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忠义寨凤年斩魔 长乐峰世子开杀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凤年盯着这张狰狞通红的脸庞,冷淡问道:『你也配用剑?也配「剑来」二字?』

他随手丢了那柄曾经号称削玉如泥的废剑,又问了一句:『谁准你说「剑来」二字?』

韩芳坐在书案前,抚摸着一把掐丝菱纹柄金刀,是实用性不大的装饰刀具,正想着什么时候拿去典当了换些银钱,好给钱囊干瘪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丝刀,桌上还有一块象牙微雕金刚经镇纸,韩芳用手指摸着镇纸上篆刻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重重叹息一声,一文钱饿死英雄汉啊。

韩芳就住在“忠义厅”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树立在青石广场上的那杆杏黄大旗,他不像寨子里许多落草为寇只为图快活的汉子,这些年始终洁身自好,没有掳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庄子里杀富济贫,或者是拦路剪径,遇上的那些个娇柔小娘俏丽妇人,都分发给麾下兄弟。宋馗、方大义这几位坐头几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贪钱,唯独喜好在女子身上争风吃醋,时常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张秀诚去劝架才能息事宁人。像这次宋馗在法场上被砍去了头颅,他留在寨子里的几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了其余兄弟们床上的玩物,这也是韩芳不愿意娶妻纳妾的原因所在。做贼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岁就是老天爷开恩赏赐了,寨子里鼎盛光景,除去拖家带口的,得有将近骑得马杀得人的两百多号兄弟,来去呼啸成风,六嶷山附近数百里没有军镇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对上自家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了官老爷们的脑袋就要烧高香了。

只是如今寨子大势已去,得力手下不过十来条刀和马,许多当年称兄道弟歃血为盟的,死的死,活着的大多都已去了山上其余寨子,留下来的都是伤病拖累,养在寨子里,脾气还不小,不是嫌弃没新鲜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够。韩芳也自知是为名声所累,许多话都不好说出口,甚至都不能摆出丝毫脸色,如今能说上真心话的,也就只剩下家世相当的张秀诚了。树倒猢狲散不可怕,墙倒众人推才叫人心凉。附近一些个当年寄他篱下讨口饭吃的寨子,随着不遗余力诱以黄金白银和娇俏女子,拢起大批人马,时不时就带上兄弟去山下杀个逍遥痛快,几个原先与六嶷山有秘密联络的乡堡庄子,都给不念旧情地铲平了去。那些当家的做事不择手段,从来不讲究,一些个甚至和官府军校和捕快都有眉来眼去,大把银子砸进这些人的钱囊,更帮忙做了个本该公门当差便公门解决的许多染血脏活。前不久跟银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了五百两银子私下聘请寨子歹人,去将一名衙门里的外乡刀笔小吏在在乡下村庄里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都给血洗屠尽,连几个幼龄稚童都没有放过,据说就那么给挑挂在长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则觍着脸去给沈门草堂几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认了叔父干爹,甚至还有一位四十几岁的寨主,认了草堂里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做干娘,只因为她是草堂里一位魔道凶擘的宠妾。

这些无半点道义廉耻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结,韩芳素来不齿,也难怪偌大一座忠义寨日薄西山了去。说来好笑,寨子能够散而不倒,还要归功于山脚那个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数一数二的魔头有过半年露水姻缘,其余几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枪赶来吞并了。

响了两下敲门声,张秀诚无需等到应诺,就推门而入。他与韩芳意气相投,又是管领寨子内务的军师,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矫情。韩芳见到这位相识多年的嫡系心腹,心情好转,喊了一声张秀诚的字,笑道:“涪灵,睡不着?”

张秀诚脸色阴沉道:“方大义和洪迁二人又打起来了,还扬言立下生死状,说不共戴天,请我去写状子,我一气之下就谁都不理睬,省得闹心。”

韩芳笑道:“为了宋馗那个从青楼花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小妾?”

张秀诚冷哼一声,“口口声声为兄弟两肋插刀,到头来还不是为女子与兄弟拔刀相向。”

韩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早已跟洪迁勾搭私通,本就该入他的屋子,不过方大义眼馋,硬要从中作梗,坏了这桩好事,的确不占理。你有为难,其实都怪我,洪迁早年上过几年私塾,这些年与你学了许多医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这小子才二十四五岁,一心想要一刀一枪博取个封妻荫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转投门户,换一个与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换了户籍,未尝没机会建功立业。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义跟我关系好,他也以韩家小孩儿自居,所以让你里外难做人,是我韩芳的错。”

张秀诚脸色稍霁,摆手道:“大当家的言重了。涪灵只是可惜这份家业啊。”

韩芳轻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是无可奈何的糟心事。”

韩芳站起身,和首席谋士来到窗口。微风拂面,接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间夜景,心境顿时清宁了几分,他突然笑道:“乡里婆娘乡里样,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乡土味道。”

张秀诚会心笑道:“洪迁、方大义也不过是乡里汉子,没尝过山珍海味,自然铆足了劲头去争抢个头破血流。你瞧瞧,这不就邀约来到广场上比试了。”

韩芳双手按在窗栏上,“不打紧,方大义看着粗犷,心思其实比怀春女子还要细腻几分,一肚子算计最多,他也只是借机找洪迁的麻烦。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悬,他就想要抢先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洪迁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艺稳步晋升,方大义也只能凭仗蛮力趁早打一架,再过一年半载,就不用跟洪迁较劲了。这头黑牛小聪明太多,哪里知道洪迁根本志不在此,其实如今多结交一些香火情,以后指不定还要靠洪迁撑着那杆杏黄旗。

涪灵,回头我教训一顿方大义,让他安分守己,你也与半个徒弟的洪迁说几句。咱们啊,真是又当爹又做娘的,辛苦。”

张秀诚笑道:“算好的了,比起那些给人当孙子的寨主们,咱们起码还算是给人做长辈。”

两人相视一笑。

张秀诚皱眉问道:“大当家,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处置?”

韩芳摇头道:“不去计较,今时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负笈游学的士子,还是官府处心积虑派遣的探子,咱们都招惹不起。前者还好,以礼相待即可,若是后者,即便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张秀诚眯起一双杏子眼,杀气凛然:“无妨,官府真敢带兵剿杀我们,不留退路,只需让我带上十名精悍兄弟潜伏入城,杀这些官老爷的后院一个鸡犬不留。”

韩芳笑道:“你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张秀诚眼神黯淡,喟然道:“什么真人,本就是披着道袍的匪人,只会在纸堆里降妖除魔捉鬼。”

韩芳一脸遗憾道:“是寨子庙小,容不下涪灵兄施展满腹才华和拳脚,如果当初能够再势大几分,壮大到三百兄弟,就有了分量去要价要官,被朝廷招了安,少不得能有六七个流内实权官职,三四十个品外散官。且不说涪灵兄的经纬韬略,仅就道德宗外门弟子的身份,何至于在寨子里对付那些柴米油盐。”

张秀诚伸出双指捻须,豁达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等凡夫俗子强求不得。”

韩芳蓦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道人脱口而出:“不妥,这魔头怎的露面了!”

韩芳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道士。

青石铺就的校武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见的锦衣华裳,而且寨子里的草寇即便穿上绸缎服饰,也难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这十几位俊男美人则气质熨帖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尘,让人眼红嫉妒。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袭广袖大白袍子,赤足而来,面如冠玉,不佩刀剑,但身边有数名唇红齿白的捧剑侍童。有这等气派场面的,不用说也是六嶷山长乐峰沈门草庐的贵人驾临。

当韩芳看到洪迁退出场外,不跟方大义厮杀,走向那名好似人间公侯的雍容男子,毕恭毕敬作了一揖,韩芳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迁已经偷偷改换门庭,投了那座草堂,不由嘴角冷笑。道人张秀诚勃然大怒,怒斥一声“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飘落广场,方大义和十几名看热闹的寨内兄弟也都如临大敌。

张秀诚抽出背后松纹桃木剑,剑指洪迁,痛心道:“洪迁,寨子待你不薄,当初你擅杀官兵,走投无路,是当家的怜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为何要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洪迁浅淡一句话就让半个师父的张秀诚哑口无言:“人往高处走。”

洪迁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不错,是我禀告钟离仙师,有陌生男子试图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进入过草堂仙府,本就应当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风不检点,我去与仙师说上一句,这有何错?师父,仙师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肯离开寨子,仙师法外开恩,草堂会有你一席之地,这等泼天荣华,不正是师父你梦寐以求多年的吗?徒弟好心好意为你搭了一条青云梯,何错之有?钟离仙师这趟出行,顺路而来,无意跟寨子计较,只是去取了那对狗男女性命。”

赤脚踩地的显贵男子终于开口,眯眼道:“听说忠义寨里两位当家的身手不俗,要不跟洪迁一起给本仙做假子,不过是改了原本姓氏,赐姓钟离。

不过这之前本仙还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韩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边境十三镇,看你张秀诚是不是真的剑术能引雷,如果让本仙大失所望,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号,这杆杏黄旗早就让草堂诸位高人不顺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门邪道,可笑至极。”

男子抬起头,面露讶异。

旗帜顶端,站着一名负剑而立的年轻男子。

他怒极而笑:“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本仙的面抖搂那几分雕虫小技。洪迁,去斩了旗杆。”

若是斩旗,就等于跟寨子结下血海深仇,洪迁知道其中轻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断旗杆。

不敢当着草堂魔头的面去拦下洪迁的张秀诚脸如死灰。

忠义寨,彻底完了。

旗杆轰然倒下,塌向广场中央,但那名只敢在山脚跟一名寡妇眉来眼去的游学士子,并没有失足坠地,他的身形始终笔直如枪矛,和旗杆一同落地时,砸地的旗杆晃荡而起,被他一脚踢出。

旗杆做剑,激射向意态逍遥的草堂魔头。

洪迁期间怒喝一声,劈下一刀,不曾想锋锐刀锋砍下,非但没有断去旗杆,一股巨大劲道反弹入刀,几乎令他握刀不住。气海翻腾的洪迁踉跄后退几步,满眼惊骇地望去,已经看不到那文弱书生的踪迹。

姓钟离的草堂魔头嗤笑一声,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杆一端,旗杆立即寸寸断裂。

高手风范尽显无疑,众人只瞧见势如破竹的画面,却没看到他脚步悄悄后滑了几寸,魔头数次提气,都止不住后撤迹象,眼神已然惊惧不输洪迁。

当他看到那名年轻剑客一闪而逝,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剑来!”

剑童赶忙丢出一柄布满冰裂肌纹的朴拙古剑。

下一幕,便是那年轻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头身前,一只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了古剑,另外一只手掐住魔头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头碎裂了一杆旗帜,这个年轻人便让手中古剑寸寸扭曲崩断。

徐凤年盯着这张狰狞通红的脸庞,冷淡问道:“你也配用剑?也配‘剑来’二字?”

他随手丢了那柄曾经号称削玉如泥的废剑,又问了一句:“谁准你说‘剑来’二字?”

在六嶷山上作威作福惯了的钟离魔头,双手死死抓住这年轻剑士的那只手,双腿竟然无力蹬踏,只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惊觉自己全身气机都跟溃散了一般,拼命蓄力仍是无果。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若是平时,有人胆敢如此猖狂无礼,还不得被他拿剑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这位比他还要魔头的年轻人武功竟是高得深不可测。形势比人强,拼着脸色由红转入病态青紫,钟离魔头艰难喘气道:“听说离阳王朝有剑仙李淳罡曾说‘剑来’二字,是我辈剑士楷模,便偷学拿来窃用了,公子若有丝毫不满,本仙,不不,我钟离邯郸便不再说了,这辈子都不再说这二字……”

徐凤年哦了一声,抬起手,看似轻描淡写地一巴掌拍在这名草堂仙师的头颅一侧,然后一颗脑袋就拔起脱离了身躯,落地后滚西瓜似的滚出去老远。徐凤年放开无头尸体,轻声笑道:“‘剑’和‘来’二字,如此普通的字眼,你承诺一次不说,想必很难,为了不让你失信,只好帮你一把。”

那个方才给钟离邯郸递剑的侍童,见到主子暴毙,顾不得什么,也不去深思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只当是被小人算计,大义所致,他一把抢过另外一名捧剑仆役的名剑,铿锵拔剑后,红了眼睛怒斥道:“你这丧心病狂的乡野杂种,知道钟离仙师是我沈门草庐的下一代庐主吗?定要让你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剑童盛怒之下的一剑劈来,在武道修为不弱的韩芳、张秀诚等人看来已然不容小觑。徐凤年左手五指成钩,那颗滴抹了一路血迹的头颅凭空飞回,恰巧被剑童一剑劈成两瓣,但溅射的血液都被一层海市蜃楼尽数弹开,倒是出剑的跋扈剑童满脸血污,他这一剑砍瓜切菜劈开了主人的脑袋,悬停在那名背剑书生头顶三四寸处,不论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凤年缓慢抬臂,屈指一弹,剑身荡开,挣脱剑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与剑身同等宽度的长条红印,剑格镶嵌有一枚珍稀猫眼石的古剑脱手以后,又古怪扯回徐凤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龟裂,他对着被打蒙了的剑童笑道:“我连沈门草庐都不曾听说,又怎知脚下这脑袋开花的废物是谁?你主子才上了黄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则以你剑劈华山的绝代剑士风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运。”

剑童这才醒悟双方天壤有别,才说出口一个“不”字,就被一脚踹得身躯如挽弓,倒飞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凤年这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座广场两批立场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动容。

洪迁悄悄挪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斩旗之后,他就已经与忠义寨恩断义绝,绝无半点回旋余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来的大靠山横死当场,不说这名手腕血腥的挂剑士子如何计较,便是师父张秀诚和大当家韩芳两人就够他吃一大壶。才溜到广场边缘,徐凤年就转身盯住这名不遗余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当家的,别急着走,这杆杏黄旗被你斩断,只是你和寨子的恩怨,与我无关,不过听青竹娘说起,当年她男人庄子被破,也是你隐姓埋名,先做了几个月的庄子清客,然后里应外合,事后你一枪捅死了那名读书人,好些往日里经常和你说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裤腰带后给杀了一干二净。既然钟离邯郸死了,来来来,你若侥幸赢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帐幕玩物了。”

洪迁满脸苦涩悔恨道:“徐公子说笑了,洪某岂敢对你不敬。”

道士张秀诚突然高声道:“恳请徐公子将此人留给在下!事后要杀要剐,张秀诚绝不还手,悉听尊便!”

徐 凤 年 反 问 道 : “ 你 当 日 在 山 脚 酒 肆 , 不 是 一 剑 想 要 割 去 我 的 头 颅吗?”

张秀诚平静道:“只要徐公子肯放过忠义寨,张秀诚杀死洪迁,自当以死谢罪!”

徐凤年笑了笑,摊手示意张秀诚放开手脚搏杀,清理门户。

徐凤年望了一眼软绵绵缩成一团的杏黄底朱红字旗帜,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没有错,可之后,吃上了酒肉,从手无寸铁变作了手拿兵器,到头来杀得最多的还是与你们一样的百姓,到底是谁在替谁行道?”

徐凤年看着那帮平日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此时却瑟瑟发抖的草堂仆役,既然连那头山大王都死了,他们还能威风什么?徐凤年扭头对韩芳说道:“韩大当家的,借七八匹马,与我一同前往沈门草庐见识见识人间仙境,如何?”

韩芳抱拳朗声道:“韩某人不敢不从!”

几名忠义寨草寇战战兢兢从马厩牵来十几匹骏马,生怕这位比魔头还魔头的俊哥儿嫌马匹少了不得劲儿,就把他们给一并宰了,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迁已经被张秀诚纠缠下来,还有几名精壮汉子站定,形成一个包围圈。对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记名弟子张秀诚,洪迁本就没有胜算,而且他的武艺大多出自张秀诚传授,短处彰显,处处被针对,被打得捉襟见肘。虎视眈眈的方大义见着机会,一板斧挥下,就在洪迁后背划开一道大口子,洪迁已经没那气力去怒骂这头黑牛的不讲规矩,就在此时,才牵过马缰准备跃身上马的徐凤年一掠而过,手中扯过“替天行道”四字旗帜,奔至方大义身后,一手拍烂后背,壮如熊罴的汉子尚未扑倒,头颅就给那面旗帜裹住,如同一颗粽子,慢慢地被活活闷死。

广场上清风吹拂,却让所有人直坠冰窖。

洪迁被张秀诚一剑透胸后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极了!老子下辈子还做带把的爷们儿,只求老天爷让韩芳、张秀诚你们几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将临终遗言说完,张秀诚一剑搅烂其心肺。

徐凤年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静道:“看在青竹娘说你还算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分上,留你一条性命,以后该作甚,等我和韩大当家回来再做定夺。”

殊不料这名道士也是果决性子,挥去剑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剑,作揖低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用如此麻烦,张秀诚愿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 凤 年 对 那 几 名 草 堂 侍 从 生 冷 吩 咐 道 : “ 捎 带 上 钟 离 邯 郸 的 两 瓣 头颅。”

一行人骑马奔向一个时辰马力外的长乐峰,忠义寨外其实有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不过徐凤年不坐,也就没谁敢造次。

有资格占山为王的宗派府门,大抵都算足金足两,远的像是隔江对峙的龙虎山和徽山轩辕,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宫,都是信众万千,别说宗主之流,就是一些杂鱼角色,也都水涨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里,只觉得云遮雾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这沈门草庐是六嶷山当之无愧的山大王,而眼前这位被拎野鸭一般扯住脖子的魔头,喜欢自称仙师,实力在草堂可跻身前五,前几年传言已经临近二品,徐凤年按照从青竹娘嘴里得知的琐碎细节,草堂大概能有两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师坐镇,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确相当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这个姓钟离的是庐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过习武天赋不差,四十岁前有望晋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痒了,兵强马壮者为王,是自古而来的铁律,朝野上下,搁在哪里都管用。沈门草庐之所以被戴上魔门的帽子,是由于草堂擅长房中术和密宗双修,归根结底,就是只要和鱼水之欢有关联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么是杀人父母掳夺年幼鼎炉,要么就是护送成器的成熟鼎炉给达官显贵,甚至与北莽皇帐一些两姓宗亲都有生意来往,这也是草庐能够金玉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一些脱胎于佛道典籍的正统神通,根祗并不歪曲,这恐怕也是沈氏武学栋梁世代辈出的关键所在。

韩芳默不作声,在这名书生身畔骑马夜行。

只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挂剑负笈游学,这还不曾出剑,就一巴掌拍去钟离魔头的脑袋,岂不是有了二品境界?!这自称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几年?竟然就有了这等遥不可及的可怕实力!这让韩芳只感到人比人气死人,不过对于徐朗前往沈门草庐,他并不看好,被裹挟前往,是逼不得已,总不能像那个捧剑侍童一样才说出一个“不”字就死在当场,但是到了草堂以后如何权衡利弊,就有些头疼,别的不说,草堂杵着两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个身后剑还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还是胸有成竹?

张秀诚跟在身后,只是觉得这名读书人好重的戾气!

就像一方上品古砚研磨出来的墨水,异常浓稠。

徐凤年手里正握有剑童那边拿来的一柄佩剑,是模仿东越剑池青铜剑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气古朴。徐凤年松开马缰,一手提剑,一手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悠扬。他突然问道:“方大义之流,闹市之中,嗜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杀过去,就只有酣畅淋漓,没有半点不忍?”

韩芳泛起自嘲,正要说话。张秀诚率先开口说道:“方大义、洪迁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意气用事,不分对错,对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称赞一声义薄云天。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里头那些所谓的杀儿养母卧冰求鲤,都是疯魔了心窍,终归是有悖人伦常理。当年寨子也有过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计,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官军追杀,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这些人,对此也曾十分恼火。只不过大当家的也有大当家的难处,一个寨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兄弟们忠心有多少,说到底还是看方大义这些莽夫。读书识字多了的,心眼活络,少有乐意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后来忠义寨被六嶷山其余寨子合着伙来排挤,兄弟们作鸟兽散,散去的正是这些肚子里有学问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别门别户后,反过头对忠义寨祸害起来,也最为不遗余力。三当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设计骗去城中,才有的牢狱之灾。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许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帮结派树立山头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后,也都对忠义寨有情有义,算得一场好聚好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讨教了许多经营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们的不易。”

张秀诚肚里忍不住骂娘,求你这尊大魔头别再讨教了,都拥有这般凌厉无匹的身手神通了,难不成也要学咱们弄一座寨子玩耍玩耍?继而心头一热,难不成六嶷山要换天了?

韩芳亦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识,视线一触即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名在广场上捡回那柄嵌有猫眼石华贵名剑的剑童骑马奔来,焦急禀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凤年其实早已通过辨识马蹄声得知真相,但还是多此一举地转过头望去。

估计是从主子那里学了七八分真传狠辣心肠的剑童以剑做匕首,趁机直刺徐凤年脖颈,连韩芳和张秀诚都没料到这剑童如此胆大包天,性子刚烈更是可见一斑。

徐凤年轻轻抛出手中的青铜剑,插在那名逃窜的草堂仆役的后背,仆役应声坠落下马。

双指轻松拧住剑尖,两匹马依旧并驾齐驱,徐凤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抽过了这柄价值不菲的好剑,然后笑眯眯道:“去,去尸体上拔回那柄剑,至于逃不逃,随你。”

剑童呆立当场,随即崩溃得号啕大哭。

徐凤年倒转过剑,一脚踢去,才回过神准备去拔剑的剑童如风筝般飞出撞在山壁上,气断死绝。

张秀诚噤若寒蝉。

这个魔头性情怎的比手段还诡谲难测。

坐在马背安稳如山的徐凤年将剑抛给韩芳,双手插袖,眯起丹凤眸子望向远方前路。

记得以前那段见着带刀持棒蟊贼就是生死大敌的寒碜岁月,每次翻山越岭,有个立志要做女侠的小姑娘都会欢乐地嚷嚷大王让我来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还不忘呦呦呦颤音不止。

徐凤年平静道:“要是被你这位女侠知道上山只是痛快杀人,还认我这个好哥们儿吗?”

徐凤年上山,只想学李淳罡那样一人杀千军。

春雷虽未带在身边,却养意照旧。

徐凤年自己也已经察觉到积郁有太多的杀意和戾气,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北凉少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北莽倒是多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新魔头。

大致问过了沈门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两位不食人间烟火架势的老爷子稳居二品,像钟离邯郸这般实力的“高人”,也有四五个,对于军镇林立的橘子州来说,已经是夹缝里求生存后的大气魄。北莽以铁腕治理江湖势力,五大宗门中与军镇无异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剑乐府垫底,因为有登榜武评的洪敬岩拉起大旗,以及剑府府主剑气近几大隐世高人压阵,无人敢心存轻视,有这五头以鲸吞姿态吸纳武林资源的猛兽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门派之间就割裂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徐凤年对此并不奇怪,北莽只有祭出此种手笔,才好在战时第一时间集结起武林势力,融入军中,给予离阳王朝以重大打击。以此看来,当初徐骁马踏江湖,让一个江湖支离破碎,实在是有利有弊。侠以武乱禁,擅杀士族和官员,对于朝廷而言是头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铁骑碾碎了风骨,踩断了脊梁,江湖也就没了生气。

徐凤年瞥了一眼韩芳,这名坐忠义寨头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门。

韩家是边陲重地蓟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挡下几波北莽的游掠侵袭,韩家老爷子曾经有过率领八百精锐家骑,冲击六七万北莽军的壮举,战阵中韩家军认准王旗所在,直直杀去,战功显赫。这并非野史虚夸,而是向来被治史严谨的内廷史官所承认,赋以浓墨重彩撰写。

有韩家控扼蓟州几处要害关塞,导致前四十年北莽游骑南下,无数次碰壁后都折损得肉疼,干脆绕道而行,韩家亲军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帐视作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韩家可谓满门忠烈,有趣的是这一百年来,不论天子姓什么,只要你坐上龙椅穿上龙袍,韩家便忠心耿耿,为你殚精竭虑把守边关,韩家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战死沙场的嫡系子弟不计其数。直到十年前,张巨鹿和顾剑棠主张边镇轮换,北凉军的发轫之地两辽,尤其是锦州,最为反弹剧烈,几乎酿造出春秋大定后的第一场兵变,接下来便是蓟州韩家,韩家虽未传出任何不满言辞,甚至已经开始举族搬迁,但蓟州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哗变,这才有了出自张巨鹿之口的一句传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这等于给蓟州动荡定下考语,韩家一门百人,被株连坑杀,之后更是传首边军。韩芳是位列韩氏族谱上的乱臣贼子,只是离阳王朝鞭长莫及,总不太可能来到橘子州腹地绞杀这名钦犯余孽。当年和徐骁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围炉煮酒说天下,说及含冤待雪无望的蓟州韩家,徐骁只提了一句:说到底韩老爷子还是兵不够多。二姐则轻淡加了一句:朝廷笃定韩家被忠义二字拖累,不会造反,所以更该死。

一针见血,两针见骨。

徐凤年曾好奇询问徐骁是不是他从中作祟,故意将北凉和两辽祸水引向蓟州,徐骁反问着说你猜?徐凤年那会儿脾气急躁得跟王府铺设的地龙一般,就骂了一句猜你大爷。

徐骁唯独跟子女才有好脾气,依然笑眯眯回了一句,我可不就是你爹嘛,你再猜。然后正值少年的徐凤年便彻底无言以对了。

那时还未去上阴学宫求学的二姐破天荒捧腹大笑。

终于临近沈门草庐,沈氏仆役被一脚踢死一个一剑刺死一个,活下来的再无下山入寨时的嚣张气焰,哪怕快进入自家地盘,也不敢有所情绪表露,仍是板着脸骑马在那名负剑书生身后。

长乐峰上竹木建筑鳞次栉比,数以千计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牌楼悬有“六嶷天顶”四字,两根梁柱是昂贵无比的金丝楠木,合抱之木。楠木本就是官家采办的皇室用木,大殿修葺以及陵墓柱栋皆是用上等桢楠,而金丝楠又是桢楠里的第一等。春秋时中原西蜀南唐几国,每隔几年就要出现一两桩动辄几十颗人头落地的运楠舞弊案,当朝赵家天子更是传出过假借修整西楚皇陵名义盗取珍藏楠木的滑稽丑闻。因为金丝楠木本身生长有霞光云海效果,尤其是大料,无需雕琢,就让人目眩神摇。徐凤年骑马过牌楼,转头视线停留在金丝楠柱上,啧啧道:“真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韩芳和张秀诚是头回亲临沈门草庐,大开眼界之余,俱是忧心忡忡,沈氏每富可敌国一分,他们陪葬的可能性也就增添一分,如何能有笑脸。

徐凤年看着呼啦啦从主楼两侧汹涌冲出的两股人流,自言自语说道:“徐凤年,记住了,可别不把二品小宗师不当盘菜啊。”

徐凤年转身伸手淡然道:“拿来。”

一名草堂扈从赶紧抛过浸透血水的包裹,骑马前行,马蹄踩在白玉石广场上,格外响亮。相距一百步,徐凤年随手丢出装有钟离邯郸两片脑袋的包裹,盯住一位白髯及胸的拄杖老者。

不是所有人都能让沈氏庐主大半夜从鼎炉白嫩肚皮上爬起身来亲自出门招待的,不过既然有高屋建瓴的说法,住得高当然就会有住得高的好处,负责值夜瞭望的沈门子弟早已传去消息,层层递进,愈演愈烈,这才惊动了不问俗事许多年头的老人。钟离邯郸正是他的私生子,被证实有望在壮年步入二品境后,逐渐被寄予厚望,倍受草堂器重,许多原本属于嫡长房的诸多资源都开始倾斜向钟离邯郸,甚至连他鸩杀当年害死他亲娘的一名姨娘,都被草堂一笔带过,后来又以白绫勒死一个,这才被责罚去后山字剑斋闭楼面壁一年,事实上也不过是被按下气焰去静心习武浏览秘笈而已。今晚明明有贵客才前一脚造访府邸,钟离邯郸后一脚便乘坐马车私自下山,这不算什么,惊讶的是回来时竟然不见了身影,如何能让在他身上耗费大量财力心血的草堂安心。

双方对峙。

一名佩有纤细青铜剑的沈氏子弟得到眼神示意,小跑去打开包囊,立时瞠目如见鬼。也差不多了,见鬼称不上,不过是见死人的头颅。

背对家族众人的剑客神情复杂,转身后敛去眼中一抹隐藏极深的狂喜,满脸悲恸颤声道:“庐主,钟离邯郸,死了!”

拄杖庐主怒极,胸前长髯飘拂,提起那根重达百斤的精铁拐杖,重重砸入玉石地面,炸出一个窟窿,喝道:“你是何人?!”

徐凤年不拉缰绳,双手插袖,背春秋剑不动如山地坐在马背上,平声静气道:“实不相瞒,我跟这个自称钟离邯郸的草堂剑客是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不过他说了‘剑来’二字,说是要模仿李剑神大雪坪的风采,可说是‘剑来’,却也没见到有一千几百柄剑飞来,仅是让捧剑侍童丢了一把破剑过来,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凑巧想杀人想疯了,就一巴掌拍掉了他的头颅。你们沈门草堂若是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不妨车轮战上阵,我一人一剑,都接下来便是。”

长髯庐主脸色阴沉得让附近沈氏子弟胆战不已,不敢正视,入二品境界年数比这名高坐马背负剑青年肯定还要长久的老人握紧拐杖,杀机勃勃,眯眼问道:“师出何门?”

徐凤年一脸讶异道:“我都杀了你儿子,你还跟我唠叨,我是你老子不成?”

韩芳和张秀诚面面相觑。

他们也算阅历不浅的老江湖了,可委实是没见过这样形同市井泼皮的高手啊。

“好好好!”怒极大笑的庐主连说了三个“好”字,双手按在龙头拐杖顶端那颗龙嘴叼衔的硕大夜明珠上。

在场不管是托庇于草堂的庄客还是沈氏嫡系,总计有六十几人,其中两侧弓弩手有十三名。不过陆续有人进入场内,寻常人走入其中都要迷路的那种高门大户,消息难免滞后,就像石子投湖心,涟漪要想波及湖畔,总归是要一些时间的。

徐凤年默念给自己听:“要杀我,生死自负。”然后飘然下马,风仪出尘。

弓弩第一拨泼水劲射已然扑面,徐凤年一掠滑行数丈,轻松躲过飞羽箭矢,可怜那匹高头大马瞬间给射成了刺猬,轰然倒地不起。

一名阔刀壮汉大踏步前冲,不给他任何出手的机会。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时,一袖挥出,大汉整个庞然身躯就侧飞出去,光是传出的肩膀碎裂声就十分耸人听闻。

随后跟上的三名草堂豢养剑士心知不妙,刹那间布起江湖上还算常见的三才剑阵,剑锋抹画眼花缭乱。徐凤年双手摊开,拧住两枚剑尖,身体后翻,躲开中间一剑,手指间两柄利剑立即扭转,一名聪明圆滑些的剑士跟着做出一记翻滚,才使得佩剑不至于脱手,另外一名动作迟缓一些,顿时虎口开裂,鲜血直流。好不容易保住脸面的剑士才暗自侥幸,一股力道就由剑尖涌至手腕,身体被气机凶狠前扯,他正想弃剑后撤,却见徐凤年拎剑侧移,如鱼游水,手背猛然拍在措手不及的剑士胸膛上。剑士喷出一团猩红血雾,踉跄后退时,徐凤年抬脚高不过膝,蕴含巨大寸劲的一脚踹在剑客小腿上,让其身体腾空前扑,紧接着一记膝撞击在那人额头上。

开花。

剑客扑在白玉石板上,仅是象征性抽搐了两下,就带着这一生的荣辱起伏迅速死去。

徐凤年两袖翻摇,弓弩射出的第二拨箭矢陷入两个诡谲旋涡,最终被反向刺去,躲得快的才逃过一劫,躲得慢的非死即伤,当下便有三名弓弩手死于非命。

沈门草堂以习剑之人居多,七人七剑瞬发,任何一把剑,都带着不计生死的劲头气势,似乎这些江湖豪客也被激发了澎湃血性,每一剑皆是攻敌必守窍穴。徐凤年也不急于杀敌破阵,在阵中游鱼般滑行起来,像是优哉游哉闲庭信步,负剑的修长身形潇洒躲避,除去几剑撩刺他的下盘,有过移动外,其余七八息内挥出的几十剑竟然都没能让他双脚离开原地,只见这名儒雅如士子模样的年轻人身体仰去复起,潮涨潮落,只是偏偏不倒。

任你千万剑来袭,我自双脚生根。

一名冷静观战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庐主身畔,见到父亲点头后,一剑出鞘如龙鸣,剑气隐隐萦绕,在七剑间隙朝徐凤年心口刺出歹毒一剑。

徐凤年双手抱圆,笼罩住长剑,和他心口近在咫尺的幽绿剑芒便再不得前刺分毫。徐凤年手心再度画圆,剑身随之流转。和钟离邯郸有五六分形似的紫衣男子微皱眉头,不去强硬握剑,而是掌心推在剑柄上,终于向前推出几寸。

徐凤年向后飘去,连这一刺和七剑一齐躲掉。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弓弩手立即泼洒出第三拨箭雨,不求杀敌毙命,只求不给这名剑客换气机会。

一气换一气之间,正是如同阴阳间隔的紧要时分。

那些势均力敌的生死搏杀,比拼的就是换气精巧,当然还有气机充沛程度,双方绞杀,如气囊互相针刺,就看谁漏得更慢一些。

当初江畔。

一位羊皮裘老头儿刹那间八百里流转的一气长存,便杀去六百铁甲!

步入大金刚初境的徐凤年不进反退,再次让箭雨落空,紫衣男子脸色微变,以气驭剑,带剑返身便退。

徐凤年大黄庭海市蜃楼暴涨,硬抗六剑,五指成钩,按住一颗脑袋,指尖磅礴气机发动,将其炸烂。

双手卷袖结青丝。

剩余六剑完全失去准头,开始杂乱无章地横冲乱撞起来,再无起初井然有序的凛冽气象。

徐凤年以偷师而来的半吊子胡笳十八拍,眨眼过后,便拍死了六名死不瞑目的剑客。

站在尸体中间的徐凤年双手起昆仑,闭眼低声道:“李老头儿,要不你睁眼看看我一气杀几人?”

六名被胡笳拍子拍死的尸体,以这名负剑书生为圆心躺在玉石广场上,鲜血流淌。一战之下,弓弩手都给惊呆,忘了射出下一拨羽矢。

长髯庐主怒喝一声,“沈氏子弟当先行!”

两个包围圈一瞬成行,小圆是二十余沈氏成员,夹杂有草堂栽培的死士,外围大圈是四十几个长乐峰客卿,随着战事逐渐酣畅,又有三十多人拥入白玉广场。小圈骤然缩小,二十余柄刀剑相加,徐凤年左脚抹出寸许,双手起势断江撼昆仑,加上目盲琴师那边模仿胡笳拍子感悟而得的青丝结,颇有教山巅风起云涌的大宗师风范,身形翻摇,气机滚滚如长河东去。沈氏子弟自幼习武,淬炼体魄远比寻常宗派来得得天独厚,更有上乘秘笈参阅和高人领路入门,二十刀剑来袭,章法森严,虽然被浩荡气机挫败,小圆却又快速复原并扩散开来,只有几名客卿的刀剑离手毁去,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趁手兵器脱手的几位,也几乎同时就接住身后大圆人物中抛借来的上品刀剑,圆阵一缩一伸,尽显沈门草堂底蕴。

西蜀有天下间最大的一块龙壁,犹有胜过当今离阳皇城的九龙壁,当初李淳罡以三千道剑气,激荡滚过,是谓开蜀式。

以一人力战两圈六十余名武夫的徐凤年默念两字:“剑起。”

徐凤年以武当王重楼一指沧澜式起手,背后春秋剑随之出鞘,剑气冠绝长乐峰。春秋一闪而过,徐凤年双脚猛踏,玉石地板下陷出双坑,天地之间起流华,如一抹彗星流窜。这比较当初略显粗糙的燕子回旋离手剑,实在是超出太多层次境界,已经接近吴家剑冢的驭剑高度。当时芦苇荡一役,吴六鼎对上李淳罡的两袖青蛇,临危不乱,从剑侍手中借取当世名剑第二的素王,便是引气驭剑。徐凤年以蛮横至极的姿态复尔胡笳乱拍,这是提纲挈领,而春秋剑气滚龙壁,是一张恢恢大网,剑气所及,不仅小圈二十余人,连大圆四十多人一起笼罩其中。

划脖而过,透胸而过,刺腿而过。

剑来剑往,气机无穷尽。

拄杖庐主眼神闪烁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边,这对沈氏父子便是长乐峰上三位小宗师境中的两位,父子接连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桩奇闻美谈,可谓虎父无犬子。庐主沈秩之所以对私生子钟离邯郸寄予期望,就是等着长乐峰名正言顺地出现一门三宗师的那一天,这无疑会帮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门之间的差距。年轻一代的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资卓著的练武奇才,三十年内只要竭尽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资格进入北莽王庭视野,被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去扶持帮衬。富者愈富,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仅任由帮派小鱼吃虾米,更会主动帮助大宗门去大鱼吃小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六百里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小武帝“二王”之称,早就对沈门草堂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长乐峰与皇室两姓子弟有用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数座军镇横亘其间,愿意阻拦敦煌城势力南侵渗透,草堂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圆三百里内的四十几个大小帮派就是前车之鉴。

草堂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分危机。沈秩如何能不挠心抓肝?

草堂嫡长房的紫衣剑客眯眼阴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颜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请爷爷出山?”

庐主摇头,似乎是自问说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中年男子沉声反驳道:“难不成由这人杀光广场上众人?”

长髯飘飘的庐主眯眼道:“不急,等他一气停歇,你再出手试探一次。”

雍容华贵更在钟离邯郸之上的下任草堂庐主气恼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该如何?丢了面子,伤了里子,敦煌城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草堂岂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孙的太平日子好活?总不能学那些污秽寨子的小头目,认了敦煌城主做干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来的使者,面容妖冶狐媚,身子骨更是丰腴得跟宫中娘娘似的,可心肠却是歹毒无匹,口气之大更是无法无天,才登门就说要让我草堂沈氏一门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皱眉道:“莫要用激将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谋,以及这些年暗中所为的小手脚,真当我老眼昏花了?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宝鼎,不为你在军界铺路子,便私下结交持节令心腹,沈开阖,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不揭开那层窗纸还好,伤疤撕起,沈开阖的脸庞便有些狰狞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钟离邯郸那个私生子用一丈白绫生生勒死,你却连报仇都不准我去做,你又是什么爹?”

花甲老人握紧精铁拐杖,先怒容后心伤,眼神落寞,压下许多气话,叹气道:“如今既然邯郸已经身死,你我父子更应该同心。”望向广场中的冲霄剑气,草堂庐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觉,一名横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会寻常剑士甲子工夫都难求的驭剑了?老人缓缓说道:“慕容宝鼎雄才大略,却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庙堂上斗得过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斗得过军权在握的拓跋菩萨吗?斗得过其余七位坐山观虎斗的持节令?我与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苟延残喘,也好过将来一天满门抄斩啊。”

沈开阖冷漠道:“将来事将来说,眼下事还靠人为。”

年迈庐主苦笑不言语。

场中春秋一剑已经杀破两层圈子,死伤过半。

一气止时剑归鞘。紫衣沈开阖一掠入场,跟这名风度翩翩的文雅剑士惊险搏杀起来,他身形灵巧,紫衣大袖翻动,煞是好看。战场不断转移,沈开阖被当胸一拳轰向身后二十步的庐主沈秩,后者神情微变,提起拐杖飘然前冲,扶稳这名嫡长子,往后一带,沈开阖站在长髯庐主身后。徐凤年本来根本不去想做什么擒贼擒王的把戏,只是想应对车轮战杀了再杀,不过既然送上门来,也就不客气。春秋二度出鞘,只见那名白髯如仙的庐主才提起精铁265

拐杖,徐凤年就察觉到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气机刹那间溃泄,虽有逆转重提气机的迹象,好像又受了一记重击,终于如江海一泻千里,春秋剑毫无凝滞就刺出个透心凉,在空中划出一个精巧绝伦的圆弧,返回剑鞘。

徐凤年眯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讶异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诡异笑意。

沈开阖嘶吼着喊了一声爹,抱住被一剑穿心的濒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泪低头,眼神则异常阴冷。

方才正要迎敌的庐主沈秩正是近距离后背被两次剑气偷袭,刺破两处关键窍穴,窍穴本身对武夫并不致命,只是沈氏博采众长的独门内功心法,气机运转讲究停停复停停,层层递进,最终气象十分雄浑,而这沈氏三停登顶的微妙时刻,对于外人来说不易捕捉,沈开阖却是烂熟于心,两刺就让沈秩一身内力失去了根基依靠,终于被春秋剑一剑就轻松杀败。父子二人,一躺一坐,两两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当的沈开阖本想借着擦拭血迹,去捂住沈秩嘴巴,不让他说出真相,不曾想老人只是笑容惨淡,并无多少愤怒,微微摇了摇头,这才吐血缓道:“开阖,钟离邯郸虽然骄横,却无野心,你只知嫉妒他的武学天赋和记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为父亲手杀死,而非他动手?这是爹在为草堂未来百年基业打桩啊,邯郸解开心结,对你并无恨意,我一死,他潜心习武,你借势那座传言城主是拓跋菩萨情人的敦煌城,转投军伍,何愁没有一个平步青云?再有邯郸若是跻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镇长乐峰,你便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说到底,草堂家主是你的,锦绣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断断续续诉说,正值壮年的沈开阖抿起嘴唇,嘴皮颤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儿子手腕,竭力沙哑说道:“开阖,不要去掺和慕容家族的那个烂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这些庞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宫闱政变之事。切记切记……草堂中隐藏有一名朱魍密探,为父刻意结纳敦煌城,也是为你和慕容宝鼎接近而做些掩饰,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后一句遗言:“莫要愧疚,开阖,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为父就当是你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之一,以后光耀门楣,开枝散叶……”

沈开阖总算有了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只不过眼中仍是没有半点悔恨之意。

看了一场大戏的徐凤年知道今天不用打了,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诞冷血的作为,明知短时间内既杀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了弑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纳了投名状,别说仇敌,都有望成为隐秘的座上宾。世事无常,实在可笑之至。

徐凤年猛然抬头一瞥而去。

一袭锦衣女子在高楼屋顶跳跃,于一处翘檐飞如鸿雁,抓住某物后急坠,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徐凤年收回视线,问道:“怎么说?”

坐在地上的沈开阖一副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由我沈开阖安葬亡父以后,亲手寻你了结!”

徐凤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剑乐府宋容。”

众目睽睽之下,徐凤年转身潇洒离开广场。

下山时只剩下完全傻眼的韩芳和张秀诚两个。

三马月下同行,过了金丝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楼。

韩芳心中惊惧,壮起胆子问道:“公子来自棋剑乐府?”

徐凤年微笑道:“明摆着比告诉你们的徐朗这个名号还要假。不过是随便扯起的大旗,你还真信啊?”

张秀诚会心一笑。

徐凤年回首望了一眼灯笼高挂的府邸夜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韩家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报复中,就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兄弟,连夜返回蓟州。”

韩芳苦涩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凤年极其不负责地说道:“以后你会知道的,反正你如果还想为韩家出点力,好将离阳王朝史官所写的《佞臣传》,变成以后的《忠臣传》,就去蓟州。再说,你也没得选择,想要活命,只能往南逃。”

韩芳生硬说道:“我韩芳若是不愿听命呢?”

徐凤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韩芳面容肃穆,平静道:“韩家男儿何曾惧死?”

徐凤年笑道:“不怕死当然是真的,当年蓟州州府,韩家几百号人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到了闹市口上,咔嚓咔嚓,手起刀落,听说屠刀都砍头砍得卷起了口子。我是不知道你为何成了条贪生怕死的漏网之鱼,我也不去深究,只是跟你谈条件,你去蓟州打着韩家旗帜,秘密拉拢起一千精兵,至于躲哪儿随你喜好,要黄金我就给你黄金,要银子我就给你银子,甚至连战马兵器,我都能提供。这之后就看老天爷让不让你韩家洗去冤屈。至于我是谁……”

张秀诚一夹马腹,率先前奔出几百步距离。

三匹骏马再度并驾齐驱后,张秀诚见到韩芳一脸尚未舒缓过来的震撼,可见答案必定十分惊悚人心。

徐凤年问道:“韩家嫡系子弟中除了你韩芳,还有剩下谁吗?”

韩芳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冷笑道:“幸好,否则我就替你杀掉。”

韩芳隐隐暴怒,却强行压抑下。

张秀诚眼神熠熠生辉。

他之所以在忠义寨衰亡后仍是与头把交椅上的韩芳不离不弃,是他张秀诚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负有实现的那一天,和韩芳交往,更多是视作朋友知己,无形中也就没了那种主仆关系,因为张秀诚深知韩芳驾驭人心过于死板,赏罚不明,说难听一些,便是妇人之仁,绝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张秀诚不介意给人做狗,只要这个人拿出足够的城府和手腕!

徐凤年双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时的温情,嘴角悄悄翘起,眼神温柔,竟然在橘子州见到你了。

徐凤年让韩芳和张秀诚两个聪明人去忠义寨收拾行李,自己则独自下山。来到酒肆,见到这个青竹娘就趴在那里熟睡,这要是被瘦猴儿这般猴急的牲口见着了,还不得拖入密林深处或是庄稼地给当母马骑了?徐凤年坐下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命途多舛的妇人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态。女子大多如此,爱美,惜名,怕疼更怕死。当然肯定会有例外,徐凤年见识过太多不让须眉的女子,不敢小觑了女人,再者他对于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不是生死大敌,都挺好脾气。

青竹娘迷迷糊糊,马上搂紧了领口,没察觉到异样,才悄悄松了口气,这个表情让徐凤年有些受伤。青竹娘是过来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余光瞥见这个年轻后生的无奈,她不由莞尔一笑,小兔崽子,让你连寡妇门都不敢敲,气死你!

徐凤年直截了当地说道:“忠义寨惹恼了沈门草庐的魔头们,韩芳和张秀诚几位当家的会带你南下蓟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会颠簸一些,不过应该好过在这里被人鱼肉,也活得更自在一点。不过去不去蓟州,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强求,事先说明,长乐峰草堂的钟离邯郸死了,你算是没了靠山。”

青竹娘一脸愕然,然后喃喃自语:“死了?终于死了?”

徐凤年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骗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耸双峰又出来吓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压塌了桌子啊?徐凤年正大光明地瞧了几眼,笑问道:“会骑马?”

青竹娘媚眼一抛,“老娘连人肉包子都会做,怎么不会骑马。”

徐凤年眼神古怪,点头恍然道:“会骑马啊。”

青竹娘媚眼如丝,桌底一脚轻柔踩在这名负剑游子的脚背上,柔声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话……”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是随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敛,轻声道:“我是随便的女人,是吧。”

言语末尾,甚至连疑问语气都不曾有。

徐凤年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见她像是一位犯了错被严苛长辈惩戒的女孩,双手按在额头上,眼神从未如此纯澈过。徐凤年拧了拧她的脸颊,缩手后笑道:“你比良家女子还要良家,我说的。”

青竹娘好像没有如何太当真,一脸忧愁道:“去蓟州能做什么?”

徐凤年用两根手指抚摸着空荡荡的酒坛子,柔声道:“继续当酒肆老板娘,记得卖好酒,别开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马蹄声传来。

韩芳、张秀诚带了不到二十骑下山,两人下马来到桌前,毕恭毕敬,青竹娘看着两个好像老鼠见着猫的山寨首领,满头雾水。

徐凤年数了一下人数,笑道:“加你们才二十骑,是二当家的拦住了你?才没让你让整个寨子拖家带口?”

韩芳一脸赧颜。

张秀诚嘴角翘起,一语中的。若不是自己极力阻拦,只带十八名精壮兄弟去蓟州,以韩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带去南方。

徐凤年这才慢慢起身,绕着酒桌走到青竹娘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马上,仰起头说道:“青竹娘,去蓟州,以后找个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谁敢碎嘴你,我让两位当家的撕破他们嘴巴。”

马背上,还带着酒劲的少妇突然哭了起来,弯腰抱住这名游学书生的脑袋,只是不肯松手。

很久,很久。

徐凤年终于无比艰辛地出声道:“我喘不过气了。”

忠义寨汉子们都看傻眼了,敢情青竹娘竟然还有像小娘子娇羞的时候?

徐凤年轻声道:“好好活着,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她点了点头,擦去泪水。

二十一骑渐渐远行。

徐凤年挥了挥手,摸了摸脑袋,轻声道:“好香,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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