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齐仙侠问剑武当 瘦羊湖再见温华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心中有佛,视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粪,视物便物物是粪。

北凉王徐骁抵达京师已有十日,这十日中徐骁没有去拜访谁,也没有人到下马嵬驿馆递交名刺。按理说徐骁身为异姓王,不被《宗藩法例》上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京师大大小小近万官吏,平日最好趋炎附势,便是放榜日里那些个原先寂寂无名的新科进士,身边都有不在少数的官员打着同乡的幌子亲近热络一番,怎么偏到了徐骁这边,就没一个人影?

其实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了,朝中大体上是张巨鹿统领文臣,顾剑棠领导武将,青党自立门户之余还笼络了一批“散兵游勇”,八大亡国的遗老互成奥援,还算泾渭分明。

只是随着朝中第二代“遗少”崛起,早前的仇视对立的情绪也开始慢慢淡去,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个旧国中,又存有分裂:西蜀离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党吸纳;西楚多士子,对大黄门出身的当朝首辅张巨鹿最是心存好感;而民风彪悍的东越等蛮夷之地,则更喜欢亲近大将军顾剑棠,后者也觉得这帮既可马上提枪、亦可马下吟诗的后生对胃口。如此一来,老首辅这些老一辈国之栋梁本就与徐骁不对路,新一辈当红官员受祖辈以及春秋国战的影响,不管是出于爱惜羽毛,还是自恃奇货可居,也不会主动投靠偏居一隅的北凉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所瓜分。

当然,若是北凉王主动青眼相加,相信也没有谁会拒绝这份天大的殊荣,雍州小吏晋兰亭,可不就是靠着北凉王一封举荐信就成了清贵至极的大黄门?

今日早朝,徐骁没有迟到,走出马车时便已身穿蓝色大缎五爪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几乎都是最早到的首辅张巨鹿率先走入,从来都是踩着点末尾入门的大将军顾剑棠殿后,无人胆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接下来是谁第二第三个上朝入殿,就不太讲究了,大体上是按照资历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党派争斗日趋白热化,就显得越发没有规矩可言。顾党一脉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曾是手下败将的亡国遗老,对青党也不甚尊重,而势力最大的张党倒是一直温良恭让,再算上外戚和宦官两大变数,当真是一派乱象横生,纠缠不清。今日朝会大多数官员都已得知顾大将军前两日去了两辽,短时间内肯定赶不回来,这让许多期待着两大春秋名将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的旁观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无首的缘故,原本习惯蛮不讲理争抢入门的顾党今天十分低调,不急于过正南的太安门,只是对着那一袭蓝缎蟒袍的老瘸子虎视眈眈。

顾党按兵不动,张党由于首辅张巨鹿束手插袖站在门口仿若等人,也都没谁入门。号称张党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站在首辅身边,额头冒汗,因为首辅不入门,眼前却有个驼背老头正走来。

身着蟒袍的徐骁笑呵呵问道:“温大学士,今天怎么没抬着棺材上朝啊?”

温守心还算是有些胆识气魄,重重冷哼一声,对冷嘲热讽不加理睬。早前他让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请死,弹劾北凉王徐骁十大死罪,恳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只求换来徐骁一死。可谓一桩壮举,京师百官、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本来一些张党内部对他晋升武英殿大学士多有腹诽的同僚,也都彻底转为沉默,算是默认了首辅的这个布局,张党势力最为深广,少了谁都不缺,因而内部往往是倾轧最烈。张巨鹿对于这种内耗,出奇地不太上心,只要不触及底线,从不插手。这些年,只有寥寥数人被剔出张党,下场悲凉,不是发配边疆,就是永不叙用。

徐骁见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装聋作哑,拍了拍肩膀,和气地笑道:“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忠义臣子啊,听说温大学士做县吏时两袖清风,廉洁至极,甚至还饿死了两个女儿,我在北凉那边刚听到这消息便纳闷了,这般官员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们张首辅的过失?不承想还没几年,这会儿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学士,三殿三阁排第几?看来温大学士还是少生了几个女儿,再生两个,岂不是就没张首辅什么事了?别说武英殿大学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学士还不一样是温大人的囊中之物?不过也难说,难保张首辅没有几个老师,死了一个老首辅便有今天这般风光,这点温大人还是比不上啊。咦?岂不是可以说你们两位大人,都是发死人财?哈,这话胡说了,两位大人都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温守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却不敢骂,十分憋屈。

周围一些张党官员故作激愤者多,真正动了火气的人其实很少。

一旁的首辅张巨鹿年过五旬,却不显老,这位当朝第一人的相貌尤其被人称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伟。年幼时便被昵称“碧眼儿”,给老首辅做幕僚时,备受重视。只不过老首辅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时间去雕琢这块璞玉,没有揠苗助长,数次替心爱门生拒绝了官场上的晋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机会都一并不理,而张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黄门生涯,不骄不躁,对庙堂政事一直捺着性子冷眼旁观,只看只听,唯独不说,一出黄门便成龙,恩师死后两年内他连升十一级,顶上了老首辅的空位,甚至权位犹有过之。

张巨鹿被徐骁一顿奚落,并未流露丝毫异样,面无表情道:“杨国师曾说‘心中有佛,视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粪,视物便物物是粪’,据说当年国师说这句话时大柱国也在场,不知大柱国是听在耳中还是听在了心上。”

徐骁哈哈大笑道:“杨太岁说什么,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除去说我的好话,我都当它是屁话。”

张巨鹿轻轻一笑置之。

皇城南门后的主要建筑是外朝三殿与内廷九宫,三殿中以保和殿为贵,市井百姓称之为“金銮殿”,以为朝会都在此进行,其实并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礼,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宫或者养神殿,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北凉王徐骁的郑重,两次早朝都设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滴水瓦当以及外檐额枋门窗,再加上殿内金柱、藻井、屏风等共有龙纹一万八千条,真正做到了万龙朝圣。这还只是保和殿一殿规模,铺散开去,皇城内的龙纹不计其数。

保和殿的巨大台基呈现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从皇城正南起,中轴线上三殿一字排开,不植一株树木,朝见天子,御道漫长,太监侍卫隐匿于两旁森严建筑阴影中,仿若天地间唯有己身一人独行,无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的压力。

当初染血无数的徐骁第一次面圣时便以计算步数来驱散惧意,徐骁尚且如此,更别说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连两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伟略,帝王心术登峰造极,无人敢说自己熟稔于揣摩圣意,这更让臣子们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儿张巨鹿有意让徐骁第一个上朝,徐骁也当仁不让率先走入巍峨宫门。

似乎除去张巨鹿,所有人都忘了只要保和殿大学士之位一日空悬,文官便要尊大柱国为首。

武当自打老掌教王重楼仙逝后,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减了几分,所幸牌坊后的近千个老道人、中年祭酒与道童们过惯了清贫日子,屋漏便补,衫旧便缝,培几洼菜地,养几笼鸡鸭,倒也没什么怨气。倒是此时一个年轻道人蹲在“玄武当兴”的牌坊后头唉声叹气,身旁跟着蹲了几个附近道观里的顽劣道童,一个个争抢着要这道士说些书上的情爱故事。这故事听着可比道经要有趣多了,可就是过于凄凉了点,里头的男男女女怎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听身边这位说书说到了临近结尾,越发揪心了,这不强撑着被师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课偷溜出来?

“太上师叔祖,这本书里咋有那么多灯谜、酒令和诗词哩,该不是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吧,要是真的,写这书的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师叔祖比了吧?”一位才上武当山没两年工夫的小道童怯生生问道,小道士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灵气,双手托着腮帮使劲望向一旁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按理本该喊掌教的,可观里似乎都说这位太上师叔祖不太喜欢,就依旧按辈分来喊了。

“瞎说,写这书的哪能有师叔祖的学问厉害!”一个稍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手打了一个板栗,一脸的正色凛然,被教训的年幼小道童抱着脑袋不敢反驳。

“不是瞎说。写书的这位若与我辩论道教义理,估摸是说不过的,可要说这些情情爱爱,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便是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了,你们以后与师父们学习经文,碰到难题,莫要以为师父们说的都是对的。一些个师父责罚而你们却不觉得错的事,可以去莲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说你们错了,你们还不服气的话,可以下山去寻个对错。如果有一天觉得找到了答案,我与师父们是错的,可以回山告诉一声我们真的错了,假若发觉自己错了,也不要觉得有甚丢脸的,记得咱们武当的山门永不闭。”年轻道士微笑道,揉了揉最小的那位道童脑袋,笑容温煦。

“太上师叔祖,我觉得师父一不高兴就打我们板子就是错的啊,你觉得呢?”那小道童天真地问道。

年轻道士轻声笑道:“我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可这会儿知道大多的确是自个儿错了,几次不对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计较了,师父师兄们都不是没脾气的圣人,难免会有些错。武当千年来,记载在册的道士有十数万,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们啊,包括我在内,都是凡夫俗子,得许得别人犯错,许得自己犯错,莫要去钻牛角尖,那就活得不快乐了。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总闷着生气,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也无趣。再说了,咱们是出世人,荣华富贵什么的,无非是过眼云烟,道成瓦砾尽黄金,丹药炉中自有春,武当为我枕,我枕是武当,就够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小道士悄悄道:“师叔祖,听说富贵人家天天都吃肉呢,我可馋嘴了,肚饿念经时,总是想着就流口水。”

俊雅出尘辈分最高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与日日粗茶淡饭可不就是一样吗,清风,师叔祖给你十个馒头,第一个尝着美味,那第十个馒头是啥滋味?”

道号清风的小道士苦着脸道:“十个馒头,都撑死啦。”

年轻师叔祖哈哈笑道:“对啊,山上山下都是这个理,掌教师兄说过道高不如人心高,我们若贪心了,可就没止境了。山上吕祖登仙前挂剑于南宫月角头,那把剑最厉害的地方知道是什么吗?”

“听师父说可以飞剑千里!”

“肯定是斩妖除魔啊!”

……

答案林林总总、千奇百怪,年轻师叔祖听着微笑不语,等寂静下来,才柔声道:“吕祖看似留下三尺剑,实是留了道根与武当,教我们要以青锋宝剑斩去烦恼、贪嗔与色欲。”

“色欲?”最幼道童一脸茫然。其余几个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着。

“我读的书叫《东厢头场雪》,里面一些略过的男女之事便是了。”年轻师叔祖笑眯眯道。

“那太上师叔祖有色欲吗?”小家伙刨根问底了。

不等师叔祖回话,小家伙就被小师兄小师叔们痛打了一顿。

年轻师叔祖再次替他揉了揉小脑袋,轻声道:“有的。”

身边响起一阵惊讶的啊啊声,却没有谁觉得自称有色欲的武当山年轻掌教如此一来便不高大、不学问、不和蔼了。

1年轻师叔祖呵呵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坏事。这与我们道士求天道一般无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个道。”

“师叔祖,你还没成道吗?”一个少年道士忐忑问道。

“不好说啊。”年轻师叔祖实诚道。

这时一批从雍州来的老年香客总算走过了十几里的神道,气喘吁吁地来到牌坊下,年轻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边的小道士一起去帮忙提拿行囊。上山时,道童们娴熟地介绍起武当山景与道观,老香客们约莫是觉得小道士们可亲可爱,都露出沧桑笑颜,走走停停,疲态渐消。年轻师叔祖知道后辈们不可能送到山顶,就让他们先下山,独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们过意不去,这位一路上言语不多的年轻道士笑着说没事没事,老香客见他上山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神奇风采,的确不像是在故作轻松,便放心许多。没了小道士,老香客们终于问起一个略微敏感的问题,绕不开武当山新老两位掌教。

这批雍州老香客们上次来武当已是十多年前,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后一次登山烧香,他们大多对武当山印象不差,只是家中子孙更愿意舍近求远去龙虎山,他们的身子骨走不动,不过言语中也透露出他们如能年轻二十年,说不定这趟真就去了连续出了三位国师的龙虎山。

那个背起众多行囊的年轻道士听闻这些,也不说话,只是微笑,显得憨态。看在老香客们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给武当山说好话来得顺眼舒服许多。

一路缓行上山,临近山顶,才遇到一位坐望云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认清了负重上山的年轻道士容貌,赶紧起身毕恭毕敬地打了个稽首,道:“见过掌教。”

年轻道士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十几位老香客们不太相信耳朵,齐齐望向陪了一路便听了一路龙虎山如何了得、武当山如何清冷的年轻道士。

他们的确有听说武当山掌教出奇的年轻,这一趟上武当烧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着能与新掌教见上一面,哪怕远远瞧几眼,就当沾沾仙气也好。

武当不管这百年来如何式微,终究是曾经力压龙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楼珠玉在前,对于新任掌教,香客们都还是打心眼里视作神仙高人的。

可这位年轻神仙,咋就给咱们这帮糟老头子背行囊了?!

1得知道士的武当掌教身份,老香客们是如何都不敢让这山上头号神仙代劳背负行囊了,年轻掌教拗不过老人们的坚持,便只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莲花峰玄武殿门口。香客寥寥,年轻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树下遥望着香客们捧香祭拜四方,最后投入巨大香炉,武当山上总算是有些香火烟气了。

他突然转头,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尘,黄杨木别起发髻,面容肃穆,缓缓步入大门,身上不惹尘埃,仅论瞧着是否仙风道骨,便是樟树下的这任武当掌教似乎都远远不如,年轻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纪上稍长的道士却没有理会,只是望向玄武大殿,依稀可见殿内那尊真武大帝的宏伟雕像,雕像高达数丈,披发跣足,金锁甲胄,脚踏玄龟。

这道士看了眼这红铜雕像,再看了眼殿外香炉,摇了摇头,喃喃道:“敕镇群魔,统摄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挡之?”

做了武当掌教以后便悄无声息的道士站得远,却听见了这名道士的询问言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确定地反问:“约莫是的?”

外来道士皱眉道:“连你都不确定?”

总不太能将一件事说个准确的年轻掌教笑问道:“龙虎山说你是三代祖师爷转世,又说当年吕祖将青胆剑胎一分作三,你得了其一,那你说这是真还是假?”

不承想这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摇头道:“假的。”

武当新掌教估计是被震惊到了,木讷无言。反倒是在别家地盘上的龙虎道士显得咄咄逼人,终于愿意打量一眼,望向气态风范还不如天师府上任何一名打杂道士的武当第一人,问道:“你叫洪洗象?”

叫洪洗象的家伙点了点头,径直蹲在石阶上,你看我我看你,虽说眼前龙虎山道士气势凌人,可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蹲着的这位不红脸不白脸就跟见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半生不熟的那种,故而不矫情热络也不冷眼冷面,因此两人对峙非但没了剑拔弩张,反而只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滑稽。

龙虎山的访客知道他叫洪洗象,洪洗象既然知道青胆剑胎的说法,自然也知道这个大有来头的家伙姓齐名仙侠。除了这是个过耳不忘的名字,更多是由于姓齐的不光在龙虎山和天师府出名,即便放在整个天下道门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来注定要为道统扛鼎的人物。若要问这厮为何如此了1得?武当方面得知的理由很简单,小王师兄的剑术已经够超群了吧?可大师兄当年却说道门中论剑,王小屏只是第三,位居榜眼的是一处洞天福地的老前辈,两者都被年纪轻轻的龙虎山齐仙侠压下一头。

当然,说法归说法,真相如何,得亲眼见到才行。在洪洗象眼中,齐仙侠不光手中一柄马尾拂尘是剑,便是站在千年老樟下,古树都是剑,而且都是出鞘剑,江湖上流传的所谓“我不持剑自有千万剑”的通俗说法,大抵就是齐仙侠的传神写照。

蹲在石阶上的洪洗象重重叹了口气,看吧,山下尽是厉害人与可怕事,多危险。

至于齐仙侠为何上山,洪洗象本就不是真正不谙世情的笨蛋,武当道观不多但也不少,道观与道观间难免有些小的争执摩擦,谁不服气谁,隔三岔五就要登门理论理论,私下里小道士们嘴上输了,便拿拳头来讲理。小时候骑牛逛山,总能遇到一些约好在山上僻静处“私了”的后辈,以往他旁观得不亦乐乎,如今做了掌教,倒不好拍手叫好了,只能是等打完了再去劝解几句。龙虎山那边除了让齐仙侠来武当,其余谁来都不合适,四大天师,年纪摆在那里,打嘴仗抡拳头就算赢了也不光彩,小天师中,白莲先生辩论是无敌,可若自己不管白莲先生说什么都说是、都说好,想必白莲先生也会很无奈。齐仙侠就不同了,不与你浪费口水,光站在面前,就有莫大的压迫感,这如何是好?真要打架不成?

齐仙侠说自己的青胆剑胎是假的,可洪洗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看竖看,这家伙都是锋芒难挡哪。

齐仙侠看着洪洗象转眼珠子一脸为难的表情,不似作伪,虽说心境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预料了无数种状况,都没猜到武当新掌教是这么个既没上进心又没担当的俗物,若非上山时见到洪洗象替香客背过行囊,齐仙侠早就将真武大帝的雕像给捣烂了,这也就是挥几下拂尘的事,至于武当与龙虎山是否就此结恶,天师府是否因此责罚,齐仙侠毫不在意。天师府上,数百年来,一直对吕祖抱有一种复杂难明的态度,无论吕祖如何诗剑如仙,毕竟是武当山上的老神仙,龙虎山自有仙人无数,也有几位法力通天的祖师爷,可似乎都不如吕洞玄来得可亲可近。齐仙侠心中很早就觉得相比吕祖,龙虎山赵家天师族谱上的祖师爷们更像是道观里的一尊尊泥塑雕像,刻板而疏远,喝不来豪迈酒,写不出飞扬诗,只是瞧着高高在上,让人徒有敬畏,而无亲近。

一时间,真武殿外气氛有些冷场,年长道士都避而远之,只有几个天真无知的小道童凑在一起对外来道士品头论足。在这帮孩子看来,年轻师叔祖不管是不是掌教,可都是天下第一,北凉王世子殿下够跋扈吧,不一样被师叔祖收拾得服帖?当然,这大半是因为他们没见识到徐凤年痛殴洪洗象的景象,不过话说回来,便是看到了,道童们也只会觉得这是师叔祖气量大,不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齐仙侠主动开口问道:“《参同契》是你写的?不是你几位师兄代笔?”

洪洗象答非所问:“山上没什么可招待的,回头送你一本。”

齐仙侠皱了皱眉头。

洪洗象突然问道:“江南风景气象,可好?”

齐仙侠默不作声。

洪洗象追问道:“听说龙虎山离湖亭郡挺近的,这会儿那边天气不冷了吧?”

齐仙侠似乎被这类无聊问题纠缠得有些恼火,语气越发冰冷,“你自己不会去走一遭?”

这下轮到洪洗象沉默。大概是想到洪洗象从未下过山的说法,再联想到偶尔一次从天师府上道听途说的秘闻,齐仙侠脸色古怪,犹豫了一下,冷笑道:“湖亭郡此时不算冷,就是闹出了个大笑话,你们北凉王的长女徐脂虎作风不正,在那边惹了众怒,甚至连京城里都有所耳闻,宫里头有位写《女诫》的娘娘很是生气,传出消息要拿这位出嫁江南的郡主好好兴师问罪一番。”

洪洗象一本正经地抬头问道:“问什么罪?”

齐仙侠平淡道:“你作为武当掌教,就只关心这个?”

洪洗象笑了笑,指了指殿内真武大帝雕像,说道:“那位才关心万民疾苦。我呢,素来没有你们天师府经世济民的抱负,只惦念着山上饱暖,至于山下如何,也就问问。对了,你给说说,到底是问什么罪?”

齐仙侠不理会洪洗象,只是再度望向昏暗大殿内的荡魔天尊,轻声感慨道:“铸造已千年。”

齐仙侠转身,撂下一句,“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言,我这就去太虚宫拿走吕祖挂在檐角的古剑。问什么罪,我不知晓,只知道当年那郡主要上龙虎山烧香,曾被拦在了山外。”

洪洗象起身。

踏出了一步。

当初这个年轻师叔祖一步入天象。

今天却是咫尺一步,直接夺去了道门剑魁齐仙侠手中的拂尘。

武当山上,迎来了久违的骤至风雷。

北凉王徐骁带着文武百官行走在中轴线上,贯穿广场的御道尽头,仰头可见那座高耸于三层台基上的巍峨大殿——保和殿,这里是王朝的中枢,是万龙朝拜的中心。

于整个天下而言,这座保和殿不过是咫尺方寸地,所站之人不过百余人。

但王朝的兴衰荣辱都将取决于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政令,这里任何一次细微呼吸,都将决定着庞大王朝是否健康。

三楼雄伟台基,白玉石雕栏杆,赤红粗大木柱,青碧绿檐梁,金黄琉璃屋顶。

极尽威严华美。

前些年皇宫后廷一场大火焚毁宫殿无数,许多都需要重建,京城郊区几百里内的木材石料早已被砍伐挖掘一空,北凉便从当地运往这里无数巨石古木。其中仅一块做后檐石阶的云龙雕石就重达三百吨,可见其劳民伤财的程度,当时怨声载道,谏官更是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无非是弹劾徐骁是大奸佞臣,说这位北凉王逢迎献媚,横征暴敛,更有人直言徐骁不死国难不止。

可自诩两袖清风的谏官还是那两袖清风的谏官,徐骁也还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北凉王,雷打不动的高位权贵。

走在这条帝国中轴线上,到了尽头,不需低头,只要走近,便映入眼帘一幅巨大的嵌地九龙壁,九条金龙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瞬便要腾空而去。九龙壁左右两侧通往大殿的石阶,左走文臣,右走武将,绝不可偏差。离阳王朝数百年来,还不曾听说有哪个糊涂蛋走错过。老一辈官员都知道徐瘸子每次第一脚踏上九龙壁右侧石阶都会稍作停留,喃喃自语,也从未有谁听清楚过,徐骁武夫出身,故而每次上朝,都走右侧,与第一次入京一致无二。朝廷给他一个大柱国的头衔,现在看来,委实有点儿戏,难怪当初朝堂上乱作一团,哭的哭,跪的跪,怒的怒,一殿气象百态横生。

这会儿徐骁身后的文武百官,绝大多数都不曾与这位异姓王同殿议政,所以许多人都有意留心徐骁走上台阶后的动作,果然,徐骁回望了一眼正南皇门,只是人屠徐瘸子心中所想,无人得知。

徐骁想到了走过那扇大门,可就是真正身不由己了。

寻常百姓靠近皇门都要问罪,能够走入皇宫上朝的,得手的荣华富贵是不小,可到底付出了多少,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即便是高坐于大殿内龙椅上的那位,也难念啊。离阳王朝创建以来,从不消停,初期的复辟夺门惊变;桓灵皇帝被宦官谋刺的甲寅宫变;再到嘉安六年的东宫梃击案;接下来是顺和太子的草人案与仁泰皇帝服药暴毙的红丸案;以及五十年前的移宫风波与三官庙之争;再到最近的那场白衣案……

白衣。

徐骁默念了两句,再走向保和殿,眼神便有些冷厉。

在下马嵬驿馆,他已得知不光是徐凤年在春神湖上挑衅青州水师被一些家伙问责,连远嫁江南的长女徐脂虎只是过个小日子都要不得安宁,身后这帮浑蛋真当自己佩剑上殿是做装饰的?

这一日,保和殿上风雷大动。

世人只听说北凉王徐骁散朝后,还没出宫门,就拿剑鞘硬生生把一位三品大官给打残了。

那晚撞见了白衣观音与万鬼夜行,这使得一行人即便进城后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客栈都显得无所谓,逛荡了一个时辰,其间几批巡城校卫都主动远远避让。最后舒羞好不容易寻了一处临湖的歇脚地,一路行去,与印象中酆都鬼城的阴气森森并不相符,襄樊内里颇为锦绣繁荣,远非北凉城池可以媲美,靖安王赵衡二十年用心经营,腹中经纬韬略可见一斑。

客栈挨着天下名湖之一的瘦羊湖,此湖有十景,客栈真正做到了近水楼台,要世子殿下掏出大把银子做敲门砖也在情理之中。徐凤年入住后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坐在二楼临窗位置,要青鸟煮了一壶酒,禄球儿调教出来的青白鸾落到窗口,青鸟拆下密信递来,徐凤年看完后双指捏着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轻轻吹去,哑然失笑道:“好热闹啊。”

青鸟并未插话,只是安静地望着身旁坐着的年轻男子,这一看,就是整整十几年时光,她也从女孩看到少女再看成了女子。作为王府丫鬟,似乎谈不上任劳任怨,再者府上女婢们都挺乐意给世子殿下做牛做马,至于青鸟,不爱说话,便是笑,也含蓄,因此给人感觉总像是一团雪,却坚硬如铁,没有同样是梧桐苑大丫鬟的红薯那般讨喜。

徐凤年与青鸟相处,早已习惯这种自说自话,很自然地继续说笑道:“信上说徐骁终于出手了,在保和殿外把一位大农丞给打得半死,这家伙也忒没眼力见儿了,在殿上不光拿我跟青州水师的玩闹说事,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我大姐品行不端,要换作是我在大殿里,估计都没耐心忍到走出那座金銮殿。我们要快点去江南道那边,先见过我大姐,再立马折去见二姐和黄蛮儿。大姐总说江南水土好,养育出满大街的可口闺女,跟一箩筐一箩筐青菜萝卜似的,也不知道真假。”

青鸟笑容略显无奈,其实凳子就在眼前,她却站着,很知足。

徐凤年喝了口酒,笑眯眯道:“信上还说现在江湖上很热闹,文武评、胭脂评等等榜评都出来了。新鲜出炉的武评十大高手,还是王仙芝独占鳌头,武当老掌教腾出来的位置交给了一个以前半点名声都欠奉的家伙,是北莽那边的刀客。我很好奇这份榜评的根据是如何得来的,该是多耳目灵通的家伙才敢放出这些榜单,我们身边那位李老头儿才从听潮亭出来,就重新上榜了,不过才排第八,比那刀客还差一个名次。吓人,老剑神独臂归独臂,可几次出手都声势不小,真不敢想象排在他前头的神仙怪物们该是如何惊骇。有些时候瞧着绣冬、春雷,真有点气馁,自认练刀已经很不偷懒了,怎就总觉得跟这些家伙差了十万八千里?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我看要改成入了江湖才对,没进榜的想着进榜,进了榜的惦念着做天下前三甲,青鸟,你说我会不会哪天也疯了要去做什么第一?当初二姐不愿我练刀,是不是顾忌这个,怕我某天入魔疯了便啥都不管不顾了?”

青鸟犹豫了一下,不太愿意明言是非,只是绕了个小弯说道:“练武总是好的。”

徐凤年很少去深思青鸟的身世,一来从小便相识,二来青鸟也不是个复杂的女子,别看青鸟在梧桐苑瞧着不如红薯可亲,可徐凤年相信私下论交心程度,院子里的丫鬟更愿意与青鸟掏心窝说闺房话。当然这类闺房密语不是寻常人家的情爱缠绵,而是军国大事。北凉王府,剑戟森森的地方,连带着下人仆役们都沾上了许多仿若身居庙堂的倨傲做派,徐骁既然能被唤作二皇帝,那么北凉军俨然是小朝廷倒也算贴切,如此一来,王府与小皇宫何异?

只不过这些敏感事实,徐骁嘴上从不承认而已。

徐凤年抚摸着绣冬、春雷一对刀鞘,突然嘿嘿笑起来,青鸟眉目含笑,徐凤年如同被捉奸在床般讪讪然缩回手指,别看世子殿下有俩亲姐,说到心有灵犀,却是青鸟当仁不让,跟他肚里蛔虫一般。方才摸刀,是想起了桌上双刀是白狐儿脸佩带多年的心爱贴身物,抚摸它们,总感觉像在间接抚摸白狐儿脸,这实在让徐凤年感觉奇怪,自己可无断袖癖好,委实是白狐儿脸太美了。这一期胭脂评的魁首是谁?可不就是男人身的南宫仆射?!神神秘秘的云山胭脂斋评点美人,多会对上榜女子姿容进行百余字的下笔润色,唯独对南宫仆射语焉不详,甚至连性别都没提及。徐凤年起初得到结果大为捧腹,心想如果天下人得知这家伙竟是个男人,不说别人,光是那排在白狐儿脸身后的女子,会不会活活气死?这会儿徐凤年爱屋及乌,对榜上一个被简单四字评为“不输南宫”的女子很好奇,想着这趟出行怎么都要见上一面,白狐儿脸是男人,总不能当弟媳妇了,再者他就在听潮亭中闭关,都不需要掳抢,倒是那个评为不输白狐儿脸的陈渔,刚好抢回北凉送与弟弟黄蛮儿。

早年说要给龙象找媳妇,可不是戏言。

徐凤年起身道:“游湖去。”

门外吕杨舒三名扈从轮流守夜,此时是大剑吕钱塘当值,默默跟在主仆身后。瘦羊湖享誉天下,仅就风景而言,屈居名湖探花,一山二堤三塔四湖五井的瘦羊湖堪称冠绝南北,光是在史册上喊得出名字的大小景点就有百余个,当年筛选瘦湖十景引发了文人士子一番大论战,各有推崇,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由那一代的上阴学宫大祭酒出面才一锤定音。徐凤年带着青鸟走在走马堤上,此堤取名来自成语“走马观花”,两侧花团锦簇,每逢春夏,可谓灿烂无双。无所事事的徐凤年提起绣冬刀一路撩拨过去,折花无数。

月下漫步的徐凤年百无聊赖,随口挑了个话头,轻声道:“襄樊肯定全城都已经知道我入城了。”

青鸟皱眉问道:“是靖安王赵衡散播出去的消息?想要借刀杀人?”

徐凤年点头笑道:“不过要我死在城内还是城外,就有得赵衡赵珣父子头痛了,在辖下城内死了藩王子孙,可比死于青州水师乱箭要不好擦屁股,可不在城内推波助澜,到了城外,又吃不准江湖人士能否做掉我,怎么看都要好好斟酌斟酌。不管如何,按理说靖安王不会跟我正面接触了,青鸟,你说我要是明天去靖安王府,会不会太打赵衡的脸了?这位藩王,好歹也是当朝曾经离龙椅最近的男人,这些年龙游浅滩,你说会不会憋出病来了?要不然能教出赵珣这样的儿子?”

徐凤年絮絮叨叨一些心中所想,并无丝毫顾忌,青鸟是自家人,吕钱塘是做了家臣的亡国奴,江湖武夫,对这些逆言也不至于跟官员一般上心,果不其然,徐凤年冷不丁瞥了一眼,吕钱塘只是警戒四周动静,脸上神情一丝不苟。

临近一座凉亭,鼾声雷动,有个穿着贫寒的年轻汉子躺在那儿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抱着一柄木剑,剑是普通佩剑样式,却挂了只葫芦酒壶。徐凤年本想直接走过,就不叨扰那家伙一枕黄粱美梦了,可无意间瞅见了半张脸,徐凤年顿时错愕。青鸟极少见到世子殿下这般神情,一时间如临大敌,她一紧张,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的吕钱塘立即抽出大剑,以为是遇见了大有来历的刺客,不承想世子殿下只是轻声说道:“你们先离远点。”

等青鸟与吕钱塘站远了,徐凤年这才走上前,一脚轻轻踹去,把那家伙踹到地上。被惊醒的抱剑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破口大骂,再就是跟徐凤年见着他的表情如出一辙,一脸不敢相信,擦掉嘴边的哈喇子,揉了揉眼睛,惊喜道:“姓徐的?!”

说过多少次了,这王八蛋还是不乐意喊徐凤年的名字,总说这名字太他娘文酸了,文绉绉的搞得真是世家子一般。接下来一幕看得吕钱塘目瞪口呆,那佩滑稽木剑的年轻汉子确认了世子殿下的身份后,一拳砸在殿下胸膛,而世子殿下不怒反笑,回了一拳,约莫是那厮觉得徐凤年这一拳比他出手要重,他这辈子最是斤斤计较,觉得吃了大亏,马上再赏给徐凤年一拳,这一来二去,吕钱塘就看到凉亭中世子殿下在跟一个走近了都能嗅出穷酸味道的江湖莽夫扭打在一起。这显然已经超出吕钱塘的想象极限,在这名二品高手看来,北凉王世子徐凤年可不是好说话的主,且不说在王府上敢对大柱国追着打,捏褚禄山的肥脸,便是出了北凉,先有马踏青羊宫,后有掀起春神湖水战,一桩桩一件件,何曾见世子殿下被人这般打过?而且还不还手?!剑士吕钱塘二品的卓绝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争与常人无异。

吕钱塘以往想都不敢想世上还有谁值得这位世子如此慎重对待,偶尔闲暇时会拿殿下与京城几位皇子对比,可总觉得真要对上,多半还是徐凤年更为跋扈得势。

亭中那位可不是为了诗情画意才睡湖上的年轻剑士与徐凤年对比鲜明,一柄木剑不去说,菜园子里摘下葫芦晒干装酒也不去说,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当真值不了十几文钱,龙虎山上齐仙侠穿着麻履那是风度,再者小天师脚上那双麻履也不至于需要缝补。而且徐凤年比谁都确定眼前男子是真穷,穷到裤兜里都不会有叮当响的那种一穷二白,家徒四壁。那好歹有个家,这小子离家游历后,就只能够四海为家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游侠儿做到他这份上,已经是不能再惨一点了!

那家伙本就饿着肚子好几天,打闹得彻底没精气神了,躺回去,打量着徐凤年一身华贵装束,一脸匪夷所思,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小子是偷了哪家公子哥的衣服?咦,还挂了两把好刀,值很多银子吧?行啊,老子得赶紧去城头看看画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头,明儿去官府举报。”

徐凤年坐在一边靠着柱子笑道:“温华啊温华,你咋还是没点出息,我还等着你小子扬名立万好跟你占点便宜,怎么还是这副死样子,跟前两年一个邋遢德行,几顿没馒头吃了?”

不出意外是一辈子都混不出头的年轻剑士白眼笑骂道:“少废话,姓徐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扒下这套碍眼衣服去换点好酒好肉,这才算兄弟。”

徐凤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饱。”

温华愣了一下,感慨道:“徐小子,虽说换了行头,倒是还没换良心。”

徐凤年拿手指故意弹了弹衣衫,道:“早就说我是北凉那边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弟,现在信了吧?”

温华没好气道:“让你装,明天让你请老子去趟相国巷砸钱,你就得露馅。”

徐凤年问道:“相国巷?”

温华嘿嘿道:“馒头白啊白。”

这是温华的口头禅,徐凤年顺嘴接过道:“白不过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窑子?”

温华咂巴咂巴嘴,一脸向往道:“那是襄樊城最好的地儿了,前些天远远见着一个相国巷的头牌姑娘,刚才做梦正和她云雨,结果他娘的就被你小子踹醒了,不行,你得赔我!”

徐凤年斜眼道:“装什么好汉,你不是说没有衣锦还乡之前都不破身的吗?”

温华无奈泄气道:“就不许我过过嘴瘾啊。”

徐凤年问道:“找个地方搞些牛肉?”

温华咽下口水摇头道:“襄樊城的夜禁太可怕了,我吃不准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缉,还是天明儿再出去犒劳咱的五脏庙。对了,老黄呢,怎么,上回是陪你吃苦,这趟就没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凤年平静道:“死了。”

温华于小事上锱铢必较,敢少他一枚铜钱,他就敢像乡野泼妇般跟你满地打滚,但在大事上反而颇为豁达,听闻消息,只是心中震惊惋惜了一下,叹息道:“死了就死了,下辈子投胎好点便是,葬在哪儿?若是不太远,我下次清明去烧香上酒,老黄是个好人哪,别人死活不管,老黄的坟,我还是要去的。”

徐凤年轻声道:“死在东海武帝城那边,没坟。”

温华纳闷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没记错的话老黄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们的时候,差点听得老子连寻死的心都有了,这两年没老黄在耳边唠叨,反而有些寂寞了。对,是挺寂寞的。”

徐凤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躺在亭中的温华望向几年没见的故友,当初一起结伴游历,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经乡野村舍,若是让徐小子去讨要一些粮水,多半不会空手而归,要是对方是些见识鄙陋的村妇,出手就更阔绰了,只是她们施舍时免不了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胆大的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更会笑着去捏徐小子的脸蛋,道一声好俊俏的后生。每次见着这个场面,温华总不太得劲,他娘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光了,不过久而久之,温华也就习以为常,开玩笑唆使着徐凤年干脆去找个城中闺秀当小白脸得了,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脚骂人,说老子是凉州顶天大的世家子,丢不起这人!温华忍不住就想笑,顶天大是多大?大得过北凉王的儿子吗?这会儿再度相逢,再看徐凤年,温华似乎觉得有点陌生,约莫是换了一身不知从哪个旁门左道拐来的锦衣,太人模狗样,温华瞧着有些不真实,徐小子莫不当真就是北凉那边的三流权贵子孙?是的话,这狐朋狗友还能做得成?温华下意识挠了挠裤裆,这个做了十几年的习惯动作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温华本就是乡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过来。徐凤年当年便总拿这个嘲笑他,说以后练剑练出个大名堂了,万众瞩目下与高手对战,冷不丁去挠裤裆里的鸟,像话吗?还是高手吗?会有姑娘爱慕你这般没个正形的侠士?温华很一本正经地考虑过这个难题,可至今也没想去改,好像生怕改了自己就跟那帮游历时撞见的故作风雅的纨绔子弟一般无二了。

徐凤年被温华看得毛骨悚然,问道:“怎么来襄樊了?”

温华一脸惆怅道:“遇见个心仪的小娘,一路追来的。”

徐凤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哪次不是见到个只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仪,你也不挑嘴,可有谁搭理过你?”

温华坐直身体,一脸坏笑,双手在胸口做了个滚圆姿势,啧啧道:“这次不一样,是真喜欢上了,人美,心更好,我觉得这辈子以后就只喜欢她了。”

徐凤年撇嘴不屑道:“扯鸟吧你,是个姑娘在你面前,你都喜欢得死去活来。”

温华靠着柱子,摇头道:“不会了。”

徐凤年见温华不似玩笑,纳闷道:“你真死心塌地了?是哪家倒霉的姑娘?报上名号,我去瞅瞅。”

温华骂道:“倒霉个屁!丑话说前头,你别想去挖墙脚,否则兄弟没的做!”

徐凤年怒道:“老子摸过的娘儿们比你见过的还多,会瞧得上眼?!”

温华哼哼道:“你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厉害,坑蒙拐骗倒是熟稔,以后万一有姑娘瞎了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拦着。”

徐凤年靠着另一根柱子,相对而坐,笑眯眯道:“那你有的忙了。”

温华没那个气力去跟徐凤年拌嘴,少说一句就少饿一分,抱着那柄木剑闭目养神。徐凤年转头遥望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仅就湖而言并不大,但历史悠久,未修水利时,每逢大雨,湖水便泛滥成灾,若是久旱则干涸见底,实在称不上美景。后来前朝两位大文人担任青州刺史,对瘦羊湖格外青睐,采用开阴窨的手法凿出五井,拓建石涵,这才有了今天的瘦羊湖,相国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国井得名,春秋国战中文人误国,可此湖却是雅士治国的一个不起眼佐证。徐凤年听到温华肚子饿得咕咕叫,笑着收回视线,问道:“要不我弄点酒肉过来?”

温华怀疑道:“上哪弄去?”

徐凤年朝青鸟做了个倒酒的手势,没多久她便从客栈端来餐盒,酒香肉香扑鼻,温华看了看青鸟,再看了看盒中酒肉,震惊道:“你小子真是发达了,连漂亮媳妇都讨上了?!”

青鸟涨红了脸,徐凤年率先撕下一块牛肉,就着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温华狼吞虎咽,时不时抬头看向青鸟,忍不住轻声道:“弟媳妇,我多嘴一句,真想过安稳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着点,他这人不坏,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凤年丢过去一块牛肉骂道:“没你这么拆台的!”

温华慌忙接住牛肉,塞进嘴里,瞪眼道:“没你这么糟蹋好东西的!”

青鸟柔声道:“公子,我只是个丫鬟。”

温华啊了一声,摆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就太没天理了。”

徐凤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温华怒道:“姓徐的,留点嘴德!什么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温华满嘴油水地抬头看向青鸟,尽量露出一个生平最有风度的笑脸,腼腆道:“这位姑娘,就冲你喊我一声公子,以后徐小子如果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拾掇他!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我都不用剑,就能干趴下!”

徐凤年哈哈大笑,调侃道:“温公子,来来来,喝酒!”

温华心情大好,被人喊公子,破天荒第一回啊!浑身舒坦,他顿时只觉得世间女子除了那位心中爱慕的她,便是眼前的这位第二可爱了!这般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是个丫鬟?鬼才相信!

这两三年中少有的酒足饭饱,温华打了个饱嗝,余下酒水都被他小心翼翼倒入葫芦酒壶。温华丢给徐凤年一个眼色,徐凤年摇了摇头,温华使劲点头,看得青鸟莫名其妙,竟是徐凤年拗不过温华,只得尴尬地让青鸟先将餐盒端回客栈。两人一溜烟跑出凉亭,寻了个临水的草丛,间隔着脱裤子蹲下,两个光溜屁股在月色下格外荒诞,两个爷们竟然如此煞风景,在瘦羊湖拉起屎来了,不过若是知道当年的风餐露宿,就不会奇怪这对活宝此刻庸俗下作的行径了。对温华这个穷疯了的无名小卒而言,世上最他娘幸福的事,不是吃喝睡,而是一个“拉”字,因为唯有吃饱了才有本钱去拉,很粗浅的道理。

蹲在湖畔的温华长呼一口气,优哉游哉道:“保不准以前就有哪位诗人雅士在咱们这儿吟诗作对过,一想到这个,爽哉!”

徐凤年没吭声。

相信靖安王赵衡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北凉王世子会在瘦羊湖边上跟人一起撒尿拉屎。

温华见徐凤年没动静,有些无趣,突然一惊一乍道:“姓徐的,老子拉屎的地方后头就有块石碑!”

徐凤年终于忍不住骂道:“那是前朝刺史李密立下的《瘦羊湖闸记》,你个王八蛋真会挑地方!”

温华一时无言,默念道:“罪过罪过。”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温华,有没有想法继续跟我厮混一趟?就像当年一样,一起走走看看?你要再碰上比武招亲,我管扶你就是。”

温华笑道:“别,你当我真傻啊,你小子如今了不得了,我也不管你是谁,反正还当你是兄弟,可兄弟归兄弟,虽说蹭吃蹭喝是天理,可你舍得银子,老子还怕就没了志气。所以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缘再会便是。嘿,我温华别的不说,练剑总要练出个一二三才行,若是跟着你享福,就怕再没心思去吃苦了,徐小子,好意心领了。明天我就要出城,想去北莽边境那边瞧瞧,就当开开眼界。”

徐凤年轻声道:“边境要乱,你悠着点。”

温华咦了一声,打趣道:“要乱?你真是北凉的世家子啊?”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

温华叹气道:“早前说要请你吃顿上好的酒肉,不承想这回遇上反倒是又欠了你一顿。”

徐凤年道:“欠着吧,你小子别死就行,否则总有还上的机会。”

温华呵呵笑道:“要按老黄的说法,我这时候得说一句是这个理。”

徐凤年恍惚出神道:“是这个理。”

温华突然嚷道:“我这边草叶都他娘小得不像话,不好擦屁股,貌似你那边要宽些,赶紧丢些过来!”

徐凤年骂骂咧咧丢过去一团草叶。

两人回到亭子,温华问道:“你不回客栈?”

徐凤年摇头道:“聊聊,说说看你那位姑娘。”

两人聊到天明,温华看了眼鱼肚白天色,起身道:“得了,我要出城去了,欠你的酒肉,你帮忙记着。对了,再就是帮我跟那位好姑娘道声谢,咱这辈子可没被谁喊过公子。”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身边有个用剑的老前辈,你要不要见一见?”

温华握紧了木剑,笑着摇头道:“不了,那终究是别人的剑,便是前辈肯教,我也学不来的。”

徐凤年调侃道:“你以前不总想着被高人收徒?”

温华正色道:“也就是想想而已,记得老黄说过练剑要心诚,跟香客求神拜佛一般,心诚则灵。可我这两年闲着没事也琢磨出了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剑是自己的,以我的资质,若走别人的路,一辈子都练不出个出息,我没欠人的习惯,总不能真欠你几顿酒肉欠到头发白。走了!别跟娘儿们一样婆妈喽。”

温华笑容盎然,“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姑娘胸脯。”

徐凤年笑意醉人,“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

杨柳烟水长堤上,木剑温华与双刀徐凤年一次击掌,擦肩而过。

徐凤年走出几步,转身目送一人一壶一木剑走过长堤。青鸟婉约而立,吕钱塘神情肃穆,却是一肚子狐疑,终究是猜不透那穷酸青年的身份,以长堤上徐凤年只输当今天子的雄厚家底,可谓往来皆勋贵,吕钱塘见识过北凉王府正月里的热闹,那帮在北凉王大树下乘凉的官员,可谓个个是封疆大吏,遇上世子殿下,脸上也都得殷勤赔笑,恨不得笑出几朵花来的小心架势。吕钱塘心底依稀觉得木剑男子出身卑微,只是不太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愿相信,对这位北凉奴才来说,宁可徐凤年是个胸无城府、败絮其中的主子,伺候起来也轻松些。一个北凉王就够他不敢喘气的了,徐凤年若再是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家伙,伴君如伴虎,今天惹了靖安王,明天是不是就轮到广陵王了?后天?对剑道仍有莫大追求的吕钱塘还能活着练几年剑?

与青鸟一同走回客栈,徐凤年自问自答道:“温华没肯见李淳罡,可我要是报上老剑神的名号,你说那小子是不是要悔青肠子?我看悔归悔,哪怕恨不得满地打滚,也一样说走就走了。这便是我不如温华的地方,他总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年每次碰上比武招亲,他都屁颠屁颠上去打擂台,别家侠士都是一跃而上,说不尽的潇洒,他就得老老实实从楼梯上走上去,假装脸皮厚,心里其实比谁都在意那些白眼,但不管被揍下擂台多少次,一有机会他还是要上去打肿脸充胖子,只为了能跟别人切磋过招,可到头来也没见他学了什么回来,何苦来哉?”

自言自语时,姜泥与老剑神刚好出门游赏瘦羊湖,徐凤年好心丢了个笑脸过去结果无人理睬。回到客栈徐凤年吃过早饭,就躲在房中对脑中所记武学典籍进行招数拣选,都是《绿水亭甲子习剑录》《杀鲸剑》等上乘秘籍中的精髓。本来这种技术活儿有李淳罡帮衬指点是最好,徐凤年那点眼界远未可以做到指点江山,可用膝盖想都知道敢把《千剑草纲》批得一文不值的老剑神根本不屑动嘴,唉,如果白狐儿脸在身边就好了。不过在船上李淳罡教了一手玄妙弹剑,深入浅出解释了一番剑招与剑罡,已经让徐凤年受益匪浅,原本他就像空有一座宝山的笨蛋,遍地黄金挑花了眼,接下来总算是知道该做什么了。鱼幼薇抱着武媚娘敲门,青鸟开门后,她说要去观景,徐凤年没拦着,吩咐舒羞、吕钱塘当随从,鱼幼薇见徐凤年没有出门的意思,脸色黯然,减了几分兴致,徐凤年看在眼中,并未改变初衷。姜泥没空读书,徐凤年就让青鸟去书箱挑了几本秘籍回来,其中有一本被专门点名索要的枪术秘典《手臂经》。世人皆传是“催马枪”吴殳所著,徐凤年之所以格外上心,是李淳罡曾有提及,老剑神瞄了几眼便断言这本书是枪仙王绣年轻时的心得秘录,只是成名后嫌其粗鄙,不肯承认,便假托门下亲传弟子吴殳的名号。徐凤年翻书的时候见青鸟神色异常,问道:“你认识吴殳?”

徐凤年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青鸟点了点头。

王绣作为与李淳罡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那时枪法号称当世第一,他师弟如今是徐骁的亲卫扈从,除了收吴殳为徒,最得意的弟子陈芝豹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传闻最后一战他便死在了小人屠枪下。只是不知为何王绣的兵器刹那枪在这位大宗师死后从未出世,而陈芝豹杀师叛道的手法大概是过于不得人心,或是常年白衫佩剑,似乎从来没人将那个小道传言当真。陈芝豹出师时才二十岁出头,便是王绣不如王仙芝那般老而弥坚,愈老迈愈仙佛,而是日薄西山锐气尽失,但若说陈芝豹杀了上代武道宗师之一的王绣,还是太耸人听闻了。不过陈芝豹的确不愧是出自王绣门下,一如王绣枪术冷冽杀伐,上阵厮杀俱是一往无前,对敌对己都不留退路。可以徐凤年的身份,也从没有见识过陈芝豹的枪法,印象中,这个对二姐徐渭熊似有爱恋的小人屠只会白马白衫摆样子,对谁都极好说话,平时温良和善得像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徐凤年纳闷道:“你们交过手?”

青鸟摇了摇头,徐凤年见她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问,哪怕心中好奇万分,都忍住了。自打小时候第一眼见到被娘亲牵手领到跟前的她,便只知道她叫青鸟,那以后也从不去探究,习惯成自然,都没心没肺地忘了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姓有名。例如丫鬟名本是红麝的红薯,徐凤年也知道她本名叫宋小腴,而青鸟是真名还是昵称,徐凤年倒真不知道。游历归来得知梧桐苑远不是一眼见底的小水潭,丫鬟们不都是简单到没半点故事的一只只花瓶,可面对青鸟,徐凤年自私地希望她只是青鸟,是娘亲当年领来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

《手臂经》,寓意手中一杆枪便是第三条手臂。书上记载的枪术精湛奥妙,徐凤年粗略挑选了其中三招,掐指算算,已经被徐凤年在各类秘籍武典里千辛万苦搜刮出了十六式。在青羊宫韬光养晦的赵姑姑说要做到先五十手天下无敌,可不说徐凤年拣选出来的招式能否化入刀中,光看数量,也离五十手差了很远。自从在船上亲眼见识过老剑神以指弹剑后,徐凤年就养成了虚空弹指的独有习气,手指轻弹《手臂经》封面,在脑海中汇总仅有的保命十六招。到襄樊城前,深如江海取之不竭的大黄庭只到二重楼境界,大概一刀可破六甲,被宛如白衣观音的红教法王一眼看出个三重楼,徐凤年掂量过,一刀破九甲不是问题,别看只是增加了三甲力道,算是提升极大。最主要的是再使起春雷刀,便没了起先的凝滞,右手绣冬取巧,左手春雷重力,双刀对敌,手法迥异,这是徐凤年先手五十穷极招数精妙的底气所在。加上骑牛的洪洗象那套拳法与一本妙不可言的《参同契》,徐凤年好歹没有被老剑神几剑给吓得不敢练刀,你高任你高,我自往上走。

中午在客栈楼下进餐,都是高谈阔论,唾沫四溅,姜泥听得津津有味,裹了身熏臭羊皮裘的老剑神则白眼频翻,一条腿搁在长凳上,一边大口嚼肉一边掏耳屎。文武评与胭脂评出世,本就是士林与江湖最轰动的大事,大概是文无第一的缘故,历代文评都不太讨喜,市井间讨论最多的还是武评与胭脂评。这一代武评不负众望地评出一品高手十八人,最受瞩目的十大高手,意料之中继续以武帝城城主王仙芝占据魁首,继续当他的天下第二;接下来是那被江湖人士调侃要做百年老二的新剑神邓太阿;榜上探花依旧是张老面孔,被誉作“尽得天下士子八斗风流”的曹官子。与之而来的是一个天大消息,占据榜上第四位置的王茂竟说耻于排在曹官子之后,却羞于列在第七的北莽洪敬岩之前,那本就是头回上榜的洪敬岩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与重出江湖的老一辈剑神李淳罡并列成为当下最炙热的话题。而不只视武功高下更看大道天赋的武评副评中,有了个极为有趣的说法,大抵归纳为西观音、东剑冠、南吕祖、北真武,四人中徐凤年已经见过三位,骑牛的与吴家剑冢吴六鼎,以及白衣观自在的女法王,只剩下龙虎山上的小吕祖齐仙侠,不过后者其实早在城楼钓鱼台上便见过徐凤年了。

除了正副武评,胭脂评同样惹来热闹非凡,南宫仆射与陈渔占去一二,只不过与其余早早惊艳于天下的女子不同,这两位一直名声不显,更使得两位分外撩人。但徐凤年最得意的,还是二姐不仅在文评中榜上有名,更把胭脂评副评的头名桂冠收入囊中,除了这个,带他乘坐大鼋的王东厢也同时入选文评与胭脂副评,虽说不算名列前茅,可对于一个家世相对平平的少女而言,已是天下罕见的荣誉。徐凤年此时想通了城内那对阴沉父子为何没了动静,瞥了瞥对面那位很能勾来无数白眼的老剑神,江湖尽知有这位昔年号称“两袖青蛇一剑平天下”的神仙坐镇身侧,襄樊城内蠢蠢欲动憋着劲想要为民除害的侠客们,借他们十个熊心豹子胆好了,谁敢出手?

姜泥听到楼内一些老剑神好不容易出山却是给北凉王府为虎作伥的说法,众口一词说老剑神老糊涂了,当真是晚节不保,以李老剑神这般作态,多半是争不过邓太阿世间第一剑的名头啦,十分气愤,尤其是看到老头儿只顾着吃肉喝酒,更是愤愤不平道:“喂,你都没听到吗?都在说你坏话呢!”

李老头儿乐呵呵道:“听到啦,老夫耳朵没聋。”

姜泥约莫是怒其不争,放下筷子伸出小手,赌气道:“神符还我!”

老剑神故作讶异啊了一声,问道:“啥?”

姜泥沉声重复了一遍,老头儿还是装傻地问啥,小泥人几番瞪眼,终于泄气,彻底不搭理这个分明可以一剑劈江两百丈却由着别人说坏话的糟老头。徐凤年被她孩子气的行径逗乐,笑出声,姜泥听着格外刺耳,怒目相向道:“你笑什么笑!今天不读书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不笑就不笑,跟你讲讲道理好了,李老剑神什么样的身份,至于跟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一般见识吗?你总不能让堂堂天下第八的高手去跟这些人打架吧?”

姜泥冷哼道:“才第八!”

徐凤年拿筷子作势要敲打姜泥,终归是没真动手。

李老头儿揉了揉下巴,道:“确实,才第八,哪个龟儿子做的榜,得理论理论,老夫怎么说都是做过天下第一的,如此一来,比起那个天下第十一的高手还惨,得理论理论。”

徐凤年惋惜道:“我家黄蛮儿竟然没上武榜副评,这也得理论理论。”

老剑神笑道:“虽然没亲眼见过那痴儿的体格,可听你们府上的碎言碎语,老夫估摸着这天生金刚境的小子不需几年,怎么的也是指玄境下无敌手的怪胎。龙虎山赵希抟,老夫见过几次,这邋遢老道本事不高,眼光却不差,下一届武评,徐龙象不出意外可以稳居前三甲,若是这二十年江湖再出不了王仙芝那般人物,争魁都有可能。当然,有武当洪洗象这种修天道的人物,也不好说什么天下第一的,老夫当年自称无敌,其实也有心虚,毕竟没跟齐玄帧动手打过。咦?奇了怪了,徐骁生了四个子女,徐渭熊与徐龙象都是天赋异禀的角色,你小子怎就稀松平常打不出个屁了?”

徐凤年厚颜嘿嘿笑道:“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让我们一家全给占了吧,得给别人留点念想。”

这时候楼外走入一伙年轻士子,脸上愤然,大骂哪个没德的家伙竟然拉屎拉到了《瘦羊湖闸记》碑前,徐凤年瞅见姜泥正盯着自己,问道:“像是我做的吗?”

姜泥冷笑道:“肯定就是你!”

徐凤年竖起大拇指道:“聪明!”

姜泥吃不下饭了。

徐凤年问道:“今天真不读书啦?”

姜泥板着脸。

徐凤年再问:“在姥山你可是花了一两银子出去的,不心疼?不挣钱了?”

姜泥没有作声,可下午,她捧着一本书站在徐凤年房外,半天没敲门。

徐凤年没让她为难下去,走出房,笑道:“今天你不读书我不听书,出门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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