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安城青衣观礼 下马嵬真武见我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中轴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册立太子颁诏时,皇帝需要先至此殿着龙袍衮冕,再到前殿升座。当今天子望着身边不远处的皇后赵稚,对其轻柔一笑,尽在不言中。原本皇后与天子同姓,于礼不合,只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时,与这位统率后宫的女子便相敬如宾,奉为知己,私下曾发誓他日登基称帝,定会立她儿子为太子,赵稚偏爱小儿子赵篆,皇帝更是不惜有违立嫡长不立竖幼的祖训,可见在以英明神武著称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后赵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择,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没有一人质疑,显而易见,赵家对江山的掌控,达到了空前强大的地步。几位诞下皇子成年的娘娘也都脸色如常,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情绪。六位皇子中除了最为年幼的六皇子赵纯才十二岁,可以留在京城等到及冠,其余四位无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今日封王,三日以后就要出城就藩,就藩之前,必须与新太子辞行,叩头三次,行如此大礼,用以彰显太子尊崇。

武英殿内静候朝会的六位皇子不露痕迹地分作两拨,大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聚在一边。赵武即将封辽王,并且授镇北将军,在诸位皇子中得以独掌兵权。二皇子赵文封汉王,他娘亲是江南出身的淑妃聂元贞,并非那豪阀世族的女子,在后宫恪守礼仪,与世无争,是极为严谨温婉的性子;皇子赵文也颇为温良恭俭,辞藻华美,被誉为笔砚有灵腕中有神,经常与青词宰相赵丹坪相谈论道,不负一个“文”字。三皇子赵雄封汉王,马上会就藩于边境蓟州,娘亲为德妃彭元清,北地世子集团执牛耳者之一辽东彭家的女子;赵雄也是皇子中最不让皇室省心的一位,市井传言曾多次为难皇子赵楷。五皇子赵鸿,封越王,其娘不在妃嫔之列,仅是一名婕妤,名薛筌,家世平平。

皇子妃中严东吴始终被四皇子赵篆拉住手。她的手沁凉如冰霜,清丽面容有些拘束,笑容温柔的赵篆则手心俱是汗水,恰好互补。与大哥赵武低声闲聊时,不断侧头对她一笑。不知为何,初次赴京嫁入皇室,对于嫁给一个不被世人看好的四皇子,她日子过得心安理得,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胶似漆,可当她察觉到一切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直白闲淡时,严东吴反而越发如履薄冰。尤其是当半年前一次算是出宫省亲,见到爹那张不管如何按捺都遮掩不住激动的沧桑脸庞,亲眼看着爹喜极而泣,而他又什么都不说时,严东吴就开始意识到一切态势要野马脱缰了。回宫以后她越发沉默寡言,慎言慎行,每次和夫君一起去问候皇后“婆婆”,都像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事,这让严东吴很懵懂茫然,唯独没有要当太子妃的半分窃喜。落在了朝野公认宫斗无敌的皇后赵稚眼中,心底越发欣慰,只是赵稚自不会将这份赞赏说给儿媳听。

赵稚来到两个儿子身前,分别理了理赵武赵篆、兄弟二人的衣领和袖口,一丝不苟。大皇子赵武咧嘴一笑,即将以太子身份被昭告天下的赵篆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无赖脾性,握着母后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了一下,看得少年六皇子觉得四皇兄比他还要孩子心性,歪嘴轻笑。赵稚抽回手,在赵篆额头敲了敲,佯怒道:“多大的人了,还没脸没臊。”赵武搂过弟弟的肩膀,打抱不平道:“再大,这辈子可都是母后的儿子嘛。”

赵篆轻声道:“母后,要不让大哥晚些时候出京?”

赵稚怒容瞪眼道:“混账话!”

脸皮奇厚的赵篆怡然不惧,吐了吐舌头,揉乱了少年赵纯的头发,“还好有小纯儿留在京城陪我玩耍。”

少年皇子拉住赵篆的袖管,一脸期待道:“四哥四哥,啥时候把那只常胜将军送我呗?”

严东吴拧了一下信誓旦旦骗她不再斗蛐蛐的四皇子,对赵纯柔声笑道:“小纯,回头都送你。你四哥敢私藏一只,你就跟我告状。”

年幼皇子对一脸苦相的四哥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坏笑,然后装模作样弯腰朝钦定太子妃作了一个大揖,“纯儿谢过嫂子大恩咧。”

赵稚眉眼泛着笑意。

皇帝陛下已经穿好正黄龙袍,来到他们身旁,看到这幅众人打心眼里融融洽洽的温馨光景,也是欣慰满怀,面朝严东吴,威严而不失长辈慈祥,“东吴,以后该怎么管束篆儿就怎么管,他要敢给你脸色看,朕给你撑腰,替你收拾他!篆儿就是敲一棍子走一步路的惫懒混子,不过有一点篆儿不错,随朕这个当爹的,可能会让自己媳妇受累,却绝不会让媳妇受气。”

严东吴正要恭敬谢恩,被赵稚拉住双臂,“都是自家人,只在外人面前客客气气就行了。”

赵篆委屈道:“父皇母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帮我说话的好媳妇,你们可别教坏了!到时候看我不天天去你们跟前念叨!”

赵家天子笑而不语,皇后赵稚抬手作势要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皇子赵武幸灾乐祸道:“四弟,你真惨,以后我可没机会陪你喝闷酒了,你找六弟去。”

六皇子赵纯慌张摆手道:“别别别,我一闻酒气就醉。”

皇帝爽朗一笑,环视一周,然后对所有皇子沉声道:“这次分封你们为王,是要你们分镇各地,夹辅皇室,他日出京就藩,不许有半点懈怠!”

除赵篆以外,所有皇子都一丝不苟躬身领命。

两位皇妃和一位婕妤几乎同时都望向那位太子殿下,这么多年在皇宫里头对谁都和和气气,哪怕是对她们几位也都恭敬有加,甚至她们身边的心腹宫女都颇为心生亲近,原本谁都以为是个心无大志打算老死在藩地上的风流名士,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封为太子了,当下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她们不约而同望去,四皇子赵篆眼神清澈地望来,轻轻点了点下巴,依然是没有半点得志便猖狂的浮躁作态。这让三位后宫娘娘中某些有些犹然不肯服输的,也有点无奈。对上这样憎恶不起来的对手,确实不能愤懑迁怒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不争气。

今日朝会时,大概是自得于将近二十年的文治武功,离阳皇帝恩典特赐那些殿阁大学士和上柱国文官可有所逾矩。几位顶着四镇四征爵位的年迈大将军都得以佩剑上朝,武将中顾剑棠更是佩有那柄极少露面的南华刀,陈芝豹尤为出彩,持有一杆梅子酒。北凉世子徐凤年照旧,腰间悬有那柄朴拙北凉刀。只是今日不同往日,文武百官都不得急于入殿,需要等到皇帝和皇后皇子都登殿,才可进入。近千人便都在大殿以外城门以内的白玉广场上耐心静候。不同于新封为王的皇子,还有三日逗留太安城的时光,五位宗室藩王在朝会以后就要立即出京赶赴藩地。

离阳皇帝若是此时高踞龙椅,一眼望去,群英荟萃,确有一种天下英雄豪杰尽入吾家瓮的豪气。

胶东王赵睢挪步十几,来到徐凤年身边,一起望向正南城门。再往南至外城,将近十八里路,总计竖立有十八巍峨城门。

赵睢不像是与人言语,只像是独自感慨道:“一晃三十年,当年一起喝酒说荤话的年轻人,都老了。”

徐凤年平静道:“徐骁说过一直对赵伯伯你愧疚得很。”

赵睢洒然笑道:“愧疚什么,也就是欠了几顿酒,等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再过些年,老头子们都闭了眼,有的是机会在下头一起喝酒。”

徐凤年点了点头。

赵睢转头说道:“以后有机会去两辽看看,记得找赵翼,这小子这两年不仰慕那些飞来飞去的江湖高手了,只仰慕你。他对你,就两个字,服气。”

徐凤年一头雾水。

赵睢微笑道:“是实诚话,可不是嘴上客套。前些年听闻你在大雪坪上对龙虎山天师府的言语,这小子天天在我这个爹面前说‘放屁’,如今都成口头禅了。只要谁跟他提还钱,他就这么说:‘还个屁!’”

徐凤年一脸尴尬。

不远处胶东王世子赵翼也大致猜出对话内容,对投来视线的徐凤年含蓄笑了笑。

胶东王赵睢望向南方,“这次册立太子分封皇子,肯定要防着西楚曹长卿来京城启衅,就是不知武帝城那个天下第二会不会坐镇十八城门之一。”

知晓癖好吃剑的隋姓老剑客前往东海武帝城,徐凤年摇头道:“应该不会。”

赵睢不问理由,深信不疑。只是轻声笑道:“不过听说吴家老祖宗,‘素王’会带剑八百柄,镇守其中一门,其余城门也多有高手把守,不知拦不拦得下那位儒圣曹官子。”

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徐凤年循声抬头望去。

他咬了咬嘴唇,渗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血丝。

中轴御道某座城门,飞剑近千,拔地而起。

一袭青衣裹袖破剑阵,潇洒跃门前行,无视飞剑身后追杀。

太安城,满城轰动。

曹长卿由城门内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更有一名风姿可谓举世无双的年轻女子御剑,直过十八门。

一剑悬停众人顶。

站在那柄大概二十三年前也曾如此入宫城的名剑之上。

大凉龙雀。

百无聊赖在中和殿侧殿武英殿台阶上跳着玩的隋珠公主,瞪大眼睛,几乎惊掉了下巴。

那长得绝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武当山上,那个把一块破烂菜圃当宝贝的寒酸丫鬟吗?

就她?

会那御剑三万里的剑仙神通?

曹长卿掠至城门外,一跃上城楼,站在御剑女子身边,朗声道:“西楚曹长卿,随公主姜姒观礼太安城!”

老话劝人都说事不过三。

可这位西楚遗民已经是第四次来皇宫了。

只是官子曹长卿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边多了一名年轻女子。

她御剑悬停,衣袂飘摇。稍有名士风采的文官都有瞬间失神,女子倾人城倾人国,不过如此了吧?

千余人齐齐回神过后,文武官员瞬间由东西划分,变成了南北割裂,武将以兵部两位侍郎卢白颉、卢升象以及多位老骥伏枥的年迈大将军为首,往南急行,文官则后撤北方。还有两百余人脚步极快或者极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辈遗民,见风使舵,十分灵活,只想着撇清关系,生怕惹祸上身。老一辈则截然相反,几乎同时潸然泪下,转身后撤时抬袖掩面,步子踉跄;更有数十位年迈老人当场老泪纵横,其中有胆战心惊的家族后生想要去搀扶,无一例外都被老人甩袖,怒目相向,这让好不容易在庙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年轻俊彦都有些赧颜,无地自容。

众多为离阳朝廷不计前嫌纳入朝廷的遗民官员,也有些唏嘘感慨,神情复杂。春秋八个亡国,尽数慢慢融入离阳,唯独西楚至今仍是“余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复燃。

离阳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龙鳞的赵家天子没有震怒,只是大声笑道:“曹先生好一个西楚观礼太安城!”

曹长卿一袭普通青衣,双鬓霜白,若非此时高立于皇宫城头,也就与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无异。

赵家天子继续豪爽笑道:“我离阳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挂黄河于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连过十八门闯城而来,自是我朝幸事。”

此话一出,广场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员都吃了颗定心丸,笑逐颜开。

一代雄才帝王当如此气吞天下。

曹长卿平淡道:“静等还礼。”

这位曹官子脚下顿时骂声一片,大骂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数武将气恼得怒发冲冠,只恨手无兵器,加上忌惮曹青衣的儒圣名头,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耻笑。

哗啦一声,不知谁率先转头,然后众人一起转过身,望向红蟒衣的伟岸男子拖枪,拾阶而上,一杆梅子酒枪尖朝地,来到皇帝陛下身侧后,枪身一旋,枪柄插入地面。

一夫当关。

梅子青转紫。

有兵圣陈芝豹护驾,赵家天子更是豪迈气概横生,眯眼望向阶下的大将军顾剑棠。离阳军伍第一高手的宝座,迄今为止无人撼动,当陈芝豹入京以后,众人翘首以盼,想着两位分出一个高下,不承想两位新老兵部尚书非但没有势同水火,反倒是有顾剑棠亲自提酒去陈府聚头对饮的传言。顾剑棠看到天子投来视线,轻轻点头,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将相继后退。顾剑棠并未直接拔出那柄南华刀。世人皆知顾剑棠有双刀,这柄南华出自东越皇宫大内珍藏,说是符刀也不假,曾被东越历代道教国师层层符箓加持。东越自古便是名剑产地,仍是被南华一刀夺走兵器魁首的称号,与王小屏手中那把武当符剑神荼并称“双符”。

宫墙正南,是徒手徒步而来的曹长卿与御剑的亡国公主姜姒。

东侧则是阻拦无果的吴家剑冢“素王”,身后是一只被剑冢独有驭剑术编织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吴家藏剑汇聚而成。

西侧,来自龙虎山的青词宰相赵丹坪,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师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并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几乎有寻常古剑两倍长度的大剑。

墙脚两排持有彩绣礼戟的御林军岿然不动。

“顾剑棠先还一礼。”

顾剑棠说完以后一探臂,一柄礼戟从一名羽林卫手中脱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飞来的礼戟,轻喝一声,如一道炸雷轰向墙头曹长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悬停天空,并拢食指中指,对着挟雷霆之势而激至的戟尖轻轻竖起。

长达一丈半的礼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断,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齑粉。

曹长卿发丝不曾拂乱些许。

“赵丹坪二还礼。”

仙风道骨的赵丹坪身穿黄紫道袍,飘飘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贴有桃符的桃木剑,飞剑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门指玄问长生的仙家手段。

曹长卿冷笑一声:“诵的是上古人语,做的是自家人。如何问道长生?”

天下风流独占八斗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九剑之中有八剑自相残杀,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后一剑竭力来到曹长卿身前,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来,相当强弩之末。曹长卿那根没有收回的手指,顺势一拨,桃木剑调转剑尖,朝赵丹坪一掠而去,速度快了太多,堪称鸡隼之别。赵丹坪眉头紧皱,飞剑出袖去时卓尔不群,来时收剑狼狈尽显,飞剑入袖归入袖,可众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荡摇晃,久久不肯安静。都说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毕竟儒圣一剑充沛浩然气,如何能轻松得了?

两次还礼,都被青衣弹指之间化解。

曹长卿三过皇宫如过廊,可都不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除去韩貂寺等少数皇宫内蛰伏的顶尖高手,都不曾亲眼目睹,更别提领教。第二次闯入皇宫,曾有三百铁甲御林军横在路前,便是直接被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过,那一次若非韩貂寺有指玄针对天象的独有优势,恐怕赵家天子还姓赵,却不是陈芝豹身边这个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顾剑棠本就才还了一半礼,被那位青词宰相打断,眉宇之间本就隐约有不悦,可仍是敬他是龙虎山天师,强行按捺下磅礴气机,等到此时二还礼结束,拔地而起,南华出鞘一刀,几乎让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长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负后,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华刀。

手掌直接透过刀芒,按住了南华刀锋!

“斩的便是圣人。”

顾剑棠轻笑一声,南华刀芒消失不见,任由曹长卿按住刀锋,他左手与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长卿微微皱眉,瞬间释然,身体旋如陀螺,最终头朝地脚朝天,右手不离南华,只见天空中一声闷雷炸开。

轰隆隆不绝于耳。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真是好一场毫无征兆的冬雷阵阵。

曹长卿握住南华刀,重新站定。顾剑棠并未强行夺刀,而是后撤两步,飘然落地。

曹长卿一挥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继响起五声雷。

曹长卿一笑而过,“原来是如此的出窍,不愧是让刀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言罢轻轻将南华刀丢向落脚在广场上的顾剑棠。

顾剑棠也没有胡搅蛮缠,悬好古刀南华,转身前行。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长卿身后斜向九天的那条“路径”,云气剧烈震动,寻常人也是清晰可见。

台阶之上,陈芝豹与皇帝窃窃私语,后者一脸恍然。

陆地神仙本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接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文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个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愿身死换翻天覆地,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文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九九馆闭门歇业,洪姨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进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阴,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轻女子盘膝坐在炕上。妇人嗑着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静听洪姨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寻常庄稼地妇人拾掇完家务事和田地活计后,稍有手艺的,大多喜欢抄起一柄精致小剪来消磨闲余时光,总不能光顾着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说也养不起太多。洪姨是个虽然上了年岁但还算俏的寡妇,但没谁敢来敲寡妇门生是非。她闲暇时就只喜欢剪纸,心灵手巧,街坊邻居每逢喜事,都愿意来跟洪姨这边讨要一些费时费力的喜字花和过门笺花。炕边的窗子,就贴满了洪姨的精美剪纸,应了老一辈推窗见喜的说法,阴天时候,洪姨还会在檐下挂一个“扫晴娘”,十分灵验。洪姨嗑着瓜子,偶尔腾出手去手把手教身边女子把剪,可那女子长得祸水无边,手却笨,惹来洪姨几声善意打趣笑声,洪姨闲不住嘴,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来说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这娘儿俩,都应该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应该怨他爹娘。

一个舍不得徐骁,一个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谓骨鲠忠臣。徐骁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骁什么时候对不起任何一个该对得起的人了?

赵稚就是小心眼,见不得吴素比她出彩,见不得徐骁又比他的男人爷们儿。谁认识她,谁倒霉!”

年轻女子在剪一只喜鹊登梅,成形后蹩脚而滑稽,赧颜一笑。洪姨笑着安慰道:“不错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红纸,叹息一声。

洪姨望向窗棂,怔怔出神。

西垒壁僵持不下,马岭在内的京城北凉旧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宫门前,替大将军徐骁平息将与西楚划江而治的沸沸谣言。白衣缟素擂战鼓,一战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国,虽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残喘,实则早已难逃离阳徐顾两家铁骑的破竹之势。徐家铁蹄离西楚皇城仅剩三百里,徐骁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赏,等待这位功臣的却是那一桩京城白衣案。导致西楚被围三年而不亡。当时尚未封藩广陵王的皇子赵毅本想趁机捞取泼天战功,不承想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最后只得继续由徐骁领兵南征,终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凤年作为质子,被“软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铜关,关内驻兵六百,关外铁骑万余,只为了针对女子剑仙和年幼稚童娘儿俩。

女子突然问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吗?”

妇人摇头笑道:“陈渔,等你真死心眼喜欢上谁了,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女子也是摇头,“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脸阴沉道:“活该杨秃驴跌境,死得好,什么时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师才大快人心。”

陈渔问道:“谁能杀?”

洪姨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这么个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纸。”

陈渔拈起喜鹊登梅,抬起放在头顶,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在她那张可以祸国殃民的容颜上。哪怕是年轻时候也曾闭月羞花过的洪姨,也有些艳羡和感慨。陈渔,沉鱼,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取名。

洪姨问道:“你就不怕进不了太安城皇宫,反而去北凉那种贫瘠地方吃苦受罪?”

陈渔直截了当问道:“婶婶是说我被赐婚给那位北凉世子?”

洪姨点了点头。

陈渔淡然笑道:“不都一样吗?”

洪姨一笑置之,挥了挥小剪子,“来,教你剪斗鸡。”

陈渔愣了愣,洪姨笑着解释道:“斗鸡,谐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众人痴痴望向那名横空出世的西楚亡国公主,上了年纪的京官也不妨碍他们的爱美之心,委实是没有见过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许那名胭脂评上的陈渔可以媲美容颜,可陈渔终归是只提得起笔毫绣针的女子,绝不会御剑而来。

本名姜姒却被一个王八蛋窜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轻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剑鞘不动人不动,大凉龙雀已经出鞘取头颅去。

大黄大紫两种剑气萦绕修长古剑,朝广场上一袭醒目白蟒衣掠去。

飞剑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龙门参与朝会的袁庭山一脸狞笑,望向未来岳父大人的顾剑棠,伸出一手,“大将军,借刀!”

顾剑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见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腰间南华刀如青龙出水,铿锵出鞘,草莽出身却骤然享富贵的袁庭山非但没有任何惜福心态,更想着在这太安城一鸣惊人,这些时日几乎都想疯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你们世家子坐享荣华,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贵险中求,谁拦老子谁去死!境界始终一路暴涨的袁庭山握住南华刀那一刻,整个人发丝拂乱,如天人附体,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顿时知晓了大将军不光借了南华刀,还蕴含了一股磅礴真气,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让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转为双手握刀,眼眸泛红,怒喝一声,一刀朝画弧坠地的飞剑劈去。

城楼之上,力敌顾剑棠、赵丹坪两大高手的曹青衣视若无睹,只是平静道:“西楚一还北凉礼。”

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惊雷。

恶名远播的袁庭山一刀抡下,妙至巅峰,堪堪劈在了大凉龙雀剑尖,可飞剑仍是笔直掠去,剑身不颤分毫。

“双符”之一的南华刀就这样在飞剑身上一气滑抹而过。

袁庭山脚下广场龟裂得飞石四溅,声响刺破耳膜,所幸这头疯狗身后都是有武艺傍身的将领,面对突如其来的祸及池鱼,除了卢升象和卢白颉轻描淡写挥袖散飞石,其余大多都遮挡得十分狼狈。

徐凤年左脚踏出一步,右脚后撤一步。

双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仑。

一剑直直破二势,剑尖直刺徐凤年胸口。

徐凤年默念一声:“剑来。”

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响。

响彻皇城。

剑尖仍是不改方向,离徐凤年心口仅剩一丈距离。

天地间风卷云涌。

然后一抹刺眼大红轰然坠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来到人间,试图横亘在飞剑和徐凤年两者之中。

这头跻身天象巅峰境的朱袍阴物一脚踩在飞剑剑尖之上。

身具六臂。

以悲悯相示人,欢喜相独望向徐凤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齐玄帧在莲花台斩魔以后,恐怕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见到天魔降世。

阴物踮起脚尖,飞剑在它身前颠倒,顺势抛掠向空中。

姜泥面无表情,伸出一指,轻轻一挥。

曹长卿继续淡然道:“西楚二还离阳礼。”

飞剑刺杀北凉世子无果,仿佛仍有余力无穷尽,高过朱袍阴物和白蟒衣男子头顶,朝台阶之上的离阳皇帝飞去,剑气如漫天银河挟星斗倒泻人间。

赵家天子握紧拳头,竟是一步不退。

陈芝豹伸手握住那杆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间消失不见。

敕地,伏兵十万。

离赵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飞剑剑尖之上。

刹那悬停。

分明没有任何声响,文武百官不谙武艺之辈,顿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体质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窍流血的凄凉迹象。

卢升象和棠溪剑仙卢白颉等人都高高跃起,将飞剑梅子酒和千余人之间隔去那股杂乱如洪水外泄的无形气机。

梅子酒终于弹回陈芝豹手中。

站在剑鞘之上的姜泥冷哼一声,飞剑一闪而逝即归鞘。

几乎同时,嘴角血丝越来越浓的徐凤年握住阴物一臂,狠狠丢掷向宫城一侧墙头。

朱袍大袖,如同一只白日里的大红蝠扑向赵丹坪身边的魁梧老人。

镇守皇宫的两位高手之一,只论境界,犹在指玄韩貂寺之上。

柳蒿师。

徐凤年丢出阴物之后,一步跨出将近十丈,飘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杀徐脂虎。

徐凤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钩,沉声道:“剑再来!”

玄雷,太阿,桃花,金缕,黄桐。

五柄锋芒最为剑气冲斗牛的飞剑,一气砸下。

仙人抚大顶!

袁庭山脸色剧变,南华刀撩起一阵眼花缭乱的刀芒,同时步步后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挡去五剑,才撤出三步,就横向一滚,后背溅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悬停位置极为毒辣刁钻的蚍蜉飞剑,划破了那身他梦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横滚出杀机,又有五柄剑当头如冷水泼洒而下。袁庭山脸色狰狞,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没几步,岂会在这里束手等死!一咬牙,袁庭山拔起南华刀,一鼓作气击飞三柄飞剑,脑袋一歪,躲过擦颊而过的一柄,借南华刀击剑反弹之势,在最后一柄飞剑穿心而过之前贴在胸口,本就没有站稳的袁庭山一个踉跄,摇摇欲坠,终归是还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来!”

看得广场上文官武将都咋舌,真是一条不怕死的疯狗!

然后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得徐凤年缓缓前行,闲庭信步,但被这位北凉世子莫名其妙敌对的袁庭山,却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鱼,乱蹦乱跳,垂死挣扎。

已经不足五丈距离。

袁庭山不断鲜血四溅。

世人只知桃花剑神邓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飞剑,都不知世间还有第二人可以驭剑如此之多。

终至三丈。

一直在等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致命三剑,任由两剑透体,一刀劈下。

广场上大气不敢喘的官员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着这条疯狗一刀就劈死那个城府可怕的北凉世子!

可接下来一幕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卢升象、卢白颉等人轻轻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惊艳。

袁庭山逆气收刀偏锋芒。

卢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关头,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还是惜命了,没有做那一命换一命的勾当。

卢白颉则是惊艳徐凤年的胆大妄为,此人可以赢得相对轻松一些,但他没有,他还是敢去赌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这样的搏杀,带给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徐凤年一掌拍在气势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脚步连绵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只脚,转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个大坑。

袁庭山显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眯眼观战的顾剑棠终于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还得过他顾剑棠这一关。

微风起,安静站在广场上的白头年轻人,蟒衣大袖随风飘飘摇摇。

一如他身世那般风雨飘摇。

当年那个谁都不看好的徐家长子,终于彻底撕去了败絮外衣。

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伦风采。

徐凤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运,有个好岳父,下一次,我亲手剥你的皮。

顾剑棠瞥了一眼躺在坑中不动弹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华刀,顾剑棠并不觉得北凉世子胆大包天到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杀官员,教训一顿早有旧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过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这边也不至于真跟徐凤年斤斤计较,反正他的荒唐行径早就让太安城耳朵磨出了茧子,更有御道之上独当一万太学生,还吐了口水,也算是给今日打闹一场埋下伏笔,见怪却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几年,天道酬勤,终归是有莫大好处的,换作一个历来口碑极好的藩王世子如此举动,早就给拖下去剥掉世袭罔替的恩赐了。真正让顾剑棠感兴趣的其实只有两件事,邓太阿十二柄飞剑为何辗转到了徐凤年之手,第二件则是那头将柳蒿师扑落城头的朱袍阴物根祗所在。一般阴物根本进不了紫黄龙气弥漫的皇城,自从占据半壁江湖的魔教于斩魔台一役彻底烟消云散之后,世间公认再无一头天魔。顾剑棠刹那恍惚之间,担任了十八年兵部尚书的养气功夫,仍是骤然暴怒,那徐家小儿竟然出尔反尔,跟他玩了一手欲擒故纵,不见动作,仅是心意所至,一柄剑胎圆满的飞剑便直刺袁庭山头颅。这让顾剑棠惊怒得无以复加,天子脚下,你一个异姓藩王世子仗着赵家亏欠徐家的糊涂账去讨要几笔老债,挑了个最佳时机火中取栗,顾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你肆意妄为,可你不知轻重,还敢当着离阳所有重臣权贵的面折损我顾剑棠,真当顾某是一条人人可打的落水狗了?

顾剑棠一袖驭气挥掉飞剑桃花,正要抬手御回南华刀教训这丧心病狂的北凉小蛮子,无意间看到徐凤年嘴角笑意一闪而逝,在宦海沉浮中历练得八风不动的顾剑棠,眨眼时分便收回浓郁杀机,平静道:“袁庭山出刀拦剑,对北凉大不敬,确实失礼在前,这顿教训,天经地义,可你若要杀袁庭山,不管是今天还是下一次,顾某都会对你拔刀一次。”

一辈恩怨一辈了。这是寥寥几位庙堂柱石独有的傲气。顾剑棠若是今日对年轻了一辈的徐凤年动手,注定要为天下人诟病。顾剑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赢了绝无半分光彩,又不能重伤了他,碍手碍脚,只会助长了北凉世子注定要水涨船高的气焰。顾剑棠对兵部嫡系,素来不吝啬于锦上添花的馈赠,可身前这位人屠的嫡长子,顾剑棠搁在平时,正眼都懒得瞧上一眼。

徐凤年抖了抖蟒衣袖管,十二柄飞剑入袖归位,然后双手轻轻插袖,这个充满市井气的动作,跟徐骁如出一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凤年轻笑道:“顾尚书可杀三教圣人的方寸雷,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以后是要领教领教。”

顾尚书,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玩味称呼。

顾剑棠没有故作大度地一笑置之,徐瘸子可以当着双方将领的面,把一柄北凉刀搁在他肩头,肆意拍打,辱人至极,顾剑棠可以一忍再忍。可面对徐凤年,顾剑棠就没有了那份镇定。这与度量大小无关。辞任兵部尚书授予大柱国头衔的春秋四大名将之一,顾剑棠这一生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凝视着徐家长子,“顾某等你来两辽祭祖,只要你敢来跟我争用刀第一人的名头,辽地境内,除了顾某会与你光明正大一战,没有谁敢对你耍阴谋诡计。”

徐凤年依然双手插袖,一副懒散无赖的姿态。

顾剑棠一挥手,两名宦官带着一批羽林卫从坑中抬走一身鲜血淋漓的袁庭山。顾剑棠看了一眼面容死寂眼神死灰的年轻疯狗,猩红血迹顺着南华刀滴落在广场上,他平淡道:“南华刀今日起就属于你袁庭山的私物,就当北湖的一份嫁妆。”

袁庭山缓缓扭头,望向这位顶替北凉王成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国的大将军,眼眸中炸起一抹神采,艰难咧了咧嘴。

顾剑棠没有理睬,只是抬头看向正南城头上的曹长卿和御剑女子。对于西楚赴京观礼一事,朝廷中枢早有预料,剑冢的吴家素王也是因此而出山。中轴十八门,以剑道大宗师素王坐镇,之外还有不下六七名久居京城这座深潭的顶尖高手;前些时候顾剑棠曾自荐为朝廷镇守一门,阻拦那位曹青衣,只是陛下并未允许。可以说曹长卿的出现对顾剑棠这一小撮人来说并不意外,西楚只要还想复国,今日无疑是最好的露面机会,这就跟徐凤年想要在京城出一口恶气只能在此时无理手一记,是同样的“歪理”。但顾剑棠身为执掌兵部将近二十年的武将,对于西楚复国根本就不看好,甚至极有可能成为张巨鹿疏泄暗流的奇佳切入口。紫髯碧眼儿执政离阳,整顿吏治,受到的阻力是外界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看似依仗皇帝陛下的信赖,气势如虹,可内里如何,又在何时剧烈反弹,连顾剑棠都不敢设想。

这场观礼,何尝不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有灵犀?曹长卿自负于儒圣手段,太安城这边若敢撕破脸皮,入圣时曾发有宏愿以身死换天翻地覆的西楚棋待诏,当然真的就敢拼去身死,让那名亡国公主御剑离去,而用他曹长卿的一条圣人性命,换来京城封王成为一桩官员死伤数百人的大惨剧。如果皇帝真想铁了心让曹长卿不入太安城,原本大可以让他顾剑棠佩南华、陈芝豹带梅子酒、剑冢素王老祖宗和柳蒿师分镇四方城门,各自携带精锐势力,只要遇上曹长卿,只需拖延上小半炷香,其余三位就可以第一时间带人赶来堵截围杀。但是出乎顾剑棠意料,皇帝和张巨鹿,以及那名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太安城的断舌谋士,都没有如此保守布局,仍是让曹长卿大摇大摆来到了城头,昭告天下,西楚复国!

顾剑棠笑了笑,当初离阳、西楚南北对峙,是谁都猜不出结局的旗鼓相当,可如今二十年海晏清平,西楚几乎是试图用半国之力抗衡其余春秋诸国联手,蛇吞象?顾剑棠摇了摇头,曹长卿到底还是书生意气了。

离阳皇帝踏出一步,朗声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平心静气地在这太安宫城内以棋会友。”

曹长卿洒然一笑,没有附言。

姜泥御剑离开城头十丈,让广场上文官武将又是一阵战战兢兢。她扯了扯嘴角,大凉龙雀高入云霄,不见踪影。

两颊漩梨涡,是笑他白了头?

曹长卿随即也转身掠去。

皇帝让内官监掌印宋堂禄上阶,轻声说了一句,然后这位炙手可热的权宦走到台阶附近,面对广场沉声道:“特许北凉世子徐凤年退朝,何时出城,无须向朝廷禀报。”

徐凤年听闻圣旨后,仍是双手插袖,转身便走。

一直留心北凉世子下一步动静的赵家天子眯了眯眼眸,但很快就释然,脸色如常,几乎在徐凤年转身同时,走向大殿,跨入门槛。

赵徐两家,分道扬镳。

大半官员都在徐凤年转身时,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尤其是那位本该意气风发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脸色颓废如丧考妣。

徐凤年走出城门以后,停下身形。阴物丹婴与自己心意相通,比起早已不用耗费气机去牵驭的飞剑也毫不逊色,它将皇宫里的那条年迈蛰龙扑落城头后,不到半炷香,悄无声息之中就是无数次的生死来回,阴物最下双臂颓败下垂,一袭鲜亮红袍也破烂褴褛了几分,毕竟是阴秽之物,在太安城内进行天象境高手的巅峰对决,不占天时,本是致命的劣势,它能够如此作为,已是足够惊世骇俗。传言跻身天象境界年数比起常人一辈子还来得久远的柳蒿师,安安静静站在墙根下,看不出半点气急败坏,只是眼神阴沉如毒蛇,死死咬住了北凉世子。

徐凤年先对阴物展颜一笑,然后走向柳蒿师,相距十数丈后停脚,开口说道:“你可别老死得太快。”

老人笑声沙哑,如老驴拖磨盘磨浆,伸出一掌,一次翻覆动作,“老夫当年杀不得大的,杀个小的,不过如此而已。”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嘴角,“老王八躲在深潭里,我暂时是奈何不得,不过春秋十座豪阀,尊你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还有好些有望报效朝廷的英才俊彦,我这就让人去斩草除根,你救还是不救?我先前故意不做这些脏事,就是想着进京以后,亲口跟你好好说上一声。”

老人漠然无情,冷笑一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徐凤年笑道:“大好河山,骑驴走着瞧。”

白头年轻人双手插袖,缓缓走在御道上,朱袍阴物欢喜相望向这个落寞的背影,悲悯相看着那个辛苦隐忍杀机的柳蒿师。

徐凤年走出一段路程后,拔出双手,没有转头突然问道:“以后你叫徐婴,好不好?”

阴物伸出一臂,轻轻扯住他一只袖子。

徐凤年单独走向偏离中轴御道的马车,马夫自然是青衣青绣鞋的青鸟。身怀传国玉玺的轩辕青锋一袭紫衣,侧身坐在青鸟身后,双脚垂在马车以外。见到徐凤年如此之早退朝,轩辕青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询问。一起坐入车厢,徐凤年落座后,微笑道:“西楚还了我一剑,咱们迟些时候出京,让曹先生多等上几天,顺便吓唬吓唬那位不知在哪儿守株待兔的韩貂寺。这位儒圣不会在京城里取回阳玺,你这几天抓紧时间汲取气运。”

轩辕青锋皱眉道:“才纳入四五分。”

徐凤年笑道:“做人要知足,能到手四五分就差不多了,过犹不及。气运一事,神鬼莫测,万一出了差池,说到底遭罪的还是你,不是我。来,掏出来给我瞅瞅,好帮你掌掌眼。”

轩辕青锋欲言又止,冷哼一声,终归没有动静。徐凤年一头雾水,无奈道:“真当这枚玉玺是你禁脔了?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往你跟我蛮横不讲理,那是我好说话,不跟你一般见识。这几年我在藏私,陈芝豹比我更狠,早已经悄然入圣。铁门关一役,陈芝豹正值武道巅峰,尚且敌不过曹青衣,你要是惹恼了这位西楚棋待诏,耽误了他的复国大业,注定没好果子吃。再说牵扯到玉玺的气数谶纬,你比你爹差了十万八千里,就是个门外汉,远不如我,我替你掌眼,查漏补缺,你还不满意?”

轩辕青锋犹豫再三,死死盯着徐凤年,终于慢腾腾伸出纤细两指,歪了歪脸庞,从脖子里捻住一根串住玉玺的红线,轻轻一提,看那胸口风景,应该是从羊脂美玉的双峰之间,拎出了玉玺。徐凤年哭笑不得,心想难怪你扭扭捏捏,到底是在这类事情上脸皮厚不起来的女子。徐凤年立即故作正经古板,省得她恼羞成怒,心平气和地接过仍然留有丝丝缕缕体温的红绳,低头凝视这枚西楚玉玺。轩辕青锋撇过头,捂住心口,看不清她容颜是愠怒还是娇羞。绳坠下的玉玺呈现出晶莹通透的圆润景象,其中又有黄紫两气急速流转,如夏季汛期的江河,如雏鸟离巢,心之所向,仍是轩辕青锋。气运外泄于玉玺,一起飘荡渗入轩辕青锋七窍三丹田。徐凤年哭笑不得,抬头望向那个仍在跟自己置气的娘们儿,气骂道:“这哪里是四五分,分明已经给你偷窃入六七分,以前说你只会败家,真是冤枉你了。”

轩辕青锋如徐凤年所说是货真价实的门外汉,得手玉玺之后,只是埋头汲取玉玺蕴藏的气运,听闻真相以后,也有些雀跃惊喜,“当真有六七分?”

徐凤年点头道:“你试着将全部气机都倾泻出来。”

眨眼之间,车厢内气海扶摇,两匹马骤然停蹄,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徐凤年发丝飘拂不定,发出啧啧声,眯眼感慨道:“用道门练气士来说,便是气蒸云梦泽,波撼玉皇楼,摇动昆仑山。跟武当老掌教的大黄庭也差不离了。”

轩辕青锋闭上眼睛,摊开双臂,临近宫城的太安城一带,肉眼不可见的气机以马车为圆心,迅猛汇聚而来。她一脸陶醉自然。

徐凤年见手中玉玺摇摇晃晃,幅度越来越大,沉声道:“收手,打住!”

轩辕青锋迅速回神,收敛气机,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举止太过温顺,狠狠瞪了一眼发号施令的徐凤年。

徐凤年对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骄横刁蛮,并不以为意,也没想着如何用心打压调教。女子都给磨去棱角,如青州陆丞燕般个个如鹅卵石似的圆滑世故,不论是江湖还是府邸,那得多么乏味无趣?

徐凤年递还给她红绳玉玺,“趁这几天再汲取一分半分,别人心不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尤其是女人,太胖了不好看。”

轩辕青锋安静凝视着这个家伙,不领情道:“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了笑,“是真的冷。”

今年入冬以后,太安城的确格外的冷。

徐凤年等轩辕青锋转过身塞回玉玺到那峰峦凹陷之中,突然问道:“轩辕青锋,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很有谋算天赋,别人靠脚踏实地的学问积累,和官场上的经验累积,你靠的是直觉?”

轩辕青锋一脸不屑道:“你休想我给你当北凉豢养的鹰犬,我与你做买卖,一桩是一桩!”

徐凤年摇头道:“别紧张,我没有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只是难得心情好,所以口头嘉奖你一次。”

轩辕青锋一语中的,“你跟京城白衣案的柳蒿师挑明了?摆好了擂台?这次出京,跟赵家天子那边也彻底结清,以后各凭本事,公开划下道来?”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

庙堂之上很多事情,深深重重帷幕后的布局,步步为营,锱铢必较,可放到台面上,最终落在朝臣眼中,其实往往也就那么回事,很难一眼看出高明之处。徐凤年以藩王世子身份赴京观礼,明面上佩刀入殿可不跪,赵家天子无疑给了天大面子,可给了这颗甜枣之外,几大棍子下来,都结结实实敲在了北凉头上:破格提拔晋兰亭为国子监右祭酒,“勾搭”理学大家姚白峰入京任职,擢升北凉都护陈芝豹为兵部尚书,陵州牧严杰溪更是一举成为当朝最为殊荣显赫的皇亲国戚。这正大光明的四大棍子,可都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敲打在徐凤年身上,徐凤年怎能不借势大闹一场?看上去是怄气行径,可未尝不是徐凤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极力安稳北凉铁骑军心。

马车缓缓回到下马嵬驿馆,腐儒刘文豹已经跟一个老叫花子无异,依旧在龙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凉世子给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此时正蹲着啃一个冰凉生硬的馒头,虽说衣食住行那一块吃了苦头,但看他的精气神还不错。这些个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只要有丁点儿盼头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现出惊人的韧性,这与心气有关。刘文豹无疑是口气极大心气更大的那一类人物。徐凤年下车以后,仍是正眼都没有一个,斜视一眼都欠奉,寻常自恃腹中才学韬略不输他人的读书人,早就转投别家明主去了,不过刘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犹在,寒窗苦读圣贤书读出的傲气,也几乎全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毅力,不过准确说来,咬定身旁徐家槐树不松嘴,似乎更合适一些。

看到徐凤年要径直走入驿馆,刘文豹小跑过来,轻声说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个姓李的小姑娘,也不进驿馆,只是与我闲聊,她等了半天,结果熬不住饿,这会儿买吃食去了。”

徐凤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说家住在一座寺里,寺是她家的?”

刘文豹使劲点头笑道:“对的对的,小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纳闷呢,还有女子住在寺里的。”

徐凤年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对刘文豹说道:“你去驿馆里找个暖和的地方,童梓良问起,就说是我让你住下。”

不承想老书生不知好歹,摇头道:“不在乎这一两天,刘文豹吃得住苦,这么多年都撑过来了,想着以后苦尽甘来才大。”

徐凤年也不刻意与五十几岁都没有成家立业的老儒生客气,轩辕青锋已经直截了当进了驿馆,就让青鸟先进去,自己单独留下在门口迎接李子姑娘。

刘文豹小心翼翼好奇问道:“公子为何这么快就退朝?”

徐凤年半真半假道:“差点跟顾剑棠动手,给赶回来了。”

刘文豹咋舌,不敢再问。

远处,那个立志要做行侠仗义江湖女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马嵬驿馆这边跳着方格。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徐凤年住在下马嵬,自觉历经千辛万苦翻山越岭跑来了,这份江湖儿女才能有的行径,实在是没二话!

她这趟出门,倒也带了几张银票,可都叮嘱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礼了,没想着如何购置衣裳脂粉,身上只有一些可怜的碎银铜钱。今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火急火燎就赶来下马嵬外边,大清早都忘了填饱肚子,给冻得浑身直哆嗦,终于拗不过肚子打鼓,就买了一屉白馒头,就因为这八九个馒头,对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了极点,太贵了!当年跟徐凤年要是在京城行走江湖,十有八九早给饿死了。狠狠咬着一个在家里山下能买好几个的昂贵馒头,小姑娘蹦跳着向驿馆慢慢推移。

远远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头白衣白鞋子,怎么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确定,不会是徐凤年吧?

都说羁旅之人才会近乡情怯,可下马嵬也不是她家乡,只不过因为他,就不蹦跳了,慢慢挪步向那棵龙爪老槐走去。

走近了,认清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小姑娘愣在当场,口里还咬着一口馒头,怔怔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顾不得女侠风范和淑女礼仪,转身就跑,手里馒头丢了一地。

刘文豹一脸匪夷所思,这小姑娘是给身边世子殿下吓傻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走过去捡起不算太脏的馒头,都捧在怀里。

小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来,梨花带雨,“徐凤年,你是要死了吗?我爹本事大,我回去跟他说说,你等着,一定要等我啊!”

然后她又转身打算跑路。

徐凤年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脑袋,把她拧转身,“死不了,我这是觉着出门在外,想要引人注目,得剑走偏锋,就染成了白发。”

小姑娘性格天真烂漫,却不笨,气坏了,“你骗我!”

徐凤年把一个馒头塞到她嘴里,自己也叼了一个,含糊不清道:“你家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着馒头,抽泣道:“笨南北去宫里等着面圣了,又要跟那个什么青词宰相,还有白莲先生吵架。”

徐凤年伸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小女侠小脸蛋冻得两坨通红,十分滑稽可爱。徐凤年没有妹妹,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看着她温柔笑道:“好不容易见了面就跟我哭得稀里哗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话。”

李子姑娘闷闷不乐道:“他那么笨,我都不笑话他。”

徐凤年牵起她的冰凉小手,走向下马嵬。

人生一大喜,他乡遇故知。

徐凤年转头抬起,轻轻望去。

有人来时,入江湖,意气风发。去时,出江湖,问心无愧。

徐凤年转过头,低头看了眼小姑娘,平静道:“可惜温华没机会跟咱们一起行走江湖了。”

“为啥啊,他练剑还是那么没出息?还是挎了柄木剑?”

“大出息了,不过他不练剑了。”

“不在京城吗?他去哪儿了?”

“我在找。”

“哼,温华都不等我!不仗义!以后被我见到,骂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小子,连你那份,一起骂。”


观礼封王第二日。

太安城海纳百川,对于一个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入城,城门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龙虎山道士便经常入京画符设醮,京城百姓也见过不少天师府上与天子同姓的黄紫贵人,城门这边唯一刮目相看的是这位素朴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龙虎山,也不是寻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来自数百年来名声不显的武当山。天下道士户牒统辖于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赵丹霞,唯独这座武当山是例外,这让城门卫士放行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也没瞧出如何真人不露相,只当是寻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当的清规戒律,来京城走终南捷径了。这名道士入城以后,问了下马嵬驿馆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绕了远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驿馆外头的龙爪槐,对守门驿卒通报了身份,言说武当山李玉斧,求见北凉世子徐凤年。驿卒不敢耽搁,一头雾水地赶往后院禀告。仅靠两条腿从武当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没有道人风范,坐在驿馆门外的台阶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轻轻吐纳。老儒生刘文豹瞥了一眼就没有再去理睬。徐凤年正在后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听到童梓良的禀报后,皱着眉头走到门口。李玉斧起身打了个稽首,略显拘谨。徐凤年眉头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当不起你如此大礼啊。”

武当山李玉斧,继修成大黄庭的王重楼、吕祖转世洪洗象后,又一位武当掌教。

结果李玉斧似乎比徐凤年还紧张万分,连客套寒暄的言语也没憋出口,有些赧颜脸红,不像是武当众望所归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见着了英俊男子的小娘,这让徐凤年身陷云里雾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几次上山,除去骑牛的年轻师叔祖和一些顽劣小道童,也就只见过脾气极好的王重楼和神荼一剑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没有见过一面李玉斧,谈不上过节恩怨,都说洪洗象对此人抱以厚望,怎的这般腼腆内秀?徐凤年按下心中好奇,领着李玉斧往后院走去。之所以开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坏结果,担心李玉斧象征武当山进京面圣,为赵家天子招徕入囊中。北凉内部被朝廷东一榔头西一锄头挖了太多墙脚,若是再加上一个武当山,就真是让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了。再者有一点至关重要,武当山对徐凤年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情感寄托,大姐徐脂虎当年在那里遇上了骑牛的胆小鬼,他也曾在那里练刀,受过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里,还有一块不知是否已荒芜的菜圃,和注定已经消散无影踪的《大庚角誓杀》帖。若是武当山叛出北凉,就算北凉可以忍,徐凤年也独独不能忍。

徐凤年入了院子,对正在拿木炭点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给武当山新掌教搬条凳子。”

小姑娘赶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了擦炭迹,去屋里搬了条凳子出来。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着说话就可以了。”

徐凤年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率先坐在本就摆在屋外檐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么跟洪洗象半点都不像,那家伙脸皮比你厚了几百重云楼。”

李玉斧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两条藤椅一条凳,徐凤年居中,轩辕青锋躺在他左手边椅子上,气息全无如活死人。

徐凤年也不急于询问隐情,躺下以后,只是柔声笑道:“我跟你小师叔是老交情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还欠我好些禁书没还,总骗我说你大师叔陈繇给统统收缴了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也不知为何每次见着他就来气,手脚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欢嚷嚷打人不打脸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江湖俗语。”

李玉斧偷偷抹了一把汗。大冬天的,这位年轻道士身边竟是雾霭蒸腾,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让见多识广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凤年摇起藤椅,闭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这辈子见过一些上了年纪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还真就只有王掌教。”

挺温情的氛围,可惜被轩辕青锋一声冷哼给弄得烟消云散。李玉斧本就提心吊胆,此时更是被吓得咽了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捡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赋根骨机缘,李玉斧天赋为师父俞兴瑞相中,这才被与号称玉柱峰内力第一人的俞兴瑞从东海带到武当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后,更是被所有师叔师伯看好,至于机缘如何,便是陈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只有一人遗留下了八字谶语:武当当兴,兴在玉斧。

李玉斧其实胆子不小,可他这辈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经仙人骑鹤剑斩气运的小师叔,打心眼里都是无以复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后,方方面面,老老小小说的都是掌教师叔跟那位北凉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克,几位师伯也都说过小师叔的的确确经常挨揍,怕北凉世子怕得没有边际。小师叔明明都已经修为如九天高了,这让此生所作所为都是追赶小师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怀忌惮?

徐凤年转头瞪了一眼被打搅到汲取气运而恼火出声的轩辕青锋。李玉斧都不敢侧头去看那名紫衣女子,只敢在心中哀叹,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师叔说得没错。

徐凤年笑问道:“我听说北莽剑气近去了趟武当山,要问剑吕祖之飞剑术,让你们武当山代替吕祖答剑,一剑杀到了大莲花峰峰顶,结果又给你一路逼回山脚。”

李玉斧低声道:“我是气昏了头,意气用事,其实剑术仍是比不过那位剑气近。”

徐凤年微笑道:“我估计你的剑术的确比不上黄青,可剑道高低,跟剑术有关,却没有绝对关系,黄青问剑问剑道,输了也不奇怪。这就像女子有一张好看的脸蛋,能多加几文钱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艳动人,还得看最为重要的气韵。”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后,诚心诚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了。”

徐凤年笑话道:“你真当我是什么得道高人了?你这么聪明,我就是无聊放个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来。李玉斧,你也别疑神疑鬼了,我当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为高道行深,那只是他胆子小气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经道:“殿下好修养。”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马屁的时候倒是跟骑牛的如出一辙,都异常真诚,不愧是一脉相承。”

李玉斧脸色微红。

徐凤年问道:“你就用两条腿走到了京城?”

李玉斧点头道:“中间去了趟地肺山。”

徐凤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经在地肺山取过几袋子龙砂,她说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了恶龙,你难道是斩恶龙去了?”

李玉斧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徐凤年心中震撼,瞥了眼武当新掌教背后的那柄桃木剑。

李玉斧挠挠头,“小道确是见过了恶龙,却没有斩死,给人从中作梗。”

徐凤年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太安城为了昨日观礼大典,特地在中轴主要三殿之后奉祀真武大帝,雕塑身形巨大,如同小山,京城所奉神祇未有出其右者,天子亲笔题匾‘统握中枢’四字,用以拔高武当山在道教的地位。这件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李玉斧深深呼吸一口气,坦诚说道:“朝廷在太安城雕像真武大帝,武当山本无异议,可按照吕祖遗训,山上道人一律不入京城谋权贵,可是不知为何,雕成真武大帝神像之后,却无风自摇,小道这才奉师命入京一探究竟,一路东行时,察觉到与地肺山有所牵连,便先去了那座洞天福地,果然被小道发现了恶龙蛰伏,这才出剑斩龙。”

说到这里,李玉斧起身沉声道:“小道此生修行,愿只为黎民百姓出剑斩不平。”

徐凤年笑了笑,望向天空。

如此年轻的神仙啊。

徐凤年笑着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皇宫面见天子?”

李玉斧摇头道:“既然已经斩过地肺山恶龙,中轴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经再无恶兆,小道也就不去宫城那边自损道行。掌教师叔曾经对小道说过,我辈修道有七伤,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泄露天真,犯了此戒,即便身具异相,一样难以位列仙籍。小道虽不奢望过天门位仙班,却也胆小,怕去那天底下龙气最重阴气亦是最重的地方。这次入京,只是想见一见殿下,多听一听有关两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后,小道就要云游四方,不急于返回武当,想要十年之间行十万里路,见一难平一难。”

武当山不出则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楼隐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断沧澜。后有洪洗象飞剑镇龙虎,被天下练气士视作可以力压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凤年玩笑道:“万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仪女子,结成神仙道侣,甚至干脆连道士都不做了,武当山也不回了,那么你师父师伯们岂不是得气得吐血。”

李玉斧涨红了脸,“不敢的。”

徐凤年抓住言语中的漏洞,“不是不会?”

李玉斧诚心诚意说道:“小道远逊色于掌教师叔,不擅长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机,委实不敢妄言以后会如何,可小道虽不知天下许多事,却最清楚自己该如何作为,真要遇上了喜欢的女子,也只敢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默不作声。

李玉斧不谙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场,只好站起身稽首告辞。徐凤年回过神,跟着站起身,送到了门口。背负一柄寻常桃木剑的李玉斧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老槐树,轻声说道:“殿下可知有练气士在那棵龙爪槐动了手脚?”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阴沉。李玉斧如释重负,终归没有多此一问,凝气一吐,七步踏罡,毫无杀气的桃木剑悠悠出鞘,插于龙爪槐树根处,这位当代武当掌教伸指掐诀,轻声念道:“拔鬼摄邪。”

刘文豹给吓了一跳,赶忙远离龙爪槐。老儒生所学驳杂,对于阴阳谶纬道门方术,将信将疑,不敢小觑,瞪大眼睛,结果只看到这年轻道人露了一手不俗驭剑术,之后就没了动静,雷声大雨点小,让刘文豹好生失望。李玉斧皱了皱眉头,走近槐树,右手拇指弯曲,在食指上一划,血流不止,在树干上画一符箓,轻轻一拍,符箓消散不见,李玉斧神情非但没有闲淡几分,反而越发凝重,一番思量后,双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内,其余九指外露。

徐凤年对道门符咒是门外汉,反倒是身后轩辕青锋语气平淡道:“这道士使的是太乙狮子诀,相传太乙天尊坐骑是九头狮子,故有此诀。先前他用的是劾鬼之术,狮子诀则是请神之法。龙虎山的道门真人想要一气呵成,得要耗费一炷香工夫,足见这名道士本事不低,怎么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顺眼,他真是武当山的当代掌教?”

徐凤年没有理睬,脾气好到一塌糊涂的李玉斧似乎试探后抓住端倪,察觉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隐隐作怒,“分明正统,却走旁门!”

李玉斧挥了一袖,脚下桃木剑拔地而起,掠向皇宫方向,双手在胸口掐一个连轩辕青锋都不认得的晦诀,面容肃穆,沉声道:“武当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宫三大主殿之后有真武。

雄伟塑像高达三层楼,真武大帝镇守北方,统摄玄武,以断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剑蹑踏龟蛇。自从李玉斧赶赴地肺山对敌恶龙之后,真武雕像不再晃动,原本一直守在此地的青词宰相赵丹坪也得以空闲下来,不用整天守候此地,担心塑像轰然倒塌。此时赵丹坪正跟随皇帝陛下前往真武大帝雕像之地,瞻仰风采。除了这位大天师,还有被御赐白莲先生的天师府外姓人白煜,以及凝字辈中一鸣惊人的赵凝神,正是这位经常在龙虎山逛着逛着就能走神迷路的年轻赵姓道人,当初挡下了登山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一剑,也正是赵凝神撰写了《老子化胡经》,谤斥佛教,为朝廷灭佛造就大势。

一行人不显浩荡,但气势无与伦比。赵家天子,三位龙虎山大小天师,除此之外就是已经兼任司礼监内官监两大掌印太监的宋堂禄,还有几位皆是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新太子赵篆也在其中,正在与白莲先生讨教修道学问。刚才有过一场佛道争辩,赵家天子不偏不倚,只是安静旁听,一言不发。说是辩道,其实那个古怪法号的一禅和尚更像是在跟白煜闲聊,若非赵凝神一锤定音,听了将近两个时辰唠唠叨叨的赵篆都要昏昏欲睡,几次转过头去打哈欠,被当时在场的皇后赵稚眼尖瞧见,狠狠瞪了几眼。

赵丹坪和赵凝神几乎同时望向城南某地。

读书太多,看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半眯着眼,也意识到出现了紧急事态,瞥向身边被他器重看好的赵凝神,后者隐秘伸出一手,迅速掐指。赵丹坪更是不遮掩一脸愤然,外人看来便是龙虎山天师一身正气勃发,如天上仙人雷霆大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太子赵篆终于来了精神,左顾右盼。这般“轻佻”皇储,要是落在市井百姓眼中,恐怕就得担忧以后的世道是否还能太平依旧了。好不容易已经纹丝不动的真武塑像又开始摇晃,幅度越来越大,比以往还来得惊世骇俗,塑像四周地面上许多隐蔽符阵都给牵扯拔出,毁于一旦。宋堂禄顾不得失礼,护在皇帝身前,生怕雕像倒塌。赵丹坪一拂挽在手臂之间的白色麈尾,身形一掠,踩住阵眼,一脚踏下,试图稳住精心设置的秘密阵法。可惜这一次终于力所不逮,真武大帝塑像竟是抛去根祗,缓缓向南方推移滑动。赵丹坪脸色苍白,抬头望去,有一柄桃木剑飞来,掉转剑尖朝南,好似要跟真武大帝一起往南而去。

赵家天子脸色如常,轻声道:“柳蒿师,毁去那柄剑。”

这名在白衣案中出力最多的天象境高手悄悄出现在皇帝身后。赵丹坪竭力镇压浮动不安的阵图,转头忧心忡忡说道:“陛下,不可妄动那把已经入阵桃剑,否则恐怕塑像就有可能塌毁。”

皇帝面无表情,只是盯住这位擅长书写优美青词的羽衣卿相。赵丹坪额头渗出汗水,尤其是太子赵篆轻笑一声,格外刺耳。

一直给人万事不上心憨傻印象的赵凝神缓缓走出,挡住塑像去路,仰头望向那尊朝廷供奉最高神祇,问了一个听上去极为荒诞无稽的幼稚问题:“你要去见谁?”

真武大帝塑像继续向南滑行,赵丹坪脚步随之被强行牵往南方。

皇帝轻声问道:“白莲先生,可否告之真武到底是谁?难道不是那天生具备龙象之力的徐家二子?”

一身素白麻衣麻鞋的白煜摇头歉意道:“老天师赵希抟一直坚信如此,可白煜看着不像,觉着是一条出江恶蛟才对,至于具体是谁,白煜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实在猜想不出。”

皇帝哦了一声,并不恼怒,继续问道:“那到底是何人可以造就此番异象?”

白煜笑道:“这个白煜倒是知晓,看那桃木剑样式,是武当山道人代代相传的吕祖佩剑。我年幼时仰慕吕祖剑仙遗风,也曾亲自雕刻过一柄,只是天赋所限,练不了剑。这位武当练气士,不出意外,应该是在地肺山斩龙的新掌教李玉斧。”

皇帝脸色深沉,“这名道士入京不见朕也就罢了,毕竟武当自古便有不入宫城的祖训,可洪洗象恃力闯城在前,此子无礼造次在后,真当朕的太安城是青楼楚馆不成,仗着有些家底,便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白煜一笑置之,没有细说。他虽半盲,却也是当之无愧的世间明眼人。天师府前辈赵丹坪那些见不得光的手笔,联手钦天监大批练气士,以下马嵬龙爪槐为饵料,以真武大帝塑像做药引,试图在北凉世子短暂居住驿馆的这段时间,不光是镇压,还要狠狠消耗其气运,如在头顶搁置磨盘往死里碾压。这等帝王霸术,白煜谈不上反感,但也说不上如何欣赏,他一心置身事外。兵法推崇奇正相间,这是一奇,相对隐蔽晦暗;剩余一正则十分一见了然,间隙武当山和北凉之间的关系,若是武当识趣,借机示好朝廷,那本就尊佛的北凉就彻底失去了道门支持,越发孤立无援。朝廷大力破格提拔叛出北凉的人,就是要让徐家成为孤家寡人,只要徐骁一死,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除了拿三十万铁骑去填补西北门户的窟窿,根本无法再起波澜。

白煜叹了口气,可惜武当山还是那钻牛角尖的糟糕脾性,一点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也难怪式微落魄至此,争不过后起之秀的龙虎山。

先是两禅寺与龙虎山之间的佛道之争。

武当斗法龙虎。

这场则是道教祖庭之争。

就算这场斗法赢了,却输了整座庙堂,武当山赢少输太多。

白煜对赵凝神喊道:“凝神,回来。”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侧身走到真武大帝塑像南下路线之外。

说话间,白煜悄悄摆了摆手,旁人大多关注赵凝神的举动,只有赵丹坪留心到了白煜的手势,一咬牙撤去对阵法的镇守。

下马嵬驿馆外,徐凤年笑问道:“有人在龙爪槐动了手脚,是针对我的意图不轨?”

李玉斧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徐凤年问道:“涉及气运?”

李玉斧还是点头。

气运空荡如雪白宣纸的徐凤年几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了,你就别惹恼了那帮赵家人,好好行你的十万里路,这些腌臜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剑,赶紧出京。”

李玉斧一脸赧颜道:“桃木剑入了阵法,想收回来很难了。”

驿馆外的长街尽头出现一名中年青衫剑客。

负剑神荼。

缓行而至,面容古朴如上古方士,他对武当山新掌教打了一个稽首。

李玉斧赶忙还礼,毕恭毕敬道:“见过小王师叔。”

闭口养剑二十载的王小屏。

王小屏面有不悦,显然对这位年轻掌教掺和王朝争斗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朴,却不是真傻,当下便有些尴尬。

徐凤年如何都没有料想到武当剑术第一人王小屏会出现在下马嵬。李玉斧亡羊补牢,解释道:“王师伯曾经留下遗言,殿下何时入京,小王师兄何时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剑神荼,抛给徐凤年,沙哑开口:“掌教师兄和掌教师弟都说过,京城见你还神荼。”

徐凤年接过这柄天下名剑,顾不得猜想王小屏为何愿意开口说话,愕然问道:“我能拿神荼做什么?”

王小屏既然开口,难道证明其剑道已经大成?只是这个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哑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语。

李玉斧挠挠头道:“师叔曾说过我可一眼见真武,真武亦会见我。”

徐凤年更是摸不着头脑。

蓦然之间,神荼在他手中颤鸣,如真武大帝亲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凤年转头望北,轻声脱口而出:“剑来。”

李玉斧桃木剑一瞬南飞归剑鞘。

徐凤年心中默念,“剑去。”

神荼北飞,归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负清高如剑道不世出天才的王小屏,朝这名白头年轻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天赋卓绝如李玉斧,在此时竟是都热泪盈眶。

武当山八百年不见真武。

今日终于真武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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