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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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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但对于习惯了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们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场茶余饭后的段子谈资。看不见风雨欲来,也就不会人心惶惶。 徐凤年从北莽返回北凉以后,先是赶去铁门关截杀赵楷,回到王府以后又得一步不离照看徐渭熊,之后更是开始借助徐陈二人的谋略去铺路,直到今天,才提着一壶绿蚁酒登楼。并非不能生生挤出时间早些去听潮阁,只是徐凤年不敢那样做。 小时候腿脚孱弱,却能在听潮阁内爬上爬下十分飞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内力,竟是走得如此缓慢。 在阁顶一坐就是将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苟言笑,北凉首席谋士赵长陵死后,被压了一头的他本该正值出头之日,为离阳王朝熟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称浓墨重彩的评语。可他始终就在那儿闭关,为什么?谋士为明主指点江山,不就图一个死后名垂千古吗? 李义山死后无坟,也就无碑。 一坛骨灰被徐骁亲自带至边境洒下。按照李义山的说法,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着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骁带兵马踏北莽,就想着死后安静望北,由那个并不承认的徒弟去完成。这份苦心徐骁没有跟徐凤年诉说,但徐凤年何尝不知道? 徐凤年推开单薄阁门。阁内晦暗阴潮,他将绿蚁酒放在书案上,点燃案角上的铜盏油灯。 笔架上悬有一杆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笔。与以往满地纷乱书籍不同,大概是徐骁亲手整理过,但屋内显得越发空荡寂寥。小时候徐凤年很畏惧这里,既要跟这位半个师父的男人读史抄书,还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结实,关键是都不能跟谁抱怨,更要看着他喝酒听着他的咳嗽。他喝酒很凶,咳嗽也很厉害,好像下一刻就会死于醉酒重咳。 徐凤年脚下的书案空腹中,放有一张刻线模糊的棋墩和两盒越发摩挲圆润的黑白棋子。他弯腰将棋墩和棋盒搬到案面上。当年为了考校并且加厚少年徐凤年的记忆力,师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点点悬空下棋,已经很少用到棋墩棋子。 徐凤年打开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对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凤年,这一次则是少了李义山。 徐凤年轻声道: “陈芝豹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树立了这样的敌手,让师父你不省心了。 “陈芝豹走得无牵无挂,可他那些愿意为他效死的嫡系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让徐骁没有拦下他们,你要骂就骂吧。以后万一输了,肯定会有野史说第二任昏聩北凉王,纵虎归山,放任百骑入蜀,徐凤年确实不堪大任。陈芝豹将将之才仅逊色于徐骁,将兵之才更是天下独一号,到了西蜀为王,光是拉开陈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几年就可以坐拥可战可守的数万精兵。不过我想,既然注定要跟他一战,那就干脆光明正大战上一场,就不抖搂那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了。 “跟师父你一块在阁内闭关的南宫仆射已经出关截杀韩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权阉是白狐儿脸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杀第五貉之前,本以为这辈子约莫是可以一鼓作气追上他的境界,不承想铁门关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师父你是从不排斥让我习武的,听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骁赌我能否进入一品境,我进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让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戴了一张入神面皮,潜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换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不是王妃,胜似王妃。至于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离间赵珣和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陆诩,你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陈亮锡各有千秋,谁像你谁像赵长陵,目前还不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将徐淮南的头颅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愿说出了真相。他是一个极为大气的谋士,不拘泥于帷幕之后计谋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谋士必备的预知之天赋更是出类拔萃,不出意料的话,我会让他成为下任经略使的第一人选。陈亮锡虽是寒士出身,鉴赏机变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评点谋士,谋己谋人谋兵谋国谋天下,依次层层递进,谋得自身太平,才可帮人出谋划策。谋士的谋兵才华,你说可遇不可求,自己是书生,却不推荐读书人对伐兵之事指手画脚,可以跳过此层境界,唯独不可缺少谋国之眼界。你更说北凉棋局,是无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险中求胜。谋士不用去刻意谋治天下,以此作为目标的话,就要拖垮北凉二十年辛苦积蓄起来的家底,而要相对愚笨地顺势而为,我不清楚徐陈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凉只能输一次,北莽、离阳却能输上多次,我不介意夹着尾巴做人,反正这么多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胜任谋兵之谋略重任,我会让梧桐院成为一座类似广陵王赵毅的军机要地春雪楼,谁说女子就如那绝无大器传世的龙泉窑。” 徐凤年就这样零零散散唠叨着。 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絮叨的人,杀敌是如此,清明时节杀留下城陶潜稚,杀魔头谢灵,杀拓跋春隼扈从,杀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凤年低头说道: “你曾以手筋棋力来评点天下数位谋士之得失,其中以黄龙士夺魁,得七十六颗棋子,始终躲在皇帝背后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颗。我今日斗胆给师父也盖棺定论。 春秋之间,你替徐骁,等于是为赵家天子谋天下,一统中原,离阳王朝版图之辽阔,不输八百年前大秦帝国。十子得十子。” 徐凤年将十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洞察预知一事,师父几乎独身一人,力劝徐骁不争天下,不坐那张滚烫的龙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将陈芝豹驱逐入蜀,得四子。” 轻轻放下六子后,徐凤年又从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导之下,朝廷让徐骁带兵入北凉,封异姓王,远离京城,得以镇守王朝西北门户。得九子。 你喜亲自谋兵,却一手促成妃子坟一战和褚禄山的千骑开蜀,平定西蜀以后更是用出绝户计;进入北凉后,更是营造出不下十万罪民流民簇聚而成的可战之兵,只等我当上北凉王后颁布一纸敕赦,便坐拥十万余兵马。得八子。 外交一项,徐骁按照你的布局,与朝廷与张巨鹿与顾剑棠周旋十多年,不落下风,远胜燕剌王手下那名谋士,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治孤强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说,不得一子。 鉴赏识人,徐骁六名义子,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三人都出自你独具慧眼。得六子。姚简、叶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后亲自为徐北枳陈亮锡写下雕琢之法,暂且加上四子。 北凉荒凉,手握仅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殚精竭虑治理谋划下,仍是让北莽不敢有丝毫动弹,并且顺利替徐骁得到世袭罔替,让我这种草包都有机会当上北凉王。得八子。” 棋盘上已经放有整整六十颗棋子。 然后是身具文才等相对闲散六事,棋盘上陆续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颗。 徐凤年痴痴望向棋盘,“谋士当先谋己。一手造就春秋乱局的‘收官无敌’黄龙士仍然神仙逍遥,赵家幕后心算无敌‘先手举世无双’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隐隐于朝。燕剌王首席谋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人间富贵。师父,那你呢?” 提壶绿蚁酒。 倒酒在棋盘。 倒尽了壶中绿蚁,独处一室的徐凤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师父,你让我以后带酒给谁喝?” 天色渐黄昏。 徐凤年走出徐渭熊那间药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黄瓜这几天一得闲就黏糊着许久没见面的世子,在门口皱鼻子嗅了嗅,就想着摘下腰间香囊给世子挂上,好冲散一些药味,可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起走到院子里。看到徐骁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黄瓜悄悄掩嘴一笑,蹑手蹑脚离去院子,不打搅北凉王与世子殿下的相处,临出门前,回眸一望,世子白头,让她揪心得不行。徐凤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骁就清醒过来,揉了揉脸颊,自嘲道:“年纪大了就犯困,记得年轻时候不管是杀敌还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没见有啥疲乏,只要眯上一觉睡个饱,醒来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凤年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谁还没有个年老的时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里修炼长生的真人,再说就你那悟性也想证长生?一辈子二品小宗师境界,再瞧瞧比你还年轻的顾剑棠大将军,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骁本想放声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里疗伤休养的闺女,搂了搂袖口,双手插袖,既不像是北凉王,也不像是大将军,倒好似一个衣食无忧的村头老闲汉。 徐骁轻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已为人父,加上我这把年纪的,可不兴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了,比来比去,说到底还是比自家儿子嘛。你瞧瞧顾剑棠那几个子女,男的文不成武不就,长相还歪瓜裂枣,女的也没的出奇,顾剑棠想要跟我徐骁比?我都不乐意搭理他,一边凉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凤年嘲笑道:“你想得开。” 徐骁转头看了眼清凉山顶的黄鹤楼,提议道:“一边爬山一边聊天?” 徐凤年点点头,挥手将二姐院子里的大丫鬟喊来,要了两壶温过的黄酒,起身递给徐骁一壶,“少喝绿蚁,我都觉得有些嗓子冒烟,既然你自己都说服老了,以后多喝黄酒,养生。” 徐骁笑着接过黄酒,灌了一小口,走出院子,沿着一条青石主道向山顶走去。当年王府建造,按照这位北凉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满堂怎么来,这条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铺就,后来他媳妇说青石板就行,还能有一个“青云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云,子子孙孙哪怕走得吃力,总归还是升登青云。徐骁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当年亲自参与了扛石铺路这种苦力活。 父子二人,悠然登山。 徐凤年说道:“褚禄山已经前去就任北凉都护,授骠骑将军,因为陈亮锡准备着手整理北凉军职,许多杂号裨将都要取消,只存八个或者九个。校尉称呼会比以前值钱许多,就先由这个骠骑将军不加‘大’字开始。袁左宗取代钟洪武成为骑军统领,授车骑将军。齐当国和宁峨眉两人分别担任铁浮屠主副将,黄蛮儿领衔新龙象军,三人暂时都不授将军。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级,至于具体是授幽州将军还是如何,我还得等陈亮锡的折子。轩辕青锋送来的徽山客卿洪骠,确实有领兵才学,是否顶替皇甫枰担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来,由她统领你那支三万人马的大雪龙骑军,你有没有意见?” 徐骁笑道:“既然能当个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柜,我怎么会有意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也太不识趣了。” 徐凤年瞪眼道:“听着怨气很大啊?” 徐骁连忙摆摆手道:“没有的事。” 徐凤年叹气道:“北凉军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变动,如果万一有尖锐矛盾,而我又弹压不下,可能还要你出面安抚。” 徐骁平淡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赵家‘家天下’二十年,咱们徐家‘家北凉’也快二十年了,北凉这边跟我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爹扪心自问,一个都没亏欠,何况福泽绵延子孙,他们该知足了。钟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里串联燕文鸾搞小动作,我不介意让他彻彻底底喝西北风去,将军没得当,连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当个富家田舍翁。至于燕文鸾,当年他跟长陵是极力试图说服我划江共治天下,这么多年,一直是被义山笑称为‘称帝派’的头目,拉拢了很多心里头有怨言的老家伙,燕文鸾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壮将领,多半是当年附龙无望心灰意冷退下来的老将子孙。” 徐凤年喝了口黄酒,“快二十年的腐肉了,亏得你有魄力,早就干脆利落让燕文鸾自立门庭,没让这根藤蔓攀延到骑军中去,才算没让整个北凉铁骑病入膏肓。” 徐骁提着酒壶,叹气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春秋一战,九国并峙争雄,咱们北凉军一口气就灭掉了六国,都是硬碰硬拿命换来的,你说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愿称帝,后来马踏江湖,还好,走的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牵连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圣旨才是狠手,我那无奈一撤,北凉就开始军心涣散了。原因很复杂,但结果就是流失了大量校尉,许多原本靠绷着一口气想要建立不世功勋的老人,也淡出视野。所以说书生治国,很难;书生害人,轻而易举。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这名与义山齐名的谋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乱战,硬刀子靠我和顾剑棠这帮武人;这种不见血的软刀子,则大多是他的手笔。碧眼儿张巨鹿由一个小小黄门郎连跳那么多级台阶,三年后直接当上首辅,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来,读书人自然比我们骑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学,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才学极高,成事极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这种能乘势而为施展抱负的读书人。当今皇帝登基前,曾诚心诚意说过一句‘我愿为元先生之牵线傀儡’,于是元本溪就让他当上了九五之尊。赵衡那个妇人,肯定临死都恨极了这个让他丢掉龙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妇赵衡,死前倒是难得爷们儿了一回,以死换得赵珣的世袭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这份心智,早就没当今天子的事情了。那个叫陆诩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写得漂亮,连我都看得懂,听说你跟他在永子巷还下过棋?怎么没直接抓来北凉当谋士?” 徐凤年摇头道:“当时顾不上他,当然主要还是不信自己的赌运,就错过了。遗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如何后悔。赵珣这个靖安王我领教过本事,很会隐忍,但说起来仍是比他爹还不如,要是没有陆诩,靖安王藩地肯定要换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去镇守,到时候北凉会越发难受,还不如让赵珣在那边小家子气捣鼓折腾。藩王按例四年入京面圣,他要是敢捎上陆诩,我都替他担心会被挖墙脚,到时候他这个百年一遇的文官藩王就成了天大笑话。” 徐骁欣慰笑道:“不愧是我徐骁的儿子,霸气。” 徐凤年无奈一笑。 徐骁哈哈道:“敦煌城外,一人一剑守城门,也挺霸气。难怪红薯那丫头对你死心塌地。” 徐凤年在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时驻足,跟徐骁一起眺望凉州州城全景,“叶熙真和褚禄山一明一暗,掌握北凉谍子机构,禄球儿既然当上了北凉都护,就得把其中一块肉吐出嘴,我打算让陈亮锡去打理。叶熙真那一块,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徐骁轻声问道:“为何你不选徐北枳?” 徐凤年摇头道:“我想让他一心成为下任经略使,沾染谍子之事,劳心劳力,会让他分心太多。谍子是谋小谋细,经略使却要求谋大谋巨,再者徐北枳身体不好,不想让他步我师父的后尘。” 徐骁点了点头,望向远方,身形寂寥。 继续登山,徐骁说道:“吴起应该已经从北莽进入蜀地投靠陈芝豹了。” 徐凤年苦涩道:“这趟北莽走得艰辛,却连这个舅舅的面都没见到。” 徐骁摇头道:“可能见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这件事你不用多想,亲戚之间的缘分已尽。” 徐骁继续说道:“没有谁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也没有谁的儿子就一定不能死的道理,我徐骁的儿子也不例外。想要继承家业,得靠自己去打拼。这二十年,我在等你成长,陈芝豹是在等你夭折。我跟老陈家的情分,在他去铁门关想着连你和赵楷一起斩杀后,就没有了。如此也好,也没谁对不起谁。凤年,爹逼得你三次出门游历,别怪爹狠心。” 徐凤年打趣道:“我知道,你是记仇那么多次我拿扫帚撵着打。” 徐骁差点笑出眼泪,咳嗽几声,灌了一口温酒差平缓下情绪。 终于登顶清凉山,天空晴明,视野极佳。 徐骁伛偻着身形,眯眼望向西城门,“当今六大藩王,除了爹,以燕剌王赵炳最为兵强马壮,当初天子在大殿上要让陈芝豹封王南疆,未尝没有制衡赵炳的企图。广陵王赵毅,跟皇帝同母而出,深受器重,明面上那些敲打,无非都是演给外人看的。让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担任广陵道经略使,是担心赵毅手段过激,惹来非议,难保离阳王朝第三个世袭罔替。皇帝对这两人的做法,可见其亲疏。胶东王赵睢,因为坐镇两辽,与我难免有些情谊,这些年被皇帝和张巨鹿、顾剑棠先后夹枪带棒一顿收拾,处境确实有些凄凉,不过此人虽说生在帝王家,但性子难得直爽,交心以后,值得信赖。靖安王赵珣不去说,雄州淮南王赵英,原本酷似老皇帝,只是欠缺了气数,而且他本人也不得不清心寡欲,五位宗亲藩王中以他被压制得最为惨烈,半点实权都没有。这次藩王循例进京,我肯定不去,不过明面上尚未封王的陈芝豹注定要走一遭,因此会是一个‘六王入京’的大场面。” 徐凤年摇晃了一下空酒壶,问道:“太子还没有定下来?” 徐骁笑着道破天机:“不出意外,在那些皇子封王就藩之前,四皇子赵篆就会被立为太子。谁让这小子被元本溪看好。” 徐凤年皱眉道:“不是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吗?赵篆虽是嫡子,可大皇子赵武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啊。” 徐骁把手上仍有大半壶酒的酒壶递给徐凤年,平静道:“赵武性格刚烈,如今天下太平,要的是安稳守业,不需要一个适合逐鹿天下的太子。赵篆就不一样,八面玲珑藏拙多年,注定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有一点很关键,这两人的亲母皇后赵稚,似乎打小就开始悄悄灌输他日哥哥以将军身份北伐、弟弟称帝的理念,赵武虽说脾气暴躁,但从小就对赵稚的言语深信不疑,跟弟弟赵篆的关系也极好。我相信这次空悬十几年的太子之位浮出水面,不会有太大波折。凤年,你要知道依附大皇子的青党可是已经分裂得不像样了,而跟江南文士争权夺利的北地士子集团,虽然押了重注在赵武身上,但只要赵武能够顺利前去两辽镇守边陲,加上日后登基的赵篆肯定会对这些人做出补偿,于他们而言,切身利益不损反增,当下怨言也不至于过大,也不敢太大。至于朝中第一大势力张党扶持的二皇子赵博,只是张巨鹿跟天子联袂演戏的障眼法而已,不值一提。” 徐凤年喝了一口酒。 徐骁笑道:“新得宠的宦官宋堂禄印绶监,在人猫韩生宣出京以后,虽然还没至于直接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也从他师父手中接过十二监中的内官监。朝廷知道我明摆着不会搭理这场太子登位皇子外出的好戏,就让宋堂禄私下赶来北凉,给你带了两套藩王世子的补服,蟒衣一红一白,白的那套,算是专门为你破格缝造。说到底,是想让你去一趟京城观礼。你去不去?” 徐凤年问道:“九死一生?” 徐骁摇头道:“这趟不一样了,想死都难。皇帝皇后两边都会护着你。如今离阳大局已定,尤其是陈芝豹入蜀封蜀王,若是还想着北凉大乱,谁来替他们挡下北莽百万铁骑?没有咱们北凉,顾剑棠就算把东线打造得固若金汤,不说皇帝,整座京城也一样会人心惶惶,那帮王八蛋,也就骂我骂得凶,私底下还得庆幸有北凉的三十万铁骑。” 徐凤年问道:“上次你入京,才出了大殿就打残一名官员,为什么?” 徐骁笑道:“那不长眼的家伙说北凉铁骑是一条看门狗,我打得他半死,你看当时文武百官,谁敢吭声?还有,顾剑棠事后也好好拿捏了那家伙一顿,这话可是把他这位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 死士寅神出鬼没,轻声道:“宦官宋堂禄已经到府门外。” 徐骁问道:“你真要去京城,人猫可是还没有被杀掉,你不担心?” 徐凤年摇头道:“我就是等着他送上门来。” 徐骁欲言又止。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杀了杨太岁,你会不会怪我?” 徐骁平静道:“我这位老兄弟死得其所。” 京城白衣案,主谋是赵家天子,出谋划策的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元本溪。众多高手中,韩貂寺是其中一人。至于那名天象境高手,另有其人。 徐骁轻声说道:“下山吧。” 下山途中,徐骁见徐凤年手里提着两个酒壶,笑道:“我来拎?年纪再大,好歹还能披甲上马,拎两个酒壶还是不在话下的。” 徐凤年放缓脚步,望着脚底的青石板说道:“老了就老了,可不许死了。” 徐骁轻声感叹道:“我也想抱上孙子啊。” 不到三十岁的宫中炙热新贵宋堂禄,即便已是内官监掌印大太监,即便是深受皇后青眼相加的天子近侍,哪怕身负密旨,仍是只能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大内扈从,由北凉王府侧门悄悄进入,在府邸大堂门口见到徐骁后,都不敢多瞧半眼,让那几名皇宫侍卫留在门外,独身快步跨过门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个结实,当场脑门就磕出鲜红痕迹,闷声道:“内官监宋堂禄参见北凉王,参见世子殿下!” 徐骁和徐凤年都没有落座,但也没有挪脚迎接这位已是手操煊赫权柄的大宦官。徐骁轻声笑道:“宋貂寺,起来宣旨就是。” 貂寺与太监这两个称呼,可不是一般宦官可以往自己头上搂的,太安城皇宫内,一双手就数得过来。除了居高不下太多年的韩生宣,宋堂禄的师父,原先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内官监掌印算一个,宋堂禄被天子亲自赐姓,如今更是有望登顶,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整个朝廷都看傻了眼。 宋堂禄出宫时早已想通彻了,若是宣旨,按律藩王就得跪下,北凉王至于跪不跪其实都无妨,徐骁都可佩刀上殿,本就还有无须跪地听旨的特权,只是他如果一本正经拿腔捏调站在那里宣旨,恐怕会有示威嫌疑。宋堂禄一开始就不想如此给人猖狂嫌疑,哪怕明知不合礼节,他起身后仍是从袖中抽出包黄密旨,垂首快行,双手递给北凉王,直接将宣旨这件事跳过,忽略不计。徐骁接过密旨,随手递给徐凤年,然后让这个颇为知情达理的宦官坐下。宋堂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仍是瞥见了一头霜雪的徐凤年,心中震惊。不知为何,当他余光所及,那名世子殿下明明在低头舒展圣旨阅读,嘴角仍是勾起了一个弧度,宋堂禄能够在皇宫十万宦官中脱颖而出,一步一步走上巅峰,靠的就是堪称卓绝天赋的察言观色,立即知道这个年轻世子察觉到了自己的无心窥探,当下便低敛视线,只敢使劲望向自己的双膝。 徐骁笑着说了句寒暄话:“宋貂寺这一路辛苦了。” 宋堂禄赶紧摇头道:“不敢,是宋堂禄的分内事。” 徐骁笑问道:“宋貂寺要不在北凉多待几天,本王也好尽情款待一番。” 被一口一个“宋貂寺”折腾得一惊一乍的年轻权宦赶紧起身,又跪地歉然道:“宋堂禄需要马上赴京复命,可能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还望北凉王万分海涵。” 徐骁走过去搀扶起宋堂禄,“无妨无妨,咱们也不用如何客套,怎么顺畅适宜怎么来,不耽搁宋貂寺回去复命,走,本王送你出门。” 饶是在宫中历练多年,修心一事不输任何顶尖高手的宋堂禄也明显有一抹恍惚失神,毕恭毕敬说道:“委实不敢劳烦北凉王。” 徐骁摇了摇头,跟宋堂禄一起走出大堂,大内侍卫早已将行囊交给王府管事。一行人走在不见丝毫戒备森严的幽静小径上,那些侍卫也都是走得如履薄冰,趁这会儿赶忙多看了几眼这位异姓王的背影,等回到宫中,也好跟同僚们狠狠吹嘘一通,咱可是有过距离堂堂北凉王不到十步路的待遇!宋堂禄谨小慎微多年,不露痕迹地落后徐骁大半个身形,走到大门口,宋堂禄说什么都不敢让这位北凉王送出门半步,随即停下脚步;那些大内侍卫都默默鱼贯而出,翻身上马,远远等候。 一名侍卫啧啧道:“不愧是灭掉春秋六国的大将军啊!” 另一人小声问道:“咋的?” 侍卫沉声道:“走路都有杀气。” “没感觉到啊。” “你懂个屁,那是因为你境界不够!” “难怪有人说北凉王瞪眼就能杀人,会直接把人吓破苦胆。幸亏宋貂寺没惹恼了他老人家,要不咱们还不得被双眼一瞪就死一双?” 一名最为年老沉稳的侍卫听着后辈的荒唐对话,哭笑不得。 门口那边,徐骁轻声说道:“别人都说你宋貂寺在印绶监当值的时候,兢兢业业,掌管古今通集文库、贴黄勘合等万般琐事,都办得井井有条,还能写一手好字好文章。本王是个粗人,这些头疼玩意想上心都难,也就不说了,不过有件事情,本王记得一清二楚,我家凤年世袭罔替的诰敕内容,出自你笔,府上有人说你写得好,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以后万一有事,用得着我儿凤年这个新任北凉王,只需知会一声,不敢夸口帮你摆平,本王只说他会尽力而为。” 宋貂寺如遭雷击,下意识就要再度跪下。 徐骁扶住他双手,笑骂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跪!宋堂禄,有机会再来北凉王府,记得就不用跪了,这与你身份无关,本王的确不讲理,只念情分。” 宋貂寺一咬牙,颤声道:“以后职责所在,宋堂禄该做的,一定还是会做。但是一些多余事情,绝不会多嘴。还有这番话,宋堂禄只记在心里,就当大将军没有提起过。” 徐骁点了点头,“本王就不送了。” 宋貂寺学那士子作揖行礼,转身出门而去。 徐骁慢慢踱步回到大堂,看到徐凤年拆完行囊,手指捏着一件蟒衣的袖子,在那儿神神叨叨:“瞧着顺眼,摸着也挺舒服,飞剑出袖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划破了找谁缝补去。” 徐骁打趣道:“缝缝补补还怕找不到人?春秋遗民北奔有两股,流窜北莽那些,被我截下不少人,咱们北凉织造局的头目就是当年给南唐皇室做衣裳的,不过这回你的王袍缝织,具体事项交给了几名心灵手巧的女子,那人也就是绘制图案而已,年纪大了,眼神不顶用,他怕一个不合时宜就被砍头。” 徐凤年皱眉道:“你那件蟒袍不行?” 徐骁气笑道:“哪有新王穿旧衣的道理,咱们徐家没穷到那个份上!” 徐凤年放下手上御赐蟒衣,犹豫了一下说道:“本来想去一趟西北端,把那将近十万戴罪流民抓在手上,既然要去京城观礼,那放一放,先去太安城。” 徐骁问道:“何时动身?需要带多少铁骑?” 徐凤年笑道:“就明天。带什么铁骑,我又不是藩王,去京城不用讲究排场。再说像燕剌王那般带了近千骑兵,韩貂寺恐怕就得藏头缩尾,我这回就开门揖盗一次,让人猫痛痛快快杀上一杀。” 徐骁点头道:“除去你自己的安排,我也暗中把寅和丑交给你。” 徐凤年问道:“那你怎么办?万一韩貂寺不杀我杀你?” 徐骁笑问道:“你可知为何剑神李淳罡会被镇压在听潮阁下二十年?可知当初他下山龙虎斩魔台,又是被何方神圣斩去一臂?” 徐凤年黯然无语。 徐骁坐在椅子上淡然道:“你放心去你的京城,爹的安危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想杀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死士寅的阴阴声音又传入父子二人耳中:“南宫仆射已经回阁,轩辕青锋在湖心亭中。两人受伤不轻。” 徐凤年问道:“戊?” 死士寅刻板答复道:“回禀殿下,安然无恙。” 在地支死士眼中,同僚生死,根本无足重轻。 徐凤年站起身,前往听潮湖,少年死士蹲在湖边生闷气。 徐凤年走过去,见他转头一脸愧疚,笑道:“吃你的饭去,然后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跟韩貂寺过招。” 少年蹦跳起来,笑脸灿烂,“当真?” 徐凤年抬腿作势要踹他入湖,这心性活泼而不阴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欢快地狗刨游向对岸。 徐凤年会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后,看到轩辕青锋靠廊柱颓然而坐。 徐凤年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懒散坐下后讥讽笑道:“同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韩貂寺,比你老到厉害多了吧?” 轩辕青锋厉声道:“等我入了天象……” 徐凤年轻声道:“你忘了韩貂寺最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这才有了‘陆地神仙以下韩无敌’的说法。你也别觉得憋屈,武功境界这东西,人比人气死人,总会有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为王仙芝那样的货色,可你在这之前,还是要放宽心,很多事情急不来的。旁门八百左道三千,你挑了一条险峻至极的羊肠小道,就要越发珍稀当下的活命。我呢,短暂进入过伪天象,算是白驹过隙的光景,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告诉你,你一旦升境,说不定要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个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轩辕青锋脸色瞬间雪白无人色。 徐凤年站起身,“跟我来,既然你纳了投名状,我就可以与你放心做笔大买卖,我给你的东西,价值连城这个比喻都是说轻了,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许,我都不觉得你吃亏。” 轩辕青锋破天荒没有出言顶撞,安静跟在徐凤年身后。看来这场围剿韩貂寺无功而返,让她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出格性子有所收敛。 徐凤年推门进入听潮阁,带着轩辕青锋直接走到八楼,朱袍阴物浮现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悯相示人,徐凤年笑道:“你就别逞强进入了,白白丢失修为。” 开门关门。 轩辕青锋看到一幅毕生难忘的场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玺。 浮空而悬。 各自悬停位置以春秋九国版图而定。 徐凤年负手站定,平静道:“后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汉,大魏,这六个亡国后如今史书上的记载国号,都是被徐骁所灭。离阳朝廷为了表彰徐骁军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踪不见,老皇帝当时特地将其中五枚传国玉玺赐予徐家。当年大楚之所以被视为中原正统,很大程度是它传承到了大秦帝国的承运之玺。后来春秋割裂,各国都有摹刻或者干脆重刻,玺和宝各类称呼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制,只为了凑成‘九’这个数字,听潮阁高九层,不是无缘无故的。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朝廷才赐下五枚,仿制三枚,还有一枚来自何处?咱俩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跟你直说无妨。北凉王府私藏了承载西楚气运的小公主,你瞧见那块最小的玉玺没有?不过方四寸,却是货真价实的大秦皇帝阳印,至于阴印,我在北莽进入过大秦帝陵,只是当初那人有意藏私,只肯带我见识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着保命逃命,也顾不得深究。我弟弟黄蛮儿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了我大姐,为了还人情,剑斩五国气运,北凉明面上不得半点,只是以七三分,分别流入了离阳和西楚气运柱。” 徐凤年不理睬轩辕青锋的目瞪口呆,指了指西楚国印,“先前全无色泽,跟普通玉石无异,骑牛的飞剑斩运后,则熠熠生辉,除了依旧比不得离阳仿印,已是远胜七枚宝玺的光彩。这个符阵是窃取天地气运的东西,曹长卿已经准备复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抽掉取回西楚国印。与其被他白白拿走,还不如做生意卖给你,你这两年都携带在身慢慢汲取,以后跻身天象,用作抵挡天劫。玉玺的气数虽说不过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独占,我估计怎么都不至于做个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轩辕青锋小声问道:“那你那个被我父亲说是只可指玄的弟弟?”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少了一块必然失去的大秦阳印,还有其余八枚。况且我家黄蛮儿,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进入天象境,这个符阵,只是以防万一。再说了,黄蛮儿与你不一样,哪怕是这个符阵有所裨益,对他来说也是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不论是你目前的指玄境还是你将来的天象境,在黄蛮儿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 轩辕青锋平静道:“但我不会止步于天象境。” 徐凤年一笑置之,踏步潜行,伸出一只手悬空,朝西楚传国玉玺轻轻一抓。 如同蟒龙汲水,随着玉玺被扯向徐凤年手中,空气还出现一阵阵竟是肉眼可见的玄妙涟漪。 其余八枚宝玺俱是颤抖不止。 当徐凤年握住玉玺后,如被风吹皱的水面才逐渐平静如镜面。 徐凤年转身将玉玺交到轩辕青锋手上。 她脸色剧变,整只手掌都由红转紫。 徐凤年幸灾乐祸道:“烫手?别松开。” 轩辕青锋强忍着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为何在你手中便毫无异样?” 徐凤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气运更空白如新纸的可怜虫了。要是铁门关截杀赵楷之前,身为徐骁嫡长子的我想要去握住这枚西楚玉玺,恐怕想要活命,就得当即自断一条胳膊才行。” 轩辕青锋几乎痛得晕厥过去,但她不但毫无动摇神色,反而更加握紧玉玺。 徐凤年暗叹一声,心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娘,嘴上却说道:“你的命半条归你,半条归我了,答应与否?”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道:“可以,但得等到我进入天象境以后,活下来才作数!” 徐凤年无奈笑道:“你吃点亏会死啊?” 轩辕青锋冷哼一声,狭长秋眸里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笑意。 徐凤年走向门口,“等会儿你自己下楼。” 才出门,轩辕青锋就干脆利落地直接飘拂出去。 徐凤年摇了摇头,关上门,下楼后轻松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儿脸。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喂喂喂,打不过天下第十的韩貂寺又不丢脸,这只是说明你还没有进入前十而已。” 腰间悬绣冬的白狐儿脸没有说话,转身走向楼内。 徐凤年问道:“我明日就要去趟京城,韩貂寺十有八九会缠上来,你有没有兴趣?” 白狐儿脸停下脚步,“你就这么怕死?” 徐凤年嘀咕道:“好心当驴肝肺。” 白狐儿脸转身笑道:“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杀不到韩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滞。我跟你们北凉铁骑一样,走的是以战养战的悲苦路数,以后有的是几场大败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凤年不死心又问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儿脸玩味说道:“怎的,觉得京城美女如云,不捎上我这天下第一美人,会没面子?” 杀气,杀机! 被揭穿那点歪肚肠的徐凤年仓皇狼狈地逃窜下楼。 白狐儿脸也没有追杀,跨过这层楼的门槛,心境莫名地安定下来,凄然道:“没想到这儿倒成了家,以后我又该死在哪里才对?” 余晖渐去,暮色渐沉。 徐凤年不知不觉来到了芦苇荡中的湖畔茅舍,只是没有去找独居此地的裴南苇,而是沿着一条通往听潮湖的泥土小路,兴许是被她踩踏得次数多了,小径平坦而柔软。 湖边搭建了一条出水长达几丈的木质架空渡口。比人还高的秋芦渐渐转霜白,风起飘絮如飘雪。 徐凤年脱去鞋袜放在一边,后仰躺下,闭目休憩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光脚女子在他身边抱膝坐下。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下我开心了,你比我还惨,报应。” 徐凤年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芦苇制成苇索可以用来悬挂抵御凶邪,春芦嫩茎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罢,芦苇都不是让你来扎草人诅咒我的。” 裴南苇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清风拂面,她柔声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面圣,你去不去?去的话,带上我,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后,我就心甘情愿老死在这儿了。” 徐凤年站起身,折了一根芦苇,坐在木桥边缘,“我要去京城,不过不带你。” 裴南苇平淡道:“行啊,那我继续扎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凤年转头说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进水里?” 裴南苇摇摇头。 徐凤年转过头,不理会这个脑子向来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苇坐在他身边,然后抬脚轻轻踢了他的脚背,“带我去吗?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未了心愿,我可以给你做丫鬟。”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不带。” “不仅端茶送水喊你大爷,还帮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帮你读书。” “值几个钱?” “你不舒心的时候,奴婢一定笑脸着愿打愿挨。” “我怜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为定!咱们明天就动身去京城,记得雅素和艳美的衣裳都带上几件,可以换着穿,胭脂水粉也别忘了,抹太多也不好,稍微来点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时候……” “我不去了……” “真不去?” “嗯。这儿就挺好。” “就你还想跟我斗?” 徐凤年笑着起身,弯腰把那根秋苇放在她膝上,提着靴袜离开芦苇荡。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州城西门,马夫是名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身边坐着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驾马,好在马匹是上等熟马中拣选出来的良驹,否则出城前就要歪扭着撞到不少行人。车厢内只有一双男女,年纪都不大。女子紫衣,阴森凛然。年轻男子,白发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缘故,还是如何,稳稳压她一头气势。这件整个离阳王朝独一份的蟒衣远观不细看,与绸缎子的富贵白袍无异;细看就极为精美绝伦,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徐凤年就这么简简单单赶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门游历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骑护驾则要寒碜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苇终究没有那个脸皮露面随行,沦为笼中雀的她无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扎几个草人才能解气,好在那一大片闹中取静的芦苇荡,一年到头都不缺芦苇。徐凤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带了两方名砚。百八城已经送给陈亮锡,当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凉州独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捞出的冻铁砚,号称淬笔锋利如锥,与北凉彪悍民风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连养育出来的石头都是如此硬得离奇。还有一方则是轩辕青锋锦上添花的歙鳝黄石如意瓶池砚,是徽山附近的特产,徽砚与南唐周砚互争天下第一砚的名头,有“徽砚如仕人,周砚似美妇”的谐趣说法。 徐凤年见缝插针,显得无比精明市侩,说道:“你跟徽砚近水楼台,回头送些给我,多多益善。北凉士子就好这一口,徽砚如仕嘛,很乐意为此一掷千金的。咱们北凉除了盐铁就没什么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总不能摆个摊子吆喝一本书几千两银子;卖名砚就简单多了,而且还显得文雅。况且以后北凉文官壮大是大势所趋,你送了古砚过来,我还能转手赠送。我能帮徐骁省一分银钱是一分。” 轩辕青锋讥笑道:“你还是那个逛青楼花钱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吗?听说撞上了游侠也都追着送银子的。” 徐凤年坦然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再说那会儿怎么纨绔怎么来,很多事情毕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仅是你们江湖人。” 轩辕青锋盯着他瞧了许久。 徐凤年对此熟视无睹,自顾自说道:“这段时间你想一想有没有给北凉带来滚滚财源的偏门。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军伍了,北凉铁骑三十万,这么多年能不减员,还可以保持战力,外人看来就是一桩天大奇迹,可其中艰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了,你这种从小随手拿一袋子金珠子弹鸟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说了也不理解。” 轩辕青锋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样是当家不易?” 徐凤年言辞尖酸挖苦道:“反正你只想着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轩辕世家死活,你那种涸泽而渔的当家法子也叫当家?败家娘们儿,干脆破罐子破摔得了。” 轩辕青锋隐约怒容,徐凤年摆摆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没意思,多想想正经事,关于生财一事,我没开玩笑。” 轩辕青锋冷笑不语。 徐凤年过了一会儿,紧皱眉头问道:“你放屁了?” 轩辕青锋怒气勃发,杀机流溢盈满车厢。 徐凤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轩辕青锋收敛杀意,生硬道:“当年就该在灯市上杀了你,一了百了!” 徐凤年一手托着腮帮,凝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女子,笑容醉人。 轩辕青锋撇过头,安静入定。她那条生僻武道看似一条捷径,其实走的是驳杂路子,要知道她的记忆力不逊色于徐凤年,自幼在牯牛大岗藏书楼浏览群书,又有比曹长卿还要更早入圣的轩辕敬城留下详细心得,机缘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剑温华遇上黄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于那些成名已久的巅峰人物,无一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了合适的男子,记得请我喝喜酒。” 轩辕青锋冷笑道:“再说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儿,刚好让你去宫中当宦官。” 徐凤年白眼道:“就你这德行,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一千精锐铁骑从王朝南方边境浩荡北行。 骑军中段,有一辆豪奢到寸板寸金的马车,车厢内香炉袅袅紫烟升腾,一名发髻别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轻轻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气,看着烟气绕掌而旋,乐此不疲。偶尔会凌空勾画写字,喃喃自语。按道理而言,马车外边是整整一千藩王亲骑,他如此独占马车的恢宏做派,就该是燕剌王赵炳无疑。 听到有一骑手指叩响外车壁,连续叩了十余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这才懒洋洋掀起帘子,外头那一骑健壮汉子身着便装,笑问道:“纳兰,真不出来骑马试试看?” 见“燕剌王”就要放下帘子,相貌粗犷的骑士无奈道:“好好好,喊你右慈行了吧?你呀,真是得好好锻炼锻炼身子骨,总归没错的。” 文士微笑道:“养生之法众多,服气、饵药、慎时、寡欲等百十种,又以养德为第一要事。” 骑士一阵头大,“怕了你,你坐你的马车,我骑我的马,井水不犯河水。” 文士笑眯眯道:“上来坐一坐,我刚好有兴致,给你念念《阴符经》。” 骑士佯怒道:“你是燕剌王还是我是燕剌王?” 文士依旧还是笑容清淡,“天下事意外者十有二三,世人只见得眼前无事,便都放下心来。你要上车,我就给你说说这趟京城之行的二三意外。” 骑士冷哼一声,“这回偏不遂你心愿。” 被他称呼纳兰又改口右慈的温雅男子笑着放下帘子。骑士重重叹息一声,乖乖下马上车。 骑士,燕剌王赵炳! 文士,则是那王朝声名鼎盛无双的谋士,纳兰右慈。 广陵王赵毅带了八百背魁铁骑赴京北上。 临行前专程去与经略使孙希济道别,结果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这支骑队马车多达十余辆,最大两辆毫无疑问是父子二人相加得有七百斤肉的藩王赵毅、世子赵骠。 早已被驱散路人的驿路宽敞而清净,马车并行,肥壮如猪的世子赵骠拉开帘子喊道:“爹,那孙老儿是不是太跋扈了?连你的面子也不给,想造反不成?” 车厢内广陵王如同一座小山堆,两名艳婢只得坐在他大腿上,赵毅甩了个眼色给其中一名尤物,她媚笑着掀起帘子,赵毅这才懒洋洋说道:“骠儿,托你吉言。老太师造反才好。” 獐头鼠目的春雪楼首席谋士眼珠子滴溜溜转。 身边当朝名将卢升象一骑赤马,雄壮英武。 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两撇山羊须的谋士抬了抬酸疼屁股,策马靠近了进京以后便是第九位大将军的卢升象,轻声问道:“万一孙希济真的跟曹长卿眉来眼去,铁了心复国,到时候北莽再来一个里应外合,不提顾大将军北线注定无暇顾及,京畿之地的驻军也不敢轻易南下驰援,咱们南边的那位燕剌王亦乐得坐山观虎斗。西楚心存谋反的遗民,那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广陵道少了你卢将军,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离阳王朝授予武将大将军总计八位,北凉有藩王徐骁、前都护陈芝豹,朝廷中有兵部尚书顾剑棠,一辈子雄踞两辽险关的老将军公孙永乐,其余四位也都是春秋中战功煊赫的花甲老将,不过这四人大多解甲归田,仅余一人辗转进入风马牛不相及的户部。而卢升象即将脱离广陵道这一隅之地,升任兵部侍郎,与江南道卢家的棠溪剑仙并列。春秋灭八国,出现过许多场精彩战事,像那妃子坟死战,西垒壁苦战,襄樊城长达十年攻守战,顾剑棠大将军的蚕食雄州。但被兵家誉为最为灵动的两场奔袭战,则是褚禄山的开蜀,再就是卢升象千骑雪夜破东越。卢升象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将,毋庸置疑,他赴京进入顾剑棠逐渐退出的兵部,远比并无寸功的卢白颉来得理所当然。 卢升象冷笑道:“孙希济敢反,我就敢亲手杀。” 被誉为春雪楼楼主的山羊须谋士发出啧啧笑声。 胶东王赵睢率五百扈骑南下,他也是唯一“南下”面圣的藩王。 赵睢面容枯肃坐于简陋马车内,忧心忡忡。 世子赵翼杂入骑队,与普通骑卒一模一样。 因为早年与徐骁交好,这么多年来深受其累,当年身陷一场京城精心构陷的圈套,麾下精锐嫡系三十余人就被贬官的贬官发配的发配,人心摇动,元气大伤,至今尚未痊愈。 赵睢放下手中一本兵书,苦笑道:“徐瘸子肯定不乐意来,不知道那个臭名昭著的侄子有没有这份胆识。” 三百骑由襄樊城出行。 与燕剌王和纳兰右慈的关系如出一辙,乘坐马车的不是靖安王赵珣,而是那目盲谋士。 赵珣倍感神清气爽。 以陆诩之谋,看架势原本要雄霸文坛三代人的宋家果真被轻轻一推,便纸糊老虎一般轰然倒塌,宋老夫子更是在病榻之上活活吐血气死。 王朝内公认最懦弱的淮南王赵英只带了寥寥几十骑东去京城。 在车内喝得酩酊大醉,看脚边那么多坛子酒,这一路恐怕是醉醺时光远多于清醒了。 他酣睡时,不知有一骑单枪匹马,与他那支可怜骑队擦身而过。 西蜀白衣梅子酒。 依旧挎木剑的温华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从北莽流窜到了离阳境内,本来想着是不是能先去趟北凉,把那辛辛苦苦攒钱买下的整套春宫图送给小年,结果黄老头硬是不许,说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温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无分文的游侠儿当下就准备靠两条腿走着去北凉,不承想黄老头威胁他走了以后就别想在京城相见,温华破口大骂以后仍是执意去北凉,黄老头破天荒软了口风,说迟早会见面的,指不定就在京城,这才打消了温华的念头。两人买了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温华倒是过惯了苦日子,已经很知足,不过走了几里路,就怂恿黄老头别乘坐马车了,都是习过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砺练体魄,干脆两人牵马而行得了。黄老头哪里不知道这兔崽子是想着独自骑马摆阔,好抖搂那点屁大的威风,一开始没答应,后来在是拗不过温华的婆妈唠叨,只得掏银钱给他买了匹骡子。至今还是没出息到只有一柄木剑的落魄游侠儿不讲究,骑着骡子当骏马,照样扬扬得意,一路上伺候骡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馆打杂还来得殷勤,让黄老头瞅一眼就心烦一次。 骡子在屁股底下,就越发木剑在手天下我有的温华嬉皮笑脸问道:“到了京城,我找谁比剑去?事先说好,我以前打擂台抢亲,给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时候你可别见死不救。” 驾马的黄老头淡然道:“东越剑池的白江山。” 温华倒抽一口凉气,嘿嘿笑道:“东越剑池?我可听说过厉害得一塌糊涂,能不能换一个?不是说我怕了他们,可高手过招,总得让我先热热手吧?” 黄老头嗤笑道:“行啊,祁嘉节。” 温华小心翼翼问道:“干啥的?十八武艺里头,耍哪一样?” 黄老头没好气道:“京城第一剑客。” 温华赔笑道:“黄老头,不是让你找个稍微次一点的高手吗?名头都这么大,不合适啊。” 黄老头问道:“找名声小一点的?” 温华厚颜无耻地使劲点头,“咱们慢慢来,循序渐进,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黄老头跟着点头:“那就找一个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剑客的侍女,行不行?” 温华实在没脸皮再说不行,琢磨一番,觉着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里去,拍胸脯豪气道:“行啊,怎么不行,是爷们儿就不能说不行!” 黄老头斜眼一瞥,温华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个没尝过荤的雏儿咋了,咋了吧?!你倒是给我弄出个细蜂腰大馒头大屁股的姑凉来!” 黄老头平静道:“好啊,我给你找一个。” 温华试探性问道:“没唬我?你可别给我纸上画大饼,到时候我记恨你一辈子!” 黄老头干脆就懒得说话。 温华希冀乐呵了片刻,有些惆怅问道:“黄老头,我到底是啥个境界呦,你只教我两剑,我练剑又晚,真打得过别人?你给我透个底,我到底有没有三品境界!” 黄老头呵呵一笑,“三品?” 温华听到“呵呵”二字,顿时一激灵,后怕之余,又有些想念那个不知为何没办法离开那座小茶馆的姑娘了,她脾气是差了点,可话不多,对女子而言,很不容易了。温华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问道:“那四品总该有的吧?” 老黄头不耐烦道:“你管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逢敌只管递出一剑,一剑不成,再递出第二剑,打不过就滚蛋。” 温华做了个习惯性动作,摸了摸裤裆,唉声叹气,“他娘的,当初跟小年聊了半天,才想出几个‘中原第一剑’之类的霸气名头,看样子到时候就算在京城一战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说成啥‘温二剑’啊‘温两剑’啊。” 老黄头笑问道:“温二剑温两剑还不好听?那要不叫温二两?温小二也行嘛。” 温华七窍生烟骂道:“二两小二你大爷啊!” 老黄头喟叹道:“两剑还不够?很多了。李淳罡要是当年不是为两袖青蛇所耽误,早些直入一剑开天门的剑仙大境,哪里会有后边的凄惨境遇。邓太阿如今前往东海,何尝不是想要由万剑归一剑。” 温华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黄老头,你这么指指点点两位新老剑神就真不厚道了啊。” 老人洒然一笑,不予理会。 瞥了一眼初出茅庐无忧无虑的游侠儿,二剑到一剑,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过得了我帮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时候,你小子会选陆地剑仙,还是选那黄粱一梦? 离阳先帝曾言春秋英才尽入我瓮。 宫城东墙以外六部等衙门所在的区域就被京城百姓戏称“赵家瓮”,京官大员云集,每逢早晚进出衙门,车马所载都是跳过一座乃至多座龙门的大小鲤鱼,翰林院能够在千金难买一寸地的赵家瓮独占一地,在六部之间左右逢源,足见那些黄门郎们是何其清贵超俗。首辅张巨鹿出自此地,寂然无名整整二十年才后发制人,更是让四十余员大小黄门底气十足,何况最近这块名臣辈出的风水宝地才出了一个晋兰亭,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更是让人眼馋,可惜这地儿不是谁削尖了脑袋就能进去的。不过大多数黄门郎都能熬过一些年月后,陆续进入六部担任要职,也有在这里屁股一坐就是几十年没长进的榆木疙瘩,学问自然不小,可都没本事把清誉换成实打实的官爵品秩和真金实银,撑死了偷摸挣几笔润笔,令人哭笑不得是这类润笔收入都是绢布或是白米,执笔人双手不接黄白物,可想而知,这些个迂腐黄门郎爱惜羽毛到了何种地步。 黄门郎不轻易增员,晋兰亭曾经是例外,他这位大黄门退出翰林院担任起居郎后,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黄门耗费家族无数人情才得以递升,腾空的小黄门位置仍旧空悬,让朝廷里那些个子嗣优秀的中枢权贵争红了脸,这不听说吏部侍郎就跟轻车将军在朝会出宫后差些动手打架,不过对于已是黄门郎的诸人来说,这些都是闲暇时的趣闻笑谈。 唯一笑不起来的也许就只有宋恪礼了。宋老夫子硬生生气死,晚节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闭门谢客,好不容易在跟礼部尚书卢道林明争暗斗中赢取了一些,猛然间溃不成军,皆成云烟。至于宋家雏凤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内也是摇摇欲坠,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渐行渐近,比女子脸色还要善变。唯独一个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礼仅是点头之交,如今凤凰落难不如鸡,反倒是主动走近了几分,今日便又拎了壶不优不劣的杏子烧来找宋恪礼切磋学问。离阳朝廷,唯独翰林院可以白日饮酒,只要不耽误公务,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紧。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无征兆地登门,见着一位醉酒还梦话念诗的疏狂黄门郎,旁人惊吓得噤若寒蝉,不料以勤政著称的陛下只是笑着替那家伙披上一件狐裘,对其余黄门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容不得别部官员偷懒,唯独容得下你们恃才傲物”,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无事可做的宋恪礼正在埋头阅读一本翻了许多遍的《旦夕知录》,那名据说五十多岁却保养如不惑之年的老黄门笑着坐下,把酒壶搁在书案上。宋恪礼望着这个翰林院最不懂钻营的老前辈,心中难免叹息,谈不上如何感激,只是有些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不假,可自己的家族竟然也会朝福暮祸,让出生以后便顺风顺水的宋恪礼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难明,哪有心情喝酒。可这位年纪不小了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识趣,隔三岔五就来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说话。宋恪礼知道他口齿不清,字写得倒是独具一格,钝而筋骨,跟父亲那一手曾经风靡朝野的“官家宋体”截然相反。翰林院摊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欢推托给此人,这个姓元名朴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说话,来者不拒。传言膝下无儿无女,也不像其余黄门郎那般动辄给自己弄一大堆什么“先生”“山人”的字号。宋恪礼进入翰林院以后,没有见过他哪一次呼朋结伴去青楼买醉,也没有人来这里求他办事,虽说君子不朋党,可如元朴这样孤寡得彻彻底底,实在是凤毛麟角。 约莫是自卑于口齿不清,一大把年纪仍是小黄门的元朴见宋恪礼不饮酒,继续自顾自独饮起来,宋恪礼实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态,放下书籍,轻声问道:“元黄门,恕我直言,你是想烧我宋家的冷灶?想着以后宋家死灰复燃,我好念你这段时日的亲近?” 老黄门笑着摇摇头。 换成别人,宋恪礼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不知为何,见到此人,却深信不疑了。于是宋恪礼越发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此时请我喝酒?” 讷于言的元朴提笔铺纸,勾画不重,绝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却写得急缓有度,写完以后搁笔,调转宣纸。 宋恪礼瞧了一眼,上面写的是:“匹夫悍勇无礼则乱禁,书生悍勇无义则乱国。君子悍勇不在胜人,而在胜己。” 宋恪礼苦涩道:“你是说我软弱?可我人微言轻,如何能够力挽狂澜?陛下龙颜大怒,我爹不仅闭门拒客,在家中都是闭口不言语,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实挺年迈的老黄门又提起笔,转回本就留白十之八九的宣纸,继续写下一句话。 “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 宋恪礼咀嚼一番,仍是摇头道:“儒教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非那熊掌鲜鱼不可兼得。” 元黄门一手按住宣纸旋转,然后笑着在宣纸上写下“儒教”二字,轻轻压下笔锋,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个“家”字。宋恪礼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反驳。 这人又写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关。 宋恪礼不是那笨人,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元黄门是想说‘公‘这一字,还分大小?而我非但连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只存私心?” 老黄门点了点头。不是不谙人情世故到了极点的书呆子,会如此直白?读书人重名声重脸面,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后注定仍是如此。 宋恪礼被戳中七寸,凄然一笑,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万事不想了,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元黄门不厌其烦地写下一行字:人心本炎凉,非世态过错。 然后他拿毫尖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宋恪礼轻声问道:“元黄门是教我要记在脑中,放下心头。” 元黄门欣慰点头,准备搁笔,想了想,又缓缓写下第四行字: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 “谢元先生教我,宋恪礼此生不敢忘。” 宋恪礼起身,怆然泪下,深深作揖。 元朴没有出声,只是喝了口酒,低头轻吹墨迹,等干涸以后,才翻面,换了一枝硬毫笔,以蝇头小楷写下:“可知宋家之亡,出自谁手?” 宋恪礼落座后,转头拿袖子擦去泪水,深呼吸一口,平静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赵珣。” 两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小黄门一落笔一说话,古怪诡谲。 若你得掌权柄国器,公私相害,可会报仇解恨? “不会!” 若你成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会报仇泄恨? “因事因势而定,于国于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礼哪怕被元先生当成志大才疏之辈,也愿谋天下。这确是宋恪礼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顾,此时你可仍是摇头? “再不敢。” 元黄门放下笔,两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终于沙哑含糊开口:“宋恪礼,道理你是懂,因为你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可我还是要多问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无名十几二十年吗?” 宋恪礼毫不犹豫道:“张首辅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元黄门吐字极为艰辛,言语也就缓如老龟攀爬:“你爹会告罪还乡,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礼脸色苍白。 元黄门继续面无表情,慢慢在这位宋雏凤心口扎刀子:“张巨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蛰伏蓄势,最终有老首辅赐予荫袭,可你就要连小黄门都做不得。” 宋恪礼头脑一片空白。 明知这种惨事只是有些许可能性,绝不是眼前老黄门可以一语成谶,但听在耳中,便是滚滚天雷。 元黄门起身面带讥讽道:“读书人谁不会做几篇锦绣文章,谁听不懂几句大道理,谁不是自称怀才不遇?你宋恪礼本就该滚出翰林院。” 提酒而来,挥袖离去。 宋恪礼缓缓起身,对跨过门槛的老黄门背影轻声说道:“再谢元先生教我。” 当天,被将翰林院当作龙门流水来去无数同僚当作笑柄的元黄门,在皇宫夜禁以后,叩响了一扇偏门上的铜环。 才从内官监掌印退下来的老太监开门后,弯腰几乎都要双手及地。 他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结伴随行。 恐怕连十二监当值几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严的皇宫中竟然有一条侧门直道直达天子住处。 一路上没有任何身影。 元黄门就这样闲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住处,哪怕见到了那名匆忙披衣走下台阶的赵家天子,仍是没有一人出现。 这位离阳王朝的皇帝陛下,见到半哑元黄门后,笑着作揖道:“见过先生。” 天子这一揖,天底下谁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找到人选了?” 这名自断半截舌的老黄门点了点头,平淡而含糊说道:“宋恪礼。” 赵家天子如释重负,根本不去问为何。 因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时引为知己与大敌,最终借手烹杀荀平。 八龙夺嫡,扶持当今天子赵简坐上龙椅,让老靖安王赵衡含恨终身。 白衣案主谋。 擢升张巨鹿。 密旨斥退北凉王。 构陷胶东王赵睢。 建言纳北凉世子为驸马。 禁锢顾剑棠在兵部尚书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诱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议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 内里儒法并用,表面崇道斥佛。 让九五之尊自称牵线傀儡。 被北凉李义山落子六十七颗。 唯有元本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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