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凤年单骑再入莽 魔头狠戾蛇吞象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子偷学了一剑,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徐凤年单骑朝北,坐在马背上,以道门基础口诀作一纳气六吐气的养气功夫,与马背起伏天衣无缝。吹以祛热静心,呼以定八风,呵气种青莲,嘘以养龙虎,不断辅以叩齿去金敲玉,在脑中回响,体内气机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体熊经鸟伸,自成三清天。大黄庭登天阁,最明显的就是形成一层包裹心脏的护甲般的气机。不同道门教派典籍的阐述各有偏差,有说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婴,也有说是心植长生莲,徐凤年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心脏周围有六条气机欢快宛转,如龙衔珠,给予心脏强健的庇护。只不过徐凤年还远未到达出窍神游的内视境界,但在不断疯狂吸纳大黄庭的过程中,对借天象接地气有了一种懵懵懂懂的雏形感受。离金刚境虽然还有一层窗纸没有捅破,不过徐凤年自信此金刚境更像似两禅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与寻常顶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则早就死在了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杀之下。

大黄庭玄妙的一气贯三清,简单而言,就是心枯气竭之前,哪怕肢体被断,都不至于严重影响战力,这比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蚕丝软胄可要实惠太多。

因此三教圣人境界要远比以力证道的江湖龙蟒更容易接近陆地神仙。只不过境界高,不意味着杀人手段便强,佛门虽也有金刚怒目降伏四魔一说,但终归还是更注重菩萨低眉慈悲六道,这也是北莽武评将国师麒麟真人与两禅寺住持独立于武评之外的苦心。至于青衣曹长卿,须知此人也曾是领兵杀伐的绝代儒将,被誉为“让天地发杀机,教龙蛇起陆地”的奇葩,是离阳、北莽两大王朝千万读书人里的头一号异类。徐凤年随着境界攀升,对天地感知清晰度暴涨,回头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当时的深藏不露。

没了鱼龙帮需要顾及,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白天头顶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龙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进入飞狐城。

他的坐骑是一匹脚力平平的劣马,早已累得够呛,这些日子风尘仆仆,尘土扑面,他俨然已经成了一名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其实不用那张生根面具,都已经没有人认得出这位佩刀游侠是玉树临风的世子殿下。

大漠黄沙骄阳,道路上热气升腾,徐凤年放缓了马速,真是有些追忆那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便是乡野村庄的女子小娘,也透着股天生的水润。在江南渴了就去溪里弯腰饮水,在这满眼荒凉的荒原上,撒泡尿放个水都得心疼怜惜,好似丢了几两银子。

孤苦伶仃的徐凤年从身后马背上摘起水囊,喝去最后自行滚烫起来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里无人烟也有好处,兴之所至,养剑御剑也好,剑气滚龙壁也罢,都可以肆无忌惮。这片广袤土地上蝎子毒虫无数,一经发现,都可以试着以生涩飞剑去斩杀,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导致落空,偶然有一次击中,也多半因为气机的不畅,力道孱弱而无功而返,但也有极少情况下误打误撞,能让咱们的世子殿下如疯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对,不是十足的疯子,谁会带十二柄飞剑到北莽来?

置身寂寥天地间,无法与人言的无聊世子殿下,无牵无挂,无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一边锤炼趋于圆满的大黄庭,一边翻阅刀谱拣选晦涩运行图去气游关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

那一层窗纸已越发纤薄,徐凤年也不着急。

饥饿消瘦的坐骑已经偷懒,耷拉着脑袋,马蹄沉重凝滞,不肯前行,打响着有气无力的马鼻。徐凤年轻轻夹了夹马腹,俯身摸着满是细碎黄沙的干枯鬃毛,轻笑道:“这一路上几只水囊的水可是大半都到你嘴里去了,别跟我撒娇,再走几里路吧,我都已经瞧见炊烟了,指不定就是一间客栈,好兄弟,到时候肯定亏待不了你。”

虽说的确已经可以看到人烟,但望山跑死马,徐凤年知道这匹相依为命的劣马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翻身下马,松开马缰,让它跟在身后。没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负担,这匹皮包骨头的懒家伙终于缓过气来,立即踩起轻快的步子,不忘用马脖子蹭了蹭这位主子。徐凤年瞧着这家伙的撒欢,哭笑不得,脚力差归差,倒也不笨。

一人一马慢悠悠走向炊烟升起处,徐凤年张目望去,吃了一惊,这座客栈竟是规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楼有三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羁旅人士。除了五六辆马车,客栈外头筑有一座简陋马厩,停满了三十几匹马,大多毛色发亮,高大健壮,好几匹骏马的嘶鸣里都能听出倨傲,足以让世子殿下自惭形秽。客栈外头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树墩上打瞌睡,脚边有一眼散发着清冽水汽的泉井,在能让旅人嗓子发烧的大漠里,有这样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滚被窝还来得让人眼馋艳羡。

徐凤年见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着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着哪位曾经途经客栈的貌美女子,在鸟不拉屎的漫天黄沙中,大抵逃不过皮肤白胸脯坠屁股翘这个路数。徐凤年也不吵醒他,轻轻走过去,摇起滚烫的木制机关,拉起一只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给难兄难弟的瘦马洗涮马鼻,皮肤如黑炭肌肉结实的店小二猛地惊觉,看到这家伙偷水,跳下树墩子,二话不说就一腿踹来。徐凤年不惊不怒,脸色平静,腹部一缩,吸黏住这能让寻常汉子躺上半年的凶狠一脚,见这年轻店小二面容骄横,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赏一脚,徐凤年连忙微笑道:“并非有心白喝这水的,小哥照行情来算钱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动弹不得的店小二输架不输人,犹自气势汹汹,怒视骂道:“老子要不是醒过来,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个鸟的店,瞧你这跟畜生似的穷酸样,兜里有银子才叫怪事!再不滚,老子可就要使出绝学了,到时候生死不负!”

徐凤年一脸无奈,正要后撤几步息事宁人,没料到客栈门口出现一位双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两颊涂抹了浓重的胭脂,凝结成块,显然不懂什么妆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狮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绝学,断了客栈财路,老娘让你绝子绝孙!”

有一个颇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伙噤若寒蝉,挤出一张笑脸,瞥向徐凤年的眼神还是称不上友善,抽回脚,冷哼道:“算你小子运气好。”

“秦武卒,给这位公子的宝驹仔细刷洗,喂上等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脸上妆容与她“小蛮腰”一般霸气的女子面对徐凤年,笑脸就要热情真诚许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请进,咱们鸭头绿客栈能吃能喝能住,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在龙腰州这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公子只要住过一次,就知道咱们的厚道。”

徐凤年拍了拍总算苦尽甘来的瘦马,独自走入相当宽敞的院落,只不过才进门,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都跟徐凤年杀了他们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来,店小二就显得极为含情脉脉了。水桶腰的女子笑着轻声解释道:“公子别上心,这些野汉子都十天半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见谁都这种吃人的眼神,咱们鸭头绿客栈总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价高者得春宵,这帮穷鬼,就怕有钱囊比他们更鼓的英雄好汉。”

徐凤年哑然失笑,敢情是进了窑子?

有那位腰身粗壮的“女壮士”护驾,徐凤年付过定金以后,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二楼。一看便给人异常稳重感觉的客栈女老板亲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后含笑离去。徐凤年洗了把脸,面皮既然敢自称生根,寻常梳洗并不妨碍,一盆井水已经浑浊不堪。倍感神清气爽的徐凤年推开窗户,转头看了眼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价格不菲的江南工艺,黄紫绿素三彩,色态极妍,难怪客栈敢开口要五十两的定金。这间鸭头绿客栈生意爆棚,应该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楼期间与江湖豪客们不见外地插科打诨,显然有许多回头客,这让徐凤年如释重负。他不反感打打杀杀,但如果素未谋面,仅是为了银子你死我活,也着实无趣,好不容易游荡江湖,谁想在江湖里淹死。

院子里摆了六张饭桌,坐了二十几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横生,喝酒吃肉时比女子胸脯还要壮观的胸肌一抖一颤,亏得个个好汉还能保持惊人食欲。粗制劣造的刀剑斧戟就随意搁置在桌面上,少有好货。北莽铜铁奇缺,北凉管制森严,带把锄头过境都要一丝不苟地登记在册。离阳王朝的游侠豪徒出门历练,兵器大多称手而上品,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这边差上许多,毕竟北莽的马场牧地要优质太多,养成熟马成军制作战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样盯得紧,但家底殷实的豪横之士花大价钱弄上一两匹装点门面,并非难事。

徐凤年对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嘴荤话的莽夫并不上心,倒是客栈一楼大堂几桌子相对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简单,其中角落相邻的两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辈,身上大多有一股徐凤年不陌生的军卒悍勇气焰,众星拱月般拥着一位白发老者,那人眉心有一颗扎眼的红痣,气质沉稳。

一名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独占一桌,悠闲酌酒,白鞘缠银丝,剑穗金黄,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唠叨要不露黄白,这位剑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凭仗。

另外一桌坐着一对身着绸缎明显贵气的少妇幼女,在鱼龙混杂的鸭头绿客栈就尤其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红齿白,眉目与她娘亲有七八分神似。

徐凤年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孩子天真无邪地站在长凳上,与娘亲要吃这吃那,瓜子脸少妇心事重重,面容惨淡,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孩子的撒娇。

徐凤年没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捂住双耳,手指置于脑后,食指叠击中指,滑下轻弹后脑勺二十四,遍敲风府、凤池、哑门几大窍,是大黄庭中的双鸣天鼓沉天水,体内则剑气翻涌滚龙壁,堪称水深火热,十分“痛快”酣畅。

一炷香时间后,听到隔壁传来开闭房门的动静,按照步伐轻重推测,是那对母女无疑。徐凤年不再吐纳,脱去外衫,盘膝坐在床上翻阅刀谱。第六页是霸气无匹的剑气开蜀式。当下第七页则是细水流长的游鱼式,根据只言片语的粗略注释,大概是王仙芝年轻时候过溪抓鱼而悟,结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剑而返的剑道高人精髓剑势,如鱼得水嬉戏,又如青山山势绵延不绝,一鼓作气不衰不竭。可惜这一式绵里藏针,阴柔歹毒,徐凤年一时间抓不到脉络,叹息一声,后仰躺去,闭目凝神。大黄庭是道门无上心法,徐凤年这两年被逼着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匮”,着实让人癫狂,说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话死。

徐凤年屈指轻弹春雷刀鞘,耳中传来隔壁叮咚叮咚的轻灵敲击声,还有孩童独有的稚嫩嗓音,唱着一首北莽小歌谣,幽幽入耳,别有风韵: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

徐凤年听着舒服,嘴角含笑,竖起耳朵聆听歌谣。但好景不长,一阵剧烈马蹄声传来,连客栈都晃动起来。叮咚声静止,歌谣也就停下。徐凤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尘土飞扬中,近百披甲骑兵蜂拥而至,为首的一名白袍公子哥骑着一匹经由野马之王驯服而来的乌骓骏马,直接撞碎了客栈院门,除了五六骑跟随冲入院子,其余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轻骑都停在客栈以外。客栈内外顿时尘烟四起。骑兵战马浑然一体,这种默契的静止肃穆,远比叫骂挑衅更能给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凤年瞥了眼坐在乌骓上的将种王孙,手提一杆铁矛,玉扣带鲜卑头,只不过相比貂覆额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凤年直接掩上窗户,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既然没有童谣可听,又不想与那摸鱼而来的刀谱较劲,他便自袖中飞出一柄飞剑桃花,悬浮空中,静心屏气摇青莲,驾驭这柄袖珍短剑在屋内飞行。飞剑时快时慢,好似顽童放风筝,不亦乐乎。

若是在动辄便有武林枭雄被传首江湖的离阳王朝,寻常武人早已被骑兵给踏碎胆魄,不承想在这北莽龙腰州,院子里那几桌汉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锐轻骑在外头,见着这位气焰煊赫的官家世子后,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在一名壮汉握刀起身后,立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结伙造反。一时间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提斧的提斧,一个照面,都还没客套寒暄两句,二十多人就冲杀了过去,六七骑临危不乱,除了两骑护着那名鲜衣怒马的富贵主子,其余战马后撤,骑士一同弯弓射箭,第一拨飞羽精准无误地钉入几人脑门,箭尾犹自轻微颤动,那些汉子被激起了血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发悍不畏死。

两骑拉起缰绳,战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将两名贴身靠近的汉子踩烂胸膛。但一名骑士随即被抓住间隙欺身而进的江湖人给一刀捅进腋下,再由脱手的一板斧砍去脑袋。飞斧继续掠向乌骓马上的世家子,被一脸鄙夷的后者拿双指轻松拨开。另外一骑的处境要更加惨烈,战马被削断前腿,所幸身披铠甲,抵挡去几把刀剑加身才未变成一只刺猬,但仍是难逃一死,战马坠地时,脑袋亦是被一剑削去。这场血战,在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场景还在后头。

院子里不动如山高坐乌骓马背上的世家子铁矛点点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会带出一抹刺透敌人身体的血泉,一些气急败坏的飞斧,则被他拿手用巧劲卸去力道。身后骑兵第二拨劲射收割掉五六条人命后,面无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马前冲与那些江湖草莽绞杀在一起。紧接着客栈二三楼蹿出几十人,而黄泥砌成的院墙上出现几十条钩爪,被战马掉头飞奔一扯,三面围墙瞬间轰然倒塌,再谈不上什么四合院。乌骓马且战且退,那名绝非绣花枕头的公子哥似乎过足了杀人的瘾头,一脸闲散惬意地与坐骑退出院子。几名杀红了眼的江湖豪客顾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着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门,就被箭雨射得死绝。一名汉子机灵地滚地前行,抬手要砍残那匹乌骓铁蹄,结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后脖颈,狠狠向下一戳,将其按死在泥地上。这名白白长了一张清雅脸孔的官家子弟狞笑着一拧铁矛,将尸体翻了个身,铁矛仍是不放过尸体,将汉子的面门绞烂,心狠手更辣。

徐凤年听到脚步声,收起飞剑桃花,起身后听到敲门声,是店老板。这名“女壮士”端着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盘子进屋子,还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扰公子了,委实是别的房间都有想杀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过银子来往的老熟人,我这当老板娘的没脸皮去找个地方看戏,这不就觍着脸找公子你来了,这只羊腿就当送给公子的,让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凤年点头后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你站在这儿,是给我贴了一张置身风波以外的护身符才对,这烤羊腿不能白吃,该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这样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壮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料到会被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临时起意的善举,她放下餐盘后捡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边嗑瓜子一边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鸭头绿客栈已经做生意二十多年,来来往往无数人,总会有一些打杀磕碰,但鸭头绿从来都不管,来者是客,只要给足银子,住下来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嫖嫖,至于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栈里私斗,能否活着离开,各凭天命,鸭头绿常年都有棺材,到时候进去一躺,大可以等着亲人来收尸,实在没个亲戚,鸭头绿就帮着给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这也是咱们这里生意兴隆的缘由。像今天这种兵匪厮杀,也不是头一遭,前些年还有闹得更凶的。客栈本不是这个四合院的模样,那次毁坏得那叫一个彻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书生意气,就给捣鼓成如今的样式喽。公子别担心,咱们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讲究一个祸不及旁观,这叫穷讲究也叫横讲究,是道上的老规矩了,只有那些个魔头才敢不在乎。”

徐凤年撕下一块油而不腻的羊肉,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好奇地问道:“都闹成这样了,一百骑兵对上五六十江湖中人,还讲究?”

老板娘嗑瓜子的速度奇快,她斜靠着窗栏,转头笑道:“讲究啊,怎么不讲究,不讲究不就成了魔头,在北莽谁都想做魔头,可不是谁都能做魔头的。就说我家那个男人,成天瞎嚷着啥时候我敢红杏出墙了,他就去当魔头。”

徐凤年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去瞥一眼这位老板娘的“小蛮腰”,生怕被当作不讲究。

老板娘好像是个藏不住话的,竹筒倒豆子般说道:“乌骓马上坐着的是慕容江神,离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有点距离,但在龙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个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血统要更好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只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潜稚无缘无故就死在清明节那天,这不家里妻女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都说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将军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

这上头人物的刀光剑影,咱们是看不透的,也就看个热闹。客栈里的大老爷们儿们大多跟陶潜稚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觉着那位每天杀北凉人的冲摄将军是条血性汉子,听说慕容章台要抢人,跟孤儿寡母的过不去,不知怎么就热血上头聚在一起,说要给这小子长长见识。当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潜稚老部下花钱雇来的。慕容章台这帮权贵子弟,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有几十把北莽刀几十匹战马不是,这不今天就带了一百骑兵过来,不过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儿俩的身份了,她们身边也有一批陶潜稚昔日的忠心部将,尤其是那眉心长红痣的老家伙,对上耍铁矛的慕容江神只强不弱。”

徐凤年来到窗口,看到外头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嘘,这就是北莽的江湖?况且听老板娘的语气,对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颇不以为然,可若是在离阳王朝,这种文可床榻压娇娘武可乘马谈笑杀敌的公子哥,已经是殊为不易,在许多人眼中早就视作前途似锦的一方枭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见惯的世家子弟?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再者,在离阳王朝,江湖仇杀也能如此激烈悲壮,可要说没有不共戴天之仇,纯粹为了一个口碑不错将军的遗孀就去抛头颅洒热血,简直是匪夷所思。

楼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谁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撑十个来回,要当官要黄金要娘们儿,随你们开口!”

骂声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说‘太大了’。来,喊一声爹!”

才说完,这人就给羽箭射死了。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来,老子好些天没碰过娘们儿了,看你细皮嫩肉的……”

这汉子没说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掷出铁矛,穿颅而过。

一百骑阵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见势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栈楼内的,都已死伤殆尽。慕容江神驱马前行,弯腰拔出铁矛,一个一个扎死没断气的,然后挥手示意剩余二十骑兵去斩草除根,只带着十余骑再度进入院落,笑道:“老贼隋嵩,与你那些亲卫一起出来受死!”

徐凤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样。”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悬挂万千风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壳,不动声色地说道:“隋嵩曾经是江湖上讨口饭吃的,独来独往,名头不小,后来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这批公子哥撵杀,恰巧被陶潜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当年差不差。”

这位大婶是个闲不住的话痨,双指捏着一颗瓜子抵在唇边,低头见到隋嵩带着亲卫挡在门口,她顿了顿,含混不清道:“这老头脑袋被门板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就这么带人冲出去扛正面,不知道楼里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剑客吗,万一跟慕容江神里应外合,那对孤儿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凤年没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说自话。北莽八州、四府、两京,徐凤年要在外围八州依次绕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备森严的京畿重地,大体是由龙腰州入姑塞州出,其间能顺手割走几颗头颅是几颗,类似陶潜稚的北莽武将还有五六名,地位暂时仍是不彰显,但无一例外将会是北莽未来二十年里的军方栋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这些皇室王孙,他原本不打算留心,但在这小小鸭头绿的确是吃惊不小。北莽因为女帝篡位,便出现两个国姓,耶律与慕容,前者风光不再寄人篱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发抖,后者一朝得势,大多骄横跋扈,口碑奇差。徐凤年一开始以离阳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他们,显然大错特错了,一个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气魄,北莽尚武善战,真是到了骨子里,都能够彻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气。

徐凤年微皱眉头,怔怔无语,房门被悄悄推开,进来一名浑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铜板斧。汉子见着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见着了亲娘一般,掩上门后一抹脸,满脸血污,汉子坐下后,撕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心有余悸地嘀咕道:“樊妹子,外边给慕容家的小白脸堵死了,马厩里的马也都给杀死,让哥哥我躲过风头,以后再不赊账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铁矛挥舞得跟绣花针似的,气力大得吓人。吕良这生儿子没屁眼儿的,还骗老子说慕容江神这帮公子哥都是杀鸡都怕见血的废物。唉,得了,吕良死都死了,老子就不骂他了。”

老板娘转头白了一眼这汉子,没好气地问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张桌子上了?”

汉子挠头嘿嘿笑道:“跑得急,没注意谢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调教出来的姑娘们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对谢老哥百依百顺,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们的眼神,一个天一个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连老娘这棵家花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拈花惹草。”

死里逃生的汉子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性子,顺杆子就上地说道:“谢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没有一百斤都悬乎。樊妹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大战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对两百斤以下的娘们儿没想法,老娘对一百斤以上的汉子没想法,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瞎掺和什么。

就你这衰样,都不够老娘受用的。”

饶是汉子厚脸皮也当即败下阵来,闷声撕咬着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门口,好不容易找着正主,一脸愤懑道:“老板娘,我给咱们客栈上上下下洗衣做饭喂马打杂做厨子,还要做那丢人的龟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给一贯钱!老板说好今年要给我涨工钱的,结果到现在,你们这么黑心抠门,我这辈子牛年马月才能把樱桃赎回去做媳妇!小心我不干了啊!没了我,鸭头绿一准儿关门大吉。还有,那佩刀的穷小子,为了你那匹劣马,我差点连命都丢了,回头从你定金里扣十两银子,归我。老板娘,你要拦着,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丢了一把瓜子笑骂道:“出息!”

徐凤年点头道:“没问题,十两就十两。”

店小二苦着脸问道:“老板娘,下头都杀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让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栈,还不是要我做苦工。对了,那个瞧着就像高手的白衣侠士也上楼了,多半是冲着那娘儿俩去的,我觉着她们挺可怜的。”

老板娘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当年那个偷藏姑娘兜肚、抠破窗纸看姑娘洗澡的小家伙,都有侠义心肠了。了不得,你觉着可怜,就去给那剑客一板凳,老娘要拦着你,就是你亲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脸庞涨得发紫,从屋子里拎了一条板凳就冲出去。没多时,传来砰一声,对付烤羊腿的汉子鬼头鬼脑溜出去,一脸匪夷所思地走回来,嘴角抽搐道:“他娘的,这小子还真一板凳撂翻那剑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动,这小子捡起那柄剑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惊奇,撇嘴道:“这兔崽子就会一招鲜。我家男人当年被纠缠得烦死,就教了他一手,对付你们这类中看不中用的软蛋还不是手到擒来。”

汉子竖起大拇指,溜须拍马道:“鸭头绿果然是卧虎藏龙。”

说话间,店小二秦武卒被一个瘦高个病态男子拎着耳朵拽进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着雪白鞘缠银丝的名贵宝剑,倔强道:“不还,打死我都不还!

那剑客本事不济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绝学就撂倒,活该丢了兵器。”

中年男子个子很高,却重不过百斤,显得比娇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神情木讷,眼神浑浊,约莫是还未醒酒,只是望向媳妇。后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恶狠狠道:“有你这么在自家地盘上抢东西的吗?真要是眼馋,你他娘的不知道离鸭头绿远一些再下手啊?以后谁还敢来客栈住宿,你要是不把剑还回去,老娘就让樱桃半年不跟你说一句话,看不憋死你这只小白眼狼。老娘数三声,再不从老娘眼前消失,后果自负!……”

肤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剑狠狠丢了出去,准确砸中才悠悠醒转过来的白衣公子额头,可怜的公子又给凄凉地活活砸晕过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着眼神幽怨赌气站在门口的少年,骂道:“啧啧,还是个情种。”

一看就是那种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丝笑意。男子朝徐凤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老板娘见楼下已经尘埃落定,该死的都死了,隋嵩对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风,但十骑中竟然隐藏了一名高手,杀人如拾草芥,几个来回冲杀,就将隋嵩以外的陶潜稚旧部武卒给残害殆尽,无一例外皆是死无全尸,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双目赤红,被几骑相隔几丈围住,弯弓却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作困兽斗。慕容江神收矛时露出一个破绽,老人正想要擒贼擒王,骤然间七窍流血,竟是被那名军中高手从后边给双手抱住,两者摆出一个盘根交错的古怪姿势,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嚓声,令人毛骨悚然。内力不俗的隋嵩整个胸腔都被勒得破开稀烂,临死前还被背后军旅高手用脑袋撞在后脑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气如游丝的隋嵩眼珠子都给撞出眼眶,场景骇人。

这名杀神一般的北莽军高手转头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楼屋内去大杀一通。

慕容江神乘马提矛,眼神示意这名御帐近侍局出身的闸狨卒不要轻举妄动。北莽王庭宫府皇帐,各有一股位于王朝武力顶端的冷血侍卫,剔隐司、传铃郎、闸狨卒,都是北莽军中万里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过共计四百人。慕容江神只是最边缘的皇室成员,远没有资格拥有三者中任何一种侍卫担任扈从,这名一等闸狨卒是从表哥慕容章台那里借来的。闸狨卒近二十年尤为战功显赫,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便是闸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丝毫不介意二楼一屋子人居高临下,抬头笑眯眯道:“今日叨扰鸭头绿客栈,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栈损失,我自当以十赔一。敢问谢掌柜在何方,我与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转头望着自家男人,问道:“老鬼,你不过是跟大魔头洛阳打了一架,还输得这么惨,怎的名声如此大了?连慕容哥俩都想招揽你?敢情这次隋嵩这些人都是因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还调戏老板娘的汉子目瞪口呆,嘴角挂着一丝羊肉,痴痴望着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阳,所向披靡,除了最后被拓跋菩萨拦在皇城门外,与洛阳交手的高手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屈指可数,只听说有个姓谢的就在其中,一跃成为排在第十的魔头,就在老龙王屁股后头。老板娘,谢掌柜,你们这对夫妻档千万别吓唬我啊!我老方胆子再肥,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疯的粗糙汉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脸为难,问道:“喂,老鬼,咱们给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说咋办?”

不善言辞的男人平静道:“你说,我做。”

老板娘唉声叹气,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徐凤年。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么,我还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啊,我就是住店来着,银钱一分没少给了,总不能逼着我去做行侠仗义的好人吧?”

老板娘点头道:“倒也是。”

来往鸭头绿的客人只知道谢掌柜是爱醉酒的谢灵,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痨,却不知道是那个能与魔道巨擘洛阳一战而重伤不死的谢灵。这个男人盯着徐凤年,语气古井无波,缓缓说道:“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公子修为惊人,形衰守玉关,分明是道门可以返老还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国师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神通。可鸭头绿客栈素来不破坏规矩,要是公子不愿意出手,谢灵也只好为了媳妇定下的规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过为难,只要保证那对母女死在客栈以外就行。到时候那些官兵敢进客栈聒噪,再由我出手打杀干净。”

老板娘一脸没啥诚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讲道理。当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乐意跟他过这贫苦日子。躺在走廊里的白衣剑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挟,便能拖上一段时间。”

徐凤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没,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汉子脑袋上,当场将其轰杀,骂道:“早看这姓方的不顺眼了,吃东西从不给钱,赊账赊账,去阎王爷那边赊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犊子,还不是记恨他与你的樱桃姐上过床。”

进了贼窝的徐凤年苦涩道:“老板娘,掌柜的,你们红脸白脸唱双簧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哥儿唱黑脸来震慑我吗?这般开门做生意,实在是太讲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老娘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穷光蛋,甭废话,否则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时候你连命带刀都没有了。”

徐凤年问道:“让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却不爽利呀。”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们客栈理亏在先,老鬼,你去门外帮这位公子先挡上一挡。秦武卒,别在这里狐假虎威瞎显摆,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细皮嫩肉的小妇人说些水灵娘们儿间的私房话。公子,与我一起去吧?”

徐凤年跟着老板娘来到隔壁房间,娘儿俩抱在一起蹲在墙脚,小妇人梨花带雨,心如死灰,稚童女孩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啧啧道:“还真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小娘子,公子,可不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我见犹怜’嘛。为了这么个漂亮小妇人与慕容江神这伙人干上一架,值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汉哪。管美人是谁的媳妇,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凤年默不作声。

老板娘望着吓惨了的小妇人,伸手指了指身边徐凤年,笑道:“别怕,这位公子是救你们来了,不过报酬就是要你给出身子。不给也行,反正冲摄将军陶潜稚的宝贝儿子这趟没来,你让我杀了这碍事的小闺女,你的贞洁也就保住了。你总不希望陶家最后的香火,死了爹又死了娘吧,那得是多凄惨?”

小妇人瞠目结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凶险,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声声“娘亲”,悲恸异常。

老板娘何等阅历,看到小妇人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叉腰大笑,笑过以后阴沉道:“虎毒不食子,闺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哪,亏你下得了手。

老娘我这辈子没法子生育,可是对你们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见着拖家带口的娘们儿,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腌臜丑陋的小妇人眼神瞬间变得果决,再没有丝毫软弱。女子天生戏子,她站起身,一把推开女儿,对着徐凤年说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愿意自荐枕席。”

好一个北莽从来凭子贵,生女贱如狗。

徐凤年去搀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将军遗孀的小妇人,只是望向老板娘,平静问道:“你家男人身受重创,就算曾经到过指玄境,如今没了金刚境体魄支撑,也就是花架子了,怎的,真当自己无敌了?”

老板娘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说,我家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无敌确实是真的,可公子真当自己是过江龙了?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给你送暖被窝的女子,别好心当驴肝肺。年轻人,你若是有金刚境,老娘以后乖乖地洗干净给你暖被窝,行不行?可你有吗?不到金刚境,在老娘的男人眼里,也就是蝼蚁一般。不过随口夸了你几句,公子就轻飘飘找不到南北啦?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跟老娘打肿脸充胖子,给脸不要脸,老娘削死你!”

老板娘听到年轻刀客的豪言壮语后,水桶一般的腰肢扭动,越发像一株长在牛粪上的肥牡丹。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她抬起头,伸出能有小妇人两根手指粗的肥腻手指,轻揉着眼角道:“公子莫不是在跟老娘说笑话?呦呦,不能再笑了,鱼尾纹都笑出来了,公子你可真坏。”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瞥了一眼面有愧色的小妇人,摸了摸躲在身后一脸惊惧的稚童的脑袋,问道:“老板娘,是你男人早就想好了要把我当替罪羊,双手奉送给慕容兄弟?”

老板娘心肠厚黑,也懒得掩饰,点头笑道:“老娘的男人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否则当年能在百花丛里找到我?知道公子你身手不高不低,死了你,又送出了这只狐媚惹祸精,恰好息事宁人。至于娘儿俩到时候命运如何,咱们客栈管不着,要怪就怪小娘们儿找了个时运不济的男人。再就是公子运道不行,搁在以往入住鸭头绿客栈,只要带足银子,酒肉管饱,姑娘管够。”

徐凤年微笑问道:“以掌柜的身手,到哪里都是座上宾,怎么不干脆与有备而来的慕容兄弟两情相悦?还是说嫌慕容氏这只碗太小,填不满胃口?”

老板娘继续揉着眼角,细细抚平鱼尾纹,没好气道:“慕容氏倒是天底下顶天大的一口大锅,可惜慕容章台、慕容江神的确只是一只小破碗,打发乞丐可以,打发我男人,差远了。要是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亲自登门拜访,这就妥了。”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老板娘夫妇二人是在待价而沽,不愧是精明生意人。”

老板娘故作讶异道:“这位公子,你信誓旦旦要杀光所有人,怎么才说出嘴,就没动静了?做男人银样镴枪头,这样可不行,屋里头虽说就三个大小娘们儿,却都要瞧不起你。秦武卒跟老娘的男人学了一招,就敲晕了慕容章台,老娘这些年也没闲着,要不与公子比画比画,若是公子赢了,再出门去跟慕容江神狗急跳墙?放心,鸭头绿这次死人多,棺材再不够用,也一定给公子留一口上等的柳州柏木棺材。不过呢,公子的心肝,可能得借来一用,我家那男人这几年守株待兔,还真就没碰到公子这样的诱人佳肴。说实话,你即便真是那麒麟真人这等老神仙的高徒,老娘也得帮他剐出来,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将心底秘密和盘托出后,说到开心处,老板娘笑容阴森,正想静待这位初生牛犊的年轻小伙露出惊骇慌张,不承想她自己率先瞪大眼珠子,颤声道:“飞剑?!”

高瘦如竹竿的谢掌柜扛着昏厥过去的慕容章台走下楼梯,慕容江神以示诚意,只带了那名皇帐闸狨卒走入客栈,见到这名魔道第十人后,甚至丢掉煊赫身份,深深作揖。谢灵将慕容章台放在一张酒桌上,没有半点受宠若惊。

与魔道第一人洛阳战过以后,谢灵虽然遭受重创,却在北莽江湖声名鹊起,都视其虽败犹荣。不过谢灵有苦自知,好不容易隐姓埋名二十几年,苦练机缘巧合得来的一部秘籍,本以为就算不能与奔袭帝城势如破竹的洛阳势均力敌,也不至于惨败,可真正对上了那位不留活口的武道巨擘,谢灵才知道大错特错,一败涂地,之所以侥幸不死,也仅是那名魔头手下留情。心高气傲的谢灵本想靠着一战成名天下知,进入北莽军方大展拳脚,走一条被拓跋菩萨证明过正确无误的青云大道,如今心灰意冷,修为大损,也就不去贪图那些功名利禄,终年借酒浇愁。都说北莽江湖超一流高手都成了绝代魔头,一流的去了军方建功立业,二流的在宗门豪阀里头养尊处优作威作福,三流的和不入流的才在江湖这座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叫人笑话。

谢灵实力折损得厉害,但心气还在,既然自知所谓的魔道巨擘不过是徒有其表,也就不去北莽军中丢人现眼,况且他一开始目标便瞄准了两京王庭,小小慕容子弟算什么东西,有资格使唤自己?只不过瞧不起归瞧不起,一些规矩还得讲究,江湖与军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再在江湖中烧杀劫掠,北莽朝廷从不过问,但要是惹上了将府官家子弟,除非你是洛阳这般立于武道鳌头的大枭雄,否则都要遭殃。有谢灵坐镇的鸭头绿客栈,对待那些仇杀恩怨,从来都是青壮汉子看两拨孩子打闹,不屑过问。慕容兄弟要掳走陶潜稚遗孀,鸭头绿不拦着,可想要一箭双雕,既要小妇人的美色,也要谢灵出山锦上添花,谢灵不便挑明,便让媳妇唱黑脸将那佩刀青年推出去,置于死地,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兄弟在鸭头绿杀人拆客栈,我谢灵念在你们是皇室宗亲的分上,打狗看主人,就不去理会,可孤儿寡母被人带出了客栈,客栈与你们划清了界限,若还敢得寸进尺,我谢灵成名以前,其实双手染血也不少了。

那本秘籍开篇所谓“年啖心肝一百副,甲子可做长生人”,可不是故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北莽江湖百万人,能比我谢灵更名副其实称作大魔头的,还真不多。

慕容江神得到谢灵的眼神允诺,走近好似摆放有一只待宰肥羊的桌面,探手到慕容章台鼻子附近,确定有鼻息后,松了口气。若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表哥死在这里,他回去也要脱一层皮,指不定就要被性格暴虐的父亲打成残废。慕容氏自古崇武,骁勇善战根本不算什么,唯独表哥慕容章台这样才气横溢的读书人,才算是鹤立鸡群,皇帝陛下很乐意见到慕容子孙能够凭借着真才实学在朝堂上脱颖而出。慕容江神所在家族作为慕容旁支,不得不去小心经营,眼前隐于市野的谢灵,偶然得知其隐秘身份后,便是他与家族想要极力拉拢的贵人,死在客栈内外的江湖鼠辈,只不过是一块略带示威性质的敲门砖罢了。

见谢灵不说话,慕容江神也不急着开口,在心中估量筹码是否给得足够。陶潜稚的遗孀肯定是要带走的,这不是表哥慕容章台垂涎美色这么简单,而是身后家族利益驱使。两京四府,南北对峙,如龟缠蛇,窝里斗得血光四溅,这也是擅使制衡术的皇帝陛下乐见其成的场景。北帝城,便是离阳王朝嘴里的北莽王庭;南燕京,吸纳了许多八国遗民。两京各控两府,独立于八州以外,北御帐官与南面朝官,双方一旦碰上,大抵就是北边动粗南边动嘴的火爆画面。慕容氏自然是北御帐官的一根粗壮支柱,不过这些年逐渐渗入姑塞龙腰两州,有挖墙脚的嫌疑。董胖子、陶潜稚之流是立场坚定的南面朝官栋梁人物,当初在姑塞州就给足了慕容江神这批权贵王孙苦头吃,逮着机会往死里拾掇,对慕容氏而言,这已经不光是面子上的小事,在不去触碰皇帝陛下逆鳞底线的前提下,相互硌硬,不遗余力。

就像这次陶潜稚暴毙,北莽女帝当然龙颜震怒,但慕容江神如果只是欺辱了陶潜稚的女人,目光长远的陛下根本不理会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

南面朝官这二十几年受的此类憋屈也不少了,说不定连董胖子都不会真撕破脸皮,这种无形中打击南官士气并且极为恶心人的泼脏水行径,慕容子弟信手拈来。事成得手以后,帝城那边可要赢得大片喝彩叫好,家里长辈们也都脸上有光。至于陶潜稚细皮嫩肉的婆娘,被表哥玩腻了后,少不得在帝城权贵子弟圈子里转赠走上一圈,沦为一只谁都踩上一踩穿上一穿的破鞋在所难免,表哥也必然能顺势在圈里向着核心更近一步。毕竟在帝城,有姿色的女子不难花钱买到,可若是一名冲摄将军的媳妇,就稀罕了。

双方都有各自的算盘,慕容江神要抢女人去帝城铺路,若是暂时请不动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魔道魁雄,也无妨,到时候回去家族劳驾长辈再来拜访就是,就不信天底下还有对高官厚禄俏娇娘都不感兴趣的男人。

而谢灵心底吃不透那名刀客的身份,便有心借由慕容兄弟兵马去当探路石。死了皆大欢喜,不死的话,谢灵也会偷偷灭口,一副堪称玲珑的绝佳心肝,对他而言是最大的补品,胜得过百副庸俗心肝。如他媳妇在楼上所言,这等比燕窝鱼翅珍贵千万倍的补品,就算是帝城那位天下道教圣人的国师弟子,不幸到了鸭头绿这座鬼门关,也要死!

谢灵猛然转头朝二楼楼梯口望去,杀机暴涨。

慕容江神也是悚然一惊。

一个佩刀年轻人手提两颗头颅,鲜血淋漓。

徐凤年先丢出一颗脑袋,“这一颗,是给鸭头绿客栈的还礼,不成敬意。”

谢灵捧住头颅,双眸通红,牙齿咬出声。

徐凤年丢出另外一颗给此番大费周章的慕容江神,平淡说道:“这一颗是给北莽慕容氏的,还望笑纳。”

慕容江神没有去接头颅,任由其滚落在脚边,脸色阴沉恐怖。

魔头谢灵抱住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声,房梁颤动,抖落了许多灰尘。

徐凤年平静道:“虽说两名女子都是自己求死的,但相比来说,脑袋大的那一颗,死得比较憋屈,估计被我手刀割下脑袋的时候,还在纳闷怎么就死了。至于慕容世子脚边那颗,就死得清清白白了,得知就算活着走出客栈也要生不如死后,用自己的命换了一条命。话说完了,你们怎么讲?要不要也求个死?”

都不需要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慕容江神发话,那名嗜血的闸狨卒就倒拔葱冲天而起,身体弯曲轰向这名口出狂言的小子。

谢灵根本不去看战场那边,双眼淌出泪水,低头在娘子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替她抹上睁大瞪圆的双眸。

她曾说过,喂,老鬼,输了就输了呗,输给洛阳哩,又不丢人,要不咱们种田养鸡鸭去好了,一起老死,不也挺好。他没答应,说要再与洛阳誓死一战,这些年疯狂杀人夺心吃肝,越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她也从不嫌弃。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多半赢不过洛阳,会死不瞑目,为何你却先死了?

她说真有那一天假使只差一丝一毫,就可以打败那个高高在上的洛阳,那就剥开她的胸膛,吃了她的心肝。

谢灵两行清泪变血泪。

闸狨卒双拳在徐凤年胸前如雷炸开,边境马贼寇首拿宣花板斧用了许久才割开的海市蜃楼,竟是被这名皇帐近侍一瞬便攻破,他原本有些讶异年轻刀客可以气满外泄,不承想一击得逞,只是个花架子罢了,腾空的身体猛然舒展如猿臂,加重力道砸在这小子胸膛上,定要教这不知死活硬抗拳头的雏儿命丧当场。徐凤年身体弯出一个如挽弓的弧度,头脚不动,利用胸背的向后凹陷来抵挡潮水般的拳罡,右手一瞬间按在闸狨卒脑袋上,正要拍碎这颗头颅,闸狨卒察觉到不妙,这小子够狠,才交手便要玉石俱焚,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便缩头往后仰去,双腿踹出,被徐凤年左臂格挡住。

闸狨卒借势往后闪电般弹射出去,身体黏在墙壁上,双手成爪钩入木板,正要进行第二次反扑,蓦地心口传来一阵绞痛,他低头望去,双目骇然,心口不知何时被锋利暗器刺透,这名年轻人分明不曾拔刀!闸狨卒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悟,委实是徐凤年这一手耍得阴险奸诈和闻所未闻,先是摆出要力敌闸狨卒拳脚的雏儿架势,再祭出十二飞剑中最锐利也是最渺小的一柄蚍蜉,安静“摆放”在闸狨卒身后一丈外。

此剑晶莹剔透,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玄雷锻造出炉以后便杀意充沛,好似千里杀人的剑客,最长飞剑太阿气冲斗牛如扛鼎天人,桃花剑身妖艳如二八美人,那么蚍蜉就太不起眼了,如婴儿质朴,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也只能瞧见镜像模糊,如一小片清水涟漪。当闸狨卒一击未中,顺势后撤,徐凤年只要微微移动太阿的方位,对准心口部位,好似闸狨卒自己就自寻死路地狠撞上去,心脏毫无悬念地被太阿刺穿,除非是金刚不败的体魄,否则难逃一个死字。

高手拼死,哪来说书先生嘴里以及游侠列传中描绘的那般诗情画意,从来都是高下立判,生死立见。若非势均力敌,谁愿意大战三百个回合。

观战的慕容江神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只见堪称战场无敌的闸狨卒一个交手后撤就死于非命,尸体坠落在楼梯底部,双手捂住鲜血如泉涌的胸口。蚍蜉飞剑的剑气残留体内,阻碍了闸狨卒死前徒劳的气机弥补,可以说蚍蜉切割以后,虽然只造成狭窄的一丝缝隙,却也是如同天涯海角,阴阳相隔,这也是飞剑取名“蚍蜉”的寓意所在。蜉蝣不识晦朔春秋,朝生而暮死。慕容江神不明所以,见到陶潜稚遗孀头颅后的震怒,夹杂有一丝惊惧,能够弹指间杀死皇帐近侍,况且如此年轻,该不会是棋剑乐府这种高门大宗里出来的嫡传子弟吧?听说董胖子与北莽五大宗门中的提兵山和棋剑乐府都私交不俗,提兵山山主的女儿还被董胖子给祸害了,生米煮成熟饭,饶是提兵山山主这般英才大略的江湖雄主,都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认这桩女儿给一个死胖子做妾的婚事,只是最擅长权衡利弊的董胖子真敢往死里得罪慕容氏?

徐凤年走下楼梯,冷笑道:“慕容章台,别装睡了,再装下去小心被谢掌柜挖了心肝当补品。”

躺在桌上的慕容章台仍是没有动静,谢灵走过去先将老板娘的脑袋放在桌上,然后五指如钩,将那名扛下楼时便被禁锢窍穴的慕容氏俊彦的心脏从胸腔中捞出,放入嘴中大口咀嚼。慕容江神看得肝胆俱裂,怒发冲冠道:“谢灵安敢害我慕容子弟?!”

谢灵眼眸赤红,满嘴鲜血,一边手捧心肝低头啃咬,一边望着头皮炸开的慕容江神,这位误入歧途便没有回头路可走的魔头没有感情起伏地说道:“原来是棋剑乐府的剑士,正道人物的心肝,就是好吃。别看同样是啖心肝,多了,也会知道滋味各有不同。有些人像肥鹅,心也油腻反胃,益处不大;有些是啖蛇龟,有些小毒,却能治病;有些是蟹肉,经霜味更美,已是上品,可续断筋骨,就像我手中这一副。至于佩刀那位公子,则就是凤髓龙肝了,可遇不可求。我谢灵看人,从不看人脸面皮囊,只看皮内心肝。”

鸭头绿客栈都知道谢掌柜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一个病秧子,与人打交道,常年和和气气。却不知道好脾气都是年啖心肝一百副养出来的,谢灵破天荒说了许多,不理会心生怯意的慕容江神,转头看向徐凤年,说道:“你既然会养剑也会御剑,身世注定不差,这两个姓慕容的也未必能与你媲美,为何不迟一些再离开师门,好歹等到了金刚境再说。你杀人却不逃,显然是看出我受了重伤,觉得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等下我用手指剥开你的胸口,保证你可以活着看到自己心脏跳动的画面。你这副心肝,我会吃得很用心很缓慢,你会因为剧痛所致,气机集中于心脉,心肝的滋味也就更好。”

心神不定的慕容江神听到谢灵有重创旧疾,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再不去管什么慕容章台被剐心肝,也不管小妇人脑袋仍在脚边,迅速转头对徐凤年无比词真意切地说道:“公子,你我联手对付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如何?我慕容氏必将重谢公子!慕容氏子弟向来一诺千金,重信诺重过性命……”

徐凤年默不作声,看到谢灵身形如蹿出丛林的猎豹,奔至慕容江神身前,一手拧断其脖颈,一手捶在腰上,以外力加速慕容江神体内血液与气机流转,低头咬在慕容江神胸口,汲水一般,将今日第二颗心囫囵吞下。随手丢掉慕容江神的温热尸体,谢灵仰头,一脸走火入魔的陶醉和满足。面对这不逊色于佛教典籍对地狱残酷描绘的情景,胆小的,早就吓晕过去。

谢灵一双诡异的猩红血眸,让人不敢对视,二楼上一个晕乎乎的稚童趴在围栏间隙,见到大魔头发现自己,小女孩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娇柔身躯蜷缩起来,只当自己看不见魔头,魔头便看不见自己。谢灵狞笑一声,掠向二楼,被徐凤年横刺而出,一脚踏中侧腰,撞到一根梁柱上。一踏之下,便是寸厚青石板都要给踩裂,但谢灵的身体软绵无骨,围绕着梁柱,头脚相衔,略带着笑意盯住徐凤年,桀桀笑道:“年轻人,如此沉不住气,本以为这个最没资格活下来的小娃娃是你的诱饵,不承想一试探便知真假。我明白了,不是你要杀陶潜稚遗孀,而是她自知难以苟活,便自己以死求清白身,但要你护着这名孩童,如此看来,你的确是陶潜稚结拜兄弟董卓派来的人,你来自装腔作势的棋剑乐府,还是狐假虎威的提兵山?”

一口再地道不过北莽腔调的徐凤年微笑道:“我要是说来自北凉,你信不信?”

谢灵嘴角渗出黑血,不知道是邪功反噬还是有何玄机,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离阳王朝的皇子,我也信。”

谢灵身体游蛇一般鬼魅滑行,最终屈膝双手双足死死钉在木梁上,乌黑血液与口水唾液夹杂在一起坠落到地面,啖人心肝助长功力的魔头挤出一个笑脸:“不管你是谁,你的心肝,我都要定了。你的尸体我会挂在荒漠上,曝晒成干,运气不好,就任由鹰啄殆尽。”

徐凤年面无表情,眼神清澈。大概是谢魔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绝望与恐惧,顿时恼羞成怒,双脚踩断这根粗壮房梁,身体疾射向这名佩短刀却驭飞剑的年轻公子。两人碰撞在一起,巨大冲劲迫使徐凤年后背砸穿了墙壁,身手敏捷出乎想象的谢灵几乎同一瞬间,在破墙出了客栈以后,一记可裂铁石的膝撞被徐凤年双手按住,谢灵一拳仍是结实轰在他额头。徐凤年身体后掠的同时,也一掌拍在魔头太阳穴,一人风筝断线般向后飞去,一人在空中打转了几圈。电光石火间的短兵相接,出手都不遗余力,双方落定后仍是都没有半点窘态,可见这场死战想要不拖泥带水地分出生死胜负,难。

赤眸谢灵吐出一口血水,闲逸地摇了摇脖子,眯眼看到那名公子哥的额头本已瘀血汇集,由鲜红转青紫,却又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快速淡散而去。谢灵这一拳交代在慕容江神之流武夫的身上,令其全身经脉尽断都不奇怪。

然后谢灵看到这家伙摘下在鞘短刀,先是双指一拧,再屈指弹鞘,古朴短刀如灵燕绕梁。谢灵皱了皱眉头,江湖上刀枪斧诸多兵器的离手术,并不稀奇,只不过是御剑术的粗坯子罢了,登不上大台面。一来在宗师行家看来,没有足够沛然的气机打底子,离手兵器不管使唤得如何眼花缭乱,都是金玉其外,不堪一击;再者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兵器离手,有利有弊,虽然拉升了攻击距离,但无形中也暴露了不敢贴身死战的怯弱,故而离手术一直被剑道名家嗤之以鼻,视作贻笑大方的末流旁门左道。

徐凤年向前狂奔,每当春雷回旋便复弹指,短刀始终萦绕四周,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流萤宛转。

初始不露峥嵘,等到离谢灵不足五丈时,一人一刀则锋芒毕露,地面的黄沙尘埃被春雷裹挟飞起。

两人相距三丈时,谢灵探手一抓,没有握住春雷刀鞘,却仍是五指骤然发力,拧去一道杀意重重的暗藏气机。谢灵啧啧了几声,不理会手心被滚荡气机擦出血丝,伸臂一划,劈碎第二条气走龙蛇。徐凤年眨眼便至,抬臂做偷师而来并且加以雕琢的夫子三拱手,前两次都被谢灵借着雄浑蛮力挡住卸去,最后一次他还是双手十指指尖相向,拖住谢灵下巴,迅猛一推,就给大魔头身体浮空拨了出去。徐凤年大步前踏,地面出现两个坑洼,两条春雷刀鞘挟带的汹涌气机在空中纠缠,如瀑布垂泻向谢灵奔去。身体悬空的谢灵哈哈大笑,一个单手撑地,身体陀螺般转动,双脚顺势踩烂那两条蕴含磅礴剑意的凶狠气机。谢灵得逞以后,并不着急站定,仍是保持单臂支撑头颅朝地的古怪姿势,望着徐凤年,阴沉笑道:“棋剑乐府有词牌将进酒,有剑技脱胎于离阳剑神李淳罡的开蜀式,好像是叫剑气滚龙壁来着,你与这名府主剑气相近的高徒有何关系?”

九名轻骑终于按捺不住闯入客栈,见到两名主子都给人剥橘柑一般挖去心脏,那名闸狨卒则倒毙在阶梯口,顿时震骇得无以复加。他们虽然是慕容氏亲卫,不用计较北莽军中铁律的连坐法。北莽军法规定,伍长战死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可慕容章台、慕容江神兄弟一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慕容氏数百年积威深重,治家与治军已是无异,他们所有人板上钉钉地死罪难免。九名骑兵短暂的面面相觑后,毫不犹豫地奔出客栈,翻身上马,朝谢灵和徐凤年的战场提刀死战而去。若是活着回去,家人就要受到惨烈牵连,若是与主子一同战死,反而有丰厚犒赏,实在是北莽的规矩容不得他们惜命。

其中两骑被剑气连人带马一同斩断,更多是被谢灵钩出心脏塞入嘴中,最后一骑不怕死,却怕心肝被吃掉,正要后撤,就被谢灵扯住马尾,将骑士和战马摔向一道冷冽剑气。

谢灵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怜悯地望着那名公子哥,桀桀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剑气滚龙壁,有些意思,可惜九龙已是极限,九条气机都被我挡下,你小子还有什么压箱本领,死前都尽数耍出。”

徐凤年看傻子一样看着魔头,轻声道:“剑气滚龙壁的确只有九龙不假,可我就不能再来一遍滚龙壁吗?你吃了不知几百副心肝,功力不见涨,怎么把自己脑子也给吃坏了?”

谢灵不怒反笑,勾了勾手指,“少逞口舌之快,剑气滚龙壁是少有将剑意剑招融会贯通的上乘剑势,可那也要看谁来用,你小子还嫩,不信的话,再来试试看。”

身侧有春雷飞旋的徐凤年笑了笑,“哦?”

赤眸谢灵双拳当胸,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谢灵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吃人心肝的长生的本事,有些见不得光,这辈子只跟魔道魁首的洛阳用过一次,你小子应该死而无憾了!”

砰!

血雾弥漫。

谢灵自残气海窍穴三百余,无数股丝线鲜血浸透衣衫,破体而出,散而不乱,最终凝聚成六条拇指粗细的猩红游蛇。游蛇在空中游弋不止,如恶蟒吐芯,择人而噬。谢灵没有急着给予徐凤年致命一击,而是连续蜻蜓点水,将客栈外那些尸体踩爆,每一次鲜血溅射,都被那六根游蛇汇聚在一起,蛇身逐渐壮大,由拇指粗细快速生长为女子手腕规模。当谢灵站在一名血肉模糊的骑兵尸体之上,六根红蛇绕体的大魔头摊开双臂,微微屈膝,朝天空发出一声怒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悲愤和仇恨,“洛阳!”

谢灵这一生为了登上武道巅峰,不惜走上这条人人唾弃的羊肠小道,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去山顶饱览天下盛景的希望,却被比他魔头百倍的洛阳硬生生从指玄境击落尘埃。洛阳是这般高高在上,谢灵恨洛阳入骨髓,恨这个将自己说成是痴心妄想要蛇吞象的痴儿的大魔头。谢灵可以容忍自己输给一名年轻却早早万人之上的宗师,却无法忍受这名年轻人的轻蔑眼神和清淡语气。

天底下最美味的一副心肝,便是洛阳你那一副啊!

谢灵回望了一眼客栈,血泪流淌不止。

天底下有几个巧笑倩兮说着看似掏心窝情话的女子,真愿意为心爱之人送出心肝?

徐凤年黑衫白底,虽然经长途跋涉与一番厮杀后破损不堪,但安静地站在原地,仪态仍是让人心折。

谢灵赤眸盯住这个与洛阳一样面目可憎的风流倜傥公子哥,生硬道:“可有遗言?”

徐凤年悬好春雷挂在腰间,笑着摇摇头。

谢灵撒腿冲袭而来,所到之处,风沙翻涌。

徐凤年闭目深深吸气,一气呵到不见底,龙汲水为吐珠。

大黄庭倒数第二境,便是气海生蜃楼,这才是真正可以媲美金身佛陀不败的玄妙所在。

两人撞在一起,徐凤年双脚生根,在黄沙中倒着滑行,却始终不离地面。六根血浆红蛇如鞭打海市蜃楼,两股天生敌对的真气摩擦冲杀,嗤嗤燃烧,烟雾透着股刺鼻血腥味,血蛇暂时不得近身。谢灵的拳脚则毫无顾忌,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摧倒城墙一般,徐凤年每一次以力抗衡不敌,被打飞倒滑出去就是十几丈的距离。谢灵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徐凤年身形立定,拳脚便呼啸而过。客栈外沟壑纵横,满目疮痍。风沙中,谢灵扭曲脸孔如一头出笼的上古凶兽,双眼流血,布满那张给人木讷错觉的脸颊,似乎已然走火入魔,将这名近在咫尺的年轻人当成了宿敌洛阳,厉声嘶吼道:“宣德城外,死在你手上的人超过了千人,参战的,旁观的,无辜的,只要视线所及,皆被你杀死,好一个血流成河!我借势一举突破金刚境,成就指玄,达到秘籍上八蛇吞象,你才几岁,吃过几副人心,凭什么胜得过我?!

“因为你,我境界跌落金刚谷底,这食人心肝的行径被世人窥见,差点成为过街老鼠,竟然与你一同登榜十大魔头。第十?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又有何用?!

“洛阳,你可知你的心肝能助长我多少修为?!我日日夜夜都想吃你啊,不光是心肝,整个人都要生吞入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断断续续的疯言疯语间,两人终于拉开一段距离,谢灵宛如一尊魔神临世站定,六条红蛇游走。

徐凤年单膝跪地,脸色薄如金纸。

气机紊乱所致,脸上的生根面皮成了无根浮萍,尚未来得及坠落,就化作一阵粉末。

谢灵一双赤眸光彩熠熠,阴鸷沙哑道:“你果然不是洛阳,差得太多。”

徐凤年抬头笑了笑,缓缓站起身,“累了?”

他在腹部双手抱圆,吐出一口浊气剑气死气。

再呵登昆仑。

脸色红润,眉心浮现一枚红枣印记。

若只是如此,还只会被谢灵视作回光返照。

三呵游沧海。

在这等险境中,被一次次霸道捶打,开启了剩余紧闭六大窍穴中的极泉。

露出真实面孔的徐凤年衣袖悠悠摇动,风采绝伦,如同入尘世的仙人。

谢灵皱了皱眉头,喉咙发出压抑的嗓音,如钝刀吱吱磨石,又像是老鼠啃咬死尸,难听异常。

徐凤年平静道:“魔教宝典蛇吞象,我听说过,听潮亭有半部摹本,说是常吃心肝,可以证得大长生的陆地神仙境界。只不过你修炼多年,应该知道后遗症无穷,当真坚信当年给你这本破烂秘籍的家伙,存了好心?你确定不是被路边摊卖狗皮膏药的贩子给坑了?”

谢灵愤怒到了极点,六根邪气无匹的鲜血红蛇张牙舞爪。

徐凤年问道:“你不奇怪我为何佩刀却不抽刀?是不是觉得我他妈的跟你一样脑子有病?”

徐凤年摘下春雷刀,高高抛向空中。

谢灵心中一惊。

徐凤年跟先前谢灵横冲直撞如出一辙,借着积蓄登顶的气势朝谢灵杀去,存心要玉石俱焚一般。步入金刚境以后,几乎从未与同等境界交手的谢灵活得小心谨慎,修为深厚,若说杀人手法与迎敌策略,其实远没有他啖人心肝这般吓人。

只不过这小子再生猛,只是金刚境上下浮动的伪一品雏儿,谢灵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

气势正足的佩刀青年冷不丁撤下身形,不顾气机逆行带来的凝滞和伤害,这位对上谢灵诡谲功法、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游走都显得心志坚定的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谢灵身后方向骇然道:“洛阳!”

洛阳,两个字。

洛阳这个人,甚至是这个名字,都已经是谢灵刻进骨子里的心魔。

谢灵心思流转,一愣过后便猖狂大笑,这年轻人的鬼蜮伎俩,可笑至极!退一万步说,便是被你刺上一刀,又如何?

顺着气机痕迹抬头望去,谢灵看到那名刀客双手握住刀鞘,当头刺下!

若是谢魔头有闲情逸致环视一周,就会发现这一刺,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恐怖气象。

方圆几十丈黄风好似一瞬静止,许多飞扬尘土便停在空中。

一静再一动,天地间骤然起风波。

顺着一个无形弧度,所有流淌于地面的气机倒流而上,如逆水行舟,汇聚到春雷刀鞘鞘尖。

一切不过刹那。

但刹那已是生灭。

除了宣德城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灭顶之灾的谢灵双拳举过头顶,张嘴嘶吼,除了声音,还有鲜血涌出。

说不上是一刀还是一剑。

春雷刀鞘就这般刺下。

透过六根盘旋血蛇,透过雄浑罡风,透过双拳,透过魔头谢灵的天灵盖。

翻天覆地的风波炸开,波及了鸭头绿客栈,整座结实到可以遮挡风暴的客栈摇晃不止。

徐凤年用未出鞘的春雷将大魔头脑袋钉入地面,吐出一口鲜血,他连忙御出一柄袖中碧绿飞剑竹马,盘膝坐下养剑,一边艰辛喂剑养胎一边破口大骂道:“老子偷学了一剑,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能在鸭头绿客栈外留下一具全尸的,竟然算是幸运,一眼望去遍地残肢断骸,有些人下场更惨,被蛇吞象的魔头谢灵踩成肉泥。徐凤年坐在地上,喂饱了剑体油绿的飞剑竹马,收入袖中,转头看着除去脑袋还算完整、已经一摊鲜血如烂泥般瘫在地上的魔道枭雄。当时谢灵倨傲地询问自己是否有遗言,世子殿下本想说侥幸活下就将谢灵与他媳妇葬在一个棺材,只不过生怕魔头心生警觉,高看自己几眼,就咽下这句话。

对于谢灵的年啖心肝百副,厌恶自然有,只不过憎恨倒是谈不上。人在江湖,想要出人头地,少不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尤其是谢灵这般没有顶尖宗门可以依托的,境界攀升尤为艰辛,一个不小心,也就跟许多初出茅庐的雏儿一样说夭折就夭折。只不过真碰上了要生死相向,徐凤年若是心慈手软,那就是太嫌自己命硬。不过当时如果没有从蛮腰老板娘嘴中验证谢灵确实跌境至金刚边缘,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始亡命天涯。但是此番恶战,徐凤年劫后余生暗自庆幸的同时,也替谢灵感到不值,都已是曾经到过货真价实的指玄境的顶尖高手,心境却奇差无比,与武境实力极为不匹配,输给那个大名鼎鼎的洛阳之后,就跟受了欺辱的娘们儿一般,事后再被提起就要喊疼。徐凤年心想还是打架打少了,起码也要好好学习一下市井泼皮们的无赖行径,打得过就充大爷,打不过就跑嘛,大不了临了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都好过谢灵这种落下心理阴影的。跌境的凶险不输给伪境,这一点,有个抠脚老汉早已说得透彻。

徐凤年看了眼仍旧插在谢灵头颅中的春雷,当年羊皮裘李老头便是在雨中以伞做剑,使出一剑仙人跪,破去符将红甲。徐凤年叹息一声,世间有几人,能如李淳罡这般一落千丈却重返剑仙境界?一剑斩甲两千六的李淳罡,江湖之大,何止百万众,到底是只有一个。

徐凤年眯起那双杀人过后留有许多杀意的丹凤眸,望向客栈里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秦武卒。他很不聪明,离开了走出了狡兔三窟的藏身地窖,但他也很聪明,要挟了那名幸存下来的可怜稚童。

当时在二楼客房,徐凤年故意祭出飞剑吸引老板娘的注意力,然后以手刀割去她项上头颅,之后他就想要找出这名号称一招鲜的谢灵徒弟,且不说是否要杀人灭口,总归谨慎起见,要先确定秦武卒的行踪,没料到二楼没了少年踪迹,徐凤年也就先搁在一边。那名陶潜稚遗孀称不上贞烈,却也性子果决,约莫是想透了就算苟活于世,也逃不出慕容章台的手掌心,不用奢望去为夫君守灵和安然护送棺柩返回家乡,就恳请徐凤年救下幼女陶满武,这以后她含泪笑着求徐凤年出刀快一些,再就是莫要让女儿见到这一幕,徐凤年都应诺了。她闭眼等死后,临终前竟然不是去骂那名杀死夫君的恶徒,而是恨极了去毒咒那名与陶潜稚投帖结拜的董胖子,要这名只是没有亲自护送她们赶往留下城的北莽青年权臣,此生不得好死!女子心思,实在难以揣测。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不与黝黑店小二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想活?可以,我不像你吃人心肝的魔头师父,不滥杀无辜。你放了她,我放了你。”

秦武卒手脚颤抖得越发厉害,小女孩本来就被勒得稚嫩脖子铁青发紫,少年无意中加重力道后,她呼吸困难,几乎濒死。泪流满面的秦武卒恍然未觉,他在隐蔽孔洞中亲眼见到徐凤年眨眼杀死闸狨卒的手段,知道这个戴了面皮的玉树临风的公子哥远非看着那般的温良恭俭,少年只是如同一头受伤的幼狼,死死盯着站在谢老酒鬼尸体边上的年轻刀客,咬牙问道:“你说话算数?”

徐凤年平静问道:“要不然你勒死她试试看?”

秦武卒微微松了手臂力道,犹豫不决。客栈内外都是鲜血和死人,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织着不可言说的悲愤惊惧。掌柜酒鬼与老板娘再吝啬抠门,从他在鸭头绿客栈扎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亲胜似至亲,况且老鬼若真是小气,也不会教他那一手保命绝技。秦武卒颤声问道:“你发个毒誓,我放了她,你不许杀我!”

店小二赶忙补充一句,“也不许断我手足,让我生不如死!”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一个条件,你去将谢灵的秘籍找来给我,我看完以后归还给你。秦武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样。”

这一刻度日如年的秦武卒慢慢松开手臂,但其间重新勒紧,几次反复,终于下定决心松开小女孩,将她往徐凤年那边推搡了一下,只不过稚童踉跄后便站定,没有向徐凤年走去。秦武卒顾不得小孩子的想法,给自己找了一条后路,“我这就去找,但老酒鬼和老板娘藏东西都很巧妙,我需要一些时间,你千万不能等得不耐烦就杀入客栈。”

徐凤年摆摆手,秦武卒跑入客栈,徐凤年走到叫陶满武的小女孩身边,看到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敢哭出声。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安静等待稍后肯定会重返鸭头绿的慕容氏三十余轻骑。终归还是没有拔出春雷,这等世间唯有天知地知他知以及李淳罡知道的微妙裨益,不比开窍极泉差上半点。养十二剑胎,那是未雨绸缪的偏锋诡道,闭鞘养刀意,才是正途王道。当初羊皮裘老头入天象,闭剑多年不出一剑,才造就了剑开天门的巍峨气象。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则鸣,这叫作不吐不快,谁都能做到,没什么难处。但关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才将万事斩平,这才是养剑精髓所在。

须知李淳罡曾亲口所言:老夫年届而立,闭剑大成,只觉胸中有剑意万千,张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徐凤年怎能不心生向往?堂堂一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不去享受偎红倚翠荣华富贵,偏偏要独行北莽,何尝没有将自己一步一步逼到绝境去养刀的心思?若非对羊皮裘老头敬佩到了极点,在雁回关城头,面对吐骊珠以后的女魔头黄宝妆出言侮辱李淳罡,徐凤年做出握刀柄的动作,那可千真万确是在求死啊。可惜,这份敬意,哪怕与那邋遢老头离别在即,也不曾说出口。

徐凤年摘下春雷,顶在下巴上,自嘲道:“矫情。”

那匹劣马不知何时来到了已无城墙阻隔的客栈院落,在世子殿下面前低头,蹭了蹭主人。徐凤年伸手抚摸鬃毛,笑骂道:“兄弟,今天这档子事,都怨你。不过因祸得福,没冤枉那几十两银钱。”秦武卒紧攥着一本泛黄古籍,在门槛后头天人交战,始终没有勇气用那一招鲜撂翻这个比魔头还魔头的可怕角色,老老实实来到台阶下边,双手奉上蛇吞象秘籍。

徐凤年飞快翻页浏览时,没有抬头,问道:“秦武卒,你怎么处置那些与你躲在地窖里的姑娘,尤其是那个叫樱桃的?”

秦武卒心神一震,低头不语。

徐凤年撕下一半秘籍揣进怀中,将上半部丢给黝黑少年,“这半部秘籍就当作是救她们的。”

秦武卒接过让老酒鬼成为北莽魔道第十人的秘籍,城府浅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双眼通红问道:“若是我杀了樱桃姐以外的女子,公子能否多给我几张书页?”

徐凤年摇头道:“不能。”

秦武卒眼神逐渐坚毅起来。叫陶满武的小女孩似乎对人物气息有种敏锐直觉,吓得往后撤了几步,她明明对徐凤年怕得要死,可仍旧选择躲在他身后。在二楼房中,当她察觉到娘亲的异常,也曾这般举动,选择站在陌生的徐凤年身后。

将要亲眼目睹人性一点一滴殆尽之时,徐凤年笑了笑,温颜说道:“不逼你去杀喜欢的女子。我怀里半本秘籍,有八十四张书页,稍后马上有慕容氏骑兵来袭,你拼死一名骑兵,我便送你一页秘籍。这笔买卖,做不做由你。”

秦武卒一发狠,咬牙道:“我做!”

骇人魂魄的马蹄声阵阵传来,小姑娘脸色雪白,蹲在一旁,轻轻拉住徐凤年的袖口。秦武卒抄起慕容江神那把搁在门口的六十斤铁矛,就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着一杆铁矛,瘸着腿走回客栈,咧嘴笑道:“公子,都杀完了。”

徐凤年撕下三十页,丢给这名亡命之徒。

秦武卒伸出手指在嘴里沾了沾血水,一页一页数过去,抬头说道:“我杀了三十一名骑兵,公子才给了三十页。”

徐凤年笑了笑。

秦武卒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噤若寒蝉。

徐凤年站起身,走回客栈,轻声道:“去帮我寻几件干净合身的衣衫,再装上一些碎银。我在原先房间等你。对了,等我走了,你记得将谢掌柜和老板娘合葬在一起,再有就是这孩子的娘亲,也找一副柳州棺材葬了。如果等到了需要剩余秘籍的那一天,你就去北凉幽州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至于寻我报仇之类的事情,你有这个英雄气概,我不拦着,只不过到时候下场如何,你自己多思量思量。”

在房间换上依旧是黑衫白底的素雅服饰,徐凤年不得不承认门外候着的秦武卒是个很伶俐的少年。

徐凤年将一袋子沉重碎银交给稚童陶满武,孩子可怜兮兮双手吃力地提着银钱,默不作声。

徐凤年平静道:“陶满武,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知道只有干活,才有饭吃。”

银钱太重,行囊下坠,孩子连忙弯腰捧住,然后陶满武这个名字很不婉约的孩子突然哭诉道:“你是坏人,我会让董叔叔打你的!”

门口竖起耳朵的秦武卒翻了个白眼,小娃儿贼不知死活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老子没有学成秘籍上记载的绝学前,这辈子都打死不会去找这家伙的麻烦。

徐凤年愣了一下,盯着稚童的那双灵动眸子,笑道:“好的,等我找到合适的地点时间,就把你送到那个未见其面先闻其名的董胖子那里。”

小女孩蓦地松开行囊,捂住眼睛,哽咽道:“我没有看清你的脸,不要刺瞎我。”

徐凤年心一抽紧,悄悄叹息,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道:“我若到了要与一个孩子过不去的地步,也就该死在北莽了。我知道你很聪明,有一种我不知道的天赋,应该知道我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小女孩陶满武遮住眼睛的十指微微松开一条缝,看到那张笑脸,赶忙合上,却点了点头。

徐凤年拍拍她的小脑袋,说道:“咱们该走了,拎好行李,否则要没饭吃的。你不干活饿死的话,不能怪我。”

秦武卒看着一大一小走出客栈,只觉得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名佩刀公子抱着小女孩上马,在夕阳下骑马离去,秦武卒恍恍惚惚,做梦一般。

秦武卒打了个激灵,摸了摸藏有半部加上三十页秘籍的胸口方位,匆忙小跑向地窖,喃喃道:“今天都熬过去了,老子就不信这辈子会没有出息!”

猛然停下脚步,黝黑少年不再跑向地窖,而是登上三楼,再由一间储藏杂物的小屋子爬梯上了屋顶,等见到那匹马彻底消失在视野,一天经历了生死起伏的少年这才蹲在房顶,号啕大哭。

夕阳西下,一对大小离人,乘马在黄沙。

大人柔声道:“陶满武,可能你爹娘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你会看穿人心,而且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小孩咬着嘴唇。

大人笑道:“我很喜欢那首歌谣,唱来听听,要是好听,我会早些让你见到董叔叔。”

小孩转头看了一眼,撇头恨恨道:“你骗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红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我想唱给爹娘听,他们听得到吗?”

大人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们肯定是听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旧空灵清脆,只是因为哭腔,越发凄凉悲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

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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