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观音宗举宗入凉 徐凤年探访流州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的头颅。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个白碗。


有近百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撷山巅雷电,收集无根阴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游魂野鬼,唯独绕过寻常百姓,并不轻易现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猎人撞上这一行神仙,也仅是惊鸿一瞥,误以为撞见了山川神灵,慌乱中赶忙跪拜致礼,壮起胆子抬头之后,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九十八位观音宗仙师来自南海孤岛,与北方扶龙系练气士宗旨相异,从不掺和庙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陆地,也是如这次一般隐于山林。观音宗这次几近倾巢而出,是开宗以来六百年不曾出现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下旨恭请岛主入朝为帝王师,观音宗拒旨不受,差点引发兵戎,只是天高地远海阔,大奉高祖只能悻悻然作罢。这趟北上,观音宗不但岛主亲临,六位长老除去一位百岁老人驻留岛上,负责看护观音宗府门,其余五位都跟随队伍。此外,自岛主以下有四辈,总计九十八位练气士,联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飘然,有神仙之姿。

这一晚于旧西蜀某处深山野林稍作休憩,临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除了各自携带的轻便行囊装有简单衣物和粗劣干粮,并无一样累赘物件。观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过略显阴盛阳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样。观音宗临时驻扎的那片大湖,湖上有一座栈桥,岸边有古老的晾架经幡,只是荒弃了不知多少年,处处朽坏。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辉,如一大块幽绿翡翠。大多数年纪不大辈分不高的练气士都临湖而坐,观湖月而悟玄。与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为艰深的练气士“近水楼台”,大多掌握一两种指玄玄妙。

练气士讲究“年少早发”,开窍越晚,成材越难,少有大器晚成的情况。当代宗主便是在十六岁悟得指玄,此后一路坦途,境界稳固攀升,将近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不过,要论百年来观音宗天赋最优者,还是那位十二岁得指玄秘术、二十一岁真正跻身指玄境的女子,只是当时陆地之上以年轻剑神李淳罡为尊,一柄木马牛无坚不摧,竟将这名天资卓绝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至死也不曾踏足陆地。不过她在古稀之年终于寻觅到一位关门弟子,并倾囊相授。如她这个授业恩师一般,那徒儿年纪轻轻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这个师父要幸运些,尚未遭遇重挫,事实上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如果那位年轻藩王不是念着与观音宗还有一桩三年之约,那就不光是夺走一幅陆地朝仙图,这位昵称“卖炭妞”的妙龄女子恐怕是要“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庄拐走徐凤年一百多柄剑,结果还了观音宗两大镇岛重器之一,亏大了。只是不知为何,她被指玄剑客糜奉节监视着送返海边,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内后,脑子里想好的几十个理由借口一个都没用上,她只须喊一声师姐的岛主竟不闻不问,更别说苛责了。直到现在再度踏上陆地,卖炭妞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此时她跟师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师伯祖的女子练气士一起走在那座古老的栈桥上,大概是心虚,卖炭妞这次北上全无以往在岛上的跳脱行径,老老实实,乖巧得让那一帮师侄都感到匪夷所思。

卖炭妞的师姐,即观音宗宗主,果然与中原江湖传闻一致,姿容如初嫁妇人,原本不论女子如何保养,都极易泄露真实年龄的眼角亦是不见丝毫皱纹,肌肤更是光洁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约约有光华流淌。她姿容妩媚,只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可谓体态雄健非凡,腰间悬挂有一柄古朴铜镜。她望着波光摇曳的湖面,轻声问道:“英毅,入蜀以来,可有所得?”

面容瞧着比她还要年长一些的女子,背后负有一柄乌鞘符剑。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实年纪已经将近三十,但瞧着撑死也不过二十出头,依旧可算风华正茂,只是比起她身前几步外的岛主,就相形见绌了。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陆高低之间的过渡地带,就如东西两股势力在此争锋对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谷与冰斗等地貌。蜀国一隅之地,历来皆是数蛟内斗不成龙,气数难出也难进,因此成不了世人眼中的龙兴之地,那些偏安政权,从来无法影响中原王朝的大势。这一点,不因陈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见,离阳赵室将这位兵部尚书放到此地正是一箭双雕,既钳制了北凉向外扩张,也限制了陈芝豹本身的气运。只是⋯⋯只是英毅看不透一点,我宗入蜀以来,有一股庞大的浩然气涌入蜀地,陈芝豹裹挟此势,趁机出蜀进入南诏,南诏境内有一位离阳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陈芝豹本该吞并了此人的气运,如虎添翼,可是陈芝豹偏偏不取,这又是一怪。”

卖炭妞皱了皱鼻子,说道:“蜀地自古即是锁龙的牢笼之地,不过当初离阳天子并无算计陈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将其安置在南疆北境,与顾剑棠一北一南,互守国门,只是陈芝豹本人执意入蜀。要我看啊,陈芝豹就是个心比天高的疯子,觉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也同样能成事,要做出前无古人的壮举给别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负的男子了。师姐,你说是不是啊?”

观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问道:“卖炭妞,那股蹿入蜀地的浩然气,你可有辨出根柢?”

卖炭妞眨了眨眼睛:“师姐,真要我说吗?”

宗主出现片刻不易察觉的恍惚,撇过这个话题,轻声说道:“这趟赶赴北凉,在入境之后,不许生事,尤其是你,卖炭妞,听到没?”

卖炭妞低头哦了一声。

宗主微微加重语气:“如果被我获知你去找那北凉王的麻烦,两罪并罚。”

原本眼珠子急转的卖炭妞顿时一脸颓丧,恹恹地问道:“师姐,邓太阿也太牛气了吧,一剑掀起浪涛淹了咱们观音宗不说,为何由着他在岛上做客,还让他大摇大摆离开?若不是师姐你提前出关,他还叫嚣着要打烂咱们那口镇压无数妖魔的天镜呢。这种闯进家门捣乱的家伙,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师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过他。再说了,就算没有必胜把握,邓太阿当时刚跟那个老家伙打了一架,两虎相斗争执不下,师姐你只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两个,那咱们这趟去北凉那个破地方,不就能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吗?”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卖炭妞脑门上一个板栗重重砸下:“心不正则气不顺,若是气不顺,你空有一身磅礴气息不得出窍,就如名剑无法出鞘,又能做什么事情?”

卖炭妞双手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宗主柔声笑道:“知道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师姐着想,怕师姐被邓太阿所阻,贻误了心路行程。卖炭妞,你多虑了。师姐哪怕没有提早出关,也胜不过邓太阿,可这又何妨?我辈练气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与谁一较高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降伏镇压那些恢恢天网之下的漏网之鱼。”

卖炭妞叹气道:“师姐,广陵道接下来也会有无数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样可以积攒功德,还安全,咱们怎么不去那里,为啥要去北凉以身涉险?”

宗主摇头道:“一来那边自有北方依附赵室的练气士,我们去了,难道要做莽夫斗殴不成?再者去北凉,还有一事要确定,即此代真武,是否当真是那‘止戈’之人。离阳好不容易统一中原,天下初定不过二十余年,若是被北莽祸乱,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卖炭妞愣了一下,轻声问道:“为了仇家平天下,如此说来,那姓徐的岂不是比天大的笑话更是个笑话?”

宗主转头问道:“那你还对他心怀怨气?”

卖炭妞嘿嘿笑道:“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宗主望向平静如镜的湖面:“那好,就由你牵头。我们这次登门造访,需携礼而往。”

卖炭妞嗯了一声,神情一敛,凝重肃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负剑女子练气士有些讶异,却不明缘由,只能拭目以待。卖炭妞说了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罚酒”,翘起无名指,拨起一抔湖水弹向空中,如点起杯中酒,连续三次拨起湖水,分别祭拜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后,湖边九十多位或静坐或卧睡的宗内练气士闻讯站起身,如临大敌。三敬酒之后,卖炭妞双手掐诀,对湖边众人朗声说道,先对各自符剑注入气机,然后放弃驾驭。观音宗练气士不论辈分,纷纷照做——须知卖炭妞是天生剑胎的奇异资质,练气也好,习武也罢,都能事半功倍。

练气士有三十六人佩剑,小半数人携带数柄符剑,最多者匣中剑有七,湖上符剑共计八十四,剑光四射,五彩绚烂。

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的头颅。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个白碗。

湖中那尾黄蛟破开水面,挺直身躯,俯瞰栈桥上的三名女子。这头灵物无角有鳞,北方练气士谓之地蝼,相传是龙鲲交媾所生,身躯似蛇却有四足,两缕深黄色龙须微微摇曳,两颗龙眼中带着与人相似的情绪,绝不可等闲视之。这条大蛟已经浮出水面的身躯长达六丈,两只爪子按在湖面上,眯起眼珠,嘴中吐出一股淡青色的气息,似乎在嘲讽桥上练气士的不自量力。蛟,龙之属也,天地宠儿,传说拥有无与伦比的威势,尤其以所衔龙珠最为珍贵,仅存在于神怪志异小说之中,无人得见,即便是擅长望气寻龙点穴的练气士,往往一辈子都罕见蛟龙真容。观音宗绝大多数仙师此时就沉浸在惊艳和悚然之中,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大蛟啊!练气士的符器,只要是跟蛟龙沾边,无一例外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不过栈桥上的卖炭妞毫不惊奇,她在地肺山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条黑龙,这头黄蛟比起那条窃据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如今杳无音信的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斩龙一役大放光彩,一举成名天下知。

卖炭妞双手结迅速印,跃入水中,在湖面上凌波微步,围绕那条黄蛟灵动地奔跑起来,同时吐出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辅以包括内外狮子印在内的九记手印。八十四柄飞剑留下三柄安静不动,另外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组小阵,九小阵成大剑阵,一柄柄符剑悬浮于水面上空,高低不同,剑尖朝下,分别吐出罡气,相互牵引,湖面上仿佛有无数水蛇游走,最终结成宝瓶印,将那条始终岿然不动的黄蛟围困当场。卖炭妞结印之后,虽说剑阵顺利完成,她也一脸轻松,嘴上念叨着“本姑娘一定要抓住这条长虫”,事实上并不轻敌,在湖面上一个身姿曼妙的滑步,娇躯倾斜的同时,一只纤手在水面上看似鬼画符般胡乱勾画,然后轻念一声“起”,竟然握起一团形如大奉官员早朝所拿“玉笏”的湖水。

卖炭妞拎出的这团湖水被当作了制符的材质,这种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随后她继续绕着那条黄蛟转出一个半圆,神情异常庄严,口中念念有词:“天真皇人,落笔成书。”

那块碧绿色的水笏顿时大放光明,有紫薇气旋旋而生。卖炭妞绕到黄蛟身后,双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状,沉声道:“凶秽退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远的玄秘符箓,莫不是取法天地,卖炭妞先前的剑阵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锁龙形势,随后的“笏符”更是独具匠心。只见卖炭妞双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凭空出现一块气机浓郁的庞大笏板,朝黄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头静如塑像的黄蛟终于有所动作,提起一爪,轻轻按在湖面上,悬停于湖上的那座剑阵顿时摇摇欲坠,距离破阵只有一步之遥,但八十一柄剑靠着均摊黄蛟的一爪之力,总算一柄都没有毁坏。背对卖炭妞的黄蛟似乎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略作思索,转过头,咬住那块凝气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将笏板撕咬得支离破碎,而卖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体,也出现一丝丝龟裂痕迹。黄蛟甩了甩头颅,龙须飘摇,然后猛然间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张目状,对着蝼蚁一般渺小的女子狰狞嘶吼!

卖炭妞始终手持水笏,身躯在湖面上倒滑出去,被这一口恢宏龙息吹拂得满头青丝飞舞。卖炭妞一路退到离湖岸还有几丈远的地方,这才松开手中笏,那笏板却也不坠地。卖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剑阵,再次在湖面上奔走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一念玄台生紫盖,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诉“一念”,余下的三柄剑就拔高一次,急速升入月空,而卖炭妞本身也满身紫金颜色,在旁人眼中恍如神祇。黄蛟凝视着那股熟悉的气息,似乎有些忌惮,继而怒火滔天,湖上双爪猛击湖面,隐藏在湖底的龙爪也开始翻江倒海。困兽犹斗,何况是它这种几近化龙之后可与天地同寿的半神长灵。一整座湖当即便如热锅沸水,无数白雾升腾,天摇地动。虽然卖炭妞的三柄符剑陆续从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龙尾扫掉,两柄都钉入了黄蛟背脊中,可黄蛟仍是没有身受重伤的颓败模样,反而助长了它的疯魔气焰,四爪反复起落,龙头抬起,龙尾砸水,嘶吼如雷鸣。湖水四溢,浸湿湖岸,观音宗练气士早已后撤,唯独栈桥上卖炭妞的师姐纹丝不动,不过也不再望向山顶,而是略带怜悯地看着湖中那条龙气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黄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敛气入宝瓶。”

栈桥上身形摇晃的女子仙师点了点头,双手结印,悠悠然一吸气,将湖中疯狂流溢的龙息龙气吸入腹中。

原本头颅朝向卖炭妞的黄蛟,很快感受到身后小毛贼的偷窃行径,缓缓转过那颗硕大头颅,死死盯住栈桥上的两名练气士。

宗主皱眉说道:“卖炭妞,别玩了。”

卖炭妞笑了一声,嚷着“知道啦知道啦”,从袖中滑出一块雕有双龙衔尾的玉佩,露出一脸肉疼的委屈表情,唉声叹气着捏碎玉佩。

她的师姐望向湖岸,平静地道:“孙哑,敕雷厌胜。”

一名年轻男子练气士闻声,立即打开脚下那只行囊,露出一块青石雕刻、方方正正、不下百斤的仰卧磐龙礅子。礅子六面各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电流转。年轻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声,抛向湖中。

栈桥上的宗主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齐隆中,结镜!”

另外一位中年练气士顶着差点让他窒息的巨大压力,一鼓作气长掠到湖边,蹲下后双臂伸入湖水中。以他为起始,湖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冻起来。

此时,湖中的卖炭妞已经捏碎双螭玉佩,湖上幻化出两条体型逊于黄蛟的小螭。桥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练气士则在疯狂汲取黄蛟的龙气。年轻练气士孙哑抛出那只磐龙礅子后,礅子在湖上空悬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击中礅子,顿时金光四射。电闪雷鸣之际,一条条金线在湖上绵延开来,像一张象征天道的黄金法网。负责结镜的练气士已经把整个湖面都冻结住,湖上寒气森森。

万事大吉,只欠东风。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卖炭妞正要祭出一样压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将一举降龙之际,异象横生!

那条黄蛟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

观音宗宗主也瞬间从栈桥上消失。

山巅之上,她望向那个低头俯视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书生,沉声道:“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书生抬起头微笑道:“澹台平静,别仗着年纪大就倚老卖老,女子这般作态,不可爱。”

宗主冷笑道:“你谢飞鱼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空有一身修为,却藏头缩尾,到头来连女儿也不敢认,就是大丈夫了?!”

书生依旧是笑眯眯地打趣道:“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真名澹台平静的高大女子脸色阴沉,显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动肝火。虽说观音宗向来不理俗世纷争,兴亡自有天定,可此人当年放出话来,只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练气士就不可越过广陵江一步,这本就是在多此一举地刻意针对观音宗。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静的脸色,低头望向水碗,碗中游弋有一尾寸余长的黄色小蛟,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小螭和一条赤蛟,长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无蛟,尽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轻声说道:“咱们都是顺势而动的世外人,知道天地运转自有规矩。你想要用此蛟给北凉王徐凤年补气,可就坏了规矩。”

澹台平静地讥讽道:“那你帮陈芝豹捕捉蜀地蛟螭,为他铺路,就没有坏了规矩?”

姓谢的读书人摇头道:“体悟天道,你差得太远,咱们虽是缝补天道的同行,可我劳心,你们练气士不过是出力。”

澹台平静嘴角勾起,怜悯的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条黄蛟。

读书人环顾四周,和颜悦色地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后手,邓太阿的飞剑嘛,我打架的确马马虎虎,可打不过总跑得过,是吧?”

山顶上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从山顶到蜀中地带,出现了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澹台平静身边出现两个男子: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和独臂老人。

邓太阿和隋斜谷。

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悄无声息递出地仙一剑的邓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这家伙脚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静叹了口气,有点惋惜,问道:“接下来你去哪里?”

邓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凉是绝对不去的,有隋老前辈陪你们就够了。”

隋斜谷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当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几年,真不给个机会?你要是答应,我就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那卖炭妞儿。”

澹台平静完全没有理睬这个老不修,下山去了。

隋斜谷龇牙咧嘴。

比这两位要年轻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玩笑道:“老前辈,追女子可不像咱们练剑啊,哪能这么直截了当。”

隋斜谷瞪眼道:“你不一样是个光棍?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还是老光棍一条!”

邓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辈吉言。”

笑过之后,邓太阿感慨道:“吴老头儿也不真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总算做了件让我觉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谷点头道:“出冢九十九剑,加上老夫这把破剑,刚好凑足了一百剑,怎么都够北蛮子吃一壶了。”

邓太阿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的话,也许要加上我这一剑。不过到了那一步,也许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都说不上了。”

隋斜谷豪气冲天,大笑道:“不说其他!到时候那可就是整个中原的好剑加上那三十万北凉刀啊,这个场景!”

一支商贸马队进入流州境内,来到凉州与青苍城中间的马鬃山。一眼望去,尽是棕黄色的戈壁残丘,难以耕作,山势呈现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状,山口之间,风急沙大飞如刀,由东往西的马队就要从此穿过。在朝廷将北凉原有三州纳入版图后,离开此地就算是出塞离边了。近二十年来不乏诗人远游此地,多有脍炙人口的边塞诗篇传诵朝野。

此次北凉道设置流州,离阳朝廷大概半年后才下达诏令,数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杨光斗为流州刺史。中原官员根本就没听说过此人,但也心知肚明,这是赵廷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徐家在北凉的只手遮天。太安城的圣旨几乎与北莽举国兵马南侵的消息一同传出,京城马上就有人幸灾乐祸,传出“且看你北凉横行到几时”的说法。北莽陈兵西线边境的传闻得到确认,竟将广陵道征战失利的阴霾冲掉了许多。在许多人看来,只要不打顾剑棠大将军把守的东线,一来离阳不用两线作战,二来凉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如果说北莽是一头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凉也好不到哪里去,对离阳朝廷而言,始终是一条不太听话的看门狗,野性难驯。

随着北凉道对流州逐渐解除许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乡祭祖,甚至还能投军边关,而且旧三州的老北凉也能顺利进入流州,寻觅淘金的商机。这支穿梭于马鬃山的马队就是如此。马队主人是陵州的大户,世代经营茶马盐铁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随“人屠”南征北战多年的武人。徐家扎根北凉后,官职只爬到从四品武将的老人死于沙场旧疾,据说当时连北凉王也曾亲临灵堂拜祭,这份殊荣,在将种门庭多如牛毛的北凉境内屈指可数。随着老凉王徐骁的去世,那次待遇就越发成了这户人家的护身符,别家的边境生意开始凋敝难行,他们做生意反而越来越畅通无阻,甚至还顺利把家族枝蔓伸入了流州。将近百人的傅家马队中夹杂有两个外人,是一对师徒。马队几位常年行走边关险地的主事人对此都不太欢迎,只不过听说是陵州一位连傅家也招惹不起的当红官老爷发话,说是那世家子吃饱了撑的要游历塞外,马队不得不予以收容。傅家虽然有老家主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但因为之后两代都遵循祖训远离官场,难免露出疲态,还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傅家名义上的领队是傅家三房的长孙傅震生,由两名熟悉边境的老江湖帮带着。这傅震生一身书卷气,不过传言族内武艺教头对其习武天赋赞不绝口,至于手脚把式的深浅,从没人见过他出手,赵家宝和冯千祥两位在江湖沉浮中练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准,江湖规矩是看低易看高难,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里去。

马队在一座雁形山后小作休整暂避风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了口难掩温臭的水。傅家一直有这个传统,傅家子弟头一回行走边关,便由家中长辈妇人缝制水囊,再由男性长辈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经过烘干祛除腥味,储水之后依旧让人难以忍受,这对富贵子孙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不过傅家家风淳朴,子孙后代大多性子坚韧,傅震生经过初期的不适应后,每次喝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那对师徒,做师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纪,长得玉树临风,本该在陵州风月场合做那班头人物,不知为何要来边塞自讨苦吃;徒弟是个不起眼的孩子,不过进入流州后,比许多走惯了塞外的傅家人还要如鱼得水。傅震生一路细致观察,此时跟两位前辈说道:“赵伯、冯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边塞的人物,不须咱们提醒,每次饮水的分量十分恰当,从不因口渴而暴饮,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珑,不像是那些不谙世故的士族子弟。况且能让咱们傅家忌惮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没有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给傅家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的赵家宝在家主那边都无须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关系莫逆,故而一路行来对自家晚辈一般的傅震生倾囊相授,听到傅震生这番老到言语,不由得老怀大慰,那张老态龙钟的沧桑脸庞堆出一份由衷笑意,点头道:“那叫徐奇的年轻人虽说走在马队中间,比少东家要少吃许多风沙苦头,可那份气定神闲,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骑马随行和下马饮食,都跟我和千祥这些喝惯西北风的老骨头一样没讲究。照理来说,确实透着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东家能够多长一个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喽。”

身后背了一柄长刀的冯千祥笑了笑,沉声道:“少东家放心,家主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赵交代过,这个徐奇虽说来历不明,但可以保证身份清白,绝非歹人。不过我跟老赵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东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对师徒的异样,这才没有明说,少东家可不要见怪啊。”

“理当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与寻常将种门户迥异的家风,性情内敛,此时缓缓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过这一趟,才知道西北风的味道,当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环伺之地,先前北凉王府心腹幕僚陈亮锡确有妇人之仁的嫌疑,太过注重一时一地的得失,拒不弃城,结果被一万马贼围困青苍城中,白白葬送了几十位白马义从的性命。北凉镇守边关这么多年,这种损失可不多见。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杨光斗是一个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陈亮锡这位清凉山大红人一脉相承,我们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测。退一万步说,傅震生死则死矣,耽误了北凉大业,爷爷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许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进家门了。”

赵家宝显然对前程也不看好,忧心忡忡道:“咱们傅家为北凉奔波劳碌了将近二十年,名义上是闯荡边境生意,实则暗中四处找寻矿山。北凉金矿、铁矿可谓大半出自傅家之手,这回去流州凤翔一带确认那座铁矿的质地产量,我看有些悬。”

冯千祥笑道:“终归是盼着北凉能打赢这一仗,否则老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时候就算北凉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

赵家宝哈哈大笑,看见少东家一脸茫然,解释道:“一听说要打仗了,陵州那边许多没良心没胆子的大户都开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带不走,就只能贱卖了,原本两千多两白银都不一定买下的好宅子八百两就能到手,千祥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栋,为此还跟我借了一千两。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静,官府那边完全视而不见,什么遍问亲邻的规矩也都不管了,谁去衙门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还不是白契,是实打实的赤契。不过好在都护府总算在最后关头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许携带一百金一千银以上的金银。”

傅震生好奇地问道:“才这么点金银,难不成派人来回出入北凉?那些有钱人也不嫌麻烦?哪怕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银,也得跑个一百次啊。”

冯千祥摇头笑道:“也简单,其实不用携带金银出境,都买了古董字画珍玩,还轻松方便,反正这个带走再多也没人管,到了北凉以外,一样能换到银子。那些精于鉴赏的士族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家家户户的座上宾,如今可都捞足油水了。咱们陵州那个莫名其妙崛起的鱼龙帮,少东家听说过吧,我比起他们的吃相,简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势,简直就是万金散尽,全部买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么多银子是哪儿来的。粗略算过,就我所知道的地产,鱼龙帮已经砸出去八十多万两银子,真实数目还不得翻一番?这都要成为坐拥半个陵州的大地主了。鱼龙帮那女子帮主的魄力,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少东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不过仍是感到有些无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样名动天下的女中豪杰,哪里瞧得上我?”

赵家宝咦了一声,一脸惊讶,那对师徒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了,靠近他们的几个傅家人也都没有察觉。傅震生此行身负北凉和家族两份重担,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张,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等他们半个时辰,如果还找不到他们,咱们也只能动身了。青苍、凤翔之间,才是真正难走的路程,不能纵容他们。”

带着余地龙进入流州的徐凤年绕到另一座雁形山壁后,看到一对意料之外的熟人:鹿鸣宋氏的宋洞明和他的书童。两两相望,宋洞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大笑:“从山清水秀的武当到这穷山恶水都能遇见这位公子,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公子若是放心,我这儿还有小半囊酒,是北凉的绿蚁。酒烈得很,入嘴初时灼烧喉咙,可片刻后,竟能喝出一份清凉。宋某人也是才喝出的门道,早知道就多买几壶了,悔不当初啊,就算赊账也要多带两壶绿蚁傍身。”

徐凤年没有过多客套,接过酒囊,举在空中,倒了一小口,递还给宋洞明,后者笑问道:“公子不多喝几口?不妨事的。”

徐凤年摇头笑道:“徐奇就不夺人之美了。”

见徐凤年自报家门,宋洞明大概是觉得北凉口音的公子哥肯定不知道鹿鸣宋氏是何方神圣,说道:“在下宋洞明,祖居于江南鹿鸣郡,与徐公子两度相逢,缘分委实不小——”

话才说到一半,风沙裹挟的干枯针茅草扑打在脸颊上,宋洞明伸手一摸,抓住那成熟后根离大地做飞絮的枯黄茅草,感慨道:“一岁两枯荣,飘零随长风。”

书童突然伸出手指,喊道:“先生你看,那就是狼烟吗?”

顺着书童的手指,宋洞明看到大漠之上升起一缕粗壮狼烟,应该是青苍城方位,在向凉州这边报示平安。先前他们走入流州都不曾见到这番光景,难怪自己的书童这般惊奇。宋洞明喃喃自语道:“古书上说这边塞狼烟不同于中原,以烧狼粪而得名,烟火笔直而极黑,风吹不斜,可这么看去,这股狼烟除了粗壮些,浓淡与中原的烟并无差异啊。”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恐怕是某些边塞诗人的误传。西北边疆,狼粪烧烟兴许偶有为之,但那都是牛羊粪不够用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大多还是就地取材,以胡杨、红柳木做柴薪,辅之随处可得的旱芦苇等易燃之草。而且北凉边军的各地烽燧,所谓狼烟燃物的供应,有着相当严格的调配,若是被巡边监骑发现某个烽燧储备不足,要一路连坐到正四品的官员,全部就地砍头,谁求情都没用。将近二十年来,北凉因为这件‘小事’,差不多死了三百多人,前四五年相对少些,今年最多,一口气杀了六十多个玩忽职守的边卒。”

宋洞明悚然一惊,喝了口绿蚁酒,这才说道:“两代藩王交替接班,北凉边军又不同于其他藩王军队,诸多桀骜难驯的功勋老将手握兵权,本该求稳防乱,为何还这般暴戾?以小见大,加上先前传闻,曾经一言不合便秘密杀死了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就不怕引发哗变吗?徐公子,听你先前讲述狼烟缘由,显然是熟谙兵事的,可否为宋洞明解惑一二?”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一言不合?”

宋洞明何等聪慧,虽然一开始尽是心存试探,但也知道胡乱说些门外汉言语,掏不出行家话,遂敛容说道:“北凉军中山头林立,新王上位,唯有杀鸡儆猴,否则战事未起,难以用军功服众。”

徐凤年听着这种耳朵起茧子的泛泛而谈,没了交谈欲望,就打算返回傅家马队——总得护着他们安稳到达青苍城,到时候自然会有精锐骑队暗中护送到凤翔那边新发现的矿山。若是对北凉劳苦功高的傅家得知北凉王亲自护驾,也不知会作何想,会不会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物有所值?当然徐凤年也不会让他们得知真相。这也许正是讲求细处见功底的徐渭熊所不喜的地方,身为人主,却不肯于细处收买人心。

宋洞明看到徐凤年有告辞离去的迹象,赶忙亡羊补牢,说道:“徐公子,听说你们北凉王府有两个年轻的幕僚:北莽北院大王的孙子徐北枳当上了陵州刺史,这是北凉王的用人不疑;而起用寒士陈亮锡,可算用人不论品第,很能为北凉招徕寒庶门户中的遗珠。大胆说一句,你们北凉道假使自成一国,那么这两人板上钉钉是未来的宰辅人才,可自古庙堂重臣,皆是由公入私,即先以才学事功跻身朝堂中枢,进入帝王眼帘后,方能走至帝王身侧。如此说来,你们清凉山那儿,似乎不太讲规矩。”

徐凤年点头道:“是不太讲规矩。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破格提拔,在宋先生看来,利弊如何?”

宋洞明微微一笑,约莫是说到了擅长之事,整个人顿时显得气韵超俗,娓娓道来:“短期而言,千金买骨,自然是好事,尤其利于安抚赴凉士子,既然连那接连两件大事都受挫的陈亮锡都没有被北凉王责罚,那咱们这些读书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出身比那陈亮锡只好不差,如何就做不得高官了?”

徐凤年很不客气地打断宋洞明的言语,问道:“宋先生如何看待陈亮锡的死守青苍?以为那北凉王是当罚还是不当罚?”

那书童早就看这姓徐的家伙不顺眼,自家老爷何等眼界才识,哪怕是江南道上古稀之年的华族名士,听老爷讲经解文,都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徐奇不愧是北凉境内的蛮子,只是瞧着像读书人而已,气度学识都一塌糊涂,自家老爷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书童正要出言教训那不识趣的家伙,被宋洞明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吓得最讲规矩的他立即噤声。

宋洞明继续说道:“对陈亮锡,当赏罚并用。此人守城一役,看似糊涂,以致北凉人氏以为此子是志大才疏之辈,却不知北凉不缺甲士,不缺好刀大马,甚至不缺银子,唯独缺了两个字:民心。”宋洞明望向远处,“民心此物,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本。国之险,从来不在地利之山川之险,而在人心聚散。地利是死物,天人之辩,自然而然就落在天时、人和两者头上。儒、道、墨各有自家见解,无数先贤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宋洞明自不敢妄言,可为君王人主者,能够心地端正,肯积功德,反祸为福,这是以人道证天道,就算无法逆转天时,可总归错不到哪里去。北凉在老凉王徐骁手上时,三十万铁骑已是雄甲天下,如果新凉王徐凤年能够汇聚民心,那么北凉百万户,人人皆可战愿战之兵,就算北莽号称百万控弦之士,又如何能欺辱北凉?”

宋洞明轻声道:“所以说,陈亮锡给北凉开了个好头。那些入城流民,以三千人计算,他们活下来后,所谓口碑,即是有口皆碑,流州自会有三万甚至更多流民知晓年轻藩王的仁义,并非只是满嘴仁义道德,更绝非只会在城门口摆些粥食的假仁假义,而是真正能帮他们守下北凉幽、凉、陵、流四州!”自说自话的中年读书人神情肃穆,“如果陈亮锡当时选择了退却,不错,的确能给北凉王留下城中的白马义从,可李义山当年的谋划,就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恩威并济,李义山驱逐流民不得返乡,常年调遣北凉甲士去杀人练兵,是施‘威’在前;陈亮锡不守青苍,城内城外的十数万流民当时可都盯着,徐凤年想要让这些流民为北凉死战?痴人说梦!北凉以为心思缜密的徐北枳远胜妇人之仁的陈亮锡多矣,哼,这才是真正的见识短浅!内圣外王,唯有为政以德,方能如天上北辰,居其所却有众星拱卫,才算真正的得道者多助。北凉空有军心而无民心,那么就算三十万甲士死绝,一样守不住离阳西北大门!那么当时仍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在京城御道所言,要为中原百姓镇守国门,不受北莽马蹄祸乱,根本就是一句让人笑掉大牙的屁话!”

一旁的书童瞪大眼睛,向来温文尔雅的自家老爷也会如此口无遮拦?

徐凤年默然点头。

余地龙蹲在师父身边,听是肯定听不懂的,不过还是觉得这个略微上了年纪的江南书生说起话来挺带劲的,比江湖高手似乎还来得有气势。

气势。

盯着宋洞明猛瞧的余地龙有些纳闷了,他们读书人读几本书,还能读出气势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咱也读书识字去?

徐凤年沉默片刻后,笑着明知故问道:“储相殷茂春正在主持京城以外的各地官员大考,宋先生此时入凉游历,想必志不在仕途?以宋先生胸中韬略,为何不为官?”

那书童重重冷哼一声,显然是觉得这种白痴问题是在侮辱他的老爷。

宋洞明突然有些感伤,闭上眼睛,隐约浮现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神情,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京城也曾有人如此问我,我只能说,彼之所赠,非我所求啊。”

宋洞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真情流露不太妥当,洒然一笑,说道:“徐公子,此行可是前往青苍城?”

徐凤年摇了摇头,余地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师父。

宋洞明说道:“那就此别过了。”

徐凤年抱拳辞别,带着余地龙返回傅家马队,途中猛然记起北凉谍报记载一事:很早就被元本溪相中的宋洞明,当年大登科后小登科,先是金榜题名,未曾及冠便高中榜眼,连年轻天子都震惊于此人的博闻强识,差点要为其赐婚,不承想此人返乡后就立即与一名族品低下的女子成婚。大登科之大,只比状元差一名;小登科之小,却小到让人遗憾,惋惜这样的风流人物,为何就不愿与那门当户对的赵室女子成亲?之后,宋洞明很快丧偶,膝下并无子女,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弦,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常年在外游览大江南北,一心寄情山水。谍报上隐晦提及,宋洞明妻子之死并不正常。鹿鸣宋氏是豪阀,宋洞明更是有望入朝为相的大族俊彦,谁敢如此丧心病狂地行事?整个离阳,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走出去很远的徐凤年忍不住回望一眼。

他曾经跟襄樊城的陆诩错身而过,这一次不应该再失之交臂了。

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缓缓抬起手,没过多久,一只神骏白隼急速坠停臂上。

那边,宋洞明和书童继续在马鬃山风沙中艰难前行。书童走在先生身边,提了提嘴边遮挡黄沙的纱布口罩,大声说道:“先生,这徐奇该是出身北凉矮个子家族里的高个门第吧?”

宋洞明笑道:“你说话倒是比我还拗口。”

书童嘿嘿一笑,赶紧扭头把入口的黄沙呸出嘴:“先生,咱们这么瞎逛,何时才去见那位年轻藩王啊?先生不是说北凉还缺个运筹帷幄的辅佐良臣吗?先生可是有那十胜十败之策在心中的!”

宋洞明平淡地道:“看缘分吧。何况徐凤年是否是我心目中的明主,还得再看看。”

书童一脸苦兮兮,说道:“先生,就算他姓徐的可以施展抱负,到时候咱们鹿鸣宋氏如何自处?那个嫡长孙郁鸾刀跑到北凉投军的郁氏,可是前车之鉴啊。”

宋洞明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有西楚复国,朝廷如果弹压我宋氏,那就得付出导致中原腹地动荡不安的代价,得不偿失。何况宋洞明早就是太安城的棋子,落在哪里都无所谓,说不定元先生还会乐见其成。”

书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宋洞明眼神坚毅地望向前方。元先生,你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因此逼着我做出取舍,可宋洞明如何不知晓这个粗浅道理,只是我不愿以你眼中的小舍换取卿相之位啊。我宋洞明一直是个不堪大用的痴人,就像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报,但我愿意相信;就像世人不信北凉徐凤年能守住西北,可我愿意相信。

宋洞明走着走着,眼眶湿润,嘴唇轻轻颤抖,近乎无声地哼着一支那位早逝女子经常唱的小曲儿。

“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只愿相随无别离。

今生来世,来世今生,谁能聚首再相逢?”

徐凤年和余地龙回到傅家马队后,自然没捞到什么好脸色。徐凤年跟冯千祥致歉了几句,后者借坡下驴,倒也没有得理不饶人,他这种老江湖很清楚,出门在外,多个熟脸的朋友就是多条路,今日别人求己,说不定明天就要求人。

马队继续前行,穿过马鬃山后,沿着一条干涸多年的蜿蜒河道一直走。余地龙手中握有一捧泛着绿意的针茅草和锦鸡儿,时不时放入嘴中咀嚼出那可怜兮兮的汁水。拜师之后,这个师父也没有怎么传授绝世武功给他,就只有七种吐纳法子,吐气有六,吸气仅一。师父倒是半开玩笑说过,按照这个笨法子勤于修习,一旦臻于化境,等于睡眠中也在习武,说不定某天就能够呵气成雷。余地龙照做了,反正除了千篇一律地呼气吸气,这个孩子也没什么可做的。徐凤年骑在马背上,偶尔会关注一下余地龙的吐纳,更多时候是在神游万里。

鱼龙帮除了一开始潜伏的那拨拂水房谍子,之后又有跟随自己从徽山大雪坪进入北凉的大客卿洪骠悄悄进入其中,近期更有江湖名声不显的沉剑窟主糜奉节凭借指玄手段,当仁不让坐上了供奉位置,那死士女子樊小柴也躲在暗处保护刘妮蓉,后者已经被称为北凉江湖中最有权势钱财的女人。当然,真正掏腰包去大肆购置田地府宅的家伙,是他徐凤年。徐凤年甚至从听潮阁中搬出十几箱子的武功秘籍拨给鱼龙帮,虽说都是二三流的东西,但足以让江湖人士挤破头颅也要跻身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真的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再没谁敢说这个天下第十的帮派全是乌合之众。徐凤年不奢望这些惜命惜名的油滑江湖人来给北凉卖命,但是大战开启,北凉需要一个稳固的后院,人数已经达到两千人的鱼龙帮,最不济可以保证陵州这座粮仓稳如磐石。

如果说鱼龙帮还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傅家于北凉而言,已经雪中送炭了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这个家族,由他父辈七人牵头,领着族人和亲信,默默踏遍了北凉三州土地,前几年的足迹甚至到了西域,以一家之力,为北凉找到了八成的矿山。只是傅家老小都奇怪,明明这些矿山“开山”大多不难,为何北凉官府仅是记录在档,派遣甲士严密封山,就是不去开采。傅震生的父亲就曾经亲自找寻到一座巨大的铁矿,岁冶铁可达到六十万斤,而离阳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铁岁收总计也不过六百五十万斤。傅震生的父亲还帮北凉在甘泉郡找到了岁入总额一千六百斤的水银产地,将近占整个离阳的三成。除此之外,还有北凉产铜的三大“场坑”——澄水场、宝兴场、剑南坑,它们的现世,无一例外是傅家人的功劳。为何徐骁会亲自去傅家老爷子的灵堂拜祭?这就是理由。日后凉莽开战,比拼的并不仅仅是边军甲士的数目,以北莽的国力和北凉的韧性,一旦交锋,双方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做出一锤子砸死对手的壮举,关键就看谁积攒下来的家底拖的时间更久。北凉看似盐铁官营被那些地方豪横将种门户一手掌控,形同私营,病入膏肓,其实李义山早就提出“山泽之利,暴发辄枯竭”,所以干脆一直禁山封矿,从未上报朝廷,而是用本地官员中饱私囊当障眼法,各地官府长年不惜以定额赋税从北凉以外购置相关物资,只不过手法隐蔽,而且都是日积月累的小宗买卖,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朝廷那边,即便某些有识之士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也不好兴师问罪,不光是北凉道山高皇帝远,北凉幽州、陵州毗邻的几个州,除了顾剑棠的旧部将领在统领兵权,当地大小官衙均被渗透得七零八落,这十几年来,那些官老爷,谁不是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时既得清誉又得油水?何况这种本就有利于辖境民生的事情谁都在做,法不责众,朝廷难不成还要砸下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人屠”徐骁在世的时候,庙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个敢?

马队迎着风沙缓缓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徐骁绝对没有留给他这个儿子一个烂摊子北凉,而是一个兵甲强盛的北凉!

徐凤年微微撇了一下视线,看到傅震生拨转马头,纵马而来,然后与他并驾齐驱。徐凤年看着这张看不出半点世故的年轻脸庞,心怀愧疚。傅震生的父亲就是在凤翔镇以西找到那座金矿后,自己固守原地继续勘探,让心腹返回北凉报喜,结果死在了一伙四处游掠的马贼手中。除了傅震生父亲,还有十六名傅家子弟一同战死,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傅震生这个为家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经在一次路见不平后,被当地一群纨绔子弟堵在家门口的巷弄痛殴,蛰伏陵州境内的拂水房谍子规矩森严,不会因此就为这位傅家三房嫡长子强出头,傅家最后也没有因此就跟北凉喊冤诉苦。

风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声说道:“徐公子,距离青苍城还有九十多里路程,我们打算连夜赶路,一口气走完这段行程,还望徐公子能够坚持一下。”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道:“理当客随主便。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苍城,一路上多亏了傅先生的照顾,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请你们喝酒。”

傅震生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这可是当之无愧的敬称,同龄人之间几乎用不着,何况他傅震生此生无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场博取军功,只想着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走遍北凉山川,原本以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外人称呼自己一声“先生”,一时间有些赧颜,脸上也多了一分由衷的笑意,只是要他傅震生跟一个几乎是陌路人的家伙殷勤寒暄,也太为难这个从未在官场染缸里摸爬滚打过的年轻人了。不过傅震生看着那个人的神情,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很陌生的真诚,这种脸色,在陵州既抱团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脸上是万万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这些没权没钱的傅家子弟,从来都只有居高临下的讥讽和怜悯。

徐凤年说道:“青苍军镇往西的临谣蔡鞍山和凤翔马六可,这两个土皇帝如今都归顺了流州刺史府,名义上一个成了临谣城牧,一个当了流州副将,其实都在北凉军的严密监视之下,不敢生乱。你们马队这趟去凤翔,应该会比想象中安生许多。”

傅震生当然想不到届时会有近千铁骑为自己这支马队秘密护驾,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只是不好当面驳回人家的善意,就笑了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徐公子气机悠长,肯定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是练刀还是练剑?”

徐凤年笑道:“一开始是练刀,后来也曾练剑。”

傅震生大概是觉得这位身份肯定显贵的公子哥贪多嚼不烂,又不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在下是自幼练刀,但始终没能登堂入室。以后回到陵州,如果还能相见,咱们不妨切磋一下。”

余地龙偷偷摸摸地龇牙咧嘴,心想,这家伙真是厉害,要跟自己师父切磋武艺?

徐凤年嗯了一声,然后笑问道:“怎么没有见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习惯了使用凉刀,可是如今咱们北凉不许私佩凉刀出门,就只能找了柄寻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来,傅震生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去前方领着马队连夜赶路。直到深夜,马队终于到达青苍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说道:“徐公子,我们就不进城了,就此别过。”

徐凤年抱了抱拳:“一路顺风。”

傅震生有些担忧地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进城?虽说此时青苍城一带都有精骑巡视,可这流民之地毕竟才归附北凉没几天,我们马队这边又实在腾不出人手⋯⋯”

徐凤年微笑着说道:“没事,我有正当门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难免咋舌,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北凉边境军律极其严苛,可不是陵州境内兵马可以比拟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废话,两人相互辞别。

马队在绕过青苍城没多久,就听闻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不光是傅震生忧心忡忡,高坐马背紧张眺望,甚至抽出了那柄短刀,连赵家宝和冯千祥也都满脸凝重,尤其是马队中一位行家在贴地听声后,说是不下三十骑,这让整支傅家马队都如临大敌。在命如草芥的流民之地,通常只要是能骑上马的,那都是极其扎手的亡命之徒,马战本事,只论单挑的话,甚至可以不输给北凉边军中的精锐骑卒。傅家马队虽然有一百余人,赵家宝和冯千祥也是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手,可真要拼命,哪能不死人?而且更怕惹上一身腥,被之后的大队马贼盯上,到那时,能有几个活着赶到凤翔军镇都难说。不过,临时充当探子的一名傅家骑士匆忙赶回,竟是满脸遮掩不住的喜庆,朗声道:“少东家,是一标龙象骑,是咱们北凉自己人!”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纷纷相视一笑。小王爷亲自统领的龙象军,那可是北凉铁骑中的铁骑,去年打北莽姑塞州那几个军镇,就跟壮汉欺侮小娘子似的。

那一标龙象骑军在百步外停马不前,只有一位标长模样的骑士继续前行,并且翻身下马,快步前行。这种举措,让傅家马队都感到一头雾水,就算是这一标如雷贯耳的龙象骑队在城外巡夜,见着了他们这些身份跟老百姓差不多的普通人,也不需要这般郑重对待吧?傅震生和赵家宝、冯千祥虽然不明就里,但都赶忙下马相迎。那名身材健壮的披甲标长不但腰间佩有一柄新式北凉刀,手中还额外握有一把,对傅家为首三人沉声问道:“谁是傅震生傅公子?”

傅震生毕恭毕敬地答道:“我就是。”

那名脸上有一条横贯整张脸庞的狰狞刀疤的标长破天荒挤出一丝笑容,大步向前,双手捧刀递给傅震生,说道:“咱们王⋯⋯”他赶紧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字咽回肚子,说道,“咱们公子为了感谢你们这趟护送,要给傅公子这把刀。”

傅震生接过那柄连陵州境内许多杂号将军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新凉刀。那标长咧嘴笑道:“咱们公子让你放心佩刀,回到陵州不好说,但只要是在流州境内,没谁敢拿这个说三道四。”

傅震生愣在当场。那标长误以为这小子胆子小,生怕自己的话不管用,担心到了别处给人抓了个现行,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在龙象军中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差点就要发飙,又赶紧压下去,竭力保持和颜悦色,但赵家宝和冯千祥已经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伐气焰,更别提跟这位标长面对面的傅震生了,差点就以为这位标长要翻脸杀人。标长身后那三十余肃穆冷冽的精骑,在月色中铁甲森森,哪怕傅家马队有信心对付相等数目的马贼,也没有一丝信心在这一标三十骑的冲锋下逃生。那标长送刀之后转身就走,一边还嘀嘀咕咕,好像是说这姓傅的婆婆妈妈不爽利,接下来的话傅震生他们就听不真切了。

那标长上马后,一标骑队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可谓来去如风。

赵家宝望向冯千祥,轻声问道:“千祥老弟,瞅着是不是有点像那位龙象军的副将——‘疤脸儿’王灵宝?”

冯千祥嘴角抽搐,干笑道:“这不可能吧。”

傅震生上马后悬好北凉刀,笑道:“怎么可能!赵伯、冯叔,走了。”

赵家宝一脸自嘲,哈哈笑道:“也对,若真是那个传说中曾经拧下过十七名春秋将领脑袋的王灵宝,他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咱们可不够他一只手收拾的。”

远处,青苍城城墙上,那名标长走到徐凤年身后,低头抱拳沉声道:“启禀王爷,刀已经送出去了。末将也已经调动八百骑跟随其后,沿途还会逐渐增加人马。傅家马队不说死一个人,就是死了一匹马,王爷你就把王灵宝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用!”

徐凤年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可以说,除了你们,也正是傅家让北凉有了跟北莽死磕到底的本钱啊。”

王灵宝抬起头,望着这个背影,不像大将军晚年那样总是伛偻着,但王灵宝清楚地记得,大将军正值壮年的时候,只要站在那里,就是顶天立地!

王灵宝狠狠揉了一把脸庞。

徐凤年转身笑问道:“王副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十四岁就进了北凉军,还是先登营?这都打了快三十年的仗了吧?”

王灵宝有些慌神,涨红了脸,硬着脖子道:“王爷,我可没老,三十年的仗而已,老子还没打够!”

徐凤年一瞪眼。王灵宝顿时缩了缩脖子。这位王爷毕竟是打死了王仙芝的人,老子服个软,不丢人吧?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流州这边知道那支兵马动向的人,你算一个,为了给他们打掩护,给你一场仗打,如何?”

王灵宝下意识地搓手,得寸进尺地问道:“这仗,大不大?”

徐凤年说道:“谍报上有确切消息,说凤翔城牧马六可,贼心不死,跟北莽眉来眼去。”

王灵宝顿时急眼,就习惯性骂骂咧咧道:“混账马六可,就他那几千小喽啰,都不够老子麾下随便拎出个校尉去填肚子的⋯⋯”

徐凤年笑道:“到底去不去?”

王灵宝一抹嘴,脸上浮现出一股透着血腥的“憨笑”,嘿嘿道:“去,咋个就不去?蚊子腿也是肉,不吃白不吃。”

徐凤年挥挥手。王灵宝一路跑下城头,转头又看了眼那个背影,总觉得大将军又站在了那里。

星垂平野,余地龙坐在城头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心神摇曳,觉得总是看不够。这个孩子的际遇之好,足以让江湖宗门所有顶尖的亲传弟子都眼红,既拥有王仙芝的三成馈赠,又能在徐凤年身边得到指点。余地龙收回视线,听到师父说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凤年看着头顶那颗今年西坠速度略显诡异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钦天监中有专职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皓首穷经的老头子,但是今年已经接连被贬了两个,就因为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样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祸首。王朝昌盛则祥瑞迭出,国之将乱则恶兆显现,换了个少年做监正的钦天监今年可真是没有半刻消停。徐凤年转头看着城外的北方土地,离阳朝廷已算是大秦以来幅员最为辽阔的一个王朝,而且有徐骁和燕剌王赵炳两位藩王坐镇边疆,赵室声威远播的边功更是达到了各个朝代的顶点。太安城的庙堂之上,名臣荟萃,公卿同殿,徐凤年很多时候想亲口询问那位赵家天子一句:除了那点夫纲不振的瑕疵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徐凤年下意识看向东边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为了赵室鞠躬尽瘁的碧眼儿。这位老书生当下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关键是这位首辅以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这次借着西楚复国,他所行抑武削藩之举,彻底触及了两处逆鳞,天怨不好说,人怒是肯定的了,包括广陵王赵毅在内的宗室藩王注定怀恨在心,加上那拨积怨已久的太安城赵室勋贵,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纸令下不得擅离领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赵的皇亲国戚,就没谁对他有好感。而强令各地武将带兵奔赴广陵外围的“练兵”之举,几乎把顾剑棠为首的所有煊赫武将都得罪了个一干二净。徐凤年感慨道:“‘武无敌’王仙芝都死了,你这个‘文无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按照陆诩的那份疏策去变法,你真以为自己能善终,真当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凤年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张巨鹿虽然是北凉死敌,可这个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异类,更能赢得敌人的由衷敬重,徐骁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顾剑棠、老靖安王赵衡,这些最该记恨徐骁的对手,反而一辈子从未在口舌上辱骂过徐骁。徐凤年轻轻叹了口气,对余地龙说了声走了,孩子蹦下城头。徐凤年在入城前就已经从王灵宝嘴中得知这趟要见的两个人凑巧都不在青苍城内,弟弟徐龙象仅带着八十骑就去了临谣军镇以北的边境,追剿一伙号称千人之众的马贼,陈亮锡则在城外某地为幽州边军“招兵买马”,这两个月几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凤年跟余地龙来到那座把“龙王府”给鸠占鹊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内灯火通明,坐在一张张书案后处理政务的官员几乎全是年轻脸孔。这些破格提拔的俊彦,一半是经过重重筛选的入凉士子,一半是北凉旧三州的勋贵后代。徐凤年进入一座户房之下职掌粮草的小衙屋时,正好看到刺史杨光斗在倒提着一支狼毫笔猛敲一名官员的脑袋,破口大骂,祖宗十八代一个没落下,都给骂了个遍。那名看官服该是粮曹郎的年轻人满脸通红,被刺史大人当着同僚的面如此辱骂,品秩差了十万八千里,自然不敢反驳,又自觉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儿,竟是泣不成声。杨刺史仍是不过去,气咻咻把笔递还给那年轻人,沾满墨汁的那只手在对方官袍上胡乱一抹,冷哼一声,说道:“明早本官再来一趟,要是依旧是一笔糊涂账,嘿,你爷爷是尉铁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贬你的官,不过让你滚去靠近茅厕的礼房那破地方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尉铜河,这身官袍脏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换一身。”

那年轻人脸色苍白,一咬牙,虽然还是语带哽咽,但眼神中已经没有畏惧,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说道:“刺史大人,临谣军镇下辖三郡,新建才这么点时间,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属每天不过睡三个时辰,虽然临谣四等田地的录档一事确实存有纰漏,可这已经是下官诸人的能力极限,刺史大人若是觉得下官不堪此任,觉得下官是借着祖辈功荫才在这里混吃混喝,不须如此找借口百般刁难,下官自己现在就去礼房就职!”

杨光斗吹胡子瞪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气啊!那甭废话,滚你的。咱们流州礼房,那可是头等重要的大衙门,负责劝学教化,本官估摸着那些流民都喜欢听你尉铜河尉大公子的蒙学,说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箩筐的状元之才喽。”

尉铜河给这么一挤对,哗啦一下,真是泪如雨下。他爷爷尉铁山那可是从骑军副统领这种高位上退下来的功勋老将,何况脱下甲胄也没几年工夫,而且接替尉铁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当作兄长,十分敬重。尉铜河的父亲尉金水也做到了边军正四品武将,极受何仲忽信赖。尉铜河跟许多躺在父辈功劳簿上享乐的将种子弟不一样,不喜兵戈喜读书,而且满腔热血,听说北凉道新设的流州急需官员,几乎是偷瞒着家族跑来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没有让同僚知晓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点破,屋子里那些官员才给惊吓得不轻。不过尉铜河性子温软,确实不太像家中长辈。若是尉铁山这么被老凉王训斥,就算不敢对着骂,也会一声不吭,却绝对不会委屈得满脸泪水。

尉铜河没了任何台阶可下,就只能去礼房那小猫小狗三两只的清水衙门打杂,他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还不忘对屋内众人作揖辞别。正当他低着头要走出衙屋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一个人按住肩膀。尉铜河抬起头,看到一张带着温文笑意的陌生脸庞。这位不速之客轻声笑道:“刺史大人这是激将法呢,你怎么就不领情?尉铜河,你不知道你爷爷跟咱们杨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会真舍得把你丢到礼房去?真敢这么做,刺史大人回头还不得被你爷爷追着打啊。”

尉铜河一脸错愕,迷迷糊糊地问道:“你是?”

被拆台的杨光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蠢蛋,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一听到“王爷”两个字,满屋子陪着尉铜河一起站着挨训的年轻人俱是眼神炽热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凤年摆手道:“免了免了,你们都坐下继续处理政务。流州设置三镇八郡,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等熬过了这波,熟能生巧,以后就会轻松许多,争取到时候刺史大人想骂你们都让他找不到借口。这段时日,的确是辛苦众位了,稍后本王会给所有衙门都送几坛子酒。嗯,礼房那边会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说法,靠着茅厕,总要让酒味压过尿臊味才行。”

屋内的氛围顿时轻松许多,年轻官员们脸上都有了些笑意。

尉铜河更是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他孤零零地站在北凉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还好说,刺史大人道破天机后,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无形威严,这倒不是说徐凤年真的如何气势逼人,不过是尉铜河这个文弱书生自己吓唬自己而已。徐凤年的世子殿下当得一波三折,先是骂名无数,后来翻天覆地,连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都给轻松镇压,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后更是壮举不断:拒退圣旨,大力整顿北凉军,杀王仙芝,巡视边境,设置流州。尉铜河如何能够不胆战心惊?事实上,寻常官员对上了一个不管如何声名狼藉的藩王,都会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凉王的事迹,对更多是在闭窗苦读书的尉铜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让他对徐凤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关自身的小事。流州设立,离阳对这件不经朝廷中枢审议的叛逆行径似乎有些举棋不定的嫌疑,并不确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后的事态发展就更让北凉人捧腹了,例如流州刺史杨光斗的俸禄职钱禄粟等,竟然只比首辅大人略逊一筹,每月仅料钱就有三百贯,而尉铜河这种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钱也有十五贯,薪柴五十束,甚至还有离阳高级官员才配的春绢、冬绫各五匹,朝廷“优厚”流州官吏,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尉铜河不觉得换了其他藩王,还能够让离阳朝廷这般乖乖大出血,连燕剌王和广陵王都做不到!

徐凤年没有久留,跟杨光斗一起走出屋子。这位身为边疆大员的老人显然心情极佳,轻声笑道:“陈城牧算无遗策啊,以前小看他了,只做一个青苍城牧实在是屈才,我这个刺史,理当让贤才对。小二十万的流民,主动去幽凉两州投军的始终是少数,至今仍是不足万人,我一开始对此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让龙象军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去边境上。可是陈亮锡用了一策,立竿见影。流民每一户只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领取耕地,并且入籍北凉户牒,对应着徐北枳在陵州境内的谋划,那些怕死富绅纷纷贱卖祖业,如今陵州田地空闲颇多,这一来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给北凉边境送去四万甲士!整整四万为了身后妻儿兄弟而自愿死战的甲士啊!王爷,你说陈亮锡做一个五品城牧,是不是太对不住他的功劳了?!”

徐凤年先前只知道流州参军人数有望骤增,但是还没有拿到详细谍报,一听到四万这个巨大数目,也相当震惊,要知道广陵道那边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朝野上下为此念叨了几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战场的人数也不过将近十万,但是陈亮锡一人,就悄无声息给北凉带来了四万翻身上马即可战的甲士。而且别忘了,北凉军的四万,岂是杨慎杏那四万人可以媲美的?曾经有好事之徒点评离阳各地军伍的战力,那份结果广为流传。那人兴许是故意要将北凉军架在火上烤,竟然说北凉军一骑可抵离阳别地精骑两位,北凉一名步卒可抵离阳精锐步卒三名。不过,从不夸口的燕文鸾的确在西楚复国后私下说过,若是把杨慎杏的四万蓟南兵换作他的两万步卒,櫆嚣军镇就可以一举拿下,自然也就没有之后的散仓大败。

徐凤年无奈地道:“流民迁入陵州可得户籍,陈亮锡事先并没有跟清凉山那边打过招呼。”说到这里,徐凤年笑道,“刺史大人,这是在给陈亮锡那家伙打掩护吗?怎么,怕我对他两罪并罚?”

杨光斗哈哈大笑,并不掩饰,直截了当地道:“对啊,陈亮锡出身寒庶,真正心系百姓,这一点,哪怕是尉铜河这样心地淳朴的显贵子孙,也万万做不到。王爷,你可万万不能过早夭折了这棵好苗子啊!丑话说前头,你真要拿陈亮锡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拦着,但事后我肯定要把他拉进这刺史府,当宝贝供着。”

徐凤年坦诚地说道:“一开始我是打算对陈亮锡赏罚分明的,不过在来青苍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鸣宋氏子弟,跟你一样,对陈亮锡评价很高,让我打消了念头。而且我发现一点,梧桐院那边有我二姐牵头,加上旧有的那拨谋士幕僚辅助,处理北凉一般政务仍是十分勉强,如果真的打起来,估计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书桌后面,都未必忙得过来。现在清凉山面对的,不过是解决一些北凉道上的陈积陋习,大抵还能照着规矩循序渐进,这仗一打起来,我肯定要去边境,到时候有的头疼。”

杨光斗沉声道:“王爷是说清凉山缺一个眼界韬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义山?”

徐凤年点点头。

杨光斗感慨道:“这等人物,不说百年一遇,几十年一遇总算得上。就算有,也先入了那太安城赵家瓮,哪里轮得到咱们北凉?就像赶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凉当地的将种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两百多个,可我看来看去,顶好的材质,也就是尉铜河这般水准的心性和才识,需要雕琢,没十几年工夫,哪里能独当一面?天底下就数当官最容易,可说难听点,当贪官都需要天赋,何况是一个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现在我就希冀着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够迅速冒出几个,不能简单地是块璞玉,得是那种能够拿来就用的成形美玉。陈亮锡和徐北枳当然很不错,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李义山以及与他同等座位的纳兰右慈这几位谋国之士,也都是被春秋硝烟一点一点熏陶出来的。而且陈亮锡也罢,徐北枳也好,都有一个自身无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凤年轻声道:“为世人公认的声望。”

杨光斗一脸疲倦地道:“这个世道即是如此世态炎凉,豪阀之犬胜于寒门高士,尤其是春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枭雄,只要没家世,想要成事难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点。以后兴许会逐渐好转,可咱们北凉等不起。”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看来得抓紧了。”

杨光斗何等老辣,压低嗓音,满脸惊喜地问道:“可是有人选了?”

徐凤年苦笑道:“这种事情,不是两情相悦都不管用的,八字还没一撇,看我的运气吧。”

杨光斗哪壶不开提哪壶,玩味笑道:“有传言说,那襄樊城的陆诩曾经被王爷视而不见?”

徐凤年并不否认,自嘲道:“也不知道谁才是瞎子啊。”

杨光斗一笑置之,突然问道:“听说上阴学宫的那个家伙出关了,还去了太安城?”

徐凤年的脸色有些阴沉,点头道:“开始屠龙了。”

杨光斗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杀鹿才对吧!”

这一夜,徐凤年在杨光斗的带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门。一幕幕挑灯熬夜的辛劳场景,一张张远未老成世故的年轻脸孔,大量精干邮卒出入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让人觉得这里焕发着异常勃勃的生机。徐凤年跟杨刺史大多时候都不会打搅衙内的官吏处理政事,很随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评论北莽那边的调兵遣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义上已经独掌大权,虽然有慕容女帝给这个胖子撑腰,但短时间内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马整合完毕。春秋遗老给南朝带去了完善的中原礼仪文化,为虎添翼,却也一并带去了许多北莽不曾有的诸多陋习,豪奢风气犹胜北凉。别看北凉一听说要打仗,陵州境内豪绅巨贾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边跑路的达官显贵何曾少了?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对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来尖锐,南朝富人这么折腾,纷纷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权贵,无形中助长了北庭的气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软的话事权,董卓这个胖子估计要清减好几斤肉了。

徐凤年和杨光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时分。杨光斗这个正三品的边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开一场长官议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凤年顺势参与了旁听,没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别驾一职依旧空悬,徐凤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属官都已齐全,这些座位可不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气残存的年轻人了,都是幽凉陵旧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评的官员,大多四五十岁,虽然锐气注定不如年轻人,但各自政务熟稔,老马驾车,可以首先保证草创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现大的纰漏。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没有谁见过年轻藩王一面,这也怪不得他们孤陋寡闻,毕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机会进入清凉山王府拜见大将军徐骁和世子殿下徐凤年。在这个消息阻塞而且又为尊者讳的世道,北凉的老百姓,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新凉王名字叫什么。北凉真正称得上妇孺皆知并且能报出姓名的人物,这十几年来,徐骁不用多说,之后陈芝豹和褚禄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声能与燕文鸾、钟洪武等老将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轮到才华冠绝北凉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凉的徐家媳妇王初冬。徐凤年看着眼前那些眼袋浮肿却要硬撑着正襟危坐的官员,上了年纪自然精力不济,流州事务繁重,又在杨光斗这么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个北凉官场都盯着这边,这帮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了。徐凤年听过了每人略带颤音的禀报,并未就他们的政务发表什么言论,而是打趣道:“诸位大多劳累了一整宿,就别亏待屁股了,放宽心坐好,怎么舒服怎么来,大胆靠着椅背便是。咱们北凉不兴离阳官场那一套,没有面对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讲究。”

杨光斗率先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爷拉着走了一整夜,两条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头鸟,其余官员顿时轻松许多,虽说还不敢如杨光斗这般放纵不羁,却也敢把屁股结结实实贴在椅面上了,有几位不约而同背靠椅子长舒一口气。

徐凤年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前刘元季、尉铁山这帮老将军去清凉山拜年,他们跟徐骁见面的情形,你们是没瞧见过,尤其是拼酒的时候,跟市井泼皮无赖没两样,本王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以后本王还会经常来青苍城打秋风,大伙儿都别拘谨。对了,柳典学,本王在这里要给你打抱一次不平啊,千余僧人进入流州,都需要经你的手安置,此事职责重大,可是暂设的礼房那边人人都像是后娘养的,是哪个家伙把你们排挤到靠近茅厕的地儿的?说出来,本王帮你骂他几句。”

流州典学从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瞥向对面两位同僚,却不敢出声。在流州,他这个典学从事几乎等同虚衔,并无几分实权,谁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完全没法子跟治中从事、功曹从事这些手握权柄的当权红人相提并论,争地盘当然也就争不过他们,到现在他都没能找到本该与自己搭档处置一州学政的劝学从事。没办法,谁乐意捧着圣贤书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两位官老爷顿时就坐立不安了,眼前这位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年轻藩王,那可是说收拾钟洪武就收拾掉的北凉之主,连燕文鸾这帮边军大佬都给驯服了,北凉军的改制,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还有当初徐北枳连跳了七八级赴任陵州刺史,夺了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窝的座位,更是直接就让一正两副三位陵州将军保驾护航的,谁敢说个“不”字?要是被这么个城府深沉的王爷盯上,估计能否活着走出流州都要两说。

徐凤年微笑道:“王兵曹、黄都官,两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这日头还没出来,就觉着热了?若是身体不适,在流州水土不服,趁着本王在刺史府邸,想要告假的话,不需要刺史大人点头,本王就准了。听说你们两位是亲家,回陵州有个伴儿,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从事王秀青和都官从事黄玉成顿时汗如雨下,离开椅子后重重地跪在地上。盘腿而坐的杨光斗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场景,既没有雪中送炭帮两位属官在王爷跟前求情,也没有落井下石说他们的坏话。徐凤年收敛了笑意,一只手肘搁在椅沿上,淡然道:“一个职掌流州境内驻兵的调令,一个负责监察州内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职。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不算字画珍玩,送给李功德的银子有六万八千两,这才求来了举荐信,不过本王当时翻过你们的履历,也查过你们的过往政绩,可圈可点,这才答应下来。怎么,太心疼银子,这么急着就要在流州刮地皮了?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点下手?看来是这做官的道行还不够炉火纯青啊。王秀青,你所荐举的扶风郡都尉余万庆和文辉县令李昭寿,还有你黄玉成提拔的吴孝先、洪破蜀两人,总计得手六千两银子,本王有没有说错?”

徐凤年手指轻轻敲击着椅沿。椅子材质是上等的黄花梨木,是青苍城旧主人留下来的值钱物件,让人看着就眼馋。徐凤年不说话,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犹豫了下,正要说话,他的亲家黄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终,两位玩忽职守的流州新贵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徐凤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将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门外,是流州青苍军镇校尉韦石灰,与临谣军镇的领兵校尉一同出自龙象军。徐凤年站起身后说道:“本王曾经跟杨刺史说过,流州大小政务全权交由他操持,你们有什么话就对刺史大人说去。”

徐凤年走出屋子,跟着韦石灰和一队精悍扈从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个地方见陈亮锡。

屋内长时间落针可闻,杨光斗咳嗽一声,把双脚放下,踩在那双刚刚从陵州金缕织造局那边送来的官靴上,说道:“王大人、黄大人,都起来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废待兴,这么个大烂摊子,本官暂时实在是找不出不耽误北凉大业的可用之才,你们就算是戴罪立功,回头要是做出功绩,本官再帮你们去跟王爷那边说道说道。不过王爷在青苍这段时日,你们还是别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脸色沉重。黄玉成摇摇晃晃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如丧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给了他们回旋余地,可在王爷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当是能够将功补过的?黄玉成没有这般幼稚,可终究还是要感激杨光斗的安抚,深深作揖、弯腰低头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亲家王秀青还傻愣愣地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浇油,只好假装没有看见。杨光斗笑望向一脸不服气的兵曹从事,也不气恼,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本官在跟王爷唱白脸红脸来着?”

性子刚烈的王秀青的确是如此认为的,不过没有意料到刺史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心底也有些错愕,阴沉的脸色淡了几分。

杨光斗摆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爷了。本官没有王爷的本事,查不出你们送出去多少银子,更查不出你们受贿了多少银子。其实在座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蛮荒之地,在此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够把屁股撂在这个屋子里的黄花梨木椅子上的,这官阶品秩可是实打实的,连朝廷都认可了,咱们可是人人都收到过京城吏部文书的。本官呢,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情能简单了想就不复杂了想,余万庆、李昭寿、吴孝先和洪破蜀这四人,本官多少都听说过,跟两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锅卖铁才打通的门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官。”

话说到这里,杨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寿,本官最为熟悉,一个月前还跟他聊过,此人确实是满肚子的学问。好笑的是,当时织造局才送来官服,靴子什么都尚未送到,这小子穿着崭新的袍子,搭着一双破鞋,跟本官闲聊时,时不时就去摸胸前那块手感柔顺的官补子,就跟摸着了俊俏小娘子的脸蛋似的,看把他乐的。本官当时就想,放着陵州膏腴之地的下县主簿不做,跑来流州当县令,升了官却破了财,这么一号人物,总归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心里头,总算还留有读书人的风骨。”

杨光斗望向王秀青,轻声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无非是老子帮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们的品行学识,老子钱囊里多了银子,却也给北凉发掘了人才,两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凉王凭啥就拿捏着不放?王秀青,是不是这么想的?”

王秀青也实诚硬气,沉声道:“不错!”

杨光斗摇头道:“错啦。你也好,甚至本官这个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罢,做人做事,都没能逃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毛病。举个例子,就像本官手头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见肘,你们按律本该被摘掉官帽子,卷铺盖滚回陵州,但我还得帮你们擦屁股,这就是我杨光斗只为流州一州之地考虑得失。但是,如果北凉道上每个兵曹都官都如你们两位大人,还不用按着规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这北凉官场也就彻底乌烟瘴气了。所以说,本官先前所讲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对。人情得讲,但人情这东西讲多了,绝非长远之计。陵州官场的前车之鉴,你们这帮在那里十几二十年没能出人头地的可怜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体会。你们扪心自问,流州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陵州?这会儿马上就要打仗了,咱们这些连摇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爷,就不要让王爷这么早就担心这个了。啥时候灭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楼台,人人去北莽捞个刺史过过瘾,到时候再贪些银子,本官就不信了,北凉王还会跟咱们斤斤计较?!”

王秀青咧嘴一笑,在座许多官员也都忍不住笑出声。

柳珍玩笑道:“那咱们这帮老骨头,可得多活几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没咱们的事啊。”

杨光斗伸手指着屋内掌管流州钱粮簿书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官员:“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岁出头,你最占便宜,回头季俸发下来,请咱们撮一顿。”

那人挠挠头,苦着脸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这份俸禄,委实是家中有河东狮吼,不将俸禄寄回幽州那边,她肯定要以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时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顿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让咱们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请客,这家伙可瞧不上那点儿俸禄。”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官员破口大骂道:“秦天霞,你放屁!昨天还跟我说你偷偷攒下四十几两的花酒钱了!”

满堂哄然大笑,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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