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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3 春雷闯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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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不以为然道:『就你们读书人忧国忧民,但有几个做了一辈子道德圣人,可曾真正摸过铜钱?知道一个馒头得花几文钱吗?』 写意园,徐脂虎的私闺中渗出一股血腥气,连三座多加了上品龙涎香饼香球的紫烟檀炉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脸色苍白地望着正在给徐凤年把脉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剑神露出一脸惋惜,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泪珠啪啦啪啦往下掉,双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声。 才在鬼门关逛荡一圈的徐凤年看上去并不像濒死之人,没好气地道:“死不了。” 李淳罡点点头说道:“是死不了,可惜。手刀再进一寸,就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现在嘛,皮外伤。可是那个杀死王明寅的少女杀手?” 徐凤年阴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带着大戟宁峨眉、魏叔阳以及五十轻骑赶赴江心郡,一开始就跟两位扈从说好了要引蛇出洞,但没料到这养大猫的姑娘耐心实在太好,从阳春城到江心郡一个来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处心积虑卖出那么多破绽都不抓,等入了城门,徐凤年刚刚松口气,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贴在阴暗壁顶上的杀手轻轻坠下,一击得手。所幸她似乎没有预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黄庭四楼,若是芦苇荡的徐凤年,就要被她一刺当场敲碎脊柱。但接连几次刺杀都未果,恼羞成怒的呵呵姑娘在城门孔洞中马上展开追击。徐凤年脚尖踩在侧壁上,她紧随其后,正要递出第二刺,宁峨眉短戟已经掷出,魏叔阳也身形如鹞子掠起,白马义从纷纷抬出开山弩,她见势不妙,并不恋战,从内门墙孔溜出,纤手五指凿入城墙就跟切豆腐一样,几个跳跃,瞬间没了身影。 途经雄宝郡时,溪畔马匹饮水,闭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从溪底冲出。不过当时李淳罡离得不远,瞬间便有剑气奔袭而至,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众人只看到这少女匿入水中,游鱼一般消逝,密密麻麻骤雨般的弓弩与短戟都无法伤其丝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凤年安慰道:“姐,真没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没事没事,这还叫没事!你这德行,晚上姐怎么跟你睡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李淳罡脸色古怪,本想调戏两句,但想想还是作罢。以徐凤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怄气,指不定就要把气撒在姜泥头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没天理了。他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香喷喷的闺房,房中青鸟与丫鬟二乔也都识趣闪人,只剩下这对打小便关系亲密的姐弟。虽说是外伤,但皮开肉绽的,也不好受,徐凤年正想偷个闲休憩一番,但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然后既是无奈又是愤懑地道:“姐,你脱我裤子做啥,那里没伤到!” 徐脂虎一点没当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娇滴滴柔声道:“凤年啊,姐不放心,还是看一看为好。这里没外人,你脸红个什么。” 徐凤年伸手誓死护住腰带,扭头怒道:“姐!都多大的人了,别这么没羞没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脸幽怨,好一副泫然泪下的凄凉神情。要是道行浅的,如江南道那帮学子名士,见到这个还不丢了魂?可徐凤年跟这大姐朝夕相处那么些年,还会不知道她的伎俩?一点都不敢放松手劲,生怕一下子就给她得逞了。姐弟两人僵持不下,徐凤年求饶道:“姐,算我求你了行不,没你这么趁火打劫折腾伤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缩手,不过没忘记再拍了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轻笑道:“哟,挺翘,练刀就是好,这体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伤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得好好让姐把玩把玩。” 徐凤年头疼道:“你再这样,我明天就去二姐那里了。” 徐脂虎俯身,妩媚如狐仙的美艳脸庞凑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气如兰,哼哼道:“没良心的家伙,你说家里谁最疼你宠你,小时候是谁尿床,又是谁偷偷帮你洗被子?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徐凤年转头近距离望着这张很难被外人看出端庄贤淑的脸庞,轻声道:“姐,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徐脂虎干脆蹲在床头,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个才入阳春城便大开杀戒的弟弟,温柔道:“这就是姐姐的家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要不怎么会有覆水难收的说法,姐就算回北凉,也只是算省亲,不算回家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脂虎伸手抚摸着这个为了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面树敌的家伙,看了那么多年,总是看不腻看不烦呢。她轻轻道:“家里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说你倒行逆施,不成气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凤年有多喜欢姐,姐当然是知道你心疼的啊,在城内杀搬弄唇舌的无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刘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了想给姐出口恶气,其实也是想逼着姐在江南道没办法再待下去,好跟你回北凉,对不对?你这个傻瓜,姐在哪里不是你的姐,真回到了北凉,就能开心了?以后等你二姐从上阴学宫回去,还不得天天跟她为了你争风吃醋呀,姐说大道理总没能说过她的时候,才不乐意受这个气。这次你舍近求远先来看姐,她这个连你喊声二姐都要不开心的家伙,还不得气坏了。” 徐凤年赌气地哼了一声。 徐脂虎伸手捏了捏这张棱角越发分明的脸庞,笑道:“长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其实还是个孩子。” 徐凤年刚想说话,徐脂虎摆摆手道:“睡吧睡吧,别赶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凤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姐就趴在床头睡着了。他苦笑着起身,后背伤口已经结痂,伤势痊愈的速度不可谓不惊人。虽说离金刚境还有很大距离,但比起寻常武夫的身体,已有巨大优势。 徐凤年起床的声音没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寝丫鬟二乔给惊动了。尽心尽职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随意披着外衣便小跑进来。 酷暑天气,她本就穿得清凉,初长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长得婉约,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水润灵气,体态轻盈,否则京城达官显贵也不会家家户户养瘦马了,这江南道调教出来的瘦马与西楚腴姬并称双绝。 徐凤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动作小些。她看了眼世子殿下的赤裸上身,小脸涨红,迅速低头,生怕逾了规矩。越是高阀豪族,规矩条框便越是森严,主子们也都性格迥异,下人自然不敢恃宠而傲,越雷池一步,何况丫鬟二乔听多了小姐嘴里的北凉世子骄横行径,加上昨天那场风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马虎了。小丫头本以为这世子殿下到了湖亭郡,最多就是见过了小姐以后去江心郡揍一顿那个妻管严的诚斋先生,她的小脑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会把刘黎廷给用骏马从江心郡拖尸拖到卢府啊。 徐凤年拿起床头一只羊脂玉瓶,压低嗓音轻笑道:“二乔,帮忙涂抹药膏,后背我够不着。” 小姑娘颤抖着接过玉瓶,倒了些香气扑鼻的药膏在指尖上,抬脚坐在床边,红脸红耳红脖子地轻柔涂抹在世子殿下的后背上。指尖触及肌肤时,她娇躯一颤,少女脸上的晶莹肌肤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是当她看到殿下后背除了新伤,还有一些分明有些时日的旧伤痕时,才觉得触目惊心,不敢想象为何如此家世煊赫的殿下也会伤痕累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小丫鬟二乔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卢府,尤其是幸运地在徐脂虎庇护下,如何能体会庙堂江湖的阴险与浩渺?对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了些米饭或者中暑了着凉了便是顶天的大事了,像被悍妇扇了一耳光,她便是拼死也要给小姐报仇还恩去。 大体来说,二乔是幸运的,能够碰上徐脂虎这么个护短的寡妇主子,都不需担心被主子的男人轻薄这类事情。世族高门里头,有几个如她这般可口诱人的侍寝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闺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圣贤大儒也不能说什么。 徐凤年在她帮忙下穿上一身崭新衣衫,悄悄下了床,笑道:“二乔,我出去透透气,你候着我姐便是,让她自然醒好了。” 二乔胆怯羞涩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发现世子殿下身材修长,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许多呢。 徐凤年走出屋子,青鸟站在院中,主仆二人离开写意园,沿湖散步。徐凤年看到棠溪剑仙卢白颉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他不假思索地走去。卢氏琳琅七杰,卢白颉年岁最小,因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就并未分家而出,住在了退步园。因为家主卢道林在京城担任国子监右祭酒的清贵位置,这栋卢府中大小事务一般都交由卢玄朗处理。棠溪剑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连嫡出掌握卢氏大权的卢道林、卢玄朗两人都要重视这位庶出弟弟的意见。 卢氏七杰,除去这三位,有一人潜心修道,一人遁入释门,其余两人都在泱州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员,远比京师清水衙门的正四品甚至是从三品还要吃香。虽说京官一直在骨子里轻视外地官员,但真正想要入阁掌部的当红官员,大多要在从四品时主动要求外放到地方,多则六年,少则三年,积攒了足够资历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为王朝的栋梁之臣。本来以卢白颉才华,可以成为卢氏仅次于家主卢道林的主心骨,没奈何棠溪剑仙无心仕途,反倒是与家族六位兄长的关系都十分融洽,与谁都说得上真心话。其余六人相互之间大体上关系和善,却难免有些深层次的不睦。像亲手创办白松书院的卢玄朗就不太看得起两位做官的弟弟。学院里士子聚众清谈时,曾带头抨击时政,将两人批判得体无完肤,因此这位白松先生与两个务实治政的弟弟可以称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尤其是在浩浩荡荡的洪嘉北渡中,卢玄朗对于卢氏吸纳诸多名声不显的中下士族子弟,相当不满,私下贬斥为南方沆瀣蛇鼠窃居卢氏高梁,只是家主仍是兄长卢道林,卢玄朗也只能发发牢骚。 入了亭子,徐凤年行晚辈礼,毕恭毕敬道:“凤年拜见棠溪先生,昨晚误以为先生要拦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语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卢白颉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了。不过本人没有几斤道德仁义可供贩卖,不知殿下入亭所为何事?” 徐凤年笑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说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来跟棠溪先生讨打的,刚好凑巧负了点伤,想了想先生下手会轻些。” 卢白颉明显愣了一下,泛起一点笑意说道:“殿下这泼皮无赖的脾气,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辙。” 徐凤年说道:“我们姐弟都是跟徐骁学的。” 卢白颉是第一次从人嘴里直截了当听到“徐骁”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谈无忌,最多也就是以“北凉那大蛮子”代称,敢说“徐瘸子”的极少,但撑死也就是在私密场合敢这么说,更别提对徐骁直呼名讳了。卢白颉笑了笑,道:“殿下还要待多久?打算再杀几个江南道士子?” 亭中剑意横生。 青鸟皱眉,就要踏入亭中,徐凤年摆摆手,拦下这枪仙王绣的女儿,面朝棠溪剑仙平静说道:“他们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头,吃饱了撑着就要杀人。饱暖思淫欲还差不多。” 卢白颉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给仍在京城的北凉王惹麻烦吗?” 徐凤年摇头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气和来了江南道,再云淡风轻离开江南道,由着那帮读书人编派我大姐,徐骁才真的要动怒。 杀刘黎廷也好,杀士子也罢,江南奏章如雪片飞往京城,徐骁头痛归头痛,其实很开心,以后回了北凉,指不定私下还要骂我为何才杀了这么几个。” 卢白颉无奈叹道:“殿下你这一家子。” 只是棠溪剑仙浅淡笑容中分明多了一份真诚。 徐凤年望向湖水,道:“我姐还是不肯回北凉,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 这个家有什么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卢白颉没来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确是一点都不好。可惜这个家我说了不算,否则早就让你姐滚回北凉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出门游山玩水都不痛快。” 徐凤年立即对这泱州剑仙好感倍增,咧嘴笑了笑,有那么点顽劣晚辈与开明长辈相处的味道了。 徐脂虎醒来时寻觅弟弟的身影,结果出了写意园,就看到亭子中俩家伙面红耳赤大眼瞪小眼。女婢青鸟见到长郡主后,行礼时嘴角带笑,这让徐脂虎松了口气,还以为亭子里两人就要大打出手了。棠溪剑仙似乎没能争执胜出,冷着脸挥袖离去。徐脂虎看到一脸无辜的弟弟,好奇问道:“这是闹哪一出?小叔该不是要去拿霸秀剑伺候你了吧?” 徐凤年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道:“没呢,在跟先生聊洪嘉北奔的事情,有些分歧,说着说着就变成吵架了,想必还不至于要刀剑相向,顶多晚些时候再论战。也就是棠溪剑仙,换作别的江南道名士,我早就拿刀砍杀一通了。” 徐脂虎伸出手指点了点弟弟的额心,“你呀你呀,也不知道在长辈面前装得温良恭俭些。” 徐凤年等大姐坐在身边,眯眼问道:“那卢玄朗还在做缩头乌龟?” 徐脂虎丢了个媚眼,语重心长道:“规矩,规矩呢,别没大没小,记住了,下次见着面别摆张臭脸。卢府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族,不是人人都像小叔这般好说话的。” 徐凤年不置可否,只是白眼。徐脂虎拇指肚在他额心摩挲着,啧啧称奇道:“昨晚摸了一晚上,都没能把这好看的紫印抹去,八成是真的了。姐以后可以化这妆,好看,说不定可以风靡江南道。” 涌起一股无力感的徐凤年无言以对,轻轻拍掉她揩油的手指。 徐脂虎问道:“饿了没?要是身体撑得住,姐带你去报国寺吃斋饭去,滋味极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这一趟出卢府,除了闲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鱼幼薇并未出行,青鸟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于是就只喊上了魏叔阳、宁峨眉以及老剑神、小泥人四人,凤字营轻骑都被留下来。不过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乔去喊了起来,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后有了像样的床榻睡觉,恨不得一觉睡个几天几夜,起床时颇不情愿,上马车时还睡眼惺忪,显然是没睡饱。 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马夫分别由大戟宁峨眉和老剑神担任。本欲避开的裴王妃被徐脂虎点名留下,车厢内除了姐弟就只有这位从高高枝头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气,啧啧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连我这女子看了都要动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肤,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苇不卑不亢地躲开。她对这位连青州都骂声喧嚣的无德寡妇,恶感说不上,好感肯定欠奉。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敢表露出来。徐脂虎见她躲开,有些无趣,转头一脸坏笑问徐凤年:“尝过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没,你想要,晚上让裴王妃睡你那里,只要别来祸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沉甸甸的胸脯乱颤,一点不顾忌地趴在徐凤年肩头上,气喘吁吁地媚笑道:“算了算了,姐还是乐意跟你睡一起,与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磨镜子,虽说也不差,可哪里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满眼震惊,看待这对姐弟有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显然是信以为真他们之间有那有悖伦理的悖德关系。 眼神一冷的徐凤年拿绣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脸颊,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乱,彻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怀中,津津有味地望着这位靖安王妃。这姿态,哪里像是姐姐,分明如同内宅里争风吃醋的妻妾,得宠后耀武扬威给手下败将看呢。徐凤年心中叹气,但既然是姐姐胡闹,就由着她去了,她开心就好,至于一脸厌恶的裴王妃心中所想,关他何事? 徐脂虎得寸进尺,双手搂着徐凤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脚蹭了蹭脸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终生的狐媚手段?这女人哪,床下端着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还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厌了。姐姐都这般岁数了,若再放不开,可不就是浪费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钱了吗?”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极重。听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说法,相信再豁达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钗的裴王妃板着脸,撇过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点风情,难怪我弟弟这种端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家伙都对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凤年终于出声道:“好了,姐,你就别吓唬这位贞洁烈妇的靖安王妃了,再说下去,她就要吞钗自尽了。” 徐脂虎故作惊讶道:“瞧不出王妃姐姐这般刚烈啊。” 徐凤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钗给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凄离,咬着牙背对着他们,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来也是可怜人。” 徐凤年不置可否。 来报国寺来得早,寺门还未开启,十几拨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闲谈,大多都是湖亭郡里的熟人,当看到寡妇徐脂虎下了马车,立即闭嘴不语,相比前段时间的看戏心态,昨天波澜过后,湖亭郡别的县城还好,阳春城里所有消息灵通的士族门阀却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给震骇得讷讷无言。当街杀士子后,横冲直撞驱散城内数倍人数的甲士,据说连卢府的中门都给拆卸了,当晚又将诚斋先生拖尸入城再抛尸门口,这等行径,岂是惨绝人寰可以形容?城里家族的老辈们连夜起身,与世交们挑灯夜谈,都痛心疾首说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耻辱,传言州内对待豪阀手腕最是铁血的郎将董工黄已经得到命令,今天就要从州府带六百精锐赶来阳春城,谁不知道这初上任便杖杀姑幕许三公子的董郎将与庾氏关系很深,更是顾剑棠大将军昔日的心腹爱将? 寺门紧闭,徐凤年下车后,看见寺前贴着山根有个小巧玲珑的方池子,泉边绿树相拥,又有一株盘虬奇怪的古松。徐脂虎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走去,池里一侧各有石雕龙头,龙口里一滴一滴淌着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丢下的散落铜钱清晰可见。徐脂虎捡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搅动泉水,停下时水面上就会出现一条细如银丝的分水线,她抬头笑道:“看见没,据说这是山水和泉水两种水质轻重不同混淆一起而产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凤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里捡起几颗铜板,被徐脂虎拿树枝一拍,笑骂道:“你穷疯了啊?” 徐凤年仍是捡起了一枚铜钱,两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则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气清新,鸟鸣声一声递一声,抬头望去,寺中绿意一层高一层。收回视线,身边那棵古松果然生得不俗气,粗壮主干左折右旋,苦苦弯作数叠,扭曲如一条卧龙,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老剑神和姜泥便在树下站着,羊皮裘老头儿叹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于人力的话,则太过于无情了。” 徐脂虎拿树枝指了指古松,跟徐凤年解释道:“当地人都喊它卧龙松,说折一枝都会流出血来,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谁真去做这事。” 徐凤年笑道:“我去试试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凤年撇撇嘴。 一旁二乔看到这场景,温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亲相爱呢。兴许是被瞥见了偷笑,徐凤年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吓得婢女赶忙躲到徐脂虎身后。小姑娘心如鹿撞,好像不是怕,只是被什么轻柔挠了一下,就再安静不下来。 徐脂虎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头,会心笑了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面上徐脂虎还是妩媚白了一眼无心之举的徐凤年,拿树枝挥了挥,仿佛是警告他别在佛门净地拈花惹草。 寺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和尚合手行礼。只是今天厢房提供香客斋饭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后,就再没人敢进去。 徐凤年这一桌徐脂虎坐着,加上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还空了条凳子,丫鬟二乔和武将宁峨眉都站着,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来的路上实在是被欺负得惨了,更是不会坐下。徐脂虎是喜欢热闹的人,就将坐在隔壁桌的姜泥喊来,小泥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走近后被徐脂虎拉在身边长凳上坐下,笑眯眯道:“姜泥,真是越长越俏了,你这妮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那会儿府里也就你能跟凤年比了,我起先还担心女大十八变,怕你长大了就不好看,现在看来是瞎操心了。来,跟姐姐说凤年欺负你了没。”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面前挺泼辣的一妞儿,此时竟红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拆台笑道:“脸红了,难得难得。” 姜泥没怒目相向,桌下抬脚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双脚,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还想跟本世子过招?” 有徐脂虎在场,姜泥就没什么嘴皮子上的动作。 徐脂虎柔声笑道:“看样子肯定是经常被欺负了。没事,回头我就帮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嘀咕道:“是我姐还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势要打,世子殿下侧了侧身。她爱怜地摸着姜泥这小妮子纤细的肩头,“姜泥,听说你出北凉后就给这无赖读书?这是好事儿。这段时间嘛,来给姐姐读王东厢的《头场雪》,价钱加倍,都从那家伙口袋里掏,他不敢不给。” 姜泥抬头重重嗯了一声,是这个月里破天荒的笑脸了。 徐凤年大煞风景调笑道:“酒窝,两个小酒窝,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双倍价钱就双倍,值了。” 姜泥立即板着脸,但眼中还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是因为徐脂虎,跟那混账没半文钱的关系。 徐脂虎笑道:“咱们的小姜泥笑起来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跷着二郎腿的羊皮裘老头儿笑呵呵道:“徐小子,你这姐倒是没白生这身段,心肠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搂着小泥人,扭头妩媚一笑,“就冲李剑神这句话,回头好酒十坛。” 老剑神竖起大拇指,赞道:“豪气!这酒老夫喝定了,这些天在江南道上谁敢与你过不去,老夫第一个跟他不对付。” 徐凤年苦恼道:“怎么觉着就我不是个东西。” 在徐脂虎怀中的姜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凤年惊喜道:“瞅瞅,又有酒窝了!” 姜泥转过头,正要板起脸,被徐脂虎拿手指轻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窝,低头打趣道:“你这可爱妮子,姐姐舍得让那家伙离开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让你走了。” 徐凤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姜泥身前桌子上,缩手后,是那枚从泉水中捞起的铜钱,厚颜无耻道:“送你了,豪气不豪气?” 姜泥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面子上,伸手拿起铜钱,握在手心。 斋饭送上来后,徐脂虎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说道:“今天报国寺有一场王霸之辩,要不要听?” 徐凤年无所谓道:“随你。” 徐脂虎加重语气道:“听可以,不许打打杀杀。” 徐凤年埋头啃着一个素包子,说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会盯着我的。” 吃过早饭,徐脂虎带着他去看报国寺里的牡丹,姜泥与李淳罡走在最后,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摊开手心,偷看了眼满是汗水的铜钱,然后赶紧握紧,跟做贼一般。 看似左右张望的老剑神心中哀叹,娘咧,你这傻闺女,这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铜钱,就比老夫毕生的剑道造诣更值钱了? 报国寺里大多数牡丹花期已过,姚黄魏紫两种贡品牡丹争芳斗艳的盛景不再,只留下一些品质相对平庸的仍有绽放,如叶里藏花导致风情清减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报国寺牡丹比起北凉王府还是称得上辉煌,光是在寺中转悠赏景,就耗去一个半时辰。离午饭还有段时间,一行人在一间雅致禅房品茶。明明是寺庙,煮茶的却是一位曼妙道姑。两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庄老学说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团清谈话题的重要枝干,许多世族豪门的妇人都有潜心黄老的风雅习气,只不过道姑出现在禅房,还是有些古怪。她约莫三十来岁,生得颊红眉青,长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气,经过大姐徐脂虎与她的言谈,才知道这本名许慧扑的女子出自姑幕许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在往来皆名流的报国寺山后独有几亩茶山。 许慧扑算是徐脂虎的半个闺房密友,大概是二女同为寡妇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比较近。这名女冠兴许是爱屋及乌,对徐凤年也相当客气,她煮茶时虽说话极少,大多都是与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视线与世子殿下相触,都会眉目含笑。茶罐是只玲珑锡瓶,贵在严实,而且锡性与茶性相亲相近,存放前大瓶储水小瓶吹气以测渗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门外汉哪里懂得计较这些,只想着如何金玉昂贵了。茶壶是古朴的去冬壶样式。 她见徐凤年盯着茶壶,就解释说道:“这是我父亲年轻时去两禅寺听高僧讲经时妙手偶得的,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后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着两禅寺一棵银杏树的树瘿形状做了一把壶,刻上树纹,后来不知为何便流传开来。壶名取自‘指纹隐起可迎春’。不过泱州一般的去冬壶,砂泥都从阳羡溪头挖来。” 徐脂虎正在努力将一朵牡丹插在徐凤年发髻中,徐凤年誓死不从,姐弟两人有来有往,始终没能得逞的徐脂虎喘着气笑道:“那老和尚就是两禅寺的大住持,听说活到一百五六十岁了吧,遍天下也就咱们北凉武当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许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两禅寺,除了听禅听经,还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阳羡溪头一斤泥能值一斤黄金,终归不如许伯父亲制的茶壶来得佛气。” 徐凤年刚接过一只绿玉斗茶杯,正想喝茶,结果听到这茶壶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制成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佛气什么的,他喝不出来,也实在是不想喝出来。但上了贼船下船难,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门道,也就不敢瞎卖弄,茶叶与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极好,但只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他就有些泄气,兴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将牡丹花插在头上,他也懒得去拔下。没来由想起自称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还有那个小和尚笨南北,一时间怔怔出神,继而想到有关两禅寺老住持的传闻。据说这个被世人当作圣僧圆寂以后注定要称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识字极少,年幼时只是做些砍柴烧炭的事情养老母度日,买柴的人家信佛,常读《金刚经》,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亲逝世后,他才上山便得两禅如来衣钵,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讲法,一气呵成。 要知道他是讲法,而非讲经,虽说这与他贫苦出身识字不多有一定关系,但无疑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听金刚一经而悟万法,两禅寺的僧人诵读经典何止万千?但当年与这位和尚讨教典籍佛理,和尚都开门见山说我没读过你的经,因此和尚只是让他们背经,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说一个停字,接下来便与对方说法,无人不服。曾有南国第一大寺法华寺百岁老住持询问当时才四十岁的和尚,为何读万遍妙法莲花经而不解经义,结果仅是老住持背了几段,中年和尚便开始娓娓道来其中经义,老住持醍醐灌顶,感恩而去。世人听来,简直就是神乎其神,无法想象一个连经书都不会读的和尚如何能度人。连龙虎山齐仙人都要见之行礼。两位佛道的最杰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莲花辩论上同时出现,但结果却让所有旁人一头雾水,两人只是面面相坐,一言不发,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齐玄帧飞升前最后一次现世。 当这个和尚不再年轻,越来越年迈时,也不曾听说他去识字读经,只是当寻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来时,让这徒弟说了连续三天三夜的经义,他频频点头,最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准许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后来,就有了离经叛道的顿悟。 徐凤年猛地一惊,茶水洒了一地,喃喃自语道:“白衣僧人李当心,自小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 道姑许慧扑本来就瞧出徐凤年品茶兴致不高,这一洒,更显无礼,与俗物何异?她便有些神情不悦,只是没有说什么,但再也没有想法给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来世人所说北凉世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未夸张啊。 原本有望宠冠后宫的姐姐许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宫,许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个寡妇女冠,不至于跟家族成员一样迁怒于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两郡兴风作浪的内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连家族让她借着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虚实的说法,都没有点头,今日亲眼一见,实在是失望,无非是仗着北凉王的家世仗势欺人而已,这与泱州四大世族里不成材的子孙在根子上并无不同。许慧扑瞥了一眼以往能谈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叹。 茶没冷,气氛却是冷了许多,已经不是加几块炭火便能改变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点即透,只说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报国寺,便离开了禅房。 许慧扑静坐片刻后,等这一行人远去,才缓缓起身,走出院子后门,径直上茶山。走了一炷香工夫,终于见到一栋竹楼,竹檐下放了一张竹椅,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也是如雪的狮子猫,老人手抚猫头,端坐望远山。 老人伸了伸手,许慧扑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只小凳上,不等她开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蔼微笑道:“来得这么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许慧扑柔声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这世子殿下扶不起来,世袭罔替就世袭罔替好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也都落得一个轻松。” 许慧扑深知自己的看法,兴许就要扯动泱州四个豪阀的未来格局,紧张万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让人试探一番,我怕看错了。” 老人轻轻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吓得娇躯微微颤抖起来。老人摸了摸狮子猫脑袋,笑道:“怕什么,这么大的担子,还会由你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许拱、卢道林这些人了,泱州还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 许慧扑脸色苍白,不敢出声。 吏部尚书庾廉,江心庾氏家主。卢道林,湖亭卢氏家主。龙骧将军许拱,虽非姑幕许氏家主,却也是手执兵权的王朝大将军。只是这些各自惊才绝艳的泱州大佬们,见着了眼前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于跟许慧扑这般战战兢兢,也得毕恭毕敬站着说话。许慧扑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还因为她是这位泱州老供奉的孙媳妇。庞大的江南士子集团,其底蕴与势力,岂是才百年根基的青党能够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划,还有那评点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参与,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当朝首辅张巨鹿之前!因为老祖宗年轻时曾与老首辅以及西楚太师孙希济师出同门,张巨鹿再权势煊赫,也要以晚辈自居。 老人眺望远方,“今日王霸之辩,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许慧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五十年来中最巅峰的王霸之辩,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老人感慨道:“老首辅运气好,有张巨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以他的本事,也就是当个帝国的裱糊匠,这里漏风这里缝,那里漏雨那里补,春秋国战以后注定是要不合时宜了,死了好,否则晚节不保。西楚那孙老头就惨了,原本论名声,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他,现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这骂名就只输给徐人屠了。还不如死了。” 许慧扑只是虚心听。 老人听到狮子猫喵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内是好事,长远来看,我们这帮被棠溪剑仙骂为老不死的家伙,这些年死皮赖脸不死,岂不是白活了?” 许慧扑扑通一声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当年与卢白颉那点事,算得了什么,起来吧,地上凉,沾了寒气不好。做人要接地气,可也不是这个接法。” 许慧扑颤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让那寒门后生与世子殿下见上一见,有他给北凉出谋策划,不输当年赵长陵之于徐人屠,这死水就做活了。” 许慧扑轻轻起身。 老人平淡说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荐枕席,才算彻底跟卢白颉断了关系。” 这位清心寡欲多年只读老庄的女冠并未拒绝,离去时,咬着嘴唇,渗出血丝。 女冠许慧扑行走在茶山小径中,终于走出了老祖宗的视野,站在茶丛中,望着报国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亭子,怔怔出神。除了咬破嘴唇的血丝,脸上看不出太多悲恸。她并不恨老祖宗的安排,只恨当年那青衫剑士的不争。她一心修道,驻颜有术,看上去是三十岁的风韵少妇,其实年近四十。初见他时,她才十三岁,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迹,脸色阴沉着走下山。 许慧扑却不知树荫深处,一袭仗剑青衫已经一望许多年,见她走入报国寺后,他才缓缓步向竹楼。 老人与猫还在,如雪球一般的狮子猫尖叫一声,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块当年卢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后辈。这剑士曾经是何等意气风发,若不是过不了情关,不管是入仕还是剑道,任何一条路,都会走得很远。老人安抚着膝上那只受惊的狮子猫,皱了皱白眉,平淡问道:“都听见了?” 棠溪剑仙卢白颉点了点头。眼神清冷地望着这个老人,一根手指始终搭在剑鞘上,看来古剑霸秀随时都有可能出鞘。以卢白颉登剑评的造诣,出剑自然极快,他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显示,此般自然是在表态,老人若不收回与许慧扑的言语,他不介意以棠溪剑仙而非卢氏子弟的身份再来一次大逆不道的举动。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我卢白颉一剑在手,问心无愧,又何须理会? 在江南士子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子猫,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子猫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文忠”的庾剑康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至于更高于“文忠”的谥号“文正”,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连他都不作奢望。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江南多山水,总是看不厌,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他轻声道:“棠溪,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卢道林也愿意。” 卢白颉很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不愿意。” 老供奉庾剑康皱眉道:“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不愿意做卢氏家主,不愿意荐举入仕,不愿意恩荫做将,身为卢氏子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若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压你们一头?” 卢白颉沉默不语,手指不再抹在剑鞘上。 老供奉叹息着伸伸手,示意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后辈坐在凳子上,卢白颉坐下后,今天特意从江心郡赶来报国寺的庾剑康笑了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子孙,我家里那些后辈,沉稳有余,锐气不足,只能守成,很难中兴。 他们哪敢骂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气,却连肚子里都不敢骂。 小小年纪就都是一股子臭不可闻的暮气。棠溪,你可知我为何要为难许慧扑这么一个女子?” 棠溪剑仙摇了摇头。 老供奉双手捧起狮子猫,感慨道:“她哪里配得上你。” 卢白颉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亲晚年得子,对你格外溺爱,临死前甚至分别留信一封给我与许殷胜,不顾立长不立幼的宗规,不惜交出一些家底,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求我们来帮衬着你做卢氏家主,你真当卢道林不知这个秘密? 我能不说,许殷胜却早就透露给他了。这些年姑幕借卢氏的势暗中壮大,狼已经入了室,你却让你父亲大失所望。卢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与姑幕许氏这帮阴险小人占得便宜?远的不说,你卢氏掺和进了许淑妃的事情,赵皇后冷眼旁观,可都记在了心里,真以为赵皇后会与那许家女子情同姐妹? 这次那北凉世子一番兴风作浪,江南道士子群情激愤,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受了挑唆,你兄长在国子监里还能安稳?不出意外,里外都做不得人的卢道林便要引咎辞去右祭酒,与你兄长斗了好些年的桓温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卢氏在京城受挫,说到底还不是我泱州的损失?若非如此,我一个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老不死来这里作甚?听那无聊的王霸之辩?还是想被你仗剑相胁?” 棠溪剑仙平淡道:“与我说这些,伯父就不怕对牛弹琴吗?” 不知是怒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老供奉隐约怒气横生,提高嗓音说道:“棠溪,我可以不让许慧扑去做那事情,可你这次却是必须要出来替卢氏分忧。否则以我的脾气,姑幕许氏这些年的手脚,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许慧扑去丢人现眼,只是给他们提个醒罢了。棠溪,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这四品京官,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卢白颉苦涩道:“只求伯父莫要让人为难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复云淡风轻的闲散常态,和颜悦色说道:“棠溪啊棠溪,当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谁敢与她过不去?” 卢白颉摇头道:“连北凉王的女儿都有人敢如此欺负,她只是姑幕许氏的弃子,如何能让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与你约定,你去京城,她终归是庾氏名义上的孙媳妇,没谁能欺负。” 棠溪剑仙卢白颉起身作揖后平静离去。 老人眯起眼,靠在椅子上,心思让人琢磨不透。 竹楼中走出一对主仆,赫然竟是酒楼中见识过北凉轻骑跋扈行径的拿扇公子与青衫剑士。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换了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绘有三位风情迥异的美人。他蹲在老供奉庾剑康身边,伸手摸了摸狮子猫,抬头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费心思让棠溪剑仙出仕,卢氏底子本就不比我们庾氏差多少啊?一个卢道林不足惧,可加上这位,就不好说了。伯柃袁氏跟姑幕许氏哪里能入老祖宗的法眼,但卢家一旦有棠溪剑仙坐镇,只要稍稍赚取一些军功,真做了实打实的兵部侍郎,再等个七八年,有卢氏家底支撑,执掌一部不是难事,比起一位许淑妃,分量只重不轻啊。” 老供奉笑道:“许淑妃算什么,实话与你说了,不管是谁家的女子,进了宫,都不是赵皇后的对手。当今走外戚路数,是最蠢笨的法子,姑幕许氏不信邪,目光短浅,迟早要惹来祸事。但王朝军政一途,却是大有可图,我们江南道读书人不缺,唯独缺卢白颉这般可马上建功的人物,不论长远还是公私,我都会让他进入兵部,至于卢白颉能否在徐瘸子、顾剑棠和几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夹缝中冒头,得走一步看一步。依卢白颉的性子,最多是做到大将军,做不成兵部尚书的,但可以让卢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可以让卢、许两家生出嫌隙,可以让这些年得志猖狂与卢氏摩擦不断的伯柃袁氏如芒在背,还可以让卢氏念我们庾氏的人情,你算算看,一举几得了?” 公子哥双指捏着扇柄,笑道:“四得。” 略作思量,年轻俊逸的公子哥啪一下撒扇开来,小心翼翼道:“老祖宗,徐、卢两家毕竟是姻亲,棠溪剑仙日后执掌兵权,似乎还可以让朝廷更忌惮北凉。” 老人欣慰道:“这只算是半得半失,不好妄言。徐瘸子和卢白颉的性格天生不合,陛下未必看不出来,即便陛下看不出来,赵皇后却是看得清楚。 天底下门阀联姻,牢固的唯有我们这般读书读出来的世族,区区将种,不可以常理推断,更何况是徐瘸子。徐、卢两家其实骨子里是谁都瞧不起谁的。 不过你能看到这一点,算是不错了。” 年轻公子笑了笑,打开了扇子,却是替老祖宗与那只狮子猫扇起一阵清凉。 老人轻声道:“我虽骂那家伙是徐瘸子,可到底是毁灭了八国近半青壮的人屠魔头,更是连春秋大义都给践踏得一干二净了,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能去随意挑衅的。因此酒楼上的小打小闹,你别想着如何去出气,一个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子的护短,你们这些孩子,都没有切身体会,我不管你现在如何不理解,只要记着这些话就行了。官场小吏的‘拖’字诀,能让尚书将军们都头疼,搁在你们身上,就要学会‘等’字诀。年轻是好事,能等。张巨鹿也好,顾剑棠也罢,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来的。” 公子哥点了点头,对于老祖宗的叮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无法马上对那北凉世子下绊子,有些遗憾,但既然连老祖宗都说要等,他不过是庾氏一名庶子,当然不敢违逆,也更能体会耐心的重要。 此时,徐凤年只带着靖安王妃在报国寺内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寺外墙根的卧龙松下,有树荫有清泉,徐凤年坐在泉边石头上,在酷暑中格外惬意。今日报国寺有一场盛况空前的王霸之辩,一般香客已经进不去寺内烧香拜佛,寺内几个僧侣在门口把关,除了熟面孔,一般人要递出名刺,身份足够,方可入内。 徐凤年看到一名穷酸书生在寺外徘徊许久,日头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计是墙根泉水这边的徐凤年锦衣华服,更有一名丰韵卓绝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凉。在江南道,世族子孙连与寒门子弟同席而坐都视作奇耻大辱,那书生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只是实在熬不过大太阳熏烫,犹豫了半天,终于来到泉边离徐凤年最远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舒服至极,长呼出一口气。蹲了会儿,见徐凤年并未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默声诵读。 徐凤年余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见的书籍,而是北凉那边当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经章句集注》,看这书生唇语,更加有趣,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姚先生解经,据一时所见,未必是圣人本旨,多有商量处。” “立言太高,然发挥己意太过,溢出原本经文,有欲求高于圣人之嫌,以致凌虚蹈空而无实,非解经正统。” “但比较学宫朱门理学的一丝不苟,仍有诸多可爱处,拘谨更少,通达更甚。” 徐凤年观察着书生唇语,觉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当那寒酸书生合上书籍说了一句“我辈书生死当谥文正”,他忍不住笑出声,把那书生吓了一跳,手一抖,《四经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书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湿漉漉淆成一团的典籍,心疼得脸色苦闷,爬上岸后魂不守舍。这湿透了的书籍哪怕一页页撕下来晒,估计都要损耗大半,一时间在那里唉声叹气。 徐凤年打趣道:“一本书值得了几个钱?” 那书生头也不抬,说道:“这书的确不值几个钱,但由我来读便能读出好些钱。” 徐凤年啧啧道:“饱读诗书售帝王,说是这么个说法,可你连报国寺都进不去,谁理你?” 穷酸书生笑了笑,低头自顾自说道:“谁说我要卖给帝王家?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独独没有了却君王事一说。” 徐凤年弯腰从泉水中拿起一个冰镇了有些时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刚好一敲为二,笑道:“吃不吃?” 书生抬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道:“不敢?” 书生默不作声,只是皱眉。 徐凤年干脆将一半西瓜轻轻丢了过去,书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凤年埋头大啃,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凉透心肺。 徐凤年打趣道:“死当谥文正,好大的野心。” 书生顿了一下,这下子当真是心肺凉透了。 儒家解经就跟释门说法一样,解经不是读经,说法不是说经,皆是非大士所不能为,世子殿下眼前这位穷酸书生却敢对解经著称的理学鸿儒姚白峰说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于所谓谥号文正的野心,就更惊世骇俗,连泱州老供奉庾剑康也只是奢望身后能有个文忠的谥号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离阳问鼎后,对臣属谥号有了明确规范。文官以文正为魁,只是此谥早已空悬百年;文贞紧随其后,朝野上下都将其视作首辅张巨鹿的囊中物;接下来依次是忠、端、康、义等,既然文正、文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内各路诸侯与顶尖文官最热烈追求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阀高下,谥号多少和轻重无疑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标准,一般士子哪敢说死当谥文正,连狂士都不敢。 一经揭穿,往小了说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说,指不定就要有牢狱之灾。那个读书人一本《四经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显然是寒门出身。心事被外人说破,这位书生神情慌乱稍纵即逝,很快就云淡风轻,继续低头吃那半个冰镇西瓜。徐凤年说穿其心事后,却没有得势不饶人,而是被谥号一说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谥,理所当然,武将功勋也不例外。与武字搭配的相对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当谥十八”的说法。武谥中“毅”字夺魁,前九分别是毅、烈、宁、靖、平、襄、敬、敏、肃,传言大将军顾剑棠已经钦定谥号武敬,毅、烈、宁三谥,仍是巨大悬念。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荣耀,这与世族当政鄙视将种有关。当然,若武将能以文字谥,更是荣上加荣。这只独宠于那些出身豪门的武官,例如棠溪剑仙卢白颉能够入仕,死后谥号未必不能以文字带头;徐骁对此一直不太上心,总说三代以后还能有个过得去的美谥就足够。因为朝臣诸公不管当时如何得宠,如何功冠朝野,死后美谥追改恶谥不是特例。 徐凤年的怔怔出神,被报国寺内一阵哄然叫好声给惊醒,想必是王霸之辩已经开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谈得到了好评。 寺内有曲水流觞,清谈名家们沿水绕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谁面前,就有美婢负责端起,交由辩士,一饮而尽后,便可抒发胸臆,若是引来共鸣,获得叫好,便可再饮,若是言谈泛泛,则要自罚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驳,输者便要退场。江南道推崇清谈,没有哪位清谈大家不是这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私下有人记录退场人数,湖亭卢氏的卢玄朗,退场六十二人,未曾被谁退场,稳居江南道清谈名士前三甲。但与未尝一败的卢玄朗地位并列的其余两个,都列席参与了今日报国寺王霸之辩,可谓是一桩罕见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计退场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誉为江左第一,喜好执麈尾,潇洒出尘。另外一人则是报国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称不动和尚,不言则已,一鸣必惊人。他当年与刘燕和卢玄朗的成名两战,《易象妙于见形》与《才性四本》之争都在报国寺,可以说报国寺能成为江南道清谈圣地,除了风景优美,借势于魏紫姚黄在内的数千株牡丹,更多归功于这个口碑极好风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凤年啃完了西瓜,问道:“你想不想参加这场辩论?听说只要随便赢几个,比考取功名还有用。” 只咬了几嘴西瓜的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曾经有幸参加过一次,才说了几句就被赶出来,也不知道是赢了还是输了,应该是输了。与我辩论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计会被记录退场一人吧。” 徐凤年余光瞥见女冠许慧扑出了报国寺,径直走来,他视而不见,只是看着眼前书生,微笑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我猜辩论时你就孤零零一人坐着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声道:“殿下这次猜错了。” 徐凤年一脸恍然道:“是许姐姐带着进去的?” 道姑许慧扑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陈公子满腹经纶,尤其精于王霸之辩,独具匠心,曾托我给许拱阐述军政利害,简称《呈六事疏》,被大将军评点为不拘一格,殊为不易。” 徐凤年略微惊讶地哦了一声。午饭时与大姐徐脂虎闲谈聊起了许慧扑的家世,姑幕许氏以龙骧将军许拱为家族砥柱,这位清谈、军政两不误的大将军出身豪阀高门,主持江南道三州军务,颇有小藩王的架势。任内做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饬吏治,毁誉参半。徐骁对此人评价不低,既然能被公认眼高于顶的徐骁说成不错,自然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了。至于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说出来可能连许慧扑都不信,徐骁书房就有一份,亲自圈画了许多,对于如何巩固边防以及解决财用大匮,更是有过拍案叫绝的举动,这是徐凤年亲眼所见,其分量毋庸置疑。 来湖亭郡的途中,他曾专门让禄球儿弄来一份,只是没料到出自眼前穷书生的手笔,只是不知这位陈公子与许慧扑怎么就有了关联。豪门女子与寒士的瓜葛,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美好桥段,尤其在门第之见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现实,这恐怕也是王东厢《头场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抢手的根源。 宴席上,徐脂虎直截了当说了许慧扑与卢白颉以及卢、庾、许三家的恩怨情仇,这名女冠与穷书生有猫腻儿显然不可能,那就更让徐凤年好奇了,难不成这书生真是经邦治国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门,却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难得至极了,徐骁当年左膀右臂“阳才”赵长陵和“阴才”李义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 徐凤年刚想客套寒暄,发现棠溪剑仙竟也出现。许慧扑立即沉了脸,视而不见。 卢白颉轻轻苦笑,穷书生见到这位卢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没有卑躬屈膝,似乎并不陌生,主动作揖,只是执侄辈礼自居,这等傲气,落在士子眼中还不得气得怒发冲冠。棠溪剑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这无名小卒又是哪门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污了卢七先生的眼睛?而卢白颉似乎对书生也十分青眼相加,并不空洞地由衷勉励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许慧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与你说几句。” 许慧扑冷笑道:“卢七先生避嫌了这么多年,为何今天破例了?” 徐凤年和穷书生都自动转头,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听。这对当年惹起江南道轩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终还是女冠许慧扑败下阵来,与卢白颉沿着清静无人的报国寺墙根走去。许慧扑临行前不忘对世子殿下告辞,再对书生说道不妨去寺内辩论,她已与报国寺说了,不会有人阻拦。于是泉畔又只剩下三人,姓陈的书生轻轻皱眉,徐凤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经典的典,剑匣的匣,名字如何?” 穷书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鸣,嗯,好名字。” 面罩轻纱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忍不住白了一眼。 徐凤年问道:“既然得了允许,不进去听辩论?我呢,草包一个,既然许姐姐说你才学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书生反问道:“与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话?” 徐凤年笑容古怪,没有回答,而是转头询问裴王妃:“你说说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没少吃苦头的靖安王妃不敢把问话当作耳边风,语调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凤年心满意足,笑望向穷书生。后者叹了口气,点点头,将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晒的《四经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三人走出古松阴凉树荫,走向报国寺,徐凤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穷书生在右,先后又有区别。三人才走,徐凤年便看到一个徘徊在墙根下的小女孩小跑到泉水边,先前因为他在,这个面黄肌瘦小乞儿模样的孩子不敢上前乘凉,就躲在墙角,三人离开后,终于壮起胆子。她到了树下泉边,先将两半西瓜抬起,搁在泉畔石头上,但无意间与转头的徐凤年对视后,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色唰一下雪白,赶忙将西瓜放回原地,见这位富贵气派的公子哥并未恼怒,这才怯生生蹲在树下。书生生怕这位与棠溪剑仙和许慧扑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轻轻说道:“这孩子是可怜人,乞讨为生,与一个瘫痪的爷爷相依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过上个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讨时能讨些巧。唉,肯定是她爷爷又犯病了,否则她不会来报国寺捡铜钱,她每次捡得都不敢多,只是几枚铜板,能买半笼馒头罢了,却是她与爷爷好几天的饭食了,至于那西瓜……”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后可当菜炒。” 穷书生愕然后点头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听说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识多看了一眼那小女孩。 报国寺王霸之辩,招来许多江南道士子,有资格参与盛况的早已入寺入座,还有身世与名声都不够格的许多寻常士子,则凑个热闹,只能在寺外逛荡晃悠。卧龙松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原先被徐凤年霸占,世子殿下这等不需说话就自有跋扈气焰的纨绔,一看就是不易亲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们就只得远远站着,更多是对那名看不清容颜却身段妖娆的“侍女”指指点点,秀色可餐啊。 这世道,大户富贵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马,至于清流名士,则是看他们身边的佳人美眷。以高门出身的女冠道姑为第一等,像许慧扑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来才色俱佳的名妓并列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轻美婢又次之,数量越多越显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谈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带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荡壮举。 好不容易等到徐凤年腾出位置,几对衣裳华贵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凉。那卷起裤管去泉池里弯腰捡钱的小乞丐无疑成了碍眼的东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着伸脚将西瓜踹入泉中,溅起水花无数,吓得浑身湿透的小乞儿瑟瑟发抖,再不敢捡铜板,想要躲闪,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扑倒在泉中,惹来一阵哄然大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士族女子幸灾乐祸笑过以后,尖声刻薄地骂道:“小贱种,谁让你来这捡许愿钱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吗?!” 泉池被这些乘凉的膏粱子弟围住,小乞儿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红着眼睛低头说道:“寺里说只要每次捡几颗铜钱,就不打紧。” 那女子嚷道:“还敢顶嘴?” 她恼怒之下,反正没有外人在,懒得装名门淑女,捡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过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没砸中。她本来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气,如此一来更加恼火,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阴沉笑道:“还敢躲,再躲就打断你的腿!” 她使劲丢掷过去,砸在小乞丐胸口,砰然作响,身边男女都拍手叫好,夸赞好准头。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哪里吃得消这般折腾,摇晃了一下,脸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带着哭腔说道:“我再也不敢捡了,再也不敢了!” 年轻女子冷笑着再捡起几颗石子,还分发给身边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准备一起玩类似竹箭投壶的游戏。江南道雅士素来有雅歌投壶的助兴习俗,许多名士都擅长屏风盲投与背坐反投,龙骧将军许拱甚至能在一壶中插满百余竹箭,最后呈现出一幅攒簇如箭林箭山的画面。这投壶算是君子六艺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风靡,只不过今天竹箭换成了石子,陶壶变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跃跃欲试,在那里瞄准,看样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撑得住几下丢掷的,对江南道士子来说,砸死一个行乞的小贱种,算得了什么事。 本已一只脚踏入报国寺门槛的穷书生告罪一声,反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纨绔千金们愣了愣,但也只是一愣,随后相视大笑,不再理睬。两个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丢去石子,一个砸中胸口,一个砸中手臂。小乞丐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蹲在及膝的冰凉泉水中,蜷缩起来。在哪里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极点的小乞丐仍是挤出苍白笑脸,对挺身而出的穷书生说道:“陈哥哥,没事的,砸几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吗? 面对卢白颉、许慧扑这般泱州最拔尖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穷书生跳入水中,再顾不得是否会湿了袖中典籍,护在小乞儿身前,望着这群靠着家族一生衣食无忧的士族男女,面容悲恸。哀莫大于心死,他连质问都不去质问。 那始作俑者的骄横女子一脸不屑,居高临下说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寒门猪狗?” 这时候,士族子弟身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本世子从北凉而来。” 于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门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杂木草藤,砍去几棵恶木杂草不算大事,这是公认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估计是嫌掉价,倒是比寒门高出一线的役门吏门的两门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 报国寺这些为难小乞儿的公子千金,便属于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 这两批人别的不说,眼力见儿无疑是极好,面对穷书生一眼看穿家底,当然肆无忌惮,可转身后看到那名自称世子的年轻人,就有些忐忑了,毕竟那身裁剪质地都考究的华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气态,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说,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诸侯嫡子才能拥有的名号,近五百年来豪阀渐起掌控朝政,才略显泛滥,王孙子弟与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称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将种后代,除去大将军许拱的子女,也没谁敢佩刀出行,况且龙骧将军本就出自姑幕许氏,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将门。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纶巾,是牛车执麈,可不兴下等游侠才耍的刀剑,那眼前这位世子是? 他们一时间有些吃不准,毕竟这个俊逸得不像话的家伙方才还与棠溪先生和许女冠言笑晏晏,怎么揣测都不至于是普通出身。但话说回来,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会与泉池里的那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这边有资格称上这名号的倒也超出了一双手,可不曾听说有哪位世子喜欢佩刀啊。 北凉而来?是出身蛮荒北凉还是游历归来? 率先对小乞儿发难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不及深思,暗叹一声好俊的公子哥,长得实在好看,若不粗鲁佩刀,而是摇扇或是执麈就更好了。她偷偷松手丢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这潇洒走来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轻弯小腰施一个万福礼。 徐凤年有些无趣,看来这些个家伙多半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没将自己跟那个拖死刘黎廷的北凉魔头联系在一起,否则这个娘们儿哪里还有胆量在这里抛媚眼。江南道与唯有他才可自称世子的北凉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钱金贵,大门户里的嫡子长子说是世子,没谁会追着打,在北凉敢这样,当年早就被徐凤年带着恶奴恶犬登门“拜访”了。 徐凤年笑着缓缓抽刀,正要行凶,投壶很风雅是吧,这些颗人头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会骂人吗,留着你们的嘴去骂好了。 徐凤年这个细微动作似乎被穷书生察觉,他轻呼道:“不可。” 徐凤年转头眼神询问,穷书生撇了撇头,示意身后还站着一个在阳春城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当下快意恩仇,事后小乞儿如何经受得住报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拇指始终按在绣冬刀柄上。那群后知后觉的膏粱子弟总算回神,媚眼女子吓得后退几步,若非有被见上阿谀、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搀扶,差点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何等无礼的蛮子才会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个屁! 肯定是小地方来的将种衙内。衙内是江南道对将门后代官家子弟的特称。军营以兽牙作饰,营门又称牙门,所以衙内一说,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传开来。只不过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内都极度不喜这个说法,将种本就是士子给予的贬称,衙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是有藩王驻扎的那些个边防重镇,武夫势大文官低头,衙内才有自负的本钱。 家族有谱品,官宦富贵子弟自然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与督案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子孙,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学渊源的鸿儒名士虽无冕但胜似寻常官员,出身这类家族,也不是役门吏门可以轻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复杂了,那些个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几位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和退下来的功勋,再来一个隐贵至极的外戚子弟,一个个显赫圈子犬牙交错,谁拎得清?但撇开京师,有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异姓王面前,任你是谁都好,都得老老实实,是蛇就盘着是虎就趴着。淮南王赵英算是藩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谁敢小觑? 因此从北凉而来的所谓世子,哪怕最近阳春城中满是北凉世子殿下暴虐举止的传闻,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没人会往这个方向设想,委实是过于煊赫超然了。 徐凤年撇撇嘴,绣冬悄然归鞘,有些怀念以往在北凉横行跋扈的时光了。左擎苍右牵黄,身后是恶奴,固然上不得台面,但想起来还真是痛快。 那会儿没有练刀,花架子都欠奉,不过每次尘埃落定后再卷起袖管来一套夺命十八腿什么的,还是很解气的。那帮纨绔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惮这将种衙内的腰间双刀,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纷纷散去,在远处散而再聚,交头接耳,认定这外乡佬公子哥是不知礼为何物的可憎衙内。徐凤年懒得计较,否则被折腾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赵珣就得叫屈了,没理由将他跟这些蝼蚁一般的役吏子孙摆在一个层面上嘛。 徐凤年跳入池中,绕过穷书生,伸手扶起小乞儿,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几番磨难,久病成医,以武当大黄庭替小女孩缓缓化去瘀血。小乞儿不敢动弹,怯生生站着,所幸脸色不再惨无人色。徐凤年见小丫头忐忑得厉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对穷书生说道:“没事了。” 穷书生如释重负,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出声道谢。靖安王妃见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捡起一捧二十几枚香客许愿的铜钱,递给小乞儿,她没有接过手,神色慌张地朝书生看去,见陈哥哥点头,这才伸出常年冻疮过后格外满目疮痍的泛黄双手。徐凤年说道:“接着听王霸之辩,带上她一起。” 然后世子殿下捡起两半西瓜,上岸以后不由分说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着。” 靖安王妃脸色铁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体统。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忤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账家伙。这世上到底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靖安王赵衡叫阵的,更罕有人能让一位权势藩王在精心布局后无功而返。 穷书生帮着小乞儿藏好铜钱,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入报国寺,这样的行为不合规矩,但不如此,天晓得一转身,那些纨绔会不会就将火气撒在身边孩子头上,就当给她求一张不大不小的护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个阳春城的权贵子弟聪明些。 穷书生踏过大寺门槛,瞧见前头“徐典匣”一袭锦绸袍子湿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凤年好似猜透心思,领路时头也不转,打趣说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人欺负这孩子,我欺负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穷书生听到这个极尽揶揄的说法,哑然失笑。 一肚子无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为然。 报国寺内人声鼎沸,除去可以参与曲水谈王霸的百余清谈名士,旁观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徐凤年径直走去,挑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拿绣冬刀鞘敲了敲两位名声相对轻浅的儒士,示意他们挪一挪,把席子让出来。 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简单,王霸之辩正到了酣战关头,冷不丁被打搅,两位江南道上久负盛名的儒士刚要训斥,就看到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蛮子拿刀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他们只得不情不愿与附近名士挤在一张席子上。徐凤年大大咧咧入席后,招手让穷书生一起坐下,后者也不客气,坐下后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 徐凤年抬头看去,挺远的一个地方,一位执麈的中年名士站着慷慨言谈,身材修长,三缕胡须尤其飘逸,称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引来满堂喝彩,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顿明显都给了听众鼓掌的空隙,显然是一位清谈经验丰富的名士。 徐凤年对王霸之辩不好奇更不擅长,听在耳中自然没什么感触,倒是盘膝而坐的穷书生闭目凝神,喃喃自语道:“义利王霸,先朝诸贤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一统江山,先是上阴学宫两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后有姚、卢、朱三家各执一词,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辈读书人不至掉坠云雾中。袁鸿鹄以醇儒自居,尊王贱霸,贬斥义利双行王霸并用,认为这等事功心态,只会毁去儒家根基,最终弃王道而尊霸道,继而堕入法家之霸术。” 徐凤年外行归外行,还是能听一个大概,转头问道:“眼下这位是在以天理论王道,认为王霸迥异?” 穷书生睁开眼点了点头,感慨道:“袁鸿鹄一直坚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认为世人事功心过重,此风不可涨,否则大难将至。” 徐凤年笑道:“这种言论,不怕京城那边雷霆大怒?” 穷书生摇头道:“此言不说对错,确实是发自肺腑,且不说朝廷是否介意,读书人岂可因此而噤声?我虽更推崇功到成处便是道德,事到济处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鸿鹄的学识和远见,他虽憎恶无节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对本于人心的济民之利,并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说,即便一退再退,承认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后兴许就真的再无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图一途,只剩下蝇营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鸿鹄曾在立涛亭中几近醉死,呼号我辈当哭五百年后。我看不得那些空谈人士的散发袒胸,唯独对袁鸿鹄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凤年不以为然道:“就你们读书人忧国忧民,但有几个做了一辈子道德圣人,可曾真正摸过铜钱?知道一个馒头得花几文钱吗?” 穷书生微笑道:“大儒袁鸿鹄兴许不知,我却是清楚。” 这次轮到徐凤年哑然。 两人只顾着闲谈,没注意到曲水流觞,酒已缓至眼前。人随酒走的美婢姗姗而来,拾起白玉酒杯。一时间,这个角落成了众矢之的,众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参加了无数次清谈盛会都没能举杯几次的老夫子们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赶走的两位儒士更是满目嫉妒,恨不得弯腰去抢过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辩,分外不同寻常,袁疆燕与殷道林两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够在两位清谈大魁面前诉说己身理念,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两位当世鸿儒,更有与姚白峰地位并肩的理学大家程嘉在场旁听,这位老者可是与姚大家书信来往交锋的理学圣贤,哪次书信内容不被天下传阅? 程子自言迟钝暗愚一生只在文义上作窠窟,以此反讽姚大家解经的舒阔肆意,试问天下士子谁不为之会心一笑?虽说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删一字不可后人何必解经,也十分暗藏玄机,可江南道上显然更亲近程子学说,坚持认为哪怕姚大家学问更高,但程子却要道德更高一些。今日曲水流觞辩王霸,汇聚了儒释两门三位当代圣人,阳春城吸引了何止几百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只不过那位程子一直在书上做学问,不爱与人打交道,甚至许多当地士子几十年都缘悭一面,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认得。 美婢端酒而来,原本百无聊赖的徐凤年瞪大眼睛,他泼妇骂街在行,世子殿下游历三年,学了不少骂人不带脏字的绝学,可惜与人死板说理,真心门外汉,于是没有起身,拿刀鞘顶了顶身边的穷书生。 徐凤年看到穷书生竟不怯场,洒脱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交还酒杯给貌美体娇的婢女后,朗声道:“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于王!” 报国寺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抵是一些类似“此子哗众取宠”“竖子空谈”的冷言嘲讽,怒意汹汹。远处同坐一席的江左大贤袁疆燕与不动和尚殷道林相视一笑,显然并未动心,只觉得多了个事功小儿罢了。但接下来一句“二十五年颠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痒之辈”,则让心生轻视的两位大家名士目瞪口呆,此子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并未参与辩论的一位伛偻老者原本一直摇头,唯独听到这句话,自顾自哈哈一笑。接下来那狂妄书生所言就更荒诞不经,矛头直指江左第一号名士袁鸿鹄,“若是全然不顾利,哭五百年后有何益?当下百姓不饱腹,又该与谁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了。只是书生这一席,离众人较远,看不太清这位江左大贤的细微变化。 报国寺住持殷道林轻轻说道:“怪论是怪论,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来有无真才实学去论证了。” 袁疆燕点了点头。 结果出人意料,整个人报国寺几乎无人认识的寒门穷书生一谈王霸便谈了半个时辰,细致入微,这与寻常清谈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谈玄,既然是玄,当然要玄而又玄,只求让人一头雾水,那才是真本事,听懂了便是释门当头棒喝,听不懂,谁管你?清谈若苛求逻辑缜密,岂不是无趣得很?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才算趣味,白马非马不算境界,白马是鹿才是境界。 一百余入席名士,加上几百听众,定力极好的,还在勉强听着这不识大体的家伙在那里聒噪;定力稍逊的,则开始与身边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骂,打着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扪虱,这可不是无礼,是名士风流贤士风采! 徐凤年眯着眼,膝上叠双刀,托着腮帮抬头,跟那个被穷书生滔滔不绝的架势吓得瞠目结舌的清秀婢女“打情骂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赏杯酒喝呗。” 生得十分可爱的婢女抬着一壶酒三酒杯,早已手臂发麻,被这登徒子调侃,鼓起腮帮瞪了一眼。 徐凤年并不气馁,“姐姐累不累,坐下来歇息会儿?要不我帮你抬?” 她趁人不注意,再瞪了一眼。 这公子长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凤年笑容灿烂,不依不饶问道:“姐姐何方人氏,家住何地,芳龄几许?”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这世子殿下给埋了,省得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 所幸没谁关注留心这位正跟婢女眉来眼去的公子哥,因为已小十年不曾公开与人辩论的袁疆燕破天荒出声了。袁鸿鹄才学冠绝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书生的王霸并用与上阴学宫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连气,当年这位稷上先生只要在三场辩论中赢得两场,便可担任学宫大祭酒,只是先赢名实之辩后输了天人之争,最后一场本该是王霸之辩,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地放弃了,但世人皆知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 袁疆燕沉声问道:“北凉姚学只是涉禅,你却明言功利,学禅后来者,往上追寻,无可摸索,自会离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学者习之,立竿见影,一时侥幸立功,见利忘义,后世当如何自处?我辈读书人与百姓笑在一时,后辈却哭百年千年,这便是你的王霸?” 更大的哗然! 袁鸿鹄此说,分明已经将近在咫尺的释门高僧殷道林都裹挟其中,可见这位江左第一名士真正重视那位所有人都以为是信口开河的书生,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开始正襟危坐起来。 徐凤年死皮赖脸跟端酒美婢搭讪时,又瞥见高处一座黄琉璃瓦亭中的大姐徐脂虎做了个敲板栗的威胁手势,他翻了个白眼,正要再与那婢女说上几句,余光瞅见一个踉跄走向亭子的中年儒士,老剑神挡在亭子台阶上,剑意勃发。 那等如临大敌的姿态,即便是芦苇荡面对身负素王的吴六鼎都不曾出现过! 世子殿下猛然起身。 身形一掠再掠。在人流中游鱼一般穿梭而过。 徐凤年临近亭子,只看到那青衫儒士距凉亭二十步时,双袖交相一挥,似要掸去尘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后轰然下跪! 这儒士凄然泪下。 一字一字咬牙说出口。 声音不大,却在徐凤年耳畔炸开。 “西楚罪臣曹长卿,参见公主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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