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逐鹿山九十相争 上阴宫凤年揽士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浑浑噩噩的年轻疯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知道自己是真的疯了。他杀人之时并无悔意,只觉得这些人该死便是,再去细想因果,就头疼欲裂,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自知疯疯癫癫,让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过一地见过一人,便迅速忘却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头,可总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该西游却东行,佛国在西,却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终愈行愈远。仅剩一丝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么,去东方又要拿起什么,一首《无用歌》从开始的四字,演变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没有去死记硬背,却总能脱口而出。


疯和尚可能已经忘记,但中原江湖已经是风声鹤唳,除了举世闻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试图阻拦这个年轻僧人的脚步,随后还有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仗剑拦路,被疯和尚一撞便撞溃散了剑势,之后前奔脚步之快,快过了吴家驭剑。再之后,龙虎山年轻一辈最为惊才绝艳的小天师赵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对面相迎,但是没有相撞,僧人埋头前奔,这位传闻是天师府初代天师转世的赵姓道人便同步后退,坚持八十里之后,赵凝神便侧身让开,任由疯和尚继续大笑前行,而赵凝神则迅速盘膝坐地,七窍流血,服下一颗龙虎秘传金丹才勉强止住伤势。

整个江湖都忌惮此僧的气势如虹。

在一条大江畔,疯和尚停下身形,跟当初感知白衣僧人李当心在前路如出一辙,咧嘴一笑,然后蹲下,掬起一捧水,低头凝视手心浑水,如同寻常人物捧住滚烫沸水,匆忙洒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顾。

那一刻,年轻僧人泪流满面,扪心自问:“我在这里,你在哪儿?”

这条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腾,江面阔达二十丈,相传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叶青苇载人渡江。年轻疯和尚的直线东行,让江湖人士摸准了大致路径,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后来不由自主就汇聚在一起,委实是忌惮那僧人的势如破竹,生怕给无辜撞杀,觉得一伙人扎堆,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霉到踩在了那条直线上,也是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好做伴。于是五六十人抱团聚集,鱼龙混杂,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头缩尾的绿林好汉,有才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让人很是垂涎的年轻女侠,几对宿怨仇敌,这会儿也顾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几位吃香的女侠,要么是笑脸凑到声名鼎盛的豪侠那边献媚,要么是冷着脸被多位江湖儿郎殷勤搭讪,在当下这个拎砖头打过巷战就敢自称武林中人的江湖,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总不能奢望谁都是李淳罡、邓太阿那般潇洒不羁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轻俊彦,扬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苇渡江的壮举,还真给他做成了,当时赢得无数喝彩,可怜没几天就给江湖同行揭穿,说之所以能踩水飘过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几尺之下悬了一条铁链,只得灰溜溜退隐江湖,这家伙别说临近二品的轻功修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这里,你永远猜想不到某位货真价实的天才会做出何等壮举,也永远料不准下一个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话是何等滑稽。

已经闯下滔天凶名的年轻僧人一个骤然停顿,就让那些以为这个无用和尚会径直过江的看客心头一颤,只怕他会像个行人,见着一个碍眼蚁穴,就要伸出一脚碾死他们那一窝蝼蚁。不过接下来一幕让众人如释重负之外,更有莫大的意外惊喜。

只见僧人面对的青渡江对岸来了一袭陌生白衣,视线模糊,雌雄莫辨,只见一脚跨江,恰好年轻僧人捧水自照后也回过神,脚尖一点,掠向江面。两人一触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疯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脚斜斜踏在光头之上。白衣人飘回东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声闷响,疯和尚也跌荡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汉踉跄,又像戏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汹涌江水顿时一滞,等到两人落定,才恢复奔势。

袈裟破败的年轻僧人毫不犹豫展开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约而同跨江拦截,这一次后者一脚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两人身下整条大江便是一晃。

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认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个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别看瞧着年轻,肯定活了百年岁月,无用和尚则是当之无愧披袈裟的魔头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这一次各自在正邪顶点的双方后撤落脚点,几乎与先前一模一样,远观旁人根本难以察觉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无表情,根本不管什么事不过三的训语,那个曾经在烂陀山大日如来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摇,掠向大江之上,这一次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年轻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这一次针锋相对,两人身后都出现肉眼可见的一层层气云涟漪。僧人身形坠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飘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缓,只是僧人站在了临水岸边,白衣人的落足点就要超出前两次。此消彼长的情形,让看客忍不住一阵揪心,难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对?

僧人低头看了眼随手编织的草鞋,让人匪夷所思地开始发呆。高手生死之争,往往就在毫厘,这个疯疯癫癫成天吟唱《无用歌》的家伙是不是急着投胎去了?还是说根本没有将那位白衣天人当作死敌?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没有让看客失望,三次后退,没有半点疲态,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跃到了江心,脚尖一拨,挑出一道水桶粗细的水柱,水剑凌厉前刺,人随剑后,破草鞋破袈裟的无名僧人轻轻抬头,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结密印,那道水剑凶猛撞击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击石,轰然碎烂,绽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难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双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脚就是一记鞭腿,僧人洒然一笑,任由其一腿扫中自己脖子,身形在空中颠转,落地时已是跏趺坐,手指弯曲结环如萤,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动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声,一掌拍向僧人那颗光头,“五字摄大轨!”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旧,身形旋转,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滚滚南下,我自浮水岿然不动。白衣人退回年轻僧人坐地处往东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剑,曾经在敦煌城跟邓太阿以剑对剑的她朝那尊人间不动明王当头劈下。水剑折断,不知是那烂陀山圣僧还是那魔教刘松涛的疯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换作面南而卧,右手支颐,越发安详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溅起水珠万千。兴许是嫌那帮隔岸观火还要一惊一乍的看客太过聒噪,在北莽一路杀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萨跟前的洛阳随手一挥,泼雨如泼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无一例外暴毙当场。

一名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长途奔走,总算堪堪赶上这场杀机重重的泼雨,站在看客与泼水之间,双手画圆,将所有水珠都凝聚在双手之间的大圆之中,变成一个几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后推入滚滚流逝的江水中。

洛阳皱了皱眉头。

那年轻道人却没有跟这位白衣人言语,而是对那个趁空缓缓起身的疯和尚说道:“清风有用,为我翻书。昆仑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荣枯。参禅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处……”

看似胡言乱语,这武当道人终归是对疯和尚的《无用歌》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承想那僧人站起身后,眼神不再浑浊,清澈如泉,双手负于身后,一坐一站之间,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数年变化,年轻僧人变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雄浑气韵,这一刻的刘松涛才是巅峰时的魔教第九任教主。他站在江面之上,瞥了一眼年轻道士,转而正视白衣洛阳,轻笑道:“当下的江湖,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记得当时在天下剑林一枝独秀的剑仙魏曹,不知死活御剑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剑,我就还了他一剑,刺入他嘴中,挂尸山顶。这样牵连出来的仇家,实在是太多了,可当我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样的江湖,死气沉沉,现在不一样了。”

洛阳只是报以一声冷笑。

刘松涛低头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刘松涛复又摇了摇头,抬头笑道:“想不通也无妨,既然真真切切记起了是谁,总不能白来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谁,你既然要拦我,我又不知道何时会失去清醒,要不然咱们打个赌,赌我能否前去东方三百里。你输了,我刚好去逐鹿山;我输了,你就是刘松涛之后的魔教教主。”

洛阳平静说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别说三百里,三十里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后远处浮现一尾赤色大鱼,鲤身龙须。

刘松涛哈哈大笑,抬手一招,从一名看客腰间借来一柄剑,横剑在胸,屈指一弹,声响不在身前,而是从九霄传下,“世人只知刘松涛是滥杀无辜的魔头,向来喜好徒手杀人,只有一人知晓有剑和没剑的刘松涛,有天壤之别。说来好笑,那一代江湖,连同魏曹在内,好歹出了五位陆地神仙,我出关之后,竟是无一人值得刘松涛出剑。”

刘松涛望向三百里外逐鹿山,眼神温柔沉醉。

“你说要亲眼见一见剑仙的风采,我来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硕大锦鲤跃出水面,又坠回江中。五六十位劫后余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见到白衣人和灰衣僧远去,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唯恐飞来横祸,直到那名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众人这才慌乱纷纷恭敬还礼,当听到道人自称武当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贯耳——继王重楼和洪洗象之后的武当新任掌教。王重楼是公认的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渐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黄庭。至于仙人洪洗象,骑鹤下江南,剑去龙虎山,长驱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羡的玄乎事迹。而李玉斧作为武当山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一任掌教,天晓得日后成就会不会像天门那么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却是平易近人,与龙虎山道士眼高于顶的做派南辕北辙。正在跟人说话间,李玉斧面露喜庆,致歉一声,转身对一位不知何时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师叔怎么来了?”

剑痴王小屏望向东方,神情凝重说道:“这疯和尚的杀气太重,很像宋师兄说过的魔教刘松涛,我就想来确认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愿出城,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忙于西楚复国,顾剑棠、陈芝豹等人身为庙堂忠臣,也都不会出手,李当心出手一次,多半不会再拦,前方两百六十里便是上阴学宫,我不得不来。”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让小王师叔担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着江畔缓缓行走,对身边这位年轻掌教语重心长说道:“无妨,这才是武当山的担当。小师弟当年说过寻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辈道门中人修道就如挑担登山,小师弟这才能一肩挑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师弟相近,性子更是与他天然相亲,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话真意。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直追数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不能只抬头看天上人,毕竟小师弟那般修为确是高深莫测,可修为如何而来,更是重要。”

李玉斧温声道:“小王师叔的话记下了。”

江上清风阵阵,古朴道袍扶摇,衬托得负剑王小屏更似剑道仙人。剑痴停下脚步,满脸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师弟听我唠叨,肯定要好好溜须拍马几句,才好有脸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笋,要不就是砍竹做鱼竿。掌教,你还得多学学你小师叔的惫懒无赖。虽然武当山重担压肩,但是不违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来。我们这些当师叔师伯的,大本事没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让小师弟跟你多担待,其实嘴上不说,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李玉斧脸色微变。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芽发而知天地春。王小屏开门见山道:“可虽然力不足,却也应当一分气力担起一分担子,这也是顺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拦不下疯和尚,十有八九就会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应小师弟,也当去拦一拦。我一生痴剑,可从未一次觉得出剑,有过酣畅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递出三剑,明悟甚多,之前旁观徐凤年在湖底养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疯和尚,可为我砥砺剑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剑折,掌教你无须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颤声道:“小王师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签,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颓然坐在江岸。

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这才是大牢笼。烂陀山画地为牢与吴家剑冢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当山从来不是如此。佛门大锤破执着,可执着于破执着,本就着相,堕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问道,李玉斧以前经常问自己证长生过天门,过了天门之后又是如何?都说人世多苦,仙人长乐。李玉斧面容凄清,望向水色泛黄的滔滔江面。青史数风流人物,有仙有佛有圣贤。大丈夫立锥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江风大起,江水拍岸,轻轻浸透这位武当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

远处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疯和尚刘松涛借取佩剑的剑士,久久没有回神,蓦地喜极而泣,大声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剑。刘松涛毫无征兆的一次借剑,此人的江湖地位骤然水涨船高,几位江湖前辈大佬都主动向他靠拢,说些客套寒暄的炙热言语。

李玉斧置若罔闻,一条艳红江鲤不知怎的跃出江水,扑入年轻道人怀中,果真应了武当山上一座小道观的对联:鱼怀天机参活泼,人无俗虑悟清凉。李玉斧捧住这尾鲤鱼,低头望向怀中活蹦乱跳的锦鲤,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贫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缘,望你莫要贪嘴上钩,成为那食客盘中餐。若是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双手捧住鲤鱼,轻轻抛入江中,“希望数百年后有机会再相见。”

青渡江边微机玄乎,一人一鲤立下数百年之约,三十里外一场碰撞,则只是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从大秦帝陵中带出的灵物的洛阳在这三十里路途中,没有一次阻拦,而是直接飘落青渡江三十里外,完全是想要一击功成,足见其身为北莽第一魔头的自负。疯和尚摇摇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听闻那首初听倍感荒腔走板的《无用歌》,抬头再看,早已是人去几里路外。洛阳傲然而立,那头长须鱼龙在她身边优哉游哉环绕。当年龙壁翻转,她被那个自以为得逞的王八蛋一剑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阳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见天日的陵墓。之前徐凤年仅是看到一层帝陵风貌,就已是觉得壮阔宏伟,哪里知道洛阳娴熟地打开机关,往下而行,别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无数道符箓,出自上古方士耗费心血的上乘手笔,当世练气士宗师见之也要叹服其契合天道;更有两尾鱼龙围绕一棺近千年。洛阳离开这座黄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后,秘密奔赴极北冰原,恰好赶上了北冥大鱼由鲲化鹏的时机,拓跋菩萨辛苦等了几十年[P72作“二十年”,P80作“三十年”,请统一。],仍是被她硬生生坏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萨曾与女帝密语,当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数十万亲军铁蹄南下之日。如此一来,拓跋菩萨震怒不说,连原本对洛阳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张“蛛网”,出动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扑蝶娘不说,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双茧,更是倾巢出动,由李密弼亲自部署一切捕杀细节,斩杀洛阳,势在必得。可惜洛阳当年一路杀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杀到边境,甚至中途绕了一个圈子,特意去与重重铁骑铁甲护驾的李密弼遥遥见上了一面。洛阳所作所为,比起刘松涛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桩秘史,远在离阳的江湖没机会听说而已。

刘松涛并没有提剑,那柄材质普通的长剑悬空,与他并肩而行。

有朝一日跻身陆地剑仙,号称天下无一物不可做剑,可真正一剑在手,不论竹剑木剑铁剑,都是截然不同的气势。尤其是同等境界之争,手中有剑无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剑是灵物,否则吴家养剑的精髓便不会是那一枚如意剑胎。高明铸剑师铸剑,剑胚都只是第一层,剑胎才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辈笑言高手过招,就像两位身着绸缎锦衣的泼妇斗殴,都想着撕碎对方衣裳,可丝绸衣裳都缜密结实,由千丝万缕织造而成,剑士之所以能够成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鲜行当,就等于泼妇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来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紧密缎子给打散了,把丝丝缕缕给弄松了。上代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不在三教之中,却身负大金刚境界体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无异于穿上天地之间最为厚实的一件衣服;人猫韩貂寺的生猛,就在于他的抽丝剥茧,不仅在于可以手撕一副金刚体魄,还可以断去天象境高手与天地之间的共鸣。一品四境,对三教之外的武夫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于天象,差距之大,远甚于金刚指玄两境,后者两境中人互杀,不乏案例,韩貂寺能够以指玄杀天象,才让他媲美邓太阿的指玄,只可惜随着人猫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门并未有人继承衣钵,成为一桩绝唱,不论人猫品行如何,都被当成了世间指玄大缺憾。

顶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过招,往往透着股惜命的意味,切磋远远多过拼命搏杀。

白衣洛阳显然是个好像从不珍惜境界来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战拓跋菩萨,敦煌城外战邓太阿,棋剑乐府战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岩,极北冰原北冥巨鱼背上再战拓跋菩萨,无一例外都是连累对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两两一撞。

洛阳任由刘松涛一剑穿过手心,一掌拍在他额头上。

两人各自后撤数丈。

洛阳那条挡剑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刘松涛七窍流血,也不好受。

长剑碎裂,洛阳身旁一尾鱼龙也是灵气溃散。

洛阳瞥了一眼不再疯癫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里外再接你一剑。”

刘松涛笑着倒吸一口气,血迹倒流入窍,如剑归鞘。

他大踏步前行,散乱满地的碎剑凝聚成一柄完剑,这一次他握剑在手。

一百里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阳站在西面城墙之下。

人来剑来。

一道剑气粗壮如山峰。

等洛阳站定,已是在东墙之外。

这座城池被剑气和洛阳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城墙割裂,这条东西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一名贩卖胭脂水粉的掌柜瞪大眼睛,痴呆呆看着被劈成两半的凌乱铺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后院附庸风雅围炉煮酒赏湖景的士子,只见得湖水翻摇,院墙破裂,亭榭后知后觉地轰然倒塌,众人貂帽都给劲风吹落在地,不由面面相觑。一个携带奴仆正在街上鲜衣怒马逛荡的公子哥,连人带马坠入那条横空出世的沟壑,人马哀嚎,仆役们都以为白日见鬼,畏畏缩缩,不敢去沟壑救人。

西墙之外的刘松涛放声大笑,沿着裂墙缝隙前奔,“一剑摧城哪里够,再来一剑摧国吧!”

洛阳抚摸了一下凭空多出的一尾鱼龙身躯,微微一笑。

复又入城。

“滚!”

她一脚将一同入城的刘松涛踏回西墙外。

洛阳在城镇中心站定,白衣飘飘。

刘松涛在西墙之外身形弯曲如弓,直起腰杆缓缓站定,眼神又有些浑浊,如一坛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给人使劲一摇,坛底渣滓又浮。

刘松涛晃了晃脑袋,再次火速入城,来到城中一条被东西拦腰斩断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余悸,环视一周,寻见了从发鬓间松开落地的小钗,正要弯腰去捡起——她是小户人家,钗子是她积攒好几月碎银才买来的心爱物件,要是丢了少不得心疼多时——突然看到一只手帮她拾起了小钗,抬头一看,是位面容温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败,贫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时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递还给她钗子,呢喃一声,“当年她将她的钗子别在我发髻之间,取笑我小钗承鬓好娇娆。”

在女子眼中古里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刘松涛长呼出一口气,低头手中已无剑。

那一年见她见晚了,将她无衣尸体放入怀中,他曾脱衣为她裹上,然后背她回逐鹿。

刘松涛伸手撕下一只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剑在手。

他对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这一剑如何。”

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场景的女子被吓得不轻,痴痴点头,泫然欲泣。

刘松涛泪流满面,沙哑哭笑道:“当年三人一起逍遥江湖,赵黄巢负你不负江山,你负刘松涛。刘松涛有负逐鹿山,只不负你。”

刘松涛抬臂提剑,另一手双指从衣剑轻轻抹过,眼神决然。

城中洛阳从一尾鱼龙身上折下一根龙须,手指轻旋,龙须绕臂,显然连她也没有太大信心徒手挡下那一剑。就在此时,一人悍然搅局,出现在刘松涛所站街面尽头。他飞奔入城,见到灰衣僧人后缓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讥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刘松涛?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跟一个娘们儿较劲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刘松涛转过头。年轻公子哥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味,双手插袖,不减玉树临风,身后更远处有一名雄伟男子护驾随行。刘松涛笑了一笑,当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么江湖大才如同雨后春笋,这般满大街不值钱了?这名白头年轻人虽说假借阴物跨过天象门槛,称不得货真价实,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岂能容下一江洪水?白头公子身后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觑,加上之前江畔出声的武当道人,刘松涛忍不住感慨唏嘘,如果百年前后的江湖各取十人对决死战,胜负未必悬殊,可若撷取五十人,自己当年所处的那个江湖,恐怕没有半点胜算。刘松涛一剑在手,蓄势待发,剑意滔滔,身形四周气海翻涌,仍是被他强行压抑,对那年轻人笑道:“年纪轻轻,有这身本事殊为不易,刘某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要观战无妨,若是插手,休怪刘某剑尖指你一指。年轻人,劝你一句,藏在暗处的阴物本身修为便已经摇摇欲坠,别意气用事,此时雪上加霜,恐怕它这辈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话说完,刘松涛磅礴剑意瞬间烟消云散,不见刘松涛任何动静,只是手中衣剑已如大江东去,地动城摇久久不停,让城中百姓误以为地底蛰龙作祟,引发了剧烈地震,各自从房屋中逃到平坦处。

二十丈外洛阳被一剑穿心。

刘松涛递出一剑而已,却眨眼间衰老十岁。

刘松涛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剑,兴许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剑仙,百年后这晚来一剑,势可摧山。刘松涛不悲不喜,只是望向那位百年后立于江湖鳌头的白衣女子,然后讶异咦了一声,“难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阳从废墟上站起,冷笑道:“该我了。”

刘松涛瞥了眼白头年轻人,转而望向两次震动北莽朝野的女魔头,摇头叹息道:“同病相怜。一个不得不靠旁门左道窃取修为,一个拿外物元气给自己续命,都是篡改气数的无奈行径。你的阳寿本就不多,跟我一战再战,就算你拦得住我刘松涛三百里,结果到头来跟一个活了两个多甲子的老头子晚死不多久,何苦来哉?”

来者自然是庸人自扰的徐凤年,他跃上城头后便止步远眺旁观,起先万万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图,甚至都顾不上先去上阴学宫,接到青隼传来的密信,直接就绕路前来,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战。不说百年一遇,毕竟有羊皮裘老头和王仙芝东海一战珠玉在前,两任魔教教主内斗,怎么也算得上是几十年难遇的旷世大战,只是信上所谓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里料到会是北莽死在龙壁河槽中的洛阳娘们儿!当他临近城墙,心意相通的阴物就让徐凤年知晓已经给洛阳察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凤年干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当他看到刘松涛一剑起手,就有些怕。一边火急火燎跃下城头,一边给自己壮胆,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凑个热闹,跟老教主说句良心话总不至于就给当场宰了吧?你一个刘松涛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着跟全天下较劲,何必跟咱们这种不混江湖的过不去,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老子在北莽过惯了过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风紧扯呼,咱跑起路来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阳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凤年,让他的媚眼白白抛给瞎子。洛阳若是那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会是洛阳了。饶是饱经风雨的刘松涛,也觉得有些费解,这女子分明无须玉石俱焚,是懒得分出胜负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吗?刘松涛仰头放声大笑,竟然有一种百年之后终于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觉。他撕下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剑在手。不知是否是剑仙魔头阴物同时存在的缘故,天人感应,引来异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飘下了些许雪花。徐凤年抬头看去,是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惨淡黄昏啊。

能饮一剑无?

刘松涛像是十年性命换一剑。

只是比起第一剑,这一次就连徐凤年都察觉到有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凤年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难怪刘松涛这一剑有所松懈,剑尖初时所指是洛阳,才离手数丈便掉转剑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剑尖最终所指的徐凤年还要更早动身,随手从街边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枪矛,大踏步前奔。只是飞剑之快迅于惊雷,徐凤年十二柄赠剑被韩貂寺毁去数柄,不过打造一座剑阵雷池不在话下,身前三丈之内剑气森严,在袁左宗赶到之前,刘松涛那柄快至无形的衣剑已是破去喻义不可逾越的雷池,飞剑一时间叮叮咚咚胡乱飞窜。徐凤年心如止水,抬手撼昆仑,这摧山一剑,让守势近乎圆满的徐凤年不断滑步后退,凌乱剑气如同无数根冰锥子,狠狠砸在脸面上。飞剑不断撞击那柄始终不见真身的衣剑,徐凤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剑仙以十年寿命换来的一剑,可谓是让徐凤年吃足了苦头。

好在袁左宗双手持棒,一棒简简单单挥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剑被毁,徐凤年站定后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剑气擦出的血迹。

临时起意换人去杀的刘松涛也不好受,跟洛阳互换一脚,洛阳身形不曾后撤,刘松涛已经跌落十余丈外,重重落地,几个翻滚才一掌拍在地上,摇摇晃晃飘拂起身。洛阳如同附骨之疽,刘松涛才稳住,就给她一臂横扫,身体离地数尺,不等他横向飞出,洛阳就是对着他腹部又一脚踩踏,直接断线风筝又是七八丈外。这一次刘松涛没有跌落,脚尖悬空几下蜻蜓点水,在那条沟壑边缘轻轻落足。一步错步步错,大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趋势。洛阳在长掠中一掌推出,刘松涛神情一凝,往后一仰,躲过洛阳那柄不知何时落在手心的飞剑之钉杀。洛阳换掌变肘,往下一敲,将刘松涛砸向地面,复又一脚踹出,将刘松涛直接撞到远处一面墙壁上。当他从尘埃中站起,便见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黑色淤血。刘松涛洒然一笑,两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划破,拈住剑尖,提出一柄从背后插入他身躯的阴险飞剑。刘松涛望向那个心机深沉的白头年轻人,啧啧道:“好手段,当得‘灵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还不忘借剑一次,停剑一次,俱是妙至巅峰。果然没有白费刘某对你的那一剑。”

刘松涛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有些欣喜,轻轻将透体飞剑抛还给徐凤年,“养出剑胎大不易。魏曹当不得‘剑仙’二字,当时还跟你一般年轻的隋斜谷倒是不俗气,可惜刘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则你可以跟他学剑。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无第二,生怕被人踩在头上,晚节不保。可剑道大家,必不惧后辈赶超,唯独怕那剑道传承一辈不如一辈。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凤年小心翼翼反问道:“隋斜谷,是不是喜欢吃剑?”

刘松涛笑着点头,“这小子当年便扬言要问尽天下最强手,吃尽天下最好剑。我闭关转去练剑时,正是这个愈挫愈勇的手下败将替我守关。”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隋老头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对我也有一剑之恩。”

刘松涛摆摆手,“那是你俩的事,跟我没关系。”

洛阳瞥了眼徐凤年,后者立即噤声。

洛阳轻轻弹指,一物掠向刘松涛,后者接过物件,神情复杂,轻声问道:“是你?怎么可能?”

洛阳面无表情。

本来已经打算誓死一战的刘松涛哀叹一声,弹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都不会是那个人了。”

洛阳神情冷漠依旧,“没别的事情,你就赶紧滚。”

刘松涛捧腹大笑,然后一闪而逝。出城东行时,这位百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魔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还有比我更痴之人。”

洛阳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凤年,“娘们儿?”

真是记仇啊,怎么不说老子为了你平白无故摊上了刘松涛一剑?

徐凤年正想着怎么跑路,洛阳已经开口笑道:“黄河一剑,小女子铭记在心。”

徐凤年听到“小女子”三字,立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头低头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来的心?”

可能是临近上阴学宫的缘故,城中茶楼酒肆取名都颇为风雅,据说任意一家年老客栈的墙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写的断篇诗句。

尖雪酒楼在城中地处僻静,下雪时分,少有人出门遭罪,加上城中那场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变故,生意也就自然惨淡。掌柜的正郁郁寡欢,惦念着何时才能攒足银钱去买下那栋早就相中的小宅。这个年月岁岁太平,没了春秋时的兵荒马乱,多买些房宅总是不差。家里婆娘总埋怨给闺女准备的嫁妆肯定少了,撑不起脸面,比起邻里宋家差得太大。掌柜的作为一家之主,虽说一年到头做牛做马艰辛营生,可到底还是不好多说什么,倒是每天辛苦劳作,回家能喝上一杯闺女亲手煮的茶,也就没了怨气,犹豫着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画干脆卖了。当初从一个流落他乡的南唐遗民手中重金购得,如今确是能卖出个高价,可拗不过打心眼里喜欢。掌柜的叹息一声,人到中年万事休哪。他抬头看了一眼楼外暮色中飞雪的小街,搂了搂袖口,看到两人走入茶楼,赶忙迎客,生怕错过了这单无中生有的生意,也顾不得名声,热络笑道:“咱这楼里除了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两位客官要喝什么?”

等到掌柜的认清了两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轻公子哥还好,笑脸温煦,大冬天瞧着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门高墙里走出的温良世家子,可那个面带寒霜的女子就吓人了。掌柜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在不知为何白头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头雪花后柔声笑道:“劳烦掌柜的去温一坛子酒,怎么浓烈怎么来,要是有火炉就端个过来,放在桌下,咱们可以加些银钱。”

掌柜的赶紧搓手笑道:“不要钱不要钱,应当的。”

徐凤年和洛阳坐在临窗的位置。先前刘松涛莫名其妙就离城,看架势洛阳马上就要腾出手收拾自己,可当他和袁左宗都准备拼死一战,她又说喝酒去。徐凤年没有让袁左宗跟上,她说喝酒,那就大大方方喝酒,舍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没命,可跟洛阳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炉也架起,两人对饮,徐凤年举杯喝了一小口,哧溜一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轻声问道:“拓跋菩萨等了三十年[P72作“二十年”,P76作“几十年”,请统一。]的好事,被你搅黄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洛阳没有举杯饮酒,默然无语。

徐凤年又问道:“你去逐鹿山当了教主?是你派遣陆灵龟那伙人让我入山封侯?曹长卿愿意给你们魔教当客卿,逐鹿山愿意为西楚复国出力?不过说实话,我对西楚复国一点都不看好,当初徐骁灭掉西楚,之所以没有去南北划江而治,也是看出了大势所趋,没有称帝不过是让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为帝,更会让那帮百战老卒为了他屁股下那把龙椅死得一干二净。徐骁的小算盘向来打得噼里啪啦,不做亏本买卖。如今离阳王朝的赵家天子也不是什么昏君,勤政自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算曹长卿入圣,也无关大局。说不定离阳恨不得西楚大张旗鼓复国,一把大火烧掉一座粮仓,比起烧死散乱不堪的一丛丛杂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西楚复国,初期一定会万事如意,到头来难逃被朝廷起网捞鱼一锅端。这种缺德事情,元本溪谋划得出来,赵家天子也点得下头,党争都已经无敌手的张巨鹿更是可以运筹帷幄得尽善尽美。”

洛阳仍是闭目养神,伸出一指轻敲桌面,轻微的叩指声响,听不出什么韵律。

片刻之后,徐凤年骤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咙涌出一股鲜血,赶紧断开跟朱袍阴物的神意牵连,这才逐渐恢复清明,不由苦笑道:“很像是人猫韩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么都拿手啊。”

洛阳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了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写下“洛阳”两字。

徐凤年笑道:“我知道,大秦王朝一统天下后国都改名洛阳。”

洛阳嘴角翘起,一脸不加掩饰的讥讽,开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徐凤年被这个白痴问题给问得无言以对,可眼前这个女魔头跟新武评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萨斗过,跟第三的新剑神邓太阿斗过,把原先的第四洪敬岩硬生生拖拽下去,今天又跟刘松涛硬碰硬斗过,以后估计少不了还要跟武帝城那只老王八也斗上一斗,当今武评上的十人,难不成都要被她揍一遍才罢休?这得是多霸气的疯子?徐凤年心中哀叹一声,怎么偏偏在北莽就遇上了她,想当年城头上那个纯真的黄宝妆到哪儿去了?

徐凤年说出了最近猜想最多的一个疑惑,“逐鹿山出现在秦末,古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难道这个后世演化成魔教的逐鹿山,跟北莽公主坟一样都是大秦的余孽?”

洛阳放肆大笑,“余孽,这个点评真是一针见血!”

徐凤年很没有诚意地赔着笑出声,洛阳懒得理睬,一语道破天机,“刘松涛当初并没有被龙虎山借用数代祖师爷之天力谶语钉杀于龙池,而是去了烂陀山削发为僧,一躲就是将近百年,当年惨事都该放下才对。照理说早已可以放下屠刀即身证佛,去西天佛国占据一席之地,不知为何会走火入魔,这一路东行,半佛半魔,完全是脱缰野马,不合情理。以戒律严苛著称于世的烂陀山放之任之,中原佛头李当心也没有全力阻拦,更是有悖常理。不是僧人的刘松涛所求,或者说烂陀山所谋,可能会殊途同归。”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你跟我说这个,是还想着拉我去逐鹿山?”

洛阳不承认不否认,打哑谜。

徐凤年坦诚相对,“只要你不急着杀我就行。”

洛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玩味道:“你连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韩貂寺都能杀,会缺我这么一个?有一就有二,以你的凉薄性情,既然在黄河上结仇,不杀了我,接下来多半睡不好觉。”

徐凤年一边倒酒一边笑道:“杀人猫那是侥幸,没有吃剑老祖宗隋斜谷的借剑,就是我反过来被韩貂寺宰掉。杀你这种全天下坐四望三的神仙,我吃饱了撑着啊!只要你别跟我算旧账。说实话,我就算去逐鹿山当个挂名的王侯也无所谓,但是事先说好,我绝不会掺和西楚复国之事。我对曹长卿是真心佩服,可一事归一事,我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都没拿捏妥当,没那野心和本事去逐鹿天下……”

洛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双指旋转瓷杯,冷笑道:“刘松涛有句话说得对。”

酒尚温热,气氛则已是冷得不能再冷。

徐凤年见她不愿多说,悄悄喝过了几杯酒后,跟掌柜的付过银钱就离开尖雪茶楼。

洛阳没有阻拦,又伸手蘸了蘸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秦。

徐。

洛阳平静说道:“原来都是‘三人禾’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本来不是这样的。”

这个魔头做出了一个谁都猜想不到的动作:将下巴搁在桌面上,闭上眼睛,仿佛一个疲倦至极的寻常女子,久久没能等到心仪之人归乡。

风雪夜归人。

徐凤年站在门口,铺满青石板的小街上不见行人,捧手呵了一口气,都是酒气。看到徐凤年安然无恙从尖雪茶楼走出,已是北凉骑军统领的袁左宗如释重负,两人相视一笑。少年戊驾车驶来,徐凤年跟袁左宗坐入马车,还得赶在夜禁闭门之前出城。

这次匆匆忙忙赶来观战,没有后顾之忧,顾大祖、黄裳等人已经在褚禄山安排下秘密赶赴北凉,据说那座采石山几乎拔地而起,只留下一些关系不深的清客散人,这帮人算是有幸鸠占鹊巢,至于徐瞻、周亲浒等人的去留,徐凤年没有上心,倒是那个少年李怀耳,听说执意要跟黄裳一起北奔,要去北凉瞧一瞧边塞风光,家有双亲才不远游,既然双亲已是不在人世,这个少年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了,徐凤年也不拦着。

马车中,袁左宗欲言又止,徐凤年如今不跟袁二哥见外,竹筒倒豆子,将大致状况说了一遍,袁左宗听完以后啧啧称奇,没想到刘松涛的身份如此惊世骇俗,不光是魔教上任教主,还是烂陀山上本该成就佛陀境界的高僧,魔佛一念生灭之间,在刘松涛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佐证。不过更让袁左宗诧异的还是白衣洛阳,北莽第一的大魔头,跑来离阳江湖当了逐鹿山第十任教主,结果闹出一场九、十[章标题。]之争,真是世事难料。徐凤年掀起帘子,远远望了一眼风雪中的茶楼,苦笑道:“你怎么天天被人一剑穿心。换了别人,哪能坐下来与人喝酒,早就痛不欲生地躲起来疗伤了。也就是你,无愧‘洛阳’二字。”

徐凤年重复了“洛阳”二字,呢喃道:“大秦王朝在鼎盛时,那位被誉为千古一帝的男人不顾非议,硬是将国都改名洛阳,后世都说有违天理,此举埋下了大秦三世而亡的伏笔。此后更是为了一个名字没有载入史册的狐媚女子,点燃了一千八百座烽燧狼烟,更是被视为昏聩至极,真不知道怎样倾国倾城的女子,才能让大秦皇帝如此行事。一个女子陪着他打下天下,另一个女子葬送了天下,如果我生在八百年前,真想当面问一问那个秦帝,新欢旧爱,到底更钟情哪个一些。”

袁左宗一笑置之,没有搭腔。与卢升象这类春秋名将并肩齐名的袁白熊,此生不曾传出有任何一个被他思慕的女子,似乎从未为情所困。窗外有隼扑帘,徐凤年笑着掀起帘子,从隼爪上解下细狭竹节,让这头凉隼展翅离去,看完密信,忧心忡忡皱眉道:“王小屏不知怎么回事,跟刘松涛对上了,互换了一剑,这位道门符剑第一人好像受伤不轻,不过好在刘松涛没有下死手,反而掳走王小屏一起东行。我不觉得这是惺惺相惜,就算暂时是如此,刘松涛疯疯癫癫,武当山好不容易在骑牛的之后出了个王小屏,说不定就断在刘松涛手上。可我怎么拦?”

袁左宗摇头道:“拦不住,也不用拦。剑痴王小屏是生是死,自有天数。一个疯一个痴,说不定就是一场命里有时终须有的际遇。李淳罡老前辈有邓太阿接过剑,百年前便悄然跻身陆地剑仙的刘松涛,说不定也想有一位江湖新人接过他的剑。说实话,袁某人当年也就是因为军阵厮杀适宜用刀不宜用剑,否则说不定如今也会是一名三脚猫功夫的剑客了。剑道之所以能屹立江湖千年而不倒,独树一帜,可以自立门户去跟三教圣人争高低,确实有它自身的独到魅力。殿下,你不练剑,可惜了。”

徐凤年自嘲道:“练剑最是不能分心,我是根本不敢练啊,万一半途而废,还不得被人骂死和笑死。”

袁左宗不再言语,这类涉及情感的私事,他不愿掺和。北凉英才武将层出不穷,恐怕就数他袁白熊最为不懂结党营私,这一点别说钟洪武、燕文鸾两位多年培植嫡系的功勋老将,就算是北凉四牙都不敢跟袁左宗比拼谁更孑然一身。但越是如此,袁左宗当初只身一人去接手钟洪武的骑军,竟然没有一人胆敢造次生乱,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人给钟洪武设的套,无形中就落了空,解甲归田的钟洪武出乎寻常的安分守己,这让徐凤年哭笑不得,只能暗叹一句袁二哥实在太过阳谋霸气。而褚禄山担任整个北凉道仅在节度使和经略使之下的北凉都护,大权在握,据说私底下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这大概能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清凉山隐约成为李义山之后首席幕僚的陈亮锡,最近跟褚禄山就有几场不深不浅的应酬,而豪阀出身落魄异乡的徐北枳则截然相反,跟许多寒士交好。一尾家鲤,一尾野鲤,暗中较劲谁更率先跳过龙门吗?

徐凤年摸了摸额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头疼。抬手时,袁左宗瞥见几缕红绳如鲜活赤蛇萦绕殿下手臂,缓缓游移,袁左宗会心一笑。

落雪乱如絮,帘子外头少年戊在哼唱那首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无用歌》,就是跑调得厉害。


上阴学宫蔚然深秀,但是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绵延千年的学宫竟然始终是私学。历代掌控上阴学宫辖境的君王,不论雄才大略的明主还是不思进取的昏君,都不曾试图插手上阴学宫,也许有过一些小动作,到底都没有成功。上阴学宫一直游离庙堂之外,被誉为学宫只要尚存一楼一书一人,便是中原文脉不断。哪怕大秦之后唯一统一中原的离阳王朝,对于上阴学宫一样以礼相待,虽说都是虚礼,不耽误背后扶植国子监和姚家家学与上阴学宫抗衡,希冀打造出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但明面上,还是给了上阴学宫许多特赐恩典。像那位不幸暴毙的皇子赵楷就曾在学宫内拜师求学,当世学宫大祭酒也贵为半个帝师,如今哪怕朝廷开科举取士,国子监分流去不少读书种子,上阴学宫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文坛执牛耳者。

这两年学宫新来了个女祭酒,讲学音律,学子们都喜欢尊称她为鱼先生,为其趋之若鹜。学宫祭酒多达数百人,但一半都在闭门造车钻研家学私学,只有大约一百六十位稷上先生配得上“先生”一词,开坛讲学,术业有专攻,这期间又有许多先生授课门可罗雀,被众多稷下学子偷偷取笑不过猫狗两三只,只是对牛弹琴的勾当。鱼先生却不一样,精于音律,传道授业深入浅出,并非是那沽名钓誉的两脚书柜。相传她爹便是上阴学宫出身的栋梁之才,娘亲更是西楚先帝推崇备至的女子剑侍,西楚覆灭,身世凄凉的女子托庇于学宫,情理之中,加上她又是这般清水芙蓉的才貌俱佳,自然而然让人敬佩其学识,爱慕其姿容,怜悯其家世,这两年不知多少学子为她朝思暮想,如痴如醉。

一场婉婉约约的新雪不约而至,雪花不大,怯怯柔柔,比起初冬那场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就显得可人许多。今天鱼先生说是要赏雪,停课一天,这让慕名而往的学子们大失所望。学宫依山而建,有三座湖,各自独立,不曾相通。大先生徐渭熊那栋小楼毗邻的莲湖向来如同禁地,人去楼空之后,更是无人问津。仗胆湖湖畔系满小舟,密密麻麻,以供士子学生乘舟泛湖,在小舟上架炉煮酒赏雪,自是一桩不亦快哉的乐事,只是小舟一多,如同棋盘下至收官,棋子繁多星罗密布,美事就没预想中那般妙不可言了。另外一座小巧玲珑的佛掌湖,冷清寥寥,缘于此湖为私人拥有,就算钱囊鼓胀的世家学子,也是有银子买猪头没本事进庙烧香,只能遥遥望湖兴叹。佛掌湖离岸百丈内,闲杂人等都不可擅入,这会儿湖边凉亭内坐着个捧白猫的腴艳女子,姿容生得狐媚妖娆,气质却是冷漠疏离,越发让人心生征服的念头。女子裹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白狐裘,略显臃肿的白猫懒洋洋窝在她胸前狐裘内,打了个哈欠,惹人喜爱。

亭子内外有七八个稚子孩童在嬉戏打闹,都是在学宫定居授业多年的稷上先生们的孩子,佛掌湖的主人对于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网开一面,从不拒绝他们临湖玩乐。对于这个被设为私人禁地的佛掌湖,世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被南唐皇室遗老重金购置,有说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祖业,更有说是大秦后人的私产,众说纷纭,至于为何取名古怪的佛掌湖,也有许多让人津津有味的考据,五花八门,几乎自成一学。抱猫的白狐裘女子眉目冷淡,蓦然嫣然一笑,她看到一个扎羊角丫儿的小女孩,似乎打雪仗时给一个手劲大的男孩打中了脸,一怒之下,就冲上前去,对着那个原本得意大笑的同龄人就是一腿扫去,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孩给直接掀翻在地上,羊角丫儿女孩犹不解气,见他挣扎着起身,一巴掌又给打翻在地,男孩儿一愣之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女孩叉腰而立,气势汹汹环顾四周,大有本女侠天下无敌好寂寞的气概。

亭中女子眼神迷离,轻声笑道:“真是寂寞啊。”

凉亭外响起一个天生能给女子温暖感觉的舒服嗓音,“鱼先生也会寂寞?”

女子揉着白猫脑袋,皱了皱眉头,转头时已经敛去笑意,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俊雅脸庞。齐神策,是一个父辈给名字取得极大的年轻男子,旧西楚人氏,爷爷齐渡海是西楚国师孙希济的得意门生。齐神策的父亲在妃子坟一战中,几乎让袁左宗全军覆没,可惜那一战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在整个棋局全盘上仍是拖累了西楚大势,之后在西垒壁一战,这名武将陷阵战死,马死下马战,身受十数北凉刀,算是将功补过,虽死犹荣。在上阴学宫,西楚遗孤本就高人一等,齐神策如此显赫又悲壮的家世,本身又不负家学,年少时便被孙希济亲口称赞为神童,上阴学宫都知道他对同出西楚的鱼大家是志在必得,大多也都乐见其成。

狐裘女子礼节性一笑,便不作声。齐神策笑着走入凉亭,没有擅自坐下,斜靠亭柱,嘴角噙笑,非礼勿视,视线没有停留在女子身上,而是举目望湖,落在寻常大家闺秀眼中,十成十的风流不羁。

佛掌湖边上竖有一块古碑,是那大秦小篆,一名悄悄进入上阴学宫的白头年轻人就蹲在碑前,伸手擦去积雪,露出岁月斑驳的十个字:如来佛手掌,五指是五岳。

孩子们大多性子活泼跳脱,手脚和眼光都闲不住,一下子就发现这个陌生人,那个拳打脚踢了男童的女侠羊角丫儿一马当先就跑过去,身后跟着几个玩伴给她摇旗呐喊,白头白衣的年轻人恰好站起身伸懒腰,两两对视,大眼瞪小眼,小丫头片子眼神警惕,恶狠狠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来佛掌湖?!”

凉亭这边,也看到那幅场景,齐神策无奈摇头,觉得那个身材修长的陌生男子实在是无赖了,不知说了什么,竟然让身前小女孩气恼得拳打脚踢,而那人便弯腰伸出一手抵住羊角丫儿的脑袋。

这般孩子气的年轻人,就算白了头,能成什么大事?

结果那王八蛋的大声喊话让温文尔雅的齐神策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鱼幼薇,咱们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这孩子问我是谁,我说是她爹,她就打我。你怎么教的孩子!”

齐神策若是那种一气之下自毁斯文的人物,也就没办法在上阴学宫享誉盛名了。齐家子弟在西楚做武将,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为文臣,运转如意,摇身一变,就成了唾面自干的好好先生,这恐怕也是齐家当年能在西楚皇朝长盛不衰的秘诀。齐神策面如冠玉,腰间悬一柄长剑。书生挎剑是学宫常态,更有甚者,还有分明手无缚鸡之力还要背一柄大斧的滑稽学子,上阴学宫对此素来宽松,只要别拎兵器伤人,哪怕一口气携带十八般兵器也不阻拦,但大体而言,稷下学士仍是以佩剑居多。

齐神策眼见那名男子缓缓走来,一路上羊角丫儿小姑娘怀恨在心,不停捏雪球砸在他身上,这家伙也不恼火,任由一颗颗结实雪球在身上碎开,临近凉亭,伸手拍去满身积雪碎屑,晃了晃脑袋,靴子在台阶棱角上刮了刮,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货色。羊角丫儿犹自碎碎念,亭外积雪渐厚,被她卖力滚出一个得双手捧住的硕大雪球,想要给这个可恶的浪荡子致命一击,可跑得太急,雪球太沉,台阶积雪滑脚,一个踉跄就要摔在台阶上,背对小姑娘的白头年轻人向后轻巧伸出一脚,垫在她额头,止住她的前扑势头。小姑娘自觉在玩伴眼前失了脸面,捧住这家伙的腿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他跳着转身,弯腰拧住她的耳朵,一大一小僵持不下,比拼耐力,两人用眼神讨价还价是他先松手还是她先松嘴,羊角丫儿毕竟是个吃不住生疼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先投降,仍是给那光长岁数不长品德的无赖在红扑扑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小丫头伤心欲绝,哭得好似给采花贼污了清白,给天然媚意的狐裘女子放下白猫,站起身搂在怀中才好受几分。

齐神策心中哀叹,自己跟这类乡野村夫般的货色争风吃醋,也太可笑了。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气愤此人的言语无礼,齐神策平静问道:“满口胡诌污人名节,大丈夫所为?”

不料那混账笑眯眯开口就伤人,“我一只手就能打你这种文雅君子五百个,你说我是不是大丈夫?”

鱼幼薇怀中羊角丫儿虽然把这家伙当作今天的生死大敌,可有仇报仇,她对齐神策这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也没好印象,家里双双是稷上先生的爹娘就时常私下腹诽,看不惯他一味崇古故作清高的做派,耳濡目染之下,小姑娘就把齐神策划入娘娘腔一列,听到那个陌生人让齐神策吃瘪,立即就捧场地嘿嘿笑出声,偷偷竖起大拇指,不言而喻,咱们仇家归仇家,可你如果真敢动手教训姓齐的,本女侠肯定帮你拍手叫好。

齐神策洒然一笑,“匹夫一怒,也无非是敌我一方血溅当场,这种快意恩仇,对国事天下事皆是于事无补。”

那人仍是泼皮无赖的粗俗言语,“亭中就咱们两个爷们儿,老子一巴掌拍断你三条腿,还谈什么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羊角丫儿抬起头轻声问道:“鱼姐姐,三条腿蛤蟆我倒是听说过,怎么还有三条腿的男人?”

鱼幼薇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摇头不语。

齐神策一根手指悄悄抹过剑柄,温颜笑道:“这位公子果真能一只手打我五百个齐神策?”

那人面露凝重,沉声问道:“你就是齐神策?”

不与鱼幼薇对视的齐神策嘴角翘起,终于展露出豪阀王孙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倨傲。在外人面前要保持圣人教诲的君子风度,在眼前这个草包面前要是只有温良恭俭让,说不定还要被继续挑衅下去。齐神策一向擅长对症下药,知道这种根基飘摇的半桶水子弟,有些小钱小权就目中无人,只知道欺软怕硬,不吃过疼就不长记性。齐神策能够在上阴学宫如鱼得水,跟许多稷上先生都成为忘年交,除了他自身才学深厚之外,齐家在西楚大厦倾覆后仍然“野草”丛生茂盛如故,更是关键所在。世族之根本,在于迎风不倒,任你王朝兴亡荣衰,我自做我自家学问,皇帝君王们还得每每礼贤下士。春秋十大豪阀大半凋零,在于太过树大招风,在于徐骁那个瘸子人屠太过狠辣,齐家这类离顶尖豪阀恰巧还差一两线的华腴世族,就要得天独厚许多,既当不成出林鸟,也不会被新王朝忽视小觑。齐神策有自知之明,你们心底可以不当我一回事,嫉妒一句我齐神策装腔作势,可万万不敢不把我背后的齐家当一根葱。

不承想那家伙才一本正经说话,就立即破功,“叫齐神策啊?第一次听说。名字挺好,人不行。”

羊角丫儿原本以为又是一个趋炎附势的,正大失所望呢,听到这话,忍不住捧腹大笑,唯恐天下不乱,娇小身躯在鱼幼薇怀里欢快打滚。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齐神策在心仪女子眼皮子底下三番五次被羞辱,书生下厨斯文扫地,当下手指弹剑,冷笑道:“有没有听说过齐神策不重要,腰间佩剑名玲珑,出自东越剑池,薄有名声,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听说?”

那人破天荒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态,轻声笑道:“李淳罡的木马牛,黄阵图的黄庐,吴家剑冢的素王,卢白颉的霸秀,都听说过。玲珑?身段玲珑的女子,见过很多,摸过不少。”

齐神策气极反笑,不再做口舌之争,打算直接玲珑出鞘拾掇拾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在此时,被稷下学士尊称鱼先生的狐裘女子叹气道:“别玩了。”

齐神策一头雾水之时,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鱼幼薇轻声说道:“齐公子,劝你别出剑,省得自取其辱。”

这回轮到居高临下的齐神策如临大敌。家世熏陶,察言观色只是入门功夫,早就修炼得比一身不俗剑术还来得炉火纯青,身后鱼先生明明知道他齐神策的剑法,在上阴学宫年轻一辈中无疑是佼佼者,仍是用了自取其辱四字,犹如大槌撞钟,让齐神策晕晕乎乎,争强斗胜之心散去大半,当务之急是找个台阶离开凉亭,人情世故里的台阶,可比脚边不远处实打实的凉亭台阶难找百倍。好在那白头年轻人微笑道:“人和剑都不咋的,但眼光不错,不过奉劝一句,以后离鱼幼薇远点,我就不跟齐家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这人就擦肩而过,两根手指拎起那只在上阴学宫比玲珑剑还来得出名的武媚娘,恶作剧地丢出凉亭,白猫滚白雪,这一幕看得人目瞪口呆,偏偏对心爱白猫极为宠溺的鱼幼薇只是幽怨一瞪眼,没有出声斥责。齐神策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公子既然连齐家都不放在眼里,那我拭目以待。”

羊角丫儿愣愣看向这个无法无天的登徒子,径直坐在了鱼姐姐身边,朝自己笑道:“这位拳法凌厉腿法无双的女侠,恳请让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行不行?”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离开鱼幼薇温暖怀抱,小手使劲一挥,如同将军挥斥方遒,蹦蹦跳跳离开凉亭,“准了。”

离了亭子,一堆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便是那个被小女侠一腿扫地的孩童,也不记仇,屁颠屁颠跑来蹲在一起,看到她生气,装傻呵呵一笑,羊角丫儿一脸凶相冷哼一声撇过头,嘴角翘起微微笑。

一个把齐神策视作长大后非他不嫁的小女孩怯生生打抱不平:“那个家伙是谁呀,怎么那般无礼,齐公子肯定是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否则以齐公子的剑术,一剑就将他挑落到佛掌湖啦。”

羊角丫儿白眼教训道:“没听鱼姐姐说齐神策出剑是自取其辱吗?你这个小花痴,早跟你说齐神策是绣花枕头,你喜欢他作甚?他那些诗词也就是狐朋狗友鼓吹出来的玩意儿,当初莲湖边上的徐大家都评点过一文不值了。”

小女孩气鼓鼓,却也不敢反驳。

似乎早早老于世道的羊角丫儿啧啧道:“虽说那个白头跟我结下大仇,迟早有一天要被我一顿痛打,可我这会儿还是很服气的,他可是放话说不跟齐家计较,而不是跟齐神策不计较,你们听听,多爷们儿!”

一个憨憨的小胖墩儿纳闷道:“不都一样吗?”

“你爹学问忒大,怎生了你这么个一天到晚就知道贪嘴偷食的呆头鹅?”老气横秋的羊角丫儿一拳砸过去,小胖墩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眼眶湿润,想哭又不敢哭。

闷了半天,小胖墩哭腔道:“我今年也作过诗了!”

在古风古意的上阴学宫,这些个大儒文豪的孩子,要是十岁之前都没能作诗几首,那可是要被笑话的。

羊角丫儿撇嘴道:“狗屁不通,那也叫诗?”

小胖墩擦着眼泪小跑回家,去跟爹娘哭诉。

羊角丫儿讥笑道:“看吧看吧,跟那个齐神策是一路货色,斗嘴不过,也打不过,就喜欢找长辈搬救兵。”

其余孩子都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亭中。

鱼幼薇看着他,不说话。

春神湖离别后相逢,徐凤年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在上阴学宫为人师的鱼大家,正儿八经开口第一句话就极其大煞风景,“上阴学宫有个叫刘文豹的老儒生,给了我一些名字,你看有没有熟识的,我不是很信得过刘文豹的点评,如果有,你给说说看,如果跟刘文豹说得八九不离十,那这些人我都要按图索骥地来一次先礼后兵,甭管是千里马还是百里驴十里犬,先弄去北凉再说。不过既然刘文豹点了他们将,估计都是有些墨水学识的郁郁不得志之辈,也乐得去北凉捞个官当当。大祭酒那边,你去说一声,要是拉不下脸面,也没关系,我稍后自己找上门去。”

鱼幼薇平淡问道:“说完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冷冷清清说道:“那世子殿下可以走了。”

徐凤年沉默了一炷香工夫,说了一个“好”字,轻轻起身走出凉亭。

飞雪压肩,白不过白头。

上阴学宫有座记载先人圣贤功德的碑林,非礼勿视非礼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进入,徐凤年钻研过学宫的地理舆图,驾轻就熟,本以为一路上会受到阻拦,少不得一番波折,可当他进入碑林,天地孤寂只剩飞雪,他的足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随即被连绵雪花覆盖。之前他去了趟二姐求学居住的莲湖小楼,小坐片刻,亦没有人出面指手画脚。

徐凤年走入记载先人圣贤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铭文多为墓志铭,只是坟却往往不在碑后,碑林就像一部另类的青史,一座座安静竖立在上阴学宫后山。徐凤年在一座格外纤小的石碑前面蹲下,拿袖子擦去积雪,碑上墓志铭字迹有大秦之前玉箸体的丰韵。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簌簌而落的雪絮,挑了身边一座相对雄伟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望去,一个披蓑衣的娇小身影蹒跚而来,手臂挽了一只覆有棉布的竹篮,走得艰辛吃力,途经徐凤年身边,才要蹲下,好似瞧见一双黑眼珠子悬在空中,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凤年站起身抖去满身积雪,一脸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识的羊角丫儿拉起身,他本以为小姑娘会这么径直走过去,不承想她恰巧就在这座石碑前停下。让她受了一场虚惊,羊角丫儿拍了拍胸脯,瞪了一眼神出鬼没的白头仇家。徐凤年一经询问,才知道无巧不成书,小姑娘姓欧阳,祖籍泷冈,身后碑铭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读之都为之泪下,徐凤年本以为是文辞如何超然脱俗,读后才知道有如一封家书,有如家长里短的唠叨琐碎,初时并无感触,只觉得质朴平白,读过一遍便抛之脑后。如今及冠之后,遭逢变故,这会儿帮小姑娘擦去雪屑,回头再读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让那个小姑娘看到脸庞。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岁月,祖辈逝世,她还未出生,自然没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学宫长大,又是无忧无虑。她放下篮子后,就自顾自碎碎念,徐凤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爷爷的忌日,此地确是一座坟墓,只是爹娘远行,就叮嘱交代了她今日来上坟,不料一场不期而至的降雪,让小姑娘吃了大苦头,这一路上骂了老天爷无数遍。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能说话的家伙,对着墓碑轻声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说过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没有一个字刻意谀墓,是顶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这些,只觉得爹写得简致恬淡,就跟他教书授业一般,总是说不出大道理,这么多年在学宫里也没教出几个拿得出手的得意门生,要不是徐大家替他说了句好话,前些年家里都要揭不开锅啦。我娘装嫁妆的那个盒子,也越来越空,我小时候还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头上别满簪子玉钗,这会儿不行啦。”

徐凤年柔声笑道:“你这会儿也还是小时候。”

姓欧阳的羊角丫儿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有些时候嘴毒,跟吃了青蛇蜈蚣蝎子似的,能把咱们学宫的齐大公子都气得七窍生烟,但也嘴笨,哪能这么跟女子说话,我看呀,你肯定在鱼姐姐那边没讨到好,是不是?”

蹲着的徐凤年双手插袖横在胸口,微笑道:“我吃了青蛇蜈蚣,你吃了乌鸦?”

小姑娘聪慧,扬起拳头,故作凶神恶煞模样,“你才乌鸦嘴!”

徐凤年笑眯起眼,这一瞬,便显得眼眸狭长而灵性,整张俊美脸庞都洋溢着暖意,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那个阴柔戾气十足的北凉头号纨绔。公门修行最是能够历练一个人的眼力道行,当别人削尖脑袋想要跳进官场染缸,徐凤年早已在缸子里看遍了光怪陆离的好戏。身旁羊角丫儿虽然行事如同女侠,像个孩子王,可衣衫单薄,此时身上所披过于宽松的蓑衣更是破败,家境显然比不得佛掌湖边上的同龄人,再过个五六年,孩子们知晓了世上那些软刀子的厉害,恐怕就要反过来被当初两小无猜的玩伴所欺负。上阴学宫虽自古便是做学问的圣地,可既然百家争鸣,必有纷争,例如春秋大乱时兵家尤为鼎盛,哪怕是滥竽充数之辈,都能纷纷被春秋诸国当成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雄才抢走,不过当时这拨盲目哄抢,倒也还真被几国给捡漏几次。如今天下大定,书生救国的场景,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稷上先生和稷下学子大多蛰伏,难免纠缠于柴米油盐和蝇营狗苟,刘文豹举荐十数人,势单力薄,大多如此,抑郁不得志,蹉跎复蹉跎而已。

羊角丫儿提起篮子问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凤年摇了摇头,“就要离开学宫了。”

她皱了皱已经有一对柳叶雏形的精致眉头,低头看了眼竹篮。穷孩子早当家,篮子里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费了,可她胃口小,虽说冬天不易坏,毕竟餐餐温热,也就坏了味道,当然主要是她觉得一个人返身走这一两里路,委实无趣,归程有个说话的伴儿,总好过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徐凤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顿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儿大将风度地打了个响指,还是那句俏皮口头禅:“准了。”

风雪归路,羊角丫儿脚上踩了一双质地织工俱是不错的蛮锦靴子,只是多年不换,缎面绸子就磨损得经不起风雨,从家中走到这座道德林,已是几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恼方才下厨匆忙,出门时忘了换鞋,既心疼又自责,不过想到即将过年,娘亲允诺正月里会给她买一双新鞋子,就有些期待。

徐凤年接过了竹篮子,让她走在自己身后,在碑林冷不丁捡到一个大活人,小姑娘兴致颇高,也没有交浅言深的忌讳,自报家门之余,都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她爷爷是两袖清风的旧北汉大文豪,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是在国灭前夕,在庙堂上给一个姓徐的大将军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罢官,还差点砍了头,到了学宫,讲授王霸义利,也被排挤,她爹接过家学衣钵,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凤年跟她到了与几位稷上先生共居的两进小院,其余几位学宫祭酒大多窗纸也透着股喜庆,唯独她家门前只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后不见绿意,只留藤枝,更显惨淡。小姑娘倒是安贫乐道,估计是随了爹娘的性子,走过葡萄架时抬头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夏天才好,摘下两三串,去佛掌湖里搁上一个时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凉的时候,我爹总让我给他摇扇子赶蚊子,我不大乐意的。”

里屋两间,外头狭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儿换了双靴子,架起火炉,把湿透的靴子放在火炉边上,然后就去揭篮子里的温热食物,让徐凤年自便。他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闺房”一角,小桌小柜,简陋洁净。

天渐暮色,只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几分,院子里其余几家都房门紧闭遮挡风雪。徐凤年正在打量时,吱呀一声,对门打开,跑出那个先前在湖边被羊角丫儿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红齿白,长大以后多半会是个风骨清雅的俊俏书生。小男孩儿不记仇,本来想着吃过饭,就跑去对门找青梅竹马的女孩,哪怕不说话,甚至要冒着被她揍的风险,只要看几眼也好。可当孩子看到那个在亭子里惹恼了齐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门口,进退失据。一位手捧古卷轻声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来到门口,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见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徐凤年,略作思量,握书一手负后,潇洒跨过门槛,临近欧阳家的房门,笑道:“小木鱼,家里来客人了?”

文雅男子客气说话间,跟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徐凤年也站起身,不失礼节称呼道:“见过稷上先生。”

这个说法中规中矩,好处在于怎么都不会出差错,朝野上下都笑言学宫里扫地打杂的,到了外边,都能被尊称为先生。绰号“小木鱼”的羊角丫儿从灶房探出小脑袋,笑呵呵道:“秦叔叔好。”

客套寒暄几句,姓秦的先生就转身离去,关门时声响略大了一些。羊角丫儿这才哼哼道:“这家伙几乎算是齐神策的御用帮闲,隔三岔五就互赠诗词,学识是有几分,风骨是没有半点的。这些年挣到不少润笔,三天两头跑我家来说要搬走了,嘴上说是远近不如近邻,如何如何不舍得,可每次说来说去,都会说到住的私宅跟王大祭酒离得不远,嘿,是跟我爹娘炫耀他的家底厚实哩。”

徐凤年拿过饭碗,细嚼慢咽,抬头跟站着吃饭的小闺女笑道:“要见得别人好。”

小姑娘白眼道:“就你大道理多。”

徐凤年一个蓦然转折,坏笑说道:“不过诗词相和一事,如今除了离别赠友,作得最多的也就是文人骚客跟青楼名妓了,也不知道你这个秦叔叔跟齐大公子是谁嫖谁。”

羊角丫儿听得小脸蛋一红,不过眼眸子泛着由衷欢喜,笑道:“你真损。”

吃过了饭食,小姑娘很不淑女地拍拍圆滚肚子打了个饱嗝,徐凤年接过碗筷就要去灶房,羊角丫儿一脸看神仙鬼怪的震惊表情,双手端碗拿筷的徐凤年笑道:“君子才远庖厨,你觉得我像吗?”

小丫头一脸沉痛道:“鱼姐姐遇见你,真是遇人不淑。”

徐凤年笑道:“是啊。”

慢悠悠洗过了碗筷,徐凤年拿袖子当抹布擦干手,小姑娘坐在火炉边上托着腮帮发呆,徐凤年还是坐在那条小板凳上,小姑娘瞥了眼门外的飞雪绵密,无奈叹气道:“要是没下雪,晚上就能数星星了。我能数到一千多,厉害不厉害?”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厉害。”

羊角丫儿撇嘴道:“没诚意。”

徐凤年跟着她一起望向门外,一起沉默不语,许久后轻声道:“小时候听大人说,晚上的星空,就是一只停满萤火虫的大灯笼。”

小姑娘嘿嘿笑道:“我夏天见着萤火虫都是见一只扑杀一只的。”

徐凤年瞥了一眼坏笑的羊角丫儿,“以后谁娶你谁倒霉。”

小姑娘托着腮帮,伤春悲秋道:“谁说不是呢。”

黄昏中,一位清癯老者缓缓步入院中,青衫麻鞋,腰间悬了一枚羊脂玉佩。学宫数千人,羊角丫儿自认过目不忘,但还是不认得这个老爷爷。徐凤年倒是认识,一只自以为顶尖国手的大臭棋篓子,当年在清凉山顶跟徐骁厮杀得旗鼓相当,擅长悔棋,徐凤年观战得头大如斗。不过这位老人,却是二姐的师父,天下精于王霸之争的当之无愧第一人。

在羊角丫儿的侧目中,老人大大咧咧坐下,厚颜无耻问道:“小丫头,还有吃食否?”

小姑娘虽然泼辣,家教其实极好极严,起身笑道:“老先生,我家有的。”

徐凤年伸手一探,将这位曾经差点成为上阴学宫大祭酒的老人腰间玉佩悄悄夺在手中,递给小姑娘,“不值钱的白玉边角料,就当我跟老先生的饭钱了。”

老人脸色如常,笑着点头,不给小姑娘拒绝的机会,“不收下,我可就不吃了。”

小姑娘使劲摇头,一本正经说道:“咱们都别这么俗气行不行?”

徐凤年和王祭酒相视一笑。

徐凤年没有把玉佩还给祭酒,后者等小姑娘去灶房捣鼓饭食,平静问道:“我有六百人,北凉敢吃?”

徐凤年想了想,“只有饿死的,没听过有撑死的。”

老先生摇头沉声道:“未必啊。”

徐凤年笑道:“这些人最后能到北凉的,有没有一半都两说,撑不死北凉。”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倒也是。”

羊角丫儿善解人意,也不在乎两个客人喧宾夺主,见他们摆出一副挑灯夜谈的架势,就在厅堂里点燃两根半截粗壮红烛,自己去闺房翻书,房门半掩,透出一丝缝隙,她舍不得点灯,就偷偷蹲在门口,借着那点儿微光昏晕吃力读书。

上阴学宫的祭酒和先生多如牛毛,真正当得“大家”二字评语的寥寥无几,王祭酒当年赢了名实之辩输了天人之争,败给当今学宫大祭酒,论分量,在学宫里仍是稳居前三甲,若说纵横机辩之才,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此时王祭酒弯腰伸手,在火炉上烤火,映照得他那张沧桑脸庞熠熠生辉,偶尔从碗碟里拈一颗花生丢入嘴中。

徐凤年坐在小板凳上,拎着小姑娘那双最心爱的蛮锦靴,掌握火候,离了炉中烧炭有一些高度,慢慢烘烤。如此一来,两个人不管身份如何煊赫,都有了一股子活生生的乡土气,不像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的泥塑菩萨。

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哪怕当下局势已经迫在眉睫,称得上是燃眉之急,可毕竟世事不如手谈,悔棋不得。王老祭酒这一次郑重其事,心情并不轻松。书生纸上谈兵,经常眼高手低,王祭酒终其一生钻研纵横捭阖术,可再好的谋划,也得靠人去做,棋盘上落子生根,不能再变,可大活人哪里如此简单,有谁真心愿意当个牵线傀儡或是过河卒子,这也是王祭酒对对弈一事从来凑合马虎的根源所在,棋盘棋子都是死物,否则拣选治国良才,随便从棋待诏拎出几个久负盛名的大国手不就行了?

躲在门后借光读书的小姑娘翻页时,瞥了眼门外的白头男子,对他讨厌肯定是讨厌不起来的,可要说是情窦初开的喜欢,也不会,一来她还小,二来男女之事,不是另外一人如何之好,就一定会喜欢,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谁能说得清。羊角丫儿被自家的书香门第耳濡目染,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会找一个像她爹的读书人,屋外大堂里温暖俊哥儿,好是好,可惜不是她的菜呀。小姑娘本就没有偷听的意图,收回浅薄如笺的思绪,下意识伸指蘸了蘸口水,轻轻翻书,含在嘴里,然后咂吧咂吧,满嘴墨香,又自顾自嘿嘿一笑。爹娘总说她这个习惯不好,藏书不易,毁书可憎,可小丫头片子哪里管得着这些,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她爹也就故作眼不见心不烦。

厅堂中,王祭酒终于缓缓开口,“不虑胜先虑败,咱们先往坏了说。六百人,先生学士大概是二八分,其中稷下学士这两年有小半被我用各种借口丢到了旧蜀、蓟州和襄樊等地游学讲学,稷上先生有一半都在北凉八百里以内开设私学书院,或是依附当地权贵。这些人进入北凉,相对轻松,可也不排除朝廷暗中盯梢的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这些人尚且如此,更别谈还逗留学宫的,都是刀俎下的鱼肉。徐赵两家情分用尽,如此大规模的迁徙,不说沿途道州府县的刁难,恐怕连赵勾都要出动,这帮比起娇弱女子好不到哪里去的先生士子,可经不起铁蹄几下踩踏,说难听一点,稍微精锐的离阳甲士一矛戳来,都能挑出一串糖葫芦。殿下说不足半数到达北凉,并非危言耸听。”

徐凤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离阳铁骑和精于暗杀的赵勾是吃惯了荤的,可咱们北凉的密探谍子就是吃素的了?咱们当年大碗吃肉的时候,他们还不得眼巴巴在旁边等着喝汤?我师父曾经针对此事,专门留下一个锦囊,如今已经开始展开对策。地利在离阳那边,但天时人和两事,不说尽在北凉,但比起前些年那般捉襟见肘的窘况,还是要好上一些。先是当初北凉出动袭掠北莽边境数镇,二姐更是带兵一路杀到了南朝都城,让北莽疲于应付;再有魔头洛阳在去年用了一年时间悍然南下,诱杀了无数铁骑精兵。北凉豢养了大批江湖鹰犬,以前都用作提防针对北莽江湖势力南下渗透,生怕这群亡命之徒不去杀戒备森严的权臣功勋,专门拣选仅在流品门槛徘徊的软柿子下黑刀子,这会儿就可以抽调到离阳境内。北莽那边要是敢趁火打劫,试图跟赵家形成默契,那就让徐骁再打一次,恰好新任北凉都护的褚禄山和骑军统领袁左宗,都正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个烧法,要是烧到北莽身上,就算钟洪武、燕文鸾都要乐见其成。再者离阳的赵勾,当初曹长卿迎接公主,也狠狠杀了一通赵勾内的顶尖谍子,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北凉的鹰犬死士,战阵厮杀不行,但这种少则一伍多则一标的隐蔽行动,还是擅长的,跟赵勾对上,勉强可以不落下风。还有一点,以前花费了太多精力气力保护我这个无良纨绔的那拨精锐死士,也大可以派遣去策应北凉早就成制的军旅谍子。别忘了,北凉铁骑甲天下,很大原因是甲在斥候,万一赵家朝廷撕破脸皮,不惜动用千人以上的甲士健卒,那也别怪他们到时候踢上铁板。”

老先生感慨道:“到时候这张棋盘上,可就是犬牙交错的场景了。”

老先生缩回被炉火烫热的双手,揉了揉消瘦脸颊,“说不定届时处处是血啊。”

徐凤年平淡道:“你总不能既要马拉车,却不给马吃草。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我徐家不谋逆,不篡位称帝,给你们赵家镇守西北门户,寻常老百姓家里养了条看家护院的狗,还知道给些饭食。赵家倒好,成天想着这条唯一缺点就是不会摇尾乞怜的狗赶紧饿得皮包骨头,然后找个好时候炖一锅狗肉吃个痛快。狗急了还知道跳墙,何况是血水里滚出来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放下小姑娘那双已经被他烤好的老旧靴子,拿铁钳拨了拨炭火,“不过换成我是赵家天子或是太子,也会对徐家提心吊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嘛,只是理解归理解,要我接受是万万不能的。”

老先生会心一笑,不再称呼徐凤年为殿下,亲昵几分,“你这小子,讲话挺有道理,做事就歪理了。”

徐凤年苦笑道:“当家不易啊。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泼打滚几回,别人哪里会把你当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了说去?”

徐凤年跟着一起眉目疏朗几分,开怀笑道:“说起这个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摇头道:“还得先给你泼泼冷水,咱们姑且计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着到了北凉,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庙小菩萨大,僧多粥少该如何?全天下读书人都在盯着北凉如何安置这些人。北凉地狭民贫,官帽子虽说不少,可终归不是可以随便送人的,送多了,官帽子不值钱,安逸之后,也没谁乐意继续给你效命卖力。何况北凉本土地头蛇盘根交错,又大都是从春秋战事里冒尖的将种家族,到时候起了纷争,你帮谁?一味偏袒谁,注定里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来越大,被冷落的心怀嫉恨。此事最难在于,不光是一些动辄染血的军务大事烦人,更多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来恶心人。我知晓你如今挤掉陈芝豹后,在北凉开始刻意扭转纨绔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战老卒对你改观不少,殊为不易,你就不怕这次自成一脉的学宫进入北凉朋党而据,让你功亏一篑?骂你是个大手大脚败家的绣花枕头?”

徐凤年微笑道:“嫁为人妇,最幸福的事情除了跟丈夫对眼,还有两点极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凉求贤若渴,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没有上阴学宫这几百人,徐家不一样在北凉站稳脚跟了,不一样说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头了?至于北凉地头蛇,徐骁很多事情不好做,我倒是一点不介意当恶人。你们跟徐骁有交情,仗着这份香火情在北凉鱼肉百姓刮地三尺,可跟我徐凤年还没到那个情分上,徐凤年这些年走到今天,本来就没靠他们。我谁都不偏袒,就跟地头蛇和过江龙两边都客客气气讲道理,在北凉以外,可能我的道理讲不通,但是在北凉,你敢不跟我讲理,我还真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是地头蛇,那你们凭恃军功当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或是把持各个州郡军务,没关系,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可吃相太差,坏了徐家墙根,这里一锄头那里一锤子挖狗洞,让好好一个结实门墙八面漏风,就别怪我拿你们的尸体去填洞。如果是一条过江龙,只要别假清高,踏踏实实做事,官帽子有,黄金白银有,女人更不缺。北凉地狭也有地狭的好处,那就是哪儿都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都瞧得见。徐家所做之事,无非是‘公道’二字。至于苦口婆心,恐怕还得劳累老先生你了,我想先生一样少不得被人背后骂娘。”

王祭酒点头道:“有公道有婆心双管齐下,这帮没了娘家的可怜新嫁小媳妇,只要勤俭持家,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磕磕碰碰肯定会有,但起码不至于惨到要上吊投井去,这就够了。本就不是什么娇气的大家闺秀,只要有个将心比心的好婆家,那就吃得住苦。”

徐凤年笑着打趣道:“第一次在清凉山顶见到老先生跟徐骁对局,言谈文雅,大概是跟我这么个大俗人相处,说话也俗气了。”

老先生摇头自嘲道:“这叫看人下碟,对症下药。跟北凉王这么个离阳头一号莽夫相处,若是故意跟他大大咧咧套近乎,少不得故意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还不得为难死我这个老头子。再说了,纵横术之所以又被称作长短术,无外乎以己之长对敌之短。说到这里,我倒要斗胆考校考校世子殿下,北凉和离阳各自长短在哪里?”

徐凤年一脸无奈道:“这个老先生得问徐北枳或者陈亮锡去,我可不乐意自揭其短。这算不算抓到了长短术的皮毛?”

王祭酒轻轻嗯了一声。

徐凤年小声问道:“这家小姑娘姓欧阳,她爷爷姓欧阳,泷冈人士,老先生可有听说?”

王祭酒平淡道:“小姑娘的爹是我的半个学生,他对北凉并不看好,不会跟去北凉。”

徐凤年点了点头。也好,上阴学宫遭此跌宕变故,学宫和朝廷为了安稳人心,以羊角丫儿她爹的学识,以后日子最不济肯定会宽裕许多。

徐凤年站起身,“那就动身?”

王祭酒站起身,笑道:“不道一声别?”

徐凤年微笑道:“那丫头讨厌俗气。”

两人轻轻走出屋子,徐凤年关上房门后,将那枚顺手牵羊来的玉佩挂在葡萄架上。

第二日,风雪停歇,上阴学宫佛掌湖边上矗立起一个数人高的巨大雪人。

羊角丫儿一路跑到鱼幼薇院中,尖叫雀跃道:“鱼姐姐,湖边有个大雪人,可像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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