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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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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发现杯底刻有两行小字,字迹清逸出尘。『人生但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在称雄东南江湖的徽山上,若说轩辕敬宣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那轩辕敬意就是一柄钝刀,锋芒稍逊,但对家族来说作用反而更大。轩辕敬宣的性子不适合待人接物,那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嫡长孙只知读书,许多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在轩辕敬意肩上。广纳四海宾客,善于养士蓄势,二房的地位这些年水涨船高,越发稳固,客卿十占六七,两百骑兵都由轩辕敬宣掌控指挥,附近几州的绿林好汉提及这位,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江东及时雨”。曾有美婢取笑一名慕名上山的跛脚武人,后者羞愤下山,轩辕敬意听闻后二话不说割下宠婢头颅,拎头下山请罪,这武人当时在江湖上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如今却已是徽山次席客卿。到敬字一辈,分流三脉,资源分配本就要此消彼长,断然没有并驾齐驱的好事。嫡长孙轩辕敬城已是公认的一棵枯木,枝叶稀疏,毫无树荫乘凉可言。而轩辕敬宣太过跋扈,都敢说出吃饺子吃嫂子的荒谬狂言,加上自恃宗师境界,难免有拒人千里的嫌疑。轩辕敬意有没有将来入主牯牛大岗的心思?如今是骑虎难下,他自己不想,可被众人架在火堆上,似乎由不得他不去争。大家门户唯有逍遥狗,绝无逍遥人,不争的凄凉下场,大哥轩辕敬城早已给出。 轩辕敬意相貌堂堂,年轻时是被誉为“江东奇器”的翩翩公子,只不过气质敦厚,锐气内敛,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此时与那帮不请自来的北凉蛮子对峙,轩辕敬意头疼归头疼,却也不惧,身边百余弓箭手,比起寻常军旅甲士,膂力无疑要出众许多,一拨攒射,便是泼水般的箭雨。何况徽山客卿听闻是人屠的儿子登山,同仇敌忾,便是三弟那边的都闻讯赶来。要轩辕敬意来说,若非对方有老剑神李淳罡压轴,便是杀鸡用上宰牛刀,李淳罡单枪匹马,再老当益壮,三十客卿还围困不住?可世上许多事情不好讲平常的道理,稳赢的棋局,轩辕敬意却也不敢太放肆,真不小心将那北凉世子给屠了大龙,于徽山何益? 轩辕敬意遥望仪门下的世子殿下,双方人数悬殊,既然这盘棋胜券在握,只需要把握好出手敲打的力道即可,轩辕敬意便有些思绪飘散。他自信武学天赋不比弟弟差,可这些年父亲轩辕国器极情于剑,一年中有大半时分都在或者潜心闭关,或者探幽揽胜,找寻世外高人砥砺剑道,轩辕敬意倾尽心血操持一个世家豪阀,难免耽搁武道修行。少年时代除去只修习一些强身健体术便再不沾碰武学的大哥,轩辕敬意与轩辕敬宣不相上下;及冠以后至而立之年轩辕敬意甚至有所超出;不惑以后,他劳心家族琐事,三弟轩辕敬宣才逐渐一骑绝尘而去,轩辕敬意如何能不去恨大哥?若不是轩辕敬城既不肯学武又不愿担起重任……想到这里,轩辕敬意难免心中自嘲一番,十几年前,他还在偷偷感激大哥的不争不抢,后来才惊觉他那个看似大权在握的光鲜位置,既不诱人,也不牢靠。 牯牛大岗上声势浩大的客卿分作三足鼎立之势,泾渭分明,明确投入轩辕敬意和轩辕敬宣两个阵营的分成两拨,剩下则是仍然举棋不定,下一任家主落入谁手的局势尚未明朗,这一撮江湖大佬显然打定主意要不见兔子不撒鹰。物以类聚,轩辕敬意身旁的徽山客卿性子都较为温和,在江湖上的口碑都不错,属于锄奸除恶的大侠一类,个个大义凛然,见到世子殿下一行人蹚着血路上山,都流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轩辕敬宣那一拨则截然相反,大多是流窜上山寻求庇护的亡命之徒,皆是赫赫凶名在外,其中便有几位在王朝东南名列前茅的绿林大盗,还有一名臭名昭著的采花圣手;最后那一拨亦正亦邪,不拘泥于道德,被朝廷里对江湖存有好感的正统人士称作武散人,这类人往往不做大恶事,兴之所至,便做些小善事情,日积月累,倒也积攒了些名声。 这时候,两名大客卿视线一触即散,似有嫌恶。轩辕敬意心中一笑,这便是他刻意经营的效果了。徽山客卿数量惊人,大多实力不俗,武道实力平庸者也有一些奇技淫巧傍身,但徽山常年一掷千金给予这些客卿舒舒服服的豪奢生活,要女人给女人,要秘籍给秘籍,但徽山的大人物们肚子里自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本。真正入得牯牛大岗法眼的才寥寥七八人,而这些人中又以首席客卿黄放佛和次席客卿洪骠最为值得接纳。而洪骠就是当年那个无名小卒的瘸子,此人不负轩辕敬意厚望,在天才辈出的徽山福地表现出不输给轩辕敬宣的武学天赋,修为一日千里,因洪骠为人豪迈有古风,行事具英雄气概,在客卿中人缘最好。这还不止,洪骠更精于兵法韬略,后被给予骑兵统率权力后,反哺整个二房,才使得二房力压三房,可谓是轩辕敬意的福将。 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便是江湖第一流武散人,接近宗师境界,遇到武道上的大瓶颈后,上徽山只是想借阅秘籍,以他山之石攻玉。一般情况下牯牛大岗不会劳驾黄放佛做事,毕竟客卿不比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家族走狗,这些高手大多遵循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客卿规矩。再者世上最难伺候的便是文豪与高手,原本骄纵跋扈的徽山在轩辕敬意手上培养势力,十几年来一直奉行和气生财,不愿店大欺客,无形中便助长了客卿的地位和气焰,使得他们脾气越发刁钻。试问有几个人能如轩辕敬意那般为了拉拢人心而杀侍妾?黄放佛也是聪明绝顶之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早早登堂入室,在江湖上罕逢敌手,可偏偏被压在宗师境界之下,百思不得其解,其间不惜冒险赶赴西域与北莽,仍是到达不了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层次,最终一次在春神湖上与轩辕国器以剑论友,惺惺相惜,才被邀请到了徽山。如今黄放佛是武散人中的魁首人物,他对轩辕敬意、轩辕敬宣两兄弟只是以礼相待,却谈不上坦诚相见,倒是经常与嫡长房那个不成气候的家伙煮酒说青史,烹茶论英雄,很是气味相投。 一个致力于制霸江湖的大家族,自然是既有蝇头小利的蝇营狗苟,也有放眼整座武林的宏阔布局。 黄蛮儿赤手空拳走到当中广场空地,轩辕敬意已经得到消息说这枯瘦少年上山途中连杀十几人,都是被活生生撕裂手脚,手段端的生猛恐怖。轩辕敬意在老祖宗和父亲不在场的时候,便是徽山的旗帜,在高位上养尊处优,他最重脸面,就要给那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冷声道:“放箭。” 弓弦崩出一阵刺耳嗡嗡声,箭矢如飞蝗射向那不知死活的少年。 一品初境金刚,取自佛门说法,寓意长寿佛身,如来身者,即是金刚不坏坚固身躯,金刚法身,号称三界最胜之身。仙人吕洞玄曾作歪诗“得传三清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说此诗歪,是因为混淆佛道两教,后辈却不敢轻视,释门道统都以此自我标榜,故而金刚境界在道教中又被视作小长生修为,以示与大长生的区别,这里头显然有道门的矜贵嫌疑。绝大多数后天修就金刚境的武人,都是以体内精气借来“不动如昆仑”之力,刀斧加身而不侵。天象以下金刚、指玄两大一品境,都是如此。李淳罡说当下金刚多如牛毛,实在是高看了如今的江湖,委实是世子殿下树大招风的缘故,寻常人一辈子别说看到金刚境高手出手炫技,便是离一品境只差一层窗纸不能捅破的小宗师,都不得见。 箭矢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直刺黄蛮儿。精于箭术的武者挽弓,准度与力道都远超寻常弓卒。 轩辕敬意眯眼静待那名少年躲避不及后被攒射成一头刺猬。 洪骠生得一副五短身材,仅就相貌而言,十分不起眼,比起道骨仙风的首席客卿黄放佛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洪骠胆大,心思却异常细腻,是典型的莽夫可绣花,看到箭雨泼去,他忧心忡忡道:“先生,听闻赵老天师秘密收了名徒弟,是北凉小王爷,武胎根骨十分不俗,会不会就是眼前此子?若是同时惹怒了北凉王府与龙虎山,会不会后患无穷?” 轩辕敬意轻声笑道:“你猜他是北凉小王爷,可我不知道嘛。再说了既然是赵希抟的高徒,怎么都该有些斤两,否则真当牯牛大岗是那山下的酒肆茶馆,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了?” 咦? 轩辕敬意与洪骠同时一愣。 飞蝗气势汹汹当空坠下,丝毫不见少年有气机流转的迹象,他不躲不闪,伸手拨去几根箭矢,来不及拨开的,任由射在身上,但激射而至的羽箭,如撞在金石上,尽数断折,竟是以卵击石的下场。几根算计到少年躲避方向的羽箭击中地面上,擦出一阵火花,可见其弓手气力之大,箭矢去势之猛,这越发衬托出场内景象的古怪,既不以气机壮大体魄,却又能让那些根羽箭折去,识货的徽山客卿们都面面相觑。 黄放佛淡然道:“好一个生而金刚境!以前只听前辈们当咄咄怪事说起,始终不敢信以为真,今日大开眼界。” 客卿边缘,一名秋日摇扇的貌美男子虽说生了一双桃花眼,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气。扇面正反绘有十数名女子,写有姓名家族,以十几二十几字描绘其风流,尽是艳词秽语,这些女子都遭了他的魔爪。美人扇已有十数把,都被他小心珍藏着,说是当作传家宝交给后人。这位自诩情画双绝的情场圣手这些年恣意花丛,若非前年毒害了一名郡守之女,彻底惹恼了官府,他才不会来徽山看人脸色行事过活,山上哪有山下那般快活自在?徽山山清水秀女人美,这不假,可这份陆地清福却是给轩辕嫡系独享的,他早就心生不满,多有怨言。此人口碑恶劣至极,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贼,却能写出诸多“人生须臾一百年,且去酣畅骂万古”的气概诗句。 他见到那名据说是北凉世子的佩刀青年,相当不顺眼。他生平最恨两种人,一种是丑陋的女子,那会污了他眼睛;一种是比自己英俊的男子,前者他可以不去看,后者却多半要被他折腾成残废才罢休。场中少年武力惊人,但他掂量了下,看那小家伙表情,痴呆木讷,觉得只是个会使蛮力的。他对此这倒是半点不惧,要做采花贼,跑路是最紧要的本领,所以他的轻功在高手如云的徽山上都可排在前头。他觉得在徽山实在是待得乏味腻歪,一些个出彩的奇质女子又都被瓜分殆尽,只能看不能吃,太挠肝闹心了。徽山藏龙卧虎,雷池座座,在这儿翻墙采花与寻死无异,还不如下山去眼不见为净。 两年过去,差不多也避过风头,是时候重出江湖了,那些个只知暗投媚药糟践女子的后辈实在是给他这位采花圣手丢人现眼。花不是这么摘的,采花的最高境界是摘下后享用一番再种回花盆,可以更加娇艳,而不是鲁莽折断,此后再无生气。既然要下山,但这两年在牯牛大岗好吃好喝,总得还一个人情,今日状况棘手,他料定了徽山许多客卿心底忌惮北凉王的名号,不敢出手,可他不一样,下了山后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异姓藩王,我龙宇轩何处潇洒不得? 黄蛮儿回头看了眼徐凤年,得到眼神允许后开始撒开脚丫子狂奔。 “不许再用霸王卸甲这般拼命的招式了,打不过咱们就跑嘛。丢人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迟早能找回场子的。”世子殿下转头对身边的青鸟打趣道。说着说着就有些遗憾,可惜温华这小子没在场啊,要不然这种热闹场面,他打架也许不在行,可骂架功夫绝对是登峰造极,能把人骂得七窍生烟,祖宗十八代,一代一代骂下来都不带半个字重复的。这独门绝学十八骂,也算与村妇们学了不少嘴皮绝技的徐凤年都要自叹不如,不甘拜下风不行。当年碰上误以为叫轩辕青凤的轩辕青锋,本来无非是两浪荡子不肯与一位大家闺秀让路的屁大事情,打架不过也就是忍气吞声一场,但温华这王八蛋的那张嘴实在是厉害得无法无天,又喊狗做爹喊她做娘的,又胡说八道说她腋毛有狐臭可以熏蚊虫的,更要做当众脱裤子露出两个屁股蛋的下流动作,轩辕青锋就是菩萨好脾气,也要怒起揍人,这趟上徽山,没有吵架功夫堪比陆地神仙的温华陪伴,有些遗憾啊。 青鸟持枪掠出,身形不比黄蛮儿来得让人惊讶。 先是痴傻少年,再是秀气女子,这北凉世子除了那老剑神李淳罡就再无拿得出手的高人了? 龙宇轩遵循规矩向轩辕敬意请战,几乎同时一名拳法刚猛的客卿也出列,龙宇轩见到青衣女婢持枪而来,轩辕敬意不用他多说,就示意龙宇轩去对付那名冒冒失失的女子,少年交由另一名客卿擒拿。 大局已定。 轩辕敬意勉强算是猜中了结果,可却是自己这边被大局已定了! 拳法著称于世的客卿不知是否心存轻视,才一个照面,就被那名少年硬抗当胸双拳,少年身体不动,只是双脚深陷入瞬间碎裂的地板,然后一拳就把客卿的脑袋给削了去! 说削并不准确,整颗头颅是被少年砸离开了身体。 场面血腥生冷到了极点。 哈哈大笑飘向青衣女子的龙宇轩正要调笑几句,眼角瞥见这一幕,吓得把话都咽回肚子,果然一枪骤然抡下,地面割出一条余势递增下长达两丈的裂痕,所幸他侧移得迅速,否则一枪之下,不得跟被人刀切西瓜一般? 那女子让整座徽山都知道了什么叫枪法刚烈如游蛇炸雷。 龙宇轩的轻功无疑是极好的,可那杆红枪游走,如影随形,每一枪只要触及地面,都会碎石无数,便是扫在空中,一样猎猎作响。 见多识广的黄放佛在见到生而金刚境的少年后再度被震撼,喃喃道:“枪仙王绣的刹那终于现世了?可这也就罢了,一名年轻女子如何使得如此霸道?” 徐凤年一直拿眼神瞥羊皮裘老头儿,此时不趁众人惊愕时出手拿下贼首轩辕敬意,可就是挥霍大好时机了。 李淳罡白眼道:“心疼那闺女了,老夫就不明白你小子明明在意她在意得紧,怎的就不吃了她?对女子而言,这种在意才最实在。” 徐凤年恼羞成怒道:“甭废话,前辈你倒是出手啊!” 老剑神抬了抬下巴,没好气道:“再等等,你瞧瞧那边。” 徐凤年顺着方向望去,看到轩辕青锋缓缓行来,她对轩辕敬意朗声道:“我父亲邀请世子殿下前往牯牛大岗观景,已经得了老祖宗的许可。” 此话一出,议论纷纷。 轩辕敬意皱眉道:“青锋不要胡闹。” 显然他对这个侄女所言视作假传圣旨。 轩 辕 青 锋 平 淡 道 : “ 如 果 叔 叔 不 信 , 可 以 亲 自 去 牯 牛 大 岗 询 问 老 祖宗。” 轩辕敬意眯眼微笑道:“这倒不必,不过世子殿下有意要以武会友,那便等打完了再说。”他转头对次席客卿说道:“洪兄,你与那后辈切磋切磋?由你亲自出阵,如此才可显示徽山的待客之心诚嘛。” 洪骠面无表情,准备出手。轩辕敬意则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侄女的细微神情变化。他对轩辕青锋并无好感,身为女子,却想要从自己这个亲叔叔手里夺权,真真正正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轩辕敬意等到她出声,断定那已是呼气多过吸气的袁庭山已被侄女当作弃子,转而傍上了北凉世子的大腿,希望借以外力来抗衡老祖宗所在的牯牛大岗府邸。可这位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有这个本事去叫板老祖宗?不过轩辕敬意理解侄女的心情,毕竟一入牯牛大岗再出来,对任何女子而言,便都是两个世界了。 轩辕青锋本身就心神激荡,一心一意破罐子破摔,自然不去在意轩辕敬意一错再错的猜测。 长房大宗的后院,面容清冷的少妇静静望着火候渐足的酒炉。 酒名当归,夹以徽山老茶雨前茶叶,以及每逢中秋摘下的桂子,该酒色泽金黄透明又微带青碧,酒香兼有茶香与桂香,入口微苦,细细品尝,却绵甜长久,余味无穷。此酒契合苦尽甘来之意,在徽山上却不流行。 徽山又名摇招山,古书《山海经》在雄山志里记载摇招之山多桂树,可轩辕世家占据这座洞天福地后,独享清福数百年,约莫是福不长久,气运渐次减少,连带着老桂树都一棵棵死去,去年甚至连那棵性命比龙虎山一千六百年天师府还要长久的两千年老桂,被取名唐桂的仅剩一棵的桂树都凋零,故而这当归桂子酒,除去去年摘下桂子酿就的几坛子酒,便终成绝响。 徽山都知晓嫡长房轩辕敬城是个荒唐人,嗜好以圣贤书下当归酒,老一辈更记得每年轩辕青锋生日,这名曾痴心妄想要下山考取功名死活不愿习武的读书人,都会带着年幼女儿去唐桂那边刻下身高,只是十五岁以后,早熟世故的轩辕青锋便将这件事当作耻辱,不愿再做,与父亲也愈行愈远。这些年唯有黄放佛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与那书生谈得来的客卿,才有口福喝上一壶色呈琥珀的桂子苦酒。轩辕敬城喝酒喜欢那苦味,不负怪人的印象。 轩辕敬城每年酿当归酒三坛,两坛都让人送来庭院,自己只余一坛。 所以他从来都是喝不够酒,而这里却是从来不喝,任由年年两坛酒搁着闲置,年复一年,酒坛子越多,酒香也越发醇厚。 她终于启封一坛酒,搬来一套尘封多年的酒具,酒具是那男人自制而成。 反正除了习武,那人仿佛没有不擅长的事情。 独坐的她盛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好似对于喝不喝酒,犹豫不决,她没来由地开始恼恨自己,伸手猛地拍掉酒杯。 半晌后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发现杯底刻有两行小字,字迹清逸出尘。 “人生但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大雪坪,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想要撼动那昆仑? 轩辕大磐听到孙子轩辕敬城的言语后,仰头豪放大笑,丝毫不介意对敌在即。 这并非轩辕大磐自负,扳手指算上一算这位鲐背老人曾经叫阵过的对手,及冠时挑战家族老祖,让其重伤不治;而立之年迎战枪仙王绣,稍逊半筹;四十岁单枪匹马入吴家剑冢,逼迫那一代剑冠使出飞剑术,虽败犹荣;剑冢一战,十年悟剑,自信剑术可以媲美那一辈江湖顶峰的剑神李淳罡,与吴家剑冢再战,再败;继而练习刀术,与年轻的顾剑棠一战,又输。更别提其间轩辕大磐还与仙人齐玄帧比试过内力,落败是自然,可若他修为平平,一生都待在斩魔台上悟道的齐玄帧岂会出手? 轩辕大磐看似与人比武,次次都输,故而被嘲讽为轩辕不胜,可是不说五百年唯一几可并肩吕祖的齐玄帧,以及那时候俗世天下无敌的李淳罡,便是当时最不起眼的顾剑棠,如今也是刀法超凡入圣,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如此算来,又有几个人敢小觑这位轩辕世家的老祖宗?世人喜好一味高古贬今,轩辕大磐活了将近百年,他与境界江河日下最终一蹶不振的李淳罡不同,大体而言,他一直稳步上升,世人预测天象境早在轩辕大磐杖朝之年就已到达。这些年潜心双修,致力于将儒释道三教熔于一炉,以轩辕大磐的老而弥坚,未必无望陆地神仙境界。龙虎山在齐玄帧飞升登仙后再无此境大真人,当年之仇,一旦被轩辕大磐成就大长生,算是一并奉还给了道教祖庭,到时候顾剑棠即便刀法超绝,又怎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对手? 耳目灵通人士对于李淳罡的登山,不乏恶意揣测独臂老头想要借轩辕大磐立威,而且大多不看好境界大跌的老剑神。江湖好事之徒专门为此给出赌注,押注李淳罡与各位一品高手的胜负,无一例外赔率极高,说明对李淳罡是何等不抱希望,至于与王仙芝以及新剑神邓太阿的赔率,大抵是下注五千两押李淳罡胜出,就能让庄家倾家荡产的地步。 江湖健忘而薄情,便如那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轩辕大磐十年闭关明显境界大涨,双鬓由霜白转青黑即是明证,已经返璞归真,是证得长生真人的玄妙兆头。齐玄帧在龙虎山斩魔时,古稀之年却是容貌俊逸如弱冠男子。 轩辕大磐并不急于出手,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往往年纪大了,耐心也就越来越好。轩辕大磐望着远处一记起手势不沾烟火气的嫡长孙,眼中不带任何感情。对他而言,血缘关系可重可轻,听话乖巧并且有望成龙的,那便栽培,若是根骨平庸的废物,便是亲子亲孙,不如心意也要被他随便舍弃。轩辕大磐何曾是那种喜欢含饴弄孙的慈祥长辈?天伦之乐,比起自身的长生不朽,不值一提。眼前这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长孙,他破例多给了一次机会。第一次时是轩辕敬城成人礼时,问他是否愿意习武,可惜这顽固孩子执意要学那知章城荀平治国平天下,这也就罢了,轩辕大磐委实是惊艳于这孙子的天赋,哪怕一辈子都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就当作搁在家里蒙尘也好。后来轩辕敬城遇到那名落难女子,回山乞求家族出手相救,轩辕大磐于是再给了他一次机会,可这个将一身才华暴殄天物的孙子竟然再度拒绝。轩辕大磐雷霆大怒,不再将其视作嫡长孙,转而培养天赋较差但胜在野心勃勃的轩辕敬宣。后来那女子竟主动要求双修房中术,轩辕大磐不过是顺水推舟,他既然决意抛弃轩辕敬城,一个丰韵年轻的孙媳妇,吃了便吃了,适合做鼎炉的女子本就是多多益善。 轩辕大磐淡然看向那道被轩辕敬城充沛气机引来的龙卷。龙卷呈巨大漏斗状,风根在大雪坪上剧烈旋转,恍如直达天庭,不断将天空中的黑云撕扯下来,愈演愈烈。 轩辕敬城探出一手画出一弧,另一只手向上缓缓托起,轻声道:“再起。” 大雪坪左侧凭空再起一条大龙卷。 天地气象围绕龙轴旋起无尽飞沙走石。 轩辕敬城一鼓作气,气势暴涨,却没有半点衰竭迹象,他双手握拳,一袭儒生青衫鼓胀如球,气机瞬间攀至顶峰,缓缓道:“三起!” 右侧起龙卷。 大雪坪上。 三龙汲水! 轩辕大磐灰白发丝被劲风吹拂得凌乱不堪,平静道:“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你的天象境?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吓唬人倒还行,想要伤我,真是可笑至极!” 轩辕敬城不言不语,三条龙卷挟激荡天威迅猛移向纹丝不动的轩辕大磐,三龙骤然汇聚,挤压位于中心并不屑躲避的徽山老祖。 “来得好!”轩辕大磐大笑一声,双手钩爪,左手探出,伸入两根龙卷,蕴含将近百年内力积淀的浩瀚气海开始发力,如沸沸锅炉翻滚。他之所以瞧不起轩辕敬城这份通天本事,与轩辕大磐自身修行有关。大体而言,三教圣人都分别留下了一鳞半爪的言语留于后人揣摩大道,其中北方张素圣提出读书以养天地浩然正气,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故而以儒入武道大境的高人,极其擅长与天地共鸣,以自身四两拨动万钧天机,这无疑是极为宏大壮观的景象。可在以力证道的轩辕大磐看来,却只是滑稽,这位老祖宗一生不拜天地君师,只信奉自己的双拳,与一剑既出便要叫天地惊鬼神泣的李淳罡是一个路数。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什么今世苦德来世福,都是放屁!轩辕大磐越是钻研三教奥义,越是坚定原先所走的道路。我有双手,仙佛魑魅都得给老子乖乖退散滚蛋! 更何况,轩辕大磐有一个再清晰不过的目标,证实他挑的这条路不但可行,而且异常正确。 武帝城王仙芝! 当今天下,可与我轩辕大磐一战的,屈指可数,轩辕敬城你这个窝囊废的家族弃子还不配。 轩辕大磐竟然生生撕碎了两道龙卷,没了根基的龙汲水,顶端黑云缓缓经过一阵垂死挣扎般的翻滚,最终飘散,重归天空。 正当他对付最后一根龙汲水时,轩辕敬城脚尖一点,地面轰出一个大坑,他身影如长虹,刺入龙卷,一穿而过,再来到轩辕大磐身前,一掌推出。 并未吃惊的轩辕大磐冷笑着变爪为拳,直取中门。轩辕敬城侧了侧手掌,无视其汹涌拳罡,只是搭上拳背。轩辕大磐面有轻微异色,右拳缩手,左手黏住其手桥中节,试图将这只手腕卸掉。不料轩辕敬城摄手刹那间转成匣手,斜向下一压,左手猛拍轩辕大磐肩膀,这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内力早已炉火纯青的老祖宗打乱重心,身体向前一冲。但轩辕大磐临敌何等套路娴熟,借势就要来一势肩撞泰山,将这手法古怪绝伦的嫡长孙给撞烂胸膛。但面无表情的轩辕敬城精妙一匣复而乍变回摄手,把轩辕大磐给推回原地,一时间后者空有一身天下罕见的勇猛,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这一切,不过是双方在眨眼工夫交出的攻守转换。 轩辕敬城再一掌推出,轩辕大磐掐准掌速,还以更加刚烈的肘击,不承想轩辕敬城那一掌原本仅是绵里藏针,在即将触及肘撩一瞬,气机就如滔天洪水开闸,一掌比轩辕大磐的肘撩更猛更快,拍在后者心口。 两人之间因这一拍掌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轩辕大磐高大健壮的身躯被拍得倒退十丈! 牯牛大岗屋檐下一直紧绷拉直的风铃在这一刻终于不堪重负,断坠于地。 以勇猛著称于世的轩辕大磐竟被击退? 此时,一名佩剑老者缓缓走上大雪坪,对这骇人一幕没有丝毫惊讶,低头朗声道:“父亲,轩辕敬宣已被轩辕敬城杀死。” 轩辕大磐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今日显然要大逆不道到底的轩辕敬城,问道:“杀你那初入指玄境的三弟,用了多少招?” 一直面无表情的轩辕敬城突然笑了笑,咳嗽了几声,捂住嘴巴,略微含糊不清地微笑道:“事先说好以指玄杀他,不过其实用上了天象境,所以一招而已。” 轩辕国器腰间古剑抱朴悲鸣不止,脸色怒极。 轩辕大磐点头道:“方才你那最后一掌,也是如此,先前不过都是障眼小把戏罢了。” 脸色如雪的轩辕敬城淡然道:“雕虫小技,当然屠不得恶蛟。敢问老祖宗手热了没,若是已热,敬城便不再客气了。” 一旁观战的轩辕国器愣了一愣。 轩辕大磐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愉悦笑声,抬手指了指轩辕敬城,道:“你这小子,狂妄得可爱,不愧是整座徽山最被我器重看好的,着实可惜。” 轩辕敬城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向滚滚乌云,轻声道:“年少时读书读到一句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当时只觉得的确可笑,后来细细琢磨,以为将‘笑’字改成‘敬’字,也不错。” 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徽山三个敬字辈,轩辕敬宣已是死人,而轩辕敬城也是将死之人。 轩辕敬城收回视线,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大声道:“轩辕敬城请老祖宗赴死!” 轩辕国器顿时惊惧不能言。 病猫一般的长子,何时变成了一头可与父亲轩辕大磐撕咬搏杀的猛虎? 自诩独享陆地清福的徽山,竟然也难逃一山不容二虎的下场? 摇招山大雪坪,风雨将至。 仪门那边,轩辕敬意动了真怒,尤其是侄女轩辕青锋出来搅局后,火上浇油,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世子真当是来徽山赏景来了?我徽山与近邻龙虎山互引奥援,连那在帝国东南首屈一指的地头蛇广陵王赵毅都敢事事拂逆,你一个根基远在北凉,而且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就敢来撒野?他对这条北凉过江龙心存忌惮不假,却也不见得真的如何畏惧。真正让轩辕敬意不敢使出全力碾压的,不是一个空有皮囊与头衔的徐凤年,甚至不是那仍是天下第八的李淳罡,而是那个瘸子人屠而已。轩辕敬意斜眼瞥了瞥轩辕青锋,冷哼一声。吃里爬外的小贱货,不愧是那不知羞耻婆娘调教出来的女儿。想要借势挽回嫡长房颓势,你一个小娘们儿抛头露面也不害臊。先是袁庭山那乡野出身的粗鄙小子,再是对文坛执牛耳的宋家抛媚眼,现在连口碑恶劣的北凉世子都勾搭上了?牯牛大岗轩辕世家的颜面都给丢光了! 轩辕敬意换了个温煦脸色,转头对最为倚重的次席客卿笑道:“劳烦洪兄了。” 洪骠淡然道:“分内事。” 场内一拳打爆客卿头颅的黄蛮儿,闲来无事,时不时伸脚踹踹那无头尸体,看得徽山众人毛骨悚然。 天生膂力举世无匹的少年看到洪骠出列,咧嘴一笑。 这时二房大管事火急火燎地跑来,一名被三房供奉起来的客卿坏心眼使了个绊子,管事扑出一个潇洒的狗吃屎,竟然顾不得怒目相向,只管爬起来冲到主子轩辕敬意身边,这名不知为何背脊发凉的管事嘴皮颤抖,踮起脚附耳小声道:“三爷死了。” 轩辕敬意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管事身体打着摆子,颤声重复道:“三爷,轩辕敬宣,死了。” 轩辕敬意瞪大眼睛,但瞬间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怎么死的?” 仿佛要抵挡初秋凉意的管事双手护住胸口,低头轻声道:“大夫人说是轩辕敬城杀死的。” 轩辕敬意终于忍不住怒道:“放你的屁!” 管事哭丧着脸委屈道:“是真的,三爷的尸体都还躺在庭院里头,没人敢动。” 心知肚明的轩辕青锋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酣畅快意。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世子殿下见到这个场景,灵机一动。场内青鸟正把持扇男子追撵得像头丧家犬,徐凤年大声笑道:“青鸟,回了回了,这牯牛大岗已是后院起火,轩辕敬城做掉了轩辕敬宣,手足相残,可悲可叹啊。” 全场哗然。 客卿们都不是睁眼瞎,除去极少数不谙世事的武痴,大多都是人精,稍微联系轩辕敬意有违常理的表现,便知道北凉世子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离真相不会太远。 徽山这棵参天大树要倒? 树倒猢狲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会被大树给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拿绳子捆绑在枝丫上的,注定死得最惨。 但是会倒吗?徽山会变天吗? 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轩辕敬城真杀了轩辕敬宣,只要有老祖宗坐镇牯牛大岗,这个天便变不了! 至于轩辕敬城如何杀得了宗师轩辕敬宣,反正不论谁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干脆就不去想,转而将注意力投在那名一上山就掀起巨大波澜的世子殿下身上。一些个心眼活络的武散客卿则识时务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在北凉王府?人往高处走,徽山秘籍是多,可能多得过武库听潮亭?轩辕老祖宗武力通玄无边,可终究跳不出江湖,江湖再大,对上当年曾在马背上冷眼俯瞰江湖的北凉王,算得了什么玩意?! 场面突然彻底失控。 “快看!大雪坪那边怎的一回事?!” “莫不是人力造就的龙卷?” “乖乖,这可是三龙汲水!莫非是老祖出关了?是要证道飞升?” 轩辕敬意转头望去,脸色阴沉铁青。 徐凤年趁热打铁,胡说八道:“喂,姓轩名辕敬意的老头儿,再不给本世子放行,大家可就都要错过一场百年难遇的好戏了。” 轩辕青锋很不识趣地锦上添花一番,平静道:“叔叔,殿下此次上山,是我爹邀请,得到老祖宗许可的。” 轩辕敬意犹豫不决。家丑不可外扬,给那灾星放行脸面上过不去,可如果执意僵持不让,任由世子泼脏水,徽山人心可就不稳了。等等!轩辕敬意的脑子一下子转过弯来,如果管事所言确凿无疑,三弟轩辕敬宣已死,大哥倒行逆施后去大雪坪那边自寻死路,父亲轩辕国器本就无意家主一位,他日老祖宗渡劫长生,这徽山,由谁来一言九鼎?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轩辕敬意心中狂喜,但仍是一副难以抉择的神情。 所有人都屏住气息,耐心等待轩辕敬意的决定。 “要下雨了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继而望向轩辕敬意笑眯眯道:“借个道,再借把伞。不为难吧?” 轩辕敬意面有怒意,但显然退了一步立场,语调不轻不重地吩咐身边管事,“去拿伞。” 徐凤年全部人马都带去了大雪坪,但轩辕敬意只带了心腹洪骠和黄放佛两名大客卿。 轩辕青锋走在最后。 一些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场景,没来由历历在目。 那名自嘲一日不读书便三餐无味的男子,以前亲自教授她如何读书,说但凡开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手把手教她如何写字,如何撰文。说开卷之初,可取巧以奇句夺人眼目,使之一见惊奇,虎头蛇尾也不打紧。他曾让年幼的自己骑在脖子上,笑着说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要做好人,不妨先学狗。许多话许多事,那时候轩辕青锋还小,什么都听不懂看不真切,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岁,因为钻牛角尖,对他只有偏见和蔑视,这些年对于他那些诗赋文章,只有不屑讥笑,“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易涨易降大江水,易左易右墙头草,易反易复小人心”,“吃茶吃饭吃亏吃苦,能吃是福,多吃有益”…… 如今再看再读再咀嚼,轩辕青锋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大雪坪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一行人头顶。 徽山,似乎气数已尽。 一行人快步行往大雪坪,越是靠近,风雷越是激荡,如万马奔腾,震得耳膜一阵刺疼。青鸟一手持刹那,一手撑伞,脸色如常。 羊皮裘老头儿估计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走得相当懒散闲适,任由大雨砸在身上。以老剑神一身雄浑内力,要让风雨不近身并不难,只不过对李淳罡来说,这种花里胡哨的高人风范,不装也罢。 一把伞遮挡不住风雨,徐凤年锦袍子下摆早已湿透,靴子里都快可以养几条小鱼了,他抬手伸到雨幕中,把伞往青鸟那边推了推,但没走几步,青鸟就悄悄移了回来,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徐凤年气笑得干脆拿过伞,搂过青鸟纤细肩头,一起撑伞。 轩辕青锋这一路失魂落魄,摇摇欲坠,她的武学修养本就稀松平常,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冷艳脸颊上,显得煞是可怜。 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谈不上怜悯。真说起来,他与这娘们儿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当年游历撞到刀口上,结下了个小梁子,加上轩辕世家树大招风,世子殿下与人过不去,自然不会与一般人家斤斤计较,一来二去就挑中了轩辕青锋和徽山。再者温华每次提起这世家豪门女,总是咬牙切齿,作为患难里结下的兄弟,徐凤年于情于理都要出口气。 跟温华一同闯荡江湖的岁月,说到底就是一篇俩穷光蛋苦中作乐的血泪史。记得徐凤年下野棋挣饭钱时,温华都会假充棋手赢些铜钱,才好勾搭观战者入局入瓮。徐凤年与人争执斗殴,他都会一边说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啊,看似劝架,嘴上使劲嚷着别打别打,却往死里踹那些赌棋输了却不肯掏腰包的王八蛋,往往是一场架打下来,别人莫名其妙就挨了无数记猴子摘桃或者黑虎掏心,全身上下都是温华的脚印,等到终于回过神,已经躺在地上没力气还手了。 而温华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徐凤年那些天马行空的花花肠子。记得一次在柳州的元宵灯会,俩家伙看到前头一位小娘那蛮腰可真是细啊,细得让人担心会一扭腰就给折断了。徐凤年跟温华打赌可以搂了那姑娘的小腰却不被打,温华哪里肯信,结果徐凤年果然堂而皇之去搭上那姑娘小蛮腰,还亲昵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接下来温华眼珠子差点给掉到地上,那姑娘先是朝徐凤年怒目,听到话后竟然瞬间眼神温柔似水,只是对温华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挣脱,徐凤年随即松开那诱人小腰,与小娘子有说有笑,那只手却在她小翘臀上做了个揉捏手势给温华看,至今温华还不知道徐凤年是怎么做到的。其实很简单,徐凤年跟那小娘子说身后温华是个意图不轨的蟊贼,他这是在护花。可怜温华当年看哪个女人不是眼神绿油油的,别说是小有色心的蟊贼,就是辣手摧花的大淫贼,姑娘都深信不疑。 徐凤年搂紧青鸟湿润的肩头,轻声笑道:“你那几声‘温公子’,温华真会记你的好很多年。” 青鸟疑惑地嗯了一声。 徐凤年转头凝视着她那张仅算秀气却总看不厌的脸庞,微笑道:“没事,脑子里一不小心想岔了。” 轩辕敬意走在最前,肚里的小算盘正在噼里啪啦,打得十分响亮。大哥在害死宗师境的轩辕敬宣后,还敢来牯牛大岗大雪坪,哪怕是负荆请罪都讨不到好处。老祖宗的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大哥轩辕敬城显然已经读书把自己给读废了,安分守己做那无用学问也就罢了,可不知用什么阴谋手法杀掉整个家族寄予厚望的三弟,老祖宗岂会轻饶?那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的侄女,行事反常,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女子在徽山,哪有半点出人头地的机会! 大客卿黄放佛神情平静,反倒是洪骠似有戚戚然。这些个旁枝末节,轩辕敬意也不去理会。踏上大雪坪,轩辕敬意立即瞅见老祖宗的雄魁身影,气机潮水般汹涌外泄,如同撑了一柄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再看大哥轩辕敬城,落汤鸡一般站在场中,捂嘴咳嗽。 “你辈儒生,恪守北方张圣人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我问你,轩辕敬城,你修什么身,齐什么家?活了一辈子,连媳妇女儿都保护不了,别人转世投胎求逍遥,哈哈,你这个胎不投也罢!” 山巅风声呼啸,轩辕老祖宗中气十足的猖狂大笑声却更加刺耳。按照常理,轩辕敬城远尚未五十岁,说活了半辈子才恰当,轩辕大磐却是说活了一辈子,可见他已然看透了轩辕敬城以性命代价博取境界的手法。再者老祖宗也不打算让这个书生匠气的后辈继续活下去,徽山有一个陆地神仙便足矣。 何谓独享陆地清福?如果有两个,成何体统?又何来独享一说?若是轩辕敬城当年愿意按照他的意愿去习武,轩辕大磐不介意在飞升之后让他接管徽山,可轩辕敬城能够在他有生之年去争陆地神仙的话,轩辕大磐定要将其扼杀! 老子能够飞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百年求长生无果,死后哪管家族兴衰,儿孙自有儿孙福,是荣是辱,我轩辕大磐才不管这鸟事! 轩辕敬意听闻此言,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事态发展,终归没有偏差,老祖宗这次是再不会容忍大哥胡作非为了。他好奇的是大哥如何才能杀得已入指玄境的轩辕敬宣?轩辕敬意自认坐拥主事徽山的天时地利人和,尚且都做不到。 轩辕敬意无意间看到父亲轩辕国器的表情,吃了一惊,为何父亲表情如此凝重? 紧接着轩辕敬城说了一句让轩辕敬意呆滞的言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轩辕敬城今天只是替天行道,扫一扫徽山五百年积淀下来的尘埃,至于能扫几分,看天意而已。半盏茶工夫,以天象境与老祖宗过招两百一十六,老祖宗可曾有半点赢面?又何必用言语壮胆?” 已是在徽山积威一甲子的轩辕大磐十分平静,针锋相对说道:“你不惜性命地全力而为,又可曾伤得了我?” 中年儒生装扮的轩辕敬城淡然笑道:“老祖宗在武道上走了将近百年,于徽山而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轩辕敬城二十年博观而约取,便轻松胜出,老祖宗会死得不甘心。” 轩辕敬意只觉得这位大哥失心疯了。但很快轩辕敬意便一股滔天凉意充斥骨髓,与老祖宗过招两百多? 轩辕敬城突然转头道:“三弟敬宣曲道以媚时,二弟敬意你则是诡行以邀名,皆非正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轩辕大磐面容狰狞道:“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可以耍!” 轩辕敬城平淡道:“敬城二十年博观而约取,求今天厚积而薄发,定然不会让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到齐,敬城便先行一步了。老祖宗如果还要藏着掖着,把境界压在中天象上,小心就再没有展现大天象的机会了!” 轩辕大磐冷笑道:“哦?你闹出这般大动静,连那破鞋女子都没来观战,便等不及要去黄泉路了?难道说你已经撑不到那个时候?你这法子玄妙是玄妙,可比我要旁门左道太多……” 不等轩辕老祖说完,轩辕敬城便很不客气地不再去听,而是转头遥遥望向女儿,这位书生一脸豁达笑意。 修身在正其心。 莫道书生无胆气,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轩辕青锋脑海中走马观灯,那些诗词文章一一浮现。 “我入陆地神仙了。” 轩辕敬城闭上眼睛,只见他七窍流血,却神情自若地双手摊开,似乎想要包容那整座天地。 以他为圆心,大雪坪积水层层向外炸起。 那一瞬间,有九道雷电由天庭而来。 一直沉默的李淳罡叹气道:“这小子哪里是儒生,分明已是儒圣了。” 天雷粗如合抱之木,几乎眨眼间便齐齐投射在大雪坪上,炸出九个大窟窿,所幸观战人士都安然无恙。大雪坪上以儒生轩辕敬城为界限,分成两块,九条如紫蛇雷电俱是击在轩辕老祖那一边。老家伙自傲到不做躲避,大如碗的拳头砸向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地动山摇,大雪坪上泛起一阵紊乱的网状焰光,徽山老祖宗屹立不倒,只是一只手臂袖子燃烧殆尽,闪烁着残余紫电,恍如一尊雷部神将,这可是以人力挡天威的壮举。 轩辕国器实力超群,境界艰深,早已不惑耳顺知天命,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中起伏得厉害。在徽山唯有他有资格与性情凉薄的轩辕大磐说上几句话,但也只是说话,远不是平起平坐,哪怕轩辕国器已是剑道大宗师,在老祖宗面前也要低眉顺眼恭谨说话。 徽山轩辕在紫禁山庄破败前并称北哥舒南轩辕,武学底蕴源远流长,博采众长,徽山嫡系子孙除去几部精妙独门心法,长辈栽培晚辈,大多因材施教。轩辕国器自幼被高人誉为有先天剑胎,故而早早习剑;至当代敬字辈三位,按照习俗,周岁时要抓周,三人各有不同,轩辕敬城抓了一本《春秋》,轩辕敬意、轩辕敬宣两位抓住了两部武学秘籍;再下一代,因为子嗣众多,越发驳杂,轩辕青锋握住了一柄玉如意,轩辕敬意嫡长子轩辕青芒选了一串铃铛,千奇百怪,这一辈孩子虽说父辈们各有嫌隙,但彼此仍算是相互亲近,谈不上钩心斗角,隔三岔五都能喝上一顿桂子酒喝上一壶明前茶。 徐凤年刚要问话,老剑神歪脑袋挠了挠耳朵,似乎因为没能掏出耳屎,以至于没啥成就感,没好气说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接下来两人比拼都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招数兴许平平,返璞归真以后,无非是去繁求简,可气机运转与时机把握,才是关键所在。如我辈剑士,说到底,出剑不外乎横竖斜挑刺撩,为何俗人用剑死板,高明剑客就可剑生罡气,剑仙便可飞剑取头颅了?一剑递出,除非是竭力而为,快到能力极致,否则一旦气机圆转,看似极快,却骤然一慢,让对手预期的接招落到空处,当他转变时,再猛地增速,他若再变,即使来得及,也失去了起初一鼓作气的势头。这只是最平常简单的道理,高手搭手过招,斗力是根基,其中斗智斗勇斗狠才是精彩之处。记得当年北莽第一高手去两禅寺,被白衣僧人所阻,两人看似并未真正交手,一招都不出,只是站着不动。一个武圣,一个本可以做释门佛头的菩萨转世,总不是都在打盹发呆吧。可要问那臻于武道巅峰的北莽子为何不出手,嘿,这才是金刚境的真正妙处,当下世人所谓一品金刚境高手,可差远了,徒有虚名。死翘翘的轩辕敬宣,不是号称金刚入指玄吗,金刚不败个屁!” 大雪坪满坪雨水猛然间被轩辕敬城以气机带起,硬生生腾空。 九雷过后,又是天雷阵阵。 瞬间异象起,大水接紫雷。 李淳罡眯眼道:“徐小子,不想你那些个扈从被殃及池鱼,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就赶紧让他们撤了,老夫只答应护住你小子的性命,其余人等,这天雷滚滚而下,杂乱无章,老夫没那好耐心替他们挡下天灾。” 徐凤年挥手示意黄蛮儿和青鸟以外所有人都退出大雪坪。 轩辕敬意和两名大客卿心神摇曳,饶是见惯了大场面,此时都脸色苍白得厉害。尤其是心中有愧的轩辕敬意,简直是肝胆欲裂,大哥一句自言自语的“我入陆地神仙”,胜过千言万语的警告威胁。陆地神仙境界?江湖百年,除去少年时代便公认天人资材的龙虎山齐玄帧是此境人物,便是那在武帝城霸占天下第二位置长达甲子时光的王仙芝,世人都只敢猜测或有这般神通,仍是不敢断言,可见这陆地神仙境界是如何稀罕。尤为玄妙的是,这个天人合一境界远非其余一品三境可以揣度。五百年中有一些武道上让人惊艳的天纵大才曾一度登顶,但往往不可持久,好似飞鸿踏雪泥,只是在泥上偶然留指爪,很快就重归天象,少有齐玄帧这样直达飞升,这也是为何将齐玄帧视作五百年来唯一可以媲美吕祖的仙人。 大坪上轩辕敬城再度出人意料,舍近求远,与轩辕老祖近身肉搏厮杀。 轩辕敬城与轩辕大磐一同前冲,后者身形所至一条直线,风雨荡开,对着轩辕敬城就是跃起一记膝撞。轩辕敬城双手按住老祖宗膝盖,双脚往后一滑,溅射水花无数。这名已然超凡入圣的儒生却不是要卸下这千钧霸道力道,而是往侧面一拨,轩辕大磐魁梧身躯仍在空中,轩辕敬城身体前倾,手肘砸下,将老祖宗身躯狠狠砸到大雪坪地面上。这还不够,他一脚踹出,将轩辕大磐整个人横着踢飞十几丈外!轩辕敬城趁势前追,轩辕大磐被踢飞出208 去,五指钩爪,刺入地面,压抑下这股溃败趋势,手掌一拍,终于一拍起身,当轩辕敬城欺身时,双拳迎面轰出! 脸色淡漠的轩辕敬城双手对敌双拳,硬生生握住,身形屹立不倒,身后一大片空间却已是被庞大气机压榨得风雨于一瞬蒸发。轩辕敬城手势往上一托,轻声道:“送老祖宗上天。” 轩辕大磐身体冲天。 天雷当空砸下。 轰然作响。 站在地面上的轩辕敬城得势丝毫不饶人,两掌在前空合手一拍,大雪坪上边缘地带原本流泻下山的积水如两条青龙汹汹袭来,两龙长贯大坪天空,将空中原本正忙不迭运转气海抗拒天雷的轩辕大磐,炸得再无余力动作。 轩辕敬城脚尖一点,身形腾空,抓住轩辕老祖的腰带落地后,快步奔跑,跑出二十丈后,双脚骤停,将轩辕大磐直直往西丢去,似乎要将这位徽山老祖宗丢下大雪坪! 一送送到西天? 轩辕大磐的身体在快要飞出大雪坪崖外时,出奇一坠,堪堪落足崖畔,终于是雨水冲刷不尽的满脸血污,不复当初镇定自若的大家风范。 老人在熬,在等,等那名嫡长孙由旁门入神仙的境界耗尽性命油灯!轩辕大磐的中天象境界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获得,只要经脉不断去七八,气海就不怕耗竭。但那铁了心要欺宗灭祖的轩辕敬城不同,走捷径登天,便如空中搭建阁楼,不管建成时看上去再如何巍峨堂皇,终归会有倒塌的一刻。 轩辕大磐呼吸一口,胸腹间犹如烈火灼烧,痛入骨髓,这种伤及心脉程度的恐怖伤害,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让他都快忘了这种疼痛,上一次还是斩魔台上与齐玄帧比拼内力。至于顾剑棠之流,所谓的输,只是输在一招半式上,既然并未拼死相搏,轩辕大磐输得还不算惨烈。 轩辕大磐正要抓紧时间调息,轩辕敬城却悠然而至眼前,轩辕大磐听到这名几可谓儒圣的孙子轻声道:“从善如登,虽难可达昆仑。从恶而崩,虽在昆仑亦无用。老祖宗,你确实是该读一读那些被你视作无用的书,武功可由秘籍练就,想要成就陆地神仙境界,却不是几百几千部武学秘典就可以堆积出来的。” 轩辕大磐狰狞怒道:“你也配与我说大道理?!” 轩辕敬城七窍血迹不再是渗出,而是淌出,也不再是猩红,而是触目惊心的乌黑,只是这名儒生仍是脸色从容。轩辕大磐一脚横扫,他便一脚踏在徽山老祖的膝盖上,让其狼狈倒地,轰然摔在雨水中。 轩辕敬城微笑道:“轩辕敬城与你说话,老祖宗自然可以当作耳边风。 只是此时仙人与你说话,你怎的还是这般自负无知?” 一根粗壮天雷恰好击在轩辕大磐落地处,所幸后者心生感应,一个顾不得身份的翻滚才堪堪逃过一劫。 轩辕敬意瞧得瞠目结舌,嘴唇颤抖。 轩辕国器腰间古剑再不敢发出任何颤鸣,生怕气机牵引,惹来不可预测的天机横祸。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机天机,越是得道高人,越是能够牵引天地。轩辕国器心知肚明这座徽山大雪坪上,除了老祖宗,就数他最有可能被这场浩劫的余波殃及。 轩辕敬城咳嗽了几声,原本应该十分轻微,但在场高人耳中都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轩辕大磐面有喜色,身影直掠,不再死战,只想着拉开与轩辕敬城的距离,越远越好。 面子这玩意,比得上性命这个最紧要的里子? 轩辕敬城并不追击,望向大雪坪入口,并未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眼神略微黯然,他捂住嘴巴,转头看着轩辕老祖,淡然问道:“可有遗言留给徽山子子孙孙?” 轩辕大磐故作深思状拖延时间。 徐凤年说实话挺佩服轩辕大磐的厚颜无耻,身为高高在上的徽山老祖宗,在整个江湖里也是最顶尖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可又是掳人双修又是霸人妻女的,与人对敌劣势时也半点不顾及身份地位,武功不用说,脸皮功夫更是了得。正当世子殿下浮想联翩时,那名被老剑神称作儒圣的中年书生突然视线投来,徐凤年身体顿时凝滞,只不过羊皮裘老头儿不知为何竟然并不理会,反而只是怔怔望向龙虎山斩魔台,留下一个并不高大的背影。 轩辕敬城看向世子殿下,一边咳嗽一边断续说道:“稍后处理完家事,轩辕敬城会与青锋说一番武学心得,以后由她转述于你,就当酬谢今日世子殿下涉险上山。可惜没机会请殿下喝一壶桂花酒了,青锋温酒的手法,是极好的。” 轩辕敬城再看向徐龙象,眼神中有欣赏,“好一个生而金刚境,两禅寺李白衣不寂寞了。在这里轩辕敬城多嘴一句,小王爷不可轻入天象境,入指玄境以后便可举世无敌,须知入了天象,就要与天地共鸣。匹夫怀璧,只遭盗贼;天人怀璧,却遭劫数。” 徐凤年毕恭毕敬道:“徐凤年谢过先生指点。” 轩辕敬城点了点头,继而对轩辕国器言语,但没有转头对视,只是淡漠平静道:“请父亲下山,此生不可再入山。” 轩辕国器气笑道:“你?!” 这时,轩辕敬意被身后两名客卿同时出手,一击毙命当场。 轩辕国器一脸呆滞。 黄放佛与这个儿子交好也就罢了,徽山皆知两人关系不错。可洪骠何时与轩辕敬城搭上线的?! 轩辕敬城剧烈咳嗽道:“洪骠今日武学修为,是我一手造就。轩辕敬城也不是书呆子,不会整个二十年都只在那里读书。” 轩辕国器心如死灰。 轩辕敬城对两名大客卿摆手道:“送下山去。” 轩辕国器怒极,咬牙冷笑道:“就凭他们?” 轩辕敬城淡笑道:“早知如此。” 轩辕敬城低头看了眼被血染红再染黑的胸襟,大雪坪当空乌云密布,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旋涡,笼罩整座摇招山。 这等规模的异象,只差了当年齐玄帧飞升景象一线。 轩辕敬城缓缓跪下,朗声道:“天垂千象,地载万物,皇天后土,轩辕敬城跪天地,以求死!” “轩辕敬城求死!” 轩辕敬城的声音回荡不止。 不说徽山牯牛大岗,连那龙虎山近万道士都清晰可闻。 天地动容。 轩辕国器这时神情几乎绝望,抱朴古剑出鞘,向大雪坪崖外飞去,身影一起仓皇掠去。 同时,一物倾泻而下。 是一道紫雷。 粗如山峰。 独独除去轩辕青锋那一处小小方寸地,仿佛不管世间何等风雷跌宕,身为人父的轩辕敬城临死都要庇护出一片清静地、安稳地。 老剑神带着撑伞的徐凤年和徐龙象以及青鸟向坪外飘去。 轩辕大磐想要跃下大雪坪,却被硬生生扯回紫雷光柱中。 天劫。 一闪而逝。 浩大大雪坪上,雷声不响,只余风雨,竟然最终只剩下轩辕青锋一人,真正是茕茕孑立了。 轩辕敬城与轩辕大磐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连灰烬都不曾留下半点。 轩辕青锋呆滞过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哑喊叫,跌坐在雨水中。 徐凤年缓缓重新走回大雪坪,百感交集。 看到轩辕青锋蜷缩在那里呜咽,徐凤年叹息一声,走过去替她撑伞,不是为了她,只不过轩辕敬城所作所为,当得徐凤年为这名儒圣的女儿效这点举手之劳。 大雨依旧滂沱。 她不起身,徐凤年便一直撑着伞。 老剑神李淳罡望向这一幕,瞪大眼睛。 随即眼中黯然落寞缅怀追忆皆有。 那一年背负那女子上斩魔台,一样是大雨天气,一样是撑伞。 世人不知这位剑神当年被齐玄帧所误,木马牛被折并不算什么,只剩独臂也不算什么,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听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个自己的画地之牢。 原本与于已是无敌,于己又当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临终时的容颜,当时她已说不出一个字,可今日想来,不就是那“不悔”两字吗?!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后是一如他与绿袍女子场景的撑伞男女。 她被一剑洞穿心胸时,曾惨脸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无趣呢。” 李淳罡大声道:“剑来!” 徽山所有剑士的数百佩剑一齐出鞘,向大雪坪飞来。 龙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剑一概出鞘,浩浩荡荡飞向牯牛大岗。 两拨飞剑。 遮天蔽日。 这一日,剑神李淳罡再入陆地剑仙境界。 徐凤年练刀以前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天天在一座金銮殿上吃喝拉撒,还在那里喊穷,为了练刀,听潮亭武库里的秘籍宝典被他搬山一般搬来又搬去,大肆恶补,总算眼界大开。虽说也听白发老魁提及那飞剑斩头颅是仙人神通,但也仅当作一个传说去看待,何曾奢望亲眼见证?此时,世子殿下抬头望向那两拨密密麻麻的漫天飞剑,凝望这幅景象,头皮炸开,血脉贲张,一脸痴呆,喃喃自语道:“娘咧,这技术活儿,没法赏了。” 侥幸躲过一劫的两大客卿面面相觑,惊骇异常,以旁门入儒圣境界的轩辕敬城才灰飞湮灭,怎就又出现一名剑仙了?那身穿一袭破败羊皮裘还喜欢掏耳屎的老头儿,是昔年剑道第一人李淳罡不假,可邓太阿现世以后,行走江湖,偶有出手,俱是半妖半仙的气派,谁还会怀疑老剑神断然敌得过新剑神?可眼前场景,徽山数百剑出鞘飞来也就罢了,可龙虎山那千柄五花八门的桃木剑,可是离牯牛大岗隔了最近都有几里路,更别说一些偏远道观的道士佩剑,都被那老前辈轻轻“剑来”两字就给呼唤到了大雪坪?不是说剑折臂断以后的李淳罡境界大跌吗?别说与王仙芝一战,哪怕与轩辕大磐过招,黄放佛与洪骠尚且不看好,可眼前退隐江湖二十年的老头儿,竟达到了口吐谶语的境界,玄通何以至此?! 江湖上曾有一个秘闻,三教至境,儒家圣人一身浩然气势接通天地,故而口含天宪,方才轩辕敬城跪拜皇天后土,说出“求死”二字,才引来粗如峰峦的天雷,是一佐证;道门大长生真人可一语成谶,故而可持咒斩妖除魔,替天行道;而佛门诸多菩萨都曾广发宏愿,出口便可让三千世界撼动。 李淳罡这等手段,自然是也差不离了,不愧剑仙。 还在给轩辕青锋撑伞的徐凤年自言自语道:“这番剑从天来很霸道,要是还能剑去龙虎就真牛气了,看那帮牛鼻子老道还敢不敢嘚瑟。” 背对世子殿下面朝斩魔台的老剑神好似听到徐凤年唠叨,直冲云霄的气机一凝,一千三百余柄飞剑顿时坠入山崖,他转头没好气道:“就你小子爱显摆,要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龙虎山能与两禅寺南北对峙千年,小觑不得,未必没有不愿飞升的天人道首坐镇。况且老夫早就过了斗狠的岁数,现在就想着收姜丫头做徒弟,唉,可惜她没见着,要不然收徒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徐凤年本想取笑老剑神没出息,白白耍出这等浩大阵势了,但委实没这胆量。徐凤年第一次听到道首一说,疑惑问道:“道首是什么?” 李淳罡向牯牛大岗府邸走去,挠了挠裤裆,这场雨下的,黏糊得难受,说道:“道首就是道教当代祖师爷,与佛门领袖的佛头地位相当。只不过这位置太烫屁股,佛道两教有资格坐上这位置的,心性都不差,不乐意做出头鸟,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当道首佛头的,又是沽名钓誉的宵小,大多与朝廷官府离得太近,人望不足,所以百年以来除了齐玄帧的道首当之无愧外,其余人等都不能服众。至于佛门里,西行万里求经的白衣僧人李当心,曾经有机会做那菩萨头,可惜听说人家拍拍屁股娶妻生女去了,故而道首佛头皆是空悬。之所以这时候与你说这个,是老夫御剑大雪坪时,察觉到龙虎山有几座山峰,气机难测,其中天师府有道人阻拦,真君观也有人出手扰乱,这倒不奇怪,奇怪的在于云锦山那里一道气机已经充沛至称作气运地步,却独独不肯出手。” 始终撑伞为轩辕青锋遮挡风雨的徐凤年握紧伞柄,阴沉道:“肯定是那叫赵黄巢的古怪道人!自称是一名入龙虎山修道的离阳皇室成员。当日我在匡庐山剑崖,他便做出了天人出窍的举动,乘龙而来!相貌看去只在三十四十岁之间,天晓得有没有活了两三个甲子,这道士口口声声替天行道,端的好大气魄架子!” 许多详情,徐凤年自不会细讲,毕竟那场龙蟒之争太晦涩玄妙,而且有轩辕青锋这个外人在场。 伞下裙摆都浸透在水中的轩辕青锋缓缓回过神,眼神冰冷,不带感情道:“前段时间我曾与人去云锦山寻找蛟鲵,见着一名中年道人在深潭垂钓,当时以为修为平庸,是在故作隐士高人。当时这道人与宋家世子宋恪礼谈论三教经义,口气极大,听他所言,直呼北方张圣人为张夫子,好似早生两千年,都敢与圣人同席坐而论道。” 李淳罡皱眉道:“三教贯通的赵黄巢?老夫没听说过,两次见着齐玄帧也没听齐老头提起。不过以这道人一身修为,做那道首,绰绰有余,徐小子,你怎么惹上这位天人了?还能让其出窍神游,不惜摆出乘龙的排场?以这道人实力,能够在龙虎山隐居起码上百年而不显名声半点,分明不是嗜好虚名的那一类。赵姓,天子人家,哈,老夫懂了!无非是关心天下气运聚散,照此说来,你小子得感激曹长卿早早带走姜丫头,否则被赵黄巢撞见,勘破玄机,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在匡庐山那边,以老夫当时的能耐,恐怕开了天门也无用。”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那现在?” 老头儿骂道:“老夫吃饱了撑的要帮你出头?与天人交手你当是小打小闹?” 天人出窍,乘龙神游,玄机气运。轩辕青锋听得满心沁凉。她本是自负偏执的女子,出身武林第一等豪阀,嫡长房的独女,遍览群书过目不忘,本身而言,便可算作一个小武库,唯有宋恪礼这般顶尖书香门第的世家子,还得有真才实学,才能让她略微折服。可自从撑伞这位入剑州以后,她的整个人生顿时天翻地覆,父亲才彰显仙人风采便身死,本该支撑徽山未来五十年威望的敬字辈三人死绝,曾经的定海神针轩辕大磐被杀,爷爷轩辕国器被逼得跳山,两大客卿在大雪坪反戈一击,若有父亲在,反复无常的他们还可安分,如今牯牛大岗可剩下半个宗师?如何驾驭那群树不倒时尚是猢狲,树倒便是豺狼脸孔的客卿死士? 徐凤年见这娘们儿没起身的打算,坐地上坐上瘾了?他没好气提醒道:“轩辕青锋,你总让我撑着伞也不是个事啊,现在牯牛大岗群龙无首,正是你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别浪费了。” 轩辕青锋挣扎着起身,估摸是坐久了,双腿酸痛,一个不稳就要跌回水中,徐凤年好心好意搀扶住,结果被她不知从哪里蹦出的气力使劲挥开,她冷笑道:“是我施展抱负,还是世子殿下想要掌控徽山轩辕?” 徐凤年面露讥讽,厚颜无耻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既然你挑起了话头,那咱们就好好算计算计?” 轩辕青锋针尖对麦芒,说道:“请讲。” 老剑神不理睬这对男女的钩心斗角,径直走向牯牛大岗府门,走上台阶,弯腰捡起那串风铃。 徐凤年有板有眼娓娓道来:“你无非是担心本世子鸠占鹊巢,把你当作牵线傀儡,啥时候将徽山的几百年家底给掏空了才罢休,对不对?” 轩辕青锋毫不犹豫道:“不错。殿下家世好,眼光高,胃口相信也不会小。” 徐凤年哈哈笑道:“轩辕青锋啊轩辕青锋,本世子不妨把话撂在这里,这座牯牛大岗,只要将那些秘籍的摹本收入北凉听潮亭,其余东西,一概不要。既然你我做台面上的生意,我收了你的好处,拿人手软,自然会帮你坐稳徽山家主的宝座,有人不服气的话,大可以让他们来尝尝北凉刀的滋味。 再说了,老剑神已是当世陆地剑仙,狐假虎威也好,借势成事也罢,谁敢说个不字?撑死了不待在徽山,却绝不会有人与你正面冲突。这是一档子生意,接下来你当家主是当得舒服还是当得不痛快,看你自己手段,到时候需要本世子出马,可就得再给另外好处,做生意,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何况是我们这对可大可小的仇家,是吧?” 轩辕青锋冷漠道:“殿下也说我们是仇家,那做什么生意?大不了轩辕青锋破罐子破摔,将烂摊子交给兄长们,我下山又何妨?” 徐凤年啧啧道:“这么说话就没劲了,你父亲轩辕敬城拼死才造就眼下局面,以你的钻牛角尖性格,放得下?你骗鬼去吧!本世子没心情跟你拐弯抹角,说句难听的,现在徽山正值动荡,若非本世子敬佩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早就不跟你这小心眼娘们儿客气说话了,还会傻站在这里给你撑伞?你除了赌气功夫不差,还能拿出点别的本事给本世子瞧瞧?真把本世子惹恼了,扶植一个心甘情愿做走狗的傀儡很难?北凉世子殿下的帽子,不算小吧,不凑巧,这顶帽子压不住的那几个刚好都死了!” 徐凤年观察轩辕青锋脸色,循循善诱道:“牯牛大岗本来就斗不过道庭龙虎山,现在没本世子给你撑个腰,还不得几十年压得喘不过气来?再说了,本世子终归是北凉人,这不马上就要走,一走,你还担心出什么幺蛾子?那你未免也忒没本事了。说实话,之所以不计前嫌帮你上位,你得感激那个挎木剑的温华,他说等哪天习成上乘剑术,非要拿剑拍红你这豪阀女子的小屁股。可你一旦离开家族,温华还不至于跟一个身世凄凉的普通女子过不去,本世子可就看不到好戏了,多没意思。” 轩辕青锋走到油纸伞外,不理会木剑温华那一段调侃,只是问道:“凄凉?” 徐凤年反问道:“那你以为?” 轩辕青锋问道:“你在可怜我?” 徐凤年没有回答,只是将伞交给她,见她无动于衷,干脆将伞斜放在她肩头上,自己抬头望着灰蒙蒙雨幕,道:“要是温华在这里,肯定要说老天爷又撒尿了,真调皮。” 轩辕青锋愣了一下。 这时洪骠前行几步,单膝跪地沉声道:“小姐,洪骠今日起,唯命是从!” 黄放佛微笑道:“黄某只想继续在徽山安静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敬城兄境界。谁与小姐为敌,便是与黄某为敌。” 轩辕青锋怔然,默不作声。 一道洪钟声音从龙虎山天师府遥遥传来,“李剑神既然借剑而去,可敢还剑而返!” 在打量风铃的李淳罡懒得搭理。 接下来轩辕青锋无意间看到那世子殿下可劲儿朝老剑神挤眉弄眼,做了两个字的口势。 李淳罡看到后,翻了个白眼,朝龙虎山那边将一个不雅至极的词语脱口而出,“放屁!” 如果仅限于此,轩辕青锋也不至于如何,接下来成就陆地剑仙境界的老头儿说的才叫霸气,“这是徐凤年说的!” 轩辕青锋一瞬间破涕为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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