。

放话要打断徐凤年双手的公子哥与身边无须男子窃窃私语。

徐凤年撕掉右手布条,绣冬从左转右,只是盯着眼前只怕有三个姜泥体重的大汉的那柄短刀,啧啧道:“好刀,本以为东越一亡国,仅供东越皇室贵胄佩戴的犵党刀都已被收缴入国库,大者名犵党蛮刀,小者名犵党锦刀,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到这对佳人的庐山真面目。”

腰间悬蛮锦对刀的壮汉面露异色,扯了扯嘴角,道:“眼力不错。”

徐凤年故作天真道:“那你岂不是那亡了国的东越皇族?好一条丧家犬,怎么跑到武当山来咬人?”

被戳中软肋的壮汉并不动怒,静气修养功夫与刀法一样出类拔萃,只是面无表情平淡道:“给了你十停的休息时间,够了没?”

徐凤年右手握绣冬,并不说话。

鼻尖满是雀斑的公子哥不耐烦道:“跟他唠叨什么,我只要刀,断了这人双手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左手布满鲜血的徐凤年出人意料地提起刀鞘,是怕对手有双刀,单刀对敌吃亏?

见到这情形的东越亡国人泛起冷笑。

徐凤年再度不要命冲刺,滚刀如雪球,半年练刀成就,淋漓尽致,那东越遗留下来的孤魂野鬼轻描淡写一一破去徐凤年并无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徐凤年气机不得不转换的瞬间痛下杀手,这种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却不许刀下人呼气。

徐凤年在丹田耗竭的刹那,硬扛对手势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时左手刀鞘天马行空一般丢掷出去,激射如一尾箭矢,直插那公子哥的胸膛,东越刀客眼皮一跳,违反斗阵大忌地转头,去确定这该死的一掷是否会造成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这本是徐凤年最好的伤敌机会,但当眼角余光瞥见大汉右手微动,徐凤年就心知不妙,强制压抑下投机出刀的冲动,一退再退,果然,东越孤魂转头的同时,犵党蛮刀已经出鞘,徐凤年身前泥地上被划出一条深达两尺的裂缝。

触目惊心。

徐凤年抽空除了调整气机,还望向那绣冬刀鞘。

只见白净白衫男子横臂探出,轻轻捏住了徐凤年志在必得的刀鞘。

公子哥不知是完全没反应到危机,还是天生的大将风度,哈哈笑道:“你这颗绣花枕头,雕虫小技,就想杀我?也不怕贻笑大方,知道你眼前这两人是谁吗?”

徐凤年见东越刀客没有要动刀的意思,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原本只被世子殿下记下雀斑的公子哥,心中顿时了然,微笑道:“小娘子,你倒是说说看,看能不能吓到我。”

公子哥满脸通红,抬腿踢了一脚身边的白净中年男子,尖叫道:“杀了他!”

男子终于开了金口,嗓音尖锐刺耳,不阴不阳,“找死。”

不见他动作,绣冬刀鞘便炸雷般射向徐凤年的脖子。

挡在徐凤年身前的东越刀客脚尖一点,让出位置。

若不躲,他就要先被洞穿出个大窟窿。

徐凤年闭上眼睛,不是认命,而是赌命。

风骤起,竹林千百丛挺拔青竹,竟然一齐朝众人方向弯曲,形成朝拜态势,与八十一峰朝大顶如出一辙,似乎天机都被牵引。

一位老道士飘然而出,无法形容的神仙之姿。

他随手“捞起”刀鞘,立定后微微一放,刚好将徐凤年手中的绣冬入鞘。

老道士洒然地静立于徐凤年身侧。

第四章那公子装扮却被徐凤年识破女人身份的家伙又踢了丢鞘的男子,骂道:“没用的东西!杀,都给本宫杀了!”

躲在竹林中的年轻师叔祖感慨道:“这山果真是下不得,山下的女子都是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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