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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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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龙象拖着卖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腻歪了,丢垃圾一样把手中的女子掷还给观音宗,然后朝澹台平静勾了勾手指,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小的不够看,老的试试看。 西北边塞,黄沙万里,衰草遍地,视野所及尽是苍茫黄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显得格外扎眼。他们沿着陵州边境进入凉州,路线继续画弧,悠悠然来到北凉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没多久,就有一支铁骑守株待兔,名义上是护送这批来自南海孤岛的仙师前往青苍城,实则更多的还是监视意味。宗主澹台平静对此不以为意,宗门练气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愤懑不已,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年轻藩王也太过不识抬举。不过,之所以无须宗主安抚人心,缘于那人马轻甲的六百骑实在太过彪悍,领军头领更是鼎鼎大名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是个在北凉军中都能捞到一个“杀人如麻”评语的魔头,此人的马战本事公认仅次于骑军统帅袁左宗。 风沙中,李陌藩一骑当先,除了北凉骑军标配的矛、刀、弩三件,马背两侧还挎有两只戟囊,装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间还悬有两柄长剑,这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一座马背上的兵器库。李陌藩当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他既是北凉军前三的神箭手,剑术、刀法和枪技也都炉火纯青。徐骁对此人十分倚重,曾经开玩笑说,李陌藩啥时候娶个娘们儿回家,就给他一个副统帅当当,骑军步军随他挑。之所以有此说,是因为李陌藩有个登不上台面的怪癖:嗜好男风,帐外亲兵清一色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卒。徐骁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实是李陌藩太过骁勇善战,搁在离阳随便一支军伍中,都是担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栋梁大材。水至清则无鱼,北凉军的能征善战让其付出了很多隐性的代价,比如排斥门阀出身的谋士,褚禄山、李陌藩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许多人推出北凉门外。 李陌藩所率领的龙象骑军跟观音宗练气士并无交流,双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两尾长蛇在一块黄色缎面上滑过。 临近青苍城,为首的李陌藩看到远处一人时猛然停马,扯了扯嘴角,露出满脸的幸灾乐祸,轻轻瞥向不远处的白衣仙师们。这位北凉猛将轻轻抬起手,整支骑队几乎同时静止不动,绝无半点嘈杂。李陌藩拨转马头,朝向观音宗众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羊皮囊里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在练气士正前方出现了一架没有乘坐马夫的马车,一名黑衣少年安静地站在车前,脚下趴着一头巨大的黑虎。这头畜生懒洋洋地打着盹,即便趴着,高耸背脊也快到消瘦少年的腋下了。李陌藩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大统领入主龙象军,他和同为副将的王灵宝可都不怎么服气,两个一起上了校武场。王灵宝硬抗硬,结果被一脚踹出七八丈远,整个人直接跌出武场,李陌藩倒是多坚持了几招,可下场更惨,被徐龙象拎小鸡一般抓在手里,挥舞了一大圈后,才丢出校武场,而徐龙象从头到尾都懒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少年显然没打过瘾,朝一大批观战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顶上李陌藩和王灵宝的位置。到最后,连两位副将在内,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余人蜂拥而上,却无一例外都被新任统领打得找不着北。这期间,徐龙象挨了不下百余下拳打脚踢,除了偶尔身形摇晃,挪开一两步,没有一次倒地。就这样,徐龙象坐稳了龙象军统领的位置,这才有后边万骑开莽的壮举,更有徐龙象领着一大群都尉充当普通游弩手追杀大队马贼的闲情雅致。 只是李陌藩虽然敬佩徐统领在战场上万人敌的惊人武力,可心底还是有些隐忧。校武场的技击毕竟不是两军对垒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阵将领,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围。李陌藩本人经历大小战役六十余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敌人将领在万军丛中碰巧了捉对厮杀,而是一名不起眼的老卒猫腰凑近,递出那阴险一刀,刀尖不但几乎刺穿了李陌藩的铠甲,还差点把李陌藩的腹部绞烂。滑稽的是,李陌藩至今还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样的老刀客是何方神圣。而且,李陌藩见多了不可一世的军中高手最终不是惨死在箭雨中就是死在马蹄下。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北凉军中,就有专门针对敌方陷阵猛将的鱼凫踏弩,春秋战事中,不知有多少身怀绝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个透心凉。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场建功立业,很大程度上在于个人的超俗武艺很容易被蚁海似的军队逐渐吞没,而且军伍一向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是闲云野鹤不愿拘束,何况习武之路本就艰辛,既然已经出人头地,何必再去军中画地为牢。 李陌藩叹了口气,望向纹丝不动的大将军次子,有些走神。还记得当初跟着大将军赶赴北凉,中途一次庆功宴上,大将军醺醉后举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爷们的腿,一天天跪在那里。咱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大老粗,边关走一个!春秋九国,除了被咱们当成残羹冷炙丢给顾剑棠那小子的南唐,咱们都走了一遍,现在就剩下那北凉三州了。总有一天,就算我徐骁没法子亲自带你们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儿子也会带你们去那里逛一逛。” 李陌藩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毅起来。等了将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自家那五岁大的孙子都知道调戏邻居小闺女了,总算有大仗打了! 徐龙象轻轻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长望气的观音宗高手,就连跟吃剑老祖宗隋斜谷一个年代的宗主澹台平静都如临大敌,停下脚步后,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头紧皱。卖炭妞翻了个白眼,这个瘦不拉几的愣小子是想怎样,难不成是想一个人挑翻整个观音宗?敌我不分吗?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后,心情就一直糟糕至极。捕杀那条黄蛟,梅英毅那师侄女敛气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龙礅子的孙哑也没啥损失,唯独她最可怜,白白搭上两块好不容易从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块玉佩捏碎后就可化为一条如同活物的灵螭,真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物件。卖炭妞一看到那个知晓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烦躁,心思一动,就飞掠出去,她就不信了,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子真敢杀人。 徐龙象开窍未全,但终究是开窍了。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庄外的湖上跟这些人起过冲突,后来有个是什么剑坯子的年轻女子还三番两次心怀不轨。他独身前来拦路,就是告诉这个观音宗他现在不是什么三万龙象军统帅,他只是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至于观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迎客礼”,徐龙象不上心。 徐龙象原本还有些犹豫是直接揍人还是如何,结果看到那一身剑意而非剑气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徐龙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嘴角翘起,碰上个一样不喜欢穿鞋子的,但可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卖炭妞骤然感知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杀机,她闭上眼睛,没有直奔那边功之盛连南疆都有所耳闻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飞掠途中轻轻一点,身形在空中转出一个半弧,然后急速下坠,就在脚尖即将触地的时候,又预先察觉到徐龙象的出击,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离。从始至终,她都是在空中飞飞停停走走,如同脚下生莲。优哉游哉隔岸观火的李陌藩发出啧啧笑声,不简单,还是个最不济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们儿,就这份既好看又实用的轻功,拿到江湖上去也足以横着走了。徐龙象左脚脚底板在黄沙地里横向滑出一寸距离,与此同时,卖炭妞马上转换飞掠轨迹,身形拔高数丈,倒栽葱般向后退去些,然后身体旋转,雪白长袖飘摇,灵气动人,越发凸显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无迹可寻。 徐龙象动了,很直截了当,笔直一线地撞向了那个动作花哨的女子。 卖炭妞在徐龙象膝盖弯曲的那个瞬间还在犹豫是驭剑御敌还是凭借轻功避其锋芒,然后在下一瞬间,她就再没有机会出手。 徐龙象在空中抬起腿,一记凶狠的膝撞,就将那个门外汉看来是自己撞向他的卖炭妞撞飞出去,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场高手中只有澹台平静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卖炭妞竟在徐龙象抬脚的那一刹那就完全丧失了先机,不过之后在两人撞面之际,卖炭妞还是做出了双手下推格挡的守势,可徐龙象在那一刻五指如钩抓住卖炭妞的额头,往自己膝盖那边一带,依旧将卖炭妞撞飞出去。 澹台平静眯起眼睛,缓缓吐纳,蓄势待发。 卖炭妞的身躯在空中翻滚,卸去大半劲头,可很快她就惊骇地发现,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后。接下来,卖炭妞在被击退之后又被一脚踹在后背上,扑倒在沙地中摔了个狗吃屎。 澹台平静眉宇间浮起一抹阴霾,那少年在出脚之时有过数次不易察觉的停顿,是寸劲的叠加,如雷滚雷,但这根本就是有悖武道常理的,一般人习武小成,都会知道一气贯注和一气呵成的重要性。 徐龙象简直就是神出鬼没,众人一阵阵眼花后,就看到这名少年拖拽着卖炭妞的一条腿,缓缓走向观音宗百余练气士。 卖炭妞连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这王八蛋那一脚踢溃了她所有气机,现在气机流转乱如麻,不受控制。这也就算了,直觉告诉她,如果敢用剑道天赋驾驭飞剑,这个黑瘦少年真的会痛下杀手。 徐龙象拖着卖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腻歪了,丢垃圾一样把手中的女子掷还给观音宗,然后朝澹台平静勾了勾手指,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小的不够看,老的试试看。 澹台平静没有丝毫怒气,而是淡然问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压制在金刚境和指玄境之间?是试图直接跳过天象境界,一举成为陆地神仙?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够做到。” 徐龙象没有说话。他一向只听哥哥的话,小时候哥哥总给他说一些江湖故事,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么一力降十会,他那时候听不懂,只是牢牢记在心里,开窍之后自然而然就懂了。还有就是,哥哥说过,跟人打架,可以一边打一边闲聊,如果是杀人,就不要嘴上说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头就是道理。 一骑扬尘而来,到了李陌藩身边禀报军情。李陌藩脸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对徐龙象喊道:“大统领,王爷发话了,打架可以,不许杀人。” 李陌藩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王爷还说了,打输了的话,看他不削你。” 李陌藩打了一个激灵,马上醒悟过来,郑重其事地说道:“大统领,末将只是帮王爷传话啊,回头你别削我!” 那个被宗门一位长老抱在怀里的卖炭妞欲哭无泪,都想要破口大骂了。徐凤年、徐龙象这兄弟两人,就没一个是脑子清醒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到南海,这辈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陆地了。 澹台平静安静地凝视着那名可谓天之骄子的少年,眼神中带了点怜悯。不过,当她这么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时,不光是南方练气士执牛耳者的观音宗众人都后退,就连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轻心,举起手臂,做了个北凉军将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势。这支龙象骑军顿时绽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焰,如虎出柙,炙热而狂野,千余精骑飞速铺散开去,形成一个充满侵略性的扇形阵形,更有几股游骑游掠到了练气士身后,显然打定主意要大动干戈,务必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南海仙师给包饺子。卖炭妞其实受伤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龙象在气势上狠狠压制,不敢造次,此时师姐亲自出马,她就有了底气,跳落下地,揉了揉肚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个肌肤枯黄的少年千刀万剐,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丢进宗门专门用以镇压凶物秽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镜里。 观音宗一宗之内有五个辈分:接近百岁高龄几近容颜永驻的澹台平静与卖炭妞是辈分最高的一对师姐妹,年龄之悬殊让人咋舌,接下来是六位都已白发如霜的年迈长老,梅英毅、孙哑、齐隆中是下一辈分中相对年轻的练气士,第四辈是六位长老嫡传弟子的开枝散叶,最后才是那些入门没多少年的少男少女。五个辈分近百的练气士,几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样灵宝符器。像卖炭妞的那幅陆地朝仙图以及在蜀地捕蛟时毁去的螭佩,都是观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宝大器。此外还有戒律长老的柳枝净瓶,小小一只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达六百斤,自然内有乾坤。孙哑那一方藏雷蕴电的磐龙石礅,压胜秽物克制阴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剑在练气士领域更是常见佩物,只是观音宗在当年南疆屠龙一役中损耗严重,十去七八,这才有了那场向幽燕山庄龙岩剑炉索要八十一符剑的风波。后来又有两个天下有数的剑客不请自来——邓太阿和隋斜谷,后者以吃剑为乐,更是让原本底蕴深厚的观音宗也难免捉襟见肘。 澹台平静自有高人风范,没有师妹卖炭妞先前那般主动挑衅,仅是步行向前,不见玄机,只似寻常健壮妇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声招呼。但是这一次,徐龙象伺机而动的等候时间无疑要更长一些,尤其是当澹台平静每次不易察觉地停顿甚至是后退一步时,徐龙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神情,仿佛回到了清凉山王府内的孩提时代,变成了个痴痴呆呆的黄蛮儿。徐龙象不知想起了什么,挠挠头,一脸释然。他哥说过,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别想了,打不打得过得用拳头证明,打不过就逃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不了嘴上喊一声后会有期,江湖上的好汉都是这么个规矩走江湖的。徐龙象没了心结,整个人的气象就焕然一新,这在包括李陌藩在内的龙象骑军看来并无奇怪,可在擅长望气的观音宗练气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战在即,高手对敌,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种数次在生死大战中打破瓶颈、从而得以置死地而后生的怪胎终究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来,群雄荟萃的离阳武林,王仙芝算一个,顾剑棠算半个,其他诸如李淳罡、曹长卿这般公认天资卓绝的风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只是水到渠成。当然,在徐凤年战胜王仙芝后,随着许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渐流传开来,徐凤年成了王仙芝之后又一位精通“以战养战”的武学天才。否则江湖人士实在想不通,一个中途习武还不到五年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一跃登顶,夺魁江湖。 难道徐家出了一个被说成已经无敌于世的徐凤年还不够,还要再冒出一个徐龙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给你们徐家占了,还要不要给别人一条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凤年做腻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这把头号交椅交给弟弟去坐一下?如今所谓的武林豪宗门阀,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时有两名一品高手并肩而立作为界限,当然,若是仅有一人达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领帮派俯瞰江湖,可万万没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门一派出现两个武评高手的道理,吴家剑冢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可比庙堂士林上的什么四世三公父子两状元难太多了。 此时,在练气士看来,那名身份显赫的少年的气机流转,就像由一团燎原大火转换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还是勃勃生机,后一瞬间便气机全无,了无生气。 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澹台平静停停走走,终于走到了距离徐龙象才五六步的地方,低头看着这个生而金刚却刻意压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来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赢,以后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听命于你哥哥。” 徐龙象摇了摇头,神色一本正经。 澹台平静会心地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经心领神会,那就是在北凉辖境地界,不管是谁,只要双脚踏入北凉,就得听他哥哥的,这个道理,不需要他用胜过谁的手段来赢取,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哥哥没当上北凉王之前,清凉山一直就是徐凤年说话最大声,比他们爹徐骁还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么不光是一座王府,整个北凉也该如此。澹台平静没有恼火,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笑脸。北派附龙练气士都说观音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非没有根源,除了此派练气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连气质都如出一辙,都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不敬苍生,不敬君王,只亲鬼神。每一位练气士离开宗门,除了干粮衣物,都不许携带任何一件己身养育多年的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无牵无挂,不沾尘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无垢。例如此行中观音宗各个辈分的练气士,一旦进入南海孤岛修习大道,就等于切断了与生父母的所有缘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绝不可去祭拜。天道无情却有常法,练气士就是为那张恢恢法网修修补补的“渔夫”,负责抓捕那一尾尾漏网之鱼,因此斩魔台上的大真人齐玄帧当年就曾传话给观音宗,事实上更像是一句问话:“大道五十,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圣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处?”澹台平静这些年闭生死关就是因此而来。当初邓太阿一剑掀海水淹观音宗,气势逼人,但其实并不是澹台平静提前出关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闭关多年也推演苦寻不得的那个“一”。这趟举宗北迁赴凉,也是澹台平静试图想要在别处寻觅。 澹台平静在观音宗中总是沉默寡言,也未收徒,执掌宗门将近一甲子,积威深重,就算是那几位长老,见到这位几近得道的“年轻”宗主,也会感到不适,更别提梅英毅、孙哑、齐隆中这些小辈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实“高高在上”的宗主说上一句话就心满意足了。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对这位少年有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罕见亲热,于是不论男女,许多心性积淀不深的观音宗弟子都有些醋意。澹台平静跟徐龙象相距不远,笑容恬淡而清净,只是她身前凭空浮现出一点缥缈的幽绿水滴状玩意儿。水珠坠下,滴坠出两条水线,如画月弧,涟漪阵阵,刹那间就构造出一块大圆镜,竖立在她与徐龙象两人之间,镜面波光粼粼,绿幽幽的水纹荡漾,两两相望,视线模糊,从徐龙象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 观音宗练气士面面相觑,甚至连眼界奇高的卖炭妞都极为动容。观音宗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离阳王朝的北方附龙士,归根结底,其实就靠两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画圣手笔的陆地朝仙图,用于镇压江湖“毓秀”,而宗主师姐身前的月井天镜,则是压制世间那些执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钟灵”。无论毓秀还是钟灵,都是因缘际会得到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宠儿,可越是势大之物,往往越不服管束,越想要越过雷池,观音宗一脉就要镇压下这两种已得天道馈赠却犹然不知足的家伙。 澹台平静出镜之后,笑着朝徐龙象摊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尽管施展身手便是。然后众人就看到徐龙象凶悍撞入镜中,出现在澹台平静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数生平仅见这宗门国器的观音宗弟子都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可随后就看到宗主整个人如琉璃锻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离破碎,散成漫天流萤。徐龙象没有任何犹豫,冲向下一处。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又出现一面镜子,他再一次撞入后,又打碎了那个琉璃身的澹台平静。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复复,黄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工夫内,徐龙象已经不下百次入镜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静始终笑容平静,徐龙象的攻势越迅猛凶悍,就越衬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马来到李陌藩身边,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道:“将军,这算怎么回事?那娘们儿难道真是神仙?”李陌藩虽然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更是沙场骑战的顶尖高手,可还真没领教过练气士的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拉下脸皮在属下面前说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着下巴,缓缓说道:“练气士南北对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仓里偷粮食吃的硕鼠,不过他们进补的是帝王龙气,至于南边观音宗这群人,侧重从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养神气。这观音宗宗主的古怪镜子,大概类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门中纳须弥于芥子的手段。” 那络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干笑道:“将军,你见识可真够广的啊,连这个也晓得,难怪大将军都说你是咱们北凉军排得上号的儒将。” 李陌藩笑骂道:“滚一边凉快去,这么多年拍马屁,半点功夫也不见涨,儒将个屁!老子龙象军副统领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赚来的,儒将哪个不是躲在战场后头摇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地道:“我倒是想当儒将。” 李陌藩翻白眼讥讽道:“就你这杀猪的邋遢样子,下辈子都甭想当个儒将。” 战场上当事人之一的徐龙象停下身形,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神情,略作思考后,就往观音宗弟子聚集的那个方向疾奔而去,显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围城打援。你观音宗宗主躲得过,可你的徒子徒孙躲不过,到时候你要不要显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静出现在徐龙象身后的位置,背对龙象骑军的扇面冲阵,伸手轻轻一拍身前镜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拨观音宗弟子身前就多出了一块镜子,徐龙象一冲而过后,竟然眨眼间就来到了澹台平静身前,这个完全有悖世情的场景诡谲至极。徐龙象钻牛角尖的性子上来了,也不冲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反身继续奔向观音宗弟子,而且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开了方向转折,速度之快,让人先是只看到一抹恍惚的身影,然后就是方圆百丈之内处处是徐龙象。这一幕,倒是颇像王仙芝当时与无用和尚一战时的手段。天下武功,登峰造极后往往殊途同归,逃不过“快”和“准”两个字。一个是占尽先机,一个是有的放矢,两者兼备,那就等于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稳操胜券。世间剑道剑术之争,不论两派拥趸分歧如何大,对快、准二义,都没有任意异议。“桃花剑神”邓太阿正是因为他的飞剑有“天上流火”美誉,快到了极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压制得天下剑道之士完全抬不起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徐龙象始终没能摸到澹台平静和观音宗弟子的一片衣角,就连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别提那拨性子如西北风沙一般粗粝刚烈的校尉都尉了,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等一声令下就策马冲锋,杀他个鸡犬不留,管你是仙师还是练气士。 就在此时,远处一个黑点不急不缓地愈行愈近,让人逐渐看清身形。他孤身一人前来,站在龙象骑军和观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掎角。然而,一千龙象骑军和百余练气士,尽管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却不能夺去此人丝毫的风采气势,甚至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完全掩盖了两者的风头。 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军一向只认两样东西:大将军徐骁的那个“徐”字,还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实归根结底,都是那个“力”字,因为老凉王徐骁当年文衔大柱国武勋北凉王的权倾天下,都是靠杀了春秋半数青壮赢得的地位。 徐骁之后,徐家又有一人填补了“人屠”逝世后的空白。原本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徐骁死后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壮举,可那个人偏偏做到了,很简单,他杀了王仙芝。 徐凤年就站在此地。他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观音宗和吴家剑冢分别入境的消息,当然是更加看重后者,准备亲自去流凉两州接壤处迎接,至于弟弟黄蛮儿,要给南海练气士护驾也好,给他们下马威也罢,都无所谓,以徐凤年对黄蛮儿的宠溺,天底下就没有黄蛮儿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过到最后关头,徐凤年还是不太放心,毕竟观音宗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不容小觑,卖炭妞在胭脂郡内的刁钻手腕,一幅陆地朝仙图,差点就让他这个所谓的新任天下第一人着了道,所以这才在半路改变主意,要亲眼看到黄蛮儿无恙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剑冢百骑枯剑士。 徐凤年的袖手旁观,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可不论是李陌藩所领的一千骁勇彪悍的龙象骑军,还是近百再偏居一隅孤陋寡闻也对他的名声如雷贯耳的南海练气士,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庞大威压。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骑卒,一个个下意识地握紧了铁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后他们战无不胜的龙象军被小瞧了去。对练气士而言,那个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网之鱼,可南方北派的练气士都奈何他不得,而随着王老怪物的身死,这种足以让人绝望的窒息感,无形中就转嫁到了那个年轻藩王身上。 谁敢与此人正面为敌? 这个人,可不是人多就可以与之叫板的。退一万步说,人再多,能多过他手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澹台平静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个略显突兀的修长身影,眼波中蕴含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复杂情绪。 徐龙象已经陷入疯魔境地,低着头,双拳紧握,远未到精疲力竭的地步,却开始大口喘气,像一头上古凶兽,气机刹那流转不下七百里,这已经跨过了新武榜那道被称为六百里的“龙门槛”。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正巧徐龙象转过头,她看到少年那双赤红的眼眸。如果说先前只是一个顽劣少年的玩心,并没有真要伤人的心思,那么这会儿,徐龙象的确是动了杀机。 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行善发乎本心,为恶同样直截了当。 儒家张圣人《天论》之中有一语:天道有常,不为圣贤而存,不为凶桀而亡。说的就是天道之难测,人虽是百灵之首,却也干涉不了亘古不变的天道运转。这无疑为练气士的替天行道带来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鱼都小心谨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辕北辙,到时候练气士就得承受因果。这也是为什么独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证道飞升,大练气士却往往难得善终,更别提位列仙班。比如这个时候,澹台平静就很难判定徐龙象的好坏,又是否应该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实上,月井天镜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认的魔道巨擘,更有许多久负盛名的圣贤之人,只是练气士对于后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泽之所以经常五世而斩,其实很多时候,练气士恰恰就是那个刽子手。因为圣贤所为,或大善苍生或有益社稷,却未必遵循天道。历史上那么多场引发天翻地覆的变法,百姓得利,可变法之人往往下场凄惨,甚至死后都有可能不得转世轮回。儒家所谓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这股磅礴豪气代代传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这又恰恰是那些达济天下的读书人最为可贵之处。 远处所站的那位年轻藩王,少年时代对士子书生那叫一个嗤之以鼻,当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对今日已是王朝栋梁的棠溪剑仙笑问一句“先生能否卖几斤仁义道德”,这些年之所以越来越对读书人有所改观,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后可以望远更望高,对真正心系天下生死无悔的读书人越发心生敬意。 因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担蹒跚前行的开路之人,只为了后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于江湖是如此,荀平、张巨鹿之于朝野也是如此,黄三甲更是如此。 这种人,哪怕敌对,可杀却不可恨。 一个盛世王朝的开创,总是由武夫披荆斩棘地开路,文人兢兢业业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条路上走得平安幸福。 澹台平静看着眼前这个人屠次子,眼神依旧带着怜悯。离阳跟名义上版图疆域之一的北凉是一个死局,削藩是大势所趋,但抵御北莽铁骑又是当务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顾剑棠外放为异姓王,却又容不得徐家两代人挟功自雄,而徐骁的战功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又有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杀戮,虽然徐骁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爷算是网开一面,最终让这位大藩王寿终正寝,可老人的妻子与四个子女都难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吕祖转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而剩下三个,哪怕徐渭熊并非徐骁和吴素的亲生女儿,也多半没有什么值得旁人艳羡的结果。澹台平静进入北凉,就是隐约看到了那个“一”的蛛丝马迹,想亲眼见证年轻的北凉王如何力挽狂澜,如何为姐弟两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泽子孙,这条路,比以人力屠杀蛟龙还要艰难。 澹台平静轻轻叹息一声。 徐龙象也蓄势完毕。以他为圆心,周围飞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声势惊人,气机雄浑,可在百年阅历的澹台平静眼中,那是几乎成就龙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蛮。澹台平静在风华正茂的岁数时无意间曾为一条白蛇封正。“封正”一语,是相对偏门的道教术语,比传说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阶。世俗百姓,也许不知道何为天子的口含天宪以及道门真人的一语成谶,但多半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及习惯在孩子说错话后唠叨一句童言无忌,还要让孩子呸呸几下,以示收回了无礼言语,这便是先贤造字为何会鬼神哭,而文字出声后,亦有难测玄奇。当年那桩多年以后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缘发生在广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静当时跟随师父师叔悄悄行走中原陆地,她单独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盘踞江边,正处于想要入水过江却狐疑之际。蛇要化为蛟龙,如同鲤鱼跳龙门,也要经历一场走江入海的天道门槛,过程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长于山川福地的大蛇死于此。澹台平静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对那尾长达十余丈的白蛇心生亲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犊,还不知天道难料的厉害,就擅作主张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龙。那条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泪水,然后瞬间蜕去第八次蛇皮,毫无凝滞,更无半点痛苦之色,随即头生蛟角。不过是寻常练气士的澹台平静一句随口封正,竟让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龙。白蛟在跃入江面之后,伸出舌头在澹台平静手臂上抹了一下,这才在风起云涌中恋恋不舍地一跃撞入大江。她的师父闻讯赶来,哭笑不得,只感慨说傻人有傻福。事后澹台平静才知道,为天下灵物封正,尤其是为大蛇封正,哪怕是龙虎山那位身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师,也只敢循序渐进,为其敕封大蛟,万万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证道真龙之身。澹台平静此举无异于把数世功德都系于白蛇,两者休戚相关。若是白蛇最终化龙飞升,她代代转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机缘,可若是白蛇功亏一篑,那澹台平静也要与之共患难,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亲近之人都会浸染恶业。所幸澹台平静的师父对那条白蛇十分看好,否则一旦结下恶缘,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静,都会把这个徒弟驱逐出门,以免滔天大祸殃及宗门。 那之后,恐怕就只有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拥有此等机缘造化。当时在广陵江边上有一尾鲤鱼跳出江面撞入怀中,这位道人捧鲤而坐。 “贫道李玉斧,你我有缘,若是世间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只望数百年之后再相见。” 只是世人只知武当掌教镇压地肺山恶龙的仙人之举,不知此等秘事。 面对气势汹汹的徐龙象,澹台平静不知为何破天荒流露出一抹恍惚,就连观音宗内差了两三个辈分的年轻弟子都察觉到了——这名早已达到返璞归真境界却刻意让容颜停留在二十岁模样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伤。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永远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男子。当年他们师徒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高出一个头,师父要与她说话,还需要抬起头,每当那个时候,在她印象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才会有些无奈。 师父在离开她不知所终之前有一句口头禅:“你这个傻大个呦。”她当年在师父“坐化”之后,才从一位年迈长辈的只言片语推衍得出,师父大概是数次洞察天机的应运之人,运起则生,运落则走,但具体是历史上哪个隐秘人物,澹台平静没有刻意去猜测,更不敢去妄加推演,这也算是为尊者讳。 徐龙象直线而来的冲撞打断了这位练气大宗师的遐想,这让澹台平静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这是在蜀地儒生谢飞鱼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平静迅速抬起手,顺势提起那面连观音宗开山鼻祖也不知确切根源的镜子,就要给这名少年一点颜色。女人心思海底针,饶是等同于神仙中人的澹台平静也难逃窠臼。 就在此时,一个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黄蛮儿跟你们练气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将非要分出功劳高低差不多,没意思。” 下一刻,一个身影就赶在徐龙象之前从月井天镜之中一穿而过,走到澹台平静身前。月井天镜在他打破镜面之时不起丝毫涟漪,可他过镜之后,水纹欢快跳动,如旧物逢旧主。 镜不像镜,而像那一轮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凤年来到身材异常高大的观音宗宗主面前,还要略微抬头才能与之平视,他礼节性笑了笑,然后就转身走向黄蛮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才还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静下来。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颤。那两个字,她说出了口,却无声。 如果说观音宗一干过江龙对徐龙象还能不当回事,那么徐凤年亲临此地后,氛围就明显呈现出一边倒向地头蛇的迹象,好在徐凤年也没有仗势凌人,反而主动走向那名在幽燕山庄外有一面之缘的年迈老妪,和和气气问了声好,甚至还对当时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调侃笑道:“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剑术让本王受益匪浅,之后跟人几场打架偷师都派上了大用场,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负那个男子气概十足的名字,面对这位搅动朝廷江湖的权势藩王毫不怯场,不过滑如凝脂的两颊仍是有了些增添美妇韵味的红润,嗓音娇柔却不媚人,打趣道:“雕虫小技能入王爷的法眼,是梅英毅的荣幸。不过在下斗胆有个请求,就是王爷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人大战,用上指剑术时可要先说一句,这是南海观音宗梅英毅的独门绝学,那以后我可就要名动天下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个可以的。实不相瞒,本王以前有半个师父——剑九黄,你们应该听说过。当时本王还未习武练刀,就想着他行走江湖与人比剑时能让本王的名字露个面,那以后本王岂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侠吹嘘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们算不算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没有再热络附和什么,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拿捏方寸,不敢再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真当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萨的话,她一个小人物,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人家还嫌吃不饱。不过能让堂堂北凉王称呼一声仙子姐姐,梅英毅心中还是无限欢喜的,也没有故意掩饰脸上的喜庆神色。 徐凤年转头对某个鬼鬼祟祟躲到同门师兄身后的年轻练气士笑道:“怎么,认不出头发换了个颜色的本王了?那会儿你可是牛气得很,一见着本王就来了个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个年轻男子涨红了脸,从同门身后走出,苦兮兮地道:“能跟王爷交手,此生无憾了。就算王爷今天要打要杀,徐青刑没半句怨言,也不敢还手。” 徐凤年微笑道:“呦,还是本家,那可就真没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内,也别把自己当外人,若有你们需要而我们北凉又有的天材地宝,尽管开口,看在本家的分上,本王也没那个脸皮藏藏掖掖。”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见外了啊。到时候若是王爷小气,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门外撒泼打滚。” 徐凤年点点头,一笑置之。 卖炭妞狠狠撇过头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口蜜腹剑的阴险家伙越发不待见。 之后徐凤年跟龙象骑军要了一匹战马,象征性地送了这拨南海练气士一段路程,与那澹台平静并驾齐驱。早已彻底恢复古井不波心境的观音宗宗主淡然问道:“北莽大军何时南下?” 徐凤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当成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坦然说道:“一些小规模战事会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万龙象铁骑给打蒙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应该都咽不下这口恶气。何况就算他们能忍,为了安抚军心,也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做开门红,讨个好兆头。但具体会拣选凉、幽、流三州哪一处的边境,北凉这边也吃不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澹台宗主你要拿这个积攒功德,本王也要靠你们给阵亡将士一份阴福,希望咱们双方能够⋯⋯” 澹台平静地笑着接过话题说道:“买卖愉快?”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可不像是宗主这种世外高人说的话。” 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长久沉默,两人的身份和年纪都是天壤之别,实在很难找到话题去客套寒暄。 临别前,澹台平静终于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言语:“先师曾经两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龙虎山斩魔台与齐真人论道,第二次是找寻一条白蛟去向。先师曾留下遗言,那条白蛟与寻常过江蟒蛇不同,并未循江入海,而是溯游而上,先师也只推算到白蛟游至鬼门关一带,之后便不知去向。” 徐凤年高坐马背不牵缰绳,双手笼袖,微笑道:“澹台宗主是猜测那条白蛟一路潜游,到了北凉?本王随口问一句,世人对蛟龙敬若神明,可你们练气士,尤其是宗主这样的得道宗师,都能捕杀蛟龙,为何要关心一条尚未点睛化龙的江蛟去向?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渊源?如果不涉及观音宗阴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台平静摇头,语气生硬地道:“此事无关北凉局势,无可奉告。” 徐凤年既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一笑而过,不放心头。
李陌藩直辖的一千龙象骑军没有继续护送下去,徐凤年把战马还给那名普通骑卒,坐在自己当马夫的弟弟徐龙象身后。显然袍泽都对那战马被年轻藩王屁股坐过的家伙羡慕得很,而那名骑卒也视为莫大殊荣,一脸得意。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校尉凑近后,一拍那骑卒的脑袋,笑骂道:“你小子以后别再婆婆妈妈跟老子要你的那份军功了。” 那骑卒别看年纪不大,却是龙象军资历颇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颗北蛮子显贵的脑袋,当时只当作寻常北莽骑军的头颅计算战功,后来还是从北莽南朝那边流传出来消息,才知晓那个家伙竟然是有着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虽然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统最纯正的龙子龙孙,可按照北凉军律,怎么都该捞个都尉当当。这名悍卒可就不服气了,三天两头跑去络腮胡校尉那边讨要军功。事实上,谁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机压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几坛子好酒。这回王爷要借马,校尉灵机一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那小子,想着这下子总该放过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几坛子酒了吧?不承想那骑卒横脖子瞪眼睛说道:“校尉大人,事先说好,这可是两码事啊,大人敢赖账,信不信属下这就跟王爷告御状去!” 告御状? 口无遮拦的骑卒身边的所有甲士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何不妥,在咱们北凉,北凉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皇帝,只差一身龙袍一张龙椅而已,就是咱们王爷不稀罕那两样玩意儿。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别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话跟你这个兔崽子说明白了,回头送你一整坛子酒,咋样?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挂在马背上,绕着军营跑上几圈!” 骑卒咧嘴乐呵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挂马背绕营,那是龙象军独有的惩罚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龙象骑军,连同李陌藩、王灵宝这两大副将在内,几乎所有桀骜不驯的家伙都曾尝过滋味。 一个运气糟糕到挂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为傲,总喜欢满脸陶醉地对军中晚辈后生说那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比在床上骑战娘们儿还过瘾。当然,没几个乐意相信。 李陌藩侧望了一眼那驾马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麾下亲军都稍稍拉开一段间距。 徐凤年转身掀起帘子看了眼那副说不好是站姿还是坐姿的鲜红符甲,无人披挂时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车厢内,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 徐凤年当初收集齐五副符将红甲后,严令清凉山后山底下的两位墨家巨子重新锻造成一副符甲,既是保证弟弟黄蛮儿将来冲锋陷阵有所依仗,也是强行禁锢徐龙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龙象每次披甲无异于一种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凤年要他做的,他从不问为什么。当年徐骁软硬兼施都没办法让这个小儿子拜师于老天师赵希抟然后去龙虎山学艺,徐凤年三年后游历返回,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成了。不说帝王藩王家,就是寻常士族的兄弟之间都有种种间隙,不是嫡庶之争便是长幼之争,哪里能像北凉徐家这般兄弟相亲? 徐凤年成为北凉王之后,先是要镇服文官,还要安抚边军,更要迎战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机会跟黄蛮儿说话,或者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黄蛮儿开窍后,就越来越静下心来,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扩军之后拥有三万兵马的龙象军也给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凤年总习惯把黄蛮儿当成小时候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孩子,黄蛮儿长大之后,徐凤年反而有一种不知如何诉说开解的陌生感。偶尔徐凤年会猜想,徐骁当年面对叛逆的自己,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当然,徐凤年跟黄蛮儿一个年龄的时候,是真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徐骁肯定是打不敢骂不舍,又不知如何劝引疏导。虽说王妃去世后,他这个大将军既当爹又当娘的,可终究只是个糙爷们儿,带兵打仗治理军队那都是道理说不通就干脆是打到服气,可到了长子这边,哪能还这般省心省事? 徐凤年望着那满眼比起凉州还要荒凉贫瘠的黄沙大地,笑了笑,轻声开口问道:“黄蛮儿,想爹不?” 背对着哥哥的徐龙象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说到咱们娘亲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说当初是为了生下你,一命换一命的结果。其实照理说,娘亲的病根,还是当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骁没有我这个长子,或者没有咱们两个儿子,他一定可以风风光光做完下半辈子的异姓王,死后谥号也能尊荣至极,绝不会是那个狗屁不通的‘武厉’。所以说,对不起爹娘的,怎么都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我也知道,徐骁一向偏心,你和两个姐姐,都不如我。” 徐龙象握着马缰,默不作声。 徐凤年靠着车壁,望着比离阳任何地方看着都要更高更阔一些的天空,柔声道:“徐骁对我们几个,其实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过我们几人的待遇都不一样,但这不是徐骁真的偏心,对你和两个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过他那么个十四岁就投军杀敌的大老粗,哪里知道如何让子女明白他这个当爹的难处。我是在徐骁走后,为了对付王仙芝,出窍神游春秋,才见过徐骁年轻时候不像去北凉后那么威风的场景,见过腰还没弯腿还没瘸的徐骁站在军机处衙门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权臣就是闭门不见,始终不肯给一兵一卒一口粮食,徐骁就那么站了一夜。一次打胜仗后,徐骁一个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拖走的战场上,就蹲在那里憋着呜呜咽咽,一点都不像有了咱们后,他自己说的那么兵锋所指便势如破竹,那么气吞万里如虎。也见过徐骁当上将军后的落魄,跟师父还有赵长陵他们一起分着啃硬馒头。” 徐凤年笑了笑,眯着眼睛仰望那干干净净的天空:“说心里话,咱们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么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们几个,他早就想下去陪娘亲了,就是靠一股气硬撑着,在跟阎王爷打擂台。” 徐凤年直起腰,收回视线,沉声道:“北凉其实很早就有人说过,赵室朝廷处处刁难,徐骁手握兵权,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凉三十万铁骑,吞并中原志在必得,史书本就是任由开国王朝随意涂抹脂粉的丫鬟,还能少了咱们徐家的美誉?徐骁没给咱们讲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想过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徐骁不是这么个人,就走不到北凉。就像徐骁对我对你黄蛮儿,也没什么道理,他是爹,咱们是他儿子,他就心疼,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不知不觉习惯性笼着袖子,说道:“我们两个当儿子的,就得为徐骁这个当爹的不摊上后世骂名,至少骂声能少一句是一句而努力,道理一样很简单。我徐凤年镇守西北,只是徐骁交给我的担子,是本分,道理更是简单。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战死沙场,最不济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头,这也没啥道理可讲。黄蛮儿,听到了没,你要敢让我替你去战场上取回尸体,下辈子就别想继续当我弟弟了。谁没个私心?连徐骁都说过,照理说天底下没谁的亲人谁的儿子更不该死,可他不一样做不到?我也一样。” 徐凤年平静地道:“大战打起来,肯定会死很多人,也许是袁二哥,也许是燕文鸾,甚至有可能是禄球儿,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凤年突然笑起来:“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口气吃掉北莽,对不对?你哥哥这么个浪荡子弟都能当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是名副其实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这往后天底下还有什么难事算个事?” 徐龙象转过头,憨傻一笑。 马车驶出几里地后,徐龙象突然又转过头,眨了眨眼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道:“是想问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么不想,一直都想的。当时一开始是担心武当老掌教赠予的大黄庭忌荤,只能忍着,忍无可忍还得再忍,那会儿真是惨,结果到了很后来才知道可以开荤的。我唯一对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这里,老真人你倒是早说啊!不过从北莽回来后,一件事跟着一件事,就顾不上了,这份心思没以前那么重,随缘吧。黄蛮儿,我问你一个事儿,两个嫂子,你更偏向哪个?” 徐龙象咂巴咂巴嘴,嘿嘿地笑着。 徐凤年立即懂了,是那个会做重阳糕的陆氏女子,而不是那个享誉天下的女文豪。 徐龙象突然跳下马车,微微弯腰,转头望向徐凤年。徐凤年愣了愣,跳到黄蛮儿的后背上。徐龙象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嚷着“飞喽”,背着哥哥一路狂奔。 这让以李陌藩为首的一千龙象骑军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生出一个想法:我们去边关杀敌,像徐大统领那样把后背交给他哥哥北凉王,就像徐家老卒那样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大将军徐骁,就是如今北凉铁骑顶天大的道理。这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也没啥道理可讲。何况,谁说那位年纪轻轻的北凉藩王就不如“小人屠”陈芝豹了? 络腮胡校尉转头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的年轻骑卒,策马来到李陌藩身侧,轻声说道:“将军,我也不晓得忠义啊啥的漂亮话,那都是读书人喜欢挂在嘴皮子上的,不过我觉得吧——” 李陌藩打断部下的言语,提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几乎已经看不到身影的那对兄弟,沉声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统领和王爷就在前头,自己跟他们说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欢读书人一样,也不喜欢用嘴放屁这一套。前些年嚷着要回家买大宅子买水灵娘们儿享福的家伙里头,就有你一个。” 那校尉好在皮肤黝黑,脸红也不明显,他扯了扯嘴角,嘟哝道:“那会儿不是心里没底吗?搁谁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靠不住的领头人,我钱午就是个俗人⋯⋯” 校尉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已经悄不可闻。 李陌藩没有看向这名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属下,平静地道:“以前怎么样,老子不管,就算你们当逃兵,回去享福,其实也是你们应得的,我老李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但以后别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丢不起这个人。” 校尉抬起头,厚着脸皮笑道:“将军,你这话可真伤人了啊,钱午这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真是伤到心肺了,没几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终于有了些笑脸,嘀咕道:“有你这样的兵,已经很丢人了。” 钱午一脸没心没肺地嬉笑道:“还不是将军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陇,听令:回到军营,把钱午挂马背!” 钱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门,问道:“啥?!” 不远处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钱午不敢对副将李陌藩说三道四,扭头对那个幸灾乐祸的王八蛋吼道:“范锤子,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进老子的家门!老子才不跟你做亲家!” 那范西陇一脸无所谓,揉着耳朵懒洋洋地说道:“咱闺女长得俊俏,还愁嫁?要不是你儿子读了几本书,让咱闺女鬼迷心窍非他不嫁,就算你钱眼儿跪在门口三天三夜,看我会不会理你半句!” 附近的龙象军袍泽哄然大笑。恼羞成怒的钱午骂了一句娘,怒道:“笑出声的,都陪老子一起挂马背去!看谁的鸟大!敢比老子大的,多挂一圈!” 一些个胆子大的骑卒马上笑道:“钱校尉,那咱们可都得绕军营好多圈了啊。” 钱午转过头,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们行啊,到时候挑最大的那只鸟,老子要剁下来当下酒菜!” 瞬间响起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听着自己属下和他的属下“打情骂俏”,想要尽量板起脸,但还是忍不住灿烂地笑了起来。他不敢说所有北凉边军都能杀得北蛮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龙象军子弟,随便拎出一千嫡系亲军,哪怕对上三千北莽精骑,照旧是玩儿一样!混账离阳朝廷,那帮从太安城六部到州郡县的文武官员,瞎嚷了多少年咱们北凉军只是徒有虚名了?李陌藩收敛起笑意,脸色阴沉,眼神尤为炙热,阴森森地说道:“这回斩杀敌方校尉最多的那个,谁都别想跟老子抢!”
与此同时,吴家百骑已经进入河州,临近北凉边境。 被北凉以外认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亲自操笔,递交给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离阳朝野震动。北凉王徐凤年在北莽明摆着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竟然心怀叵测地主动要求出兵靖难广陵道,不乏人恶意揣测北凉是终于要造反了,说不定已经得到北莽女帝的亲口允诺。什么靖难,根本就是为引狼入室找个堂皇借口,新任北凉之主徐凤年其心可诛!但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无关朝政局势但对达官显贵和市井百姓来说都有嚼头的消息逐渐流传,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议论纷纷,热烈程度不输当初王仙芝离开武帝城以及之后齐阳龙进入太安城。 一向专注于剑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吴家剑冢,不但有人公然离开那座数百年来无数卓绝剑士心目中的死地和圣地,而且一次就是将近百人的倾巢出动! 吴家剑冢是死地,那是缘于天下剑士想要真正扬名立万,就得过吴家这一关,与吴家人或吴家剑奴真正一较高下过,能够走出剑冢,并携带一柄剑坟上取出的名剑,才算剑道大成之人。东越剑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轻气盛时败给王仙芝后,连累剑池声望一落千丈,而真正让东越剑池重返武林巅峰地位的契机,就是宋念卿在壮年时从剑冢安然返还,哪怕他没有拔出一柄剑冢名器,但依然帮助东越剑池东山再起。虽说有亲近剑池的好事之徒经常扬言宋念卿返还即意味着自身剑术造诣压过了吴家一头,可大多数人都只当作笑谈,宋念卿后半生也从未有过此等言辞。 吴家成名达八百年之久,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便是吴家三十一岁便称霸江湖的剑冠吴邛,而大奉王朝开国之初的用剑第一人,依旧是吴家那一代的家主吴阖。传闻此人临终之际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无剑”,足见其傲气和底气。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不论天下剑客有多少人,剑林只有两座,一座是吴家,一座是吴家之外的所有用剑之人。 有那些个之于每一代江湖人士都如雷贯耳的剑道天才坐镇剑冢,每个江湖百年,都有不计其数的江湖新秀和自以为剑术无匹的高手前往吴家证明自己,想亲自证明吴家剑多不过天下剑,吴家剑术高不过天下剑术,但是除了极少数剑客功成身退,绝大多数余生都要留在剑冢为吴家奴,练习那传说中的坐剑术和枯剑术。吴家立下这个不近人情至极的苛刻规矩以后,只有寥寥数人离开剑冢,而这几人又无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云覆雨的顶尖剑道高手。 故而吴家剑冢有“剑士死地”一说。 可吴家成为天下剑士眼中的圣地也很正常。吴家代代传承,代代收藏,名剑已经堆积成山,更是坐拥无数早已失传的珍本孤本上乘剑谱,任意取回一剑一谱,除了能够受益终生,入冢出冢这件事本身,更是能让剑士一夜之间从无名小卒登顶剑林的一条终南捷径。 虽说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让剑冢元气大伤,关键是硬生生断去了许多香火传承,使得吴家至今没能完全恢复,但最近的一百年,两代剑神,李淳罡去过吴家剑冢,拿到手那柄木马牛;邓太阿更是出自吴家,是半个吴家人! 纸到底还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弹压消息,但是吴家百骑百剑离开剑冢这个耸人听闻的真相还是慢慢浮出水面,并愈演愈烈。越来越多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开始扳手指数人,数这百年来到底有哪些剑道前辈不幸在吴家为奴,又有哪些剑客还有希望活着,能够跻身这次出冢的百人之列。顺带那些剑客用过什么剑,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绝学,都成为当下朝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六年前在辽东声名鹊起的张鸾泰,号称“天下第一左手剑”,那可是在老兵部尚书新大柱国的顾剑棠刀下也支撑了百招的好手,去了吴家剑冢后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回兴许能重见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节争夺“京城第一剑”名头的刘坚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剑冢问剑而杳无音讯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剑之差输给“西蜀剑皇”而得绰号“韩半剑”的谢承安,也极有可能骑马负剑赴凉州。 三十多年前,是有“菩萨剑”和“剑僧”两个美誉,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彦的崔眉公。 四十余年前,出身南唐寒门的公孙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剑士,更是南唐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虽无什么响当当的绰号傍身,可公孙秀水的霸道剑术是许多江湖老人都赞不绝口的。此人前往吴家剑冢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孙秀水生不逢时,既然无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辈走过的地方。结果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吴家剑冢就出不来了。当时南唐皇帝都曾亲自手书一封交给吴家,措辞尤为恭谨,不承想吴家根本不搭理这位人间帝王。 再往前数,自然还有许多声名赫赫的剑道大材,只是在如今的江湖看来都没法子活着现世了。毕竟能够自负到前往吴家问剑之人,当时就有些岁数了,否则也没那个本事敢去吴家,哪怕按照三十岁算,如今也该是古稀之年了,更多的只会是一抔黄土的结局。 除了被议论最多的张鸾泰和公孙秀水,有六七位女子剑客也被提及很多。她们的剑术也许不如这两位和刘坚之、谢承安等人,但在这些女子剑士还未入比王侯门第更深似海的吴家时,都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武林宠儿,都曾是每一辈年轻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侠,不知有多少江湖儿郎心甘情愿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后一位不幸闯入吴家剑冢的“文剑”纳兰怀瑜最为让人浮想联翩。毕竟相隔的岁月不算久远,而她又是曾经登榜并且蝉联过两次胭脂评魁首的动人女子,哪怕是现在许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说到这位剑术超群的女侠,都要会心一笑,然后对后辈们笑眯眯说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话语:“纳兰仙子的某个地方,动静相宜,气势汹汹,风景独好啊。”这些武林豪客身边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场,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从位于中原腹地的吴家剑冢到北凉沿途一线,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翘首以盼,苦苦等候,只为了看一眼那一百骑剑冢枯剑士扎堆在一起的无双风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严禁大小官员参与其中,仍然有许多官员脱去官服,轻车简行,挑好位置,静等百骑过境的“天下之壮观”。 只是许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讹传讹,而那群枯剑士自然不会有任何停留。吴家连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敢横眉冷对,哪怕是如今太平盛世的离阳王朝,赵家天子请吴家当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样是以礼相待。这就让那条直线上的许多人失之交臂,这些人个个捶胸顿足,引为憾事。常人想要驱车策马赶上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马队更是痴人说梦,这一百骑哪一个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强跟上,那也只敢远远遥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扰。 这也成为时下江湖上最动人心魄的一桩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个州郡货真价实称雄一方的高手,还是拎着砖头拍过人就能拍胸脯说自己是江湖好汉的三脚猫货色,人人追逐不已,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男女,多钱的,自然是不惜一掷千金去买脚力出众的名驹,以及重金换取一个确切的消息,只为了看一眼那些枯剑士;囊中羞涩的家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后头。 的确有不少运气好的人有幸看到那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北凉幽州边境上的云霞镇热闹非凡,许多集市都临时开张,酒楼茶肆已经没有了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栈更是人满为患。许多客人都是从凉州、陵州削尖脑袋赶来凑热闹的,因为从邻居河州那边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吴家剑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于具体是哪个郡哪个县,到底会给谁侥幸撞上,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云霞镇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内,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还算周正,不过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否则那婢女也不会是个闭眼的瞎子,也没啥姿色,倒是打肿脸充胖子地背了柄剑,估摸着就是随便找蹩脚铁匠打造的破烂货,不值钱。客栈从掌柜的到店伙计,都不拿正眼看他们,忙着盯紧那些肥得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这些家里都有些权有点势的家伙才是出手阔绰的豪客,如果不是借着吴家剑冢那帮老家伙,平时谁乐意下榻他们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栈。如果不是那年轻男子好说歹说,掌柜的都要把付过定金的那对主仆赶出店外。一个茅坑一个拉屎的,客栈就这么十几间屋子,加上手忙脚乱清理出来的杂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间,让谁入住就有大讲究了。掌柜的还算厚道,最后还是忍着肉疼没让那两个穷酸家伙滚出客栈,只是也不乐意多看他们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睁睁看着好几两银子从自己手上溜走,太气人了。 今天,那对年轻主仆又早早霸占了客栈一楼的临窗桌子,说难听真是占着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货色,又是不点酒,就要了一壶最不开销铜钱的热茶。店小二冷着脸把茶水和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们客栈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还真是独一份!” 那青衫年轻人装傻扮痴地笑着,而那个背着破剑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聋子,反正对任何事情任何言语都无动于衷。 等到店伙计走远,去一桌豪客那边将对方当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时,年轻的外乡人撇了撇嘴:“见多了三教九流,才觉得还是温不胜最符合胃口。这个世道,唉,真是让人看不懂。” 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若是姿色出众的女子如此娴静,可以被男子看作静如莲花,可惜她长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无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轻人好像从不觉得眼前的女子乏味,自顾自说道:“翠花啊,咱们离开家后一路从北走到南,再从东南走到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万里路喽,可我天天吃你腌制好的那坛子酸菜,真的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想稍微换个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么些许念头。”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要不做个酸菜尖椒?” 年轻人一脸苦相道:“那不还是酸菜吗?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用心思考了片刻,问道:“酸菜炖肉?” 年轻人咽了一下口水,为难地道:“好是好,可咱们买不起肉啊。” 女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这不是她想去动脑子的问题,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轻人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习惯成自然了,其实酸菜他也没吃厌烦,只是她不喜欢说话,他就是找个让她陪自己说话的由头而已。吴六鼎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吃腻酸菜的,从第一天见到她,吃过她的酸菜起,他就从不怀疑这件事,毕竟那时候她腌制的酸菜虽然不难吃,但是真的比较难入口,可那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多年来,她的手艺总归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娴熟。在吴六鼎这位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看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练剑,立志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那是家族和父辈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须扛起的责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但喜欢吃酸菜,是他自己选的。 两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吴六鼎问道:“翠花,咱们真能在这里遇上咱们家那一大帮子的爷公叔伯姨婶?” 翠花轻轻点了点头。 吴六鼎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道:“张老哥,老喜欢吹牛皮,这回见着他也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否则他唠叨起来真是唾沫满天飞。岳小叔,成天想着从我这里拐走那后半部北冥剑诀,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彻底走火入魔。纳兰大姨,小时候总喜欢拿胸脯搁在我头上,还骗我说是因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们离家前,还跟我说找媳妇就按照她的模样找,准没错。我虽说没这想法,但是咱们俩走了这么长的路,还真没遇上几个比纳兰大姨好看的。当然,只是眼瞅着跟她胸脯分量相当的倒是有几个,不过身材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吴六鼎。 有剑气! 完蛋了,估计大半个月连酸菜都吃不上了。 吴六鼎咳嗽一下,赶紧亡羊补牢地转换话题:“还有那谢老伯和崔大光头,也都不是啥正经人,一个非要认你做女儿;一个分明不喜欢吃酸菜,却每次都要变着法子从你这里顺手牵羊几坛子,翠花,咱们离他们远点。” 吴六鼎一个一个数过去:“说到在咱们家做邻居的周莲池和谢承安我就来气,一个戾气奇重,恨不得拿剑砍死天下人;一个好像觉得天下人都欠他几百万两银子,我就纳闷了,这两个家伙怎么不砍死对方一了百了? “不过褚婶婶和公孙爷爷都算是实打实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样,不怎么喜欢说话。 “那个被我取了个‘娶剑老爷爷’绰号的赫连剑痴,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我曾经问过老祖宗他的来历,但老祖宗没说,不过应该是位在咱们家都很难找到对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剑术也就是略胜一筹,至于谈论剑道,老祖宗也望尘莫及。我奶奶说过一次那位老人对剑道的见解,虽然我一直听不太懂,但应该能超出当世一百年。 “至于那个姓竺的魔头,要不是他剑术确实厉害,我都不乐意说他。真不晓得这么个坏透到骨子里的阴险小人,才四十岁出头的家伙,怎么就给他练出那么一手玄妙剑术,竟然能让老祖宗都憎恶其人却不得不称赞其剑。” 吴六鼎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自说自话,很快就喝完了一壶茶,喊着让店伙计往茶壶里添加热水。那伙计听见了却假装没听见,靠着廊柱偷懒,眼珠子恨不得挂在一名妙龄女子的胸脯上。吴六鼎喊了两次也只能作罢,看着翠花忍不住问道:“你说这次把这么多人松开禁锢,甚至连竺魔头这样的邪魔都给大赦了,允诺他们在北凉边境上搏命,换取一线彻底离开吴家的机会,老祖宗的做法,是对是错?” 翠花面无表情,也无动静。 吴六鼎叹了口气,又问了个问题:“翠花,你说这百来号剑士,加起来的话,比得上两百年前咱们吴家九位老祖宗的实力吗?” 翠花总算开口说话了:“一剑加一剑,不等于两剑的威势,能有一剑半就很了不起了。当年赶赴北莽的吴家先祖,那九剑,是不惜战之前就已有半数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价,才构造出了那座记载于不知名古谱上的剑阵,威力无匹,就算当今天下由‘桃花剑神’邓太阿领衔,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节、棠溪剑仙卢白颉、龙虎山齐仙侠,凑足九人,即使境界上已经远远超出吴家九位先祖,可就对阵数万骑军的杀伤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吴六鼎其实听着没怎么上心,但是能让翠花一口气说这么话,就很有意外之喜了。 翠花显然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继续去修炼闭口禅了。 吴六鼎唉声叹气,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子:“别说天下第一剑客,我这会儿恐怕前五也谈不上,前十都有点悬乎,可老祖宗就来了这么一出大阵仗,我都不好意思拉着你凑上去。翠花啊,我当下很忧郁啊。” 最后一句是当年在太安城小宅里,那个蹭吃蹭喝还厚颜无耻蹭住的温不胜经常说的一句话,其实吴六鼎还漏了“裆下”两个字。只不过吴六鼎一次有样学样后,两三个月没吃上酸菜,那以后就只敢说当下而不敢说裆下了。 翠花不愿意说话,吴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伤,一时间,他这个没剑的吴家剑冠和桌对面正背着“素王”的女子剑侍都沉默起来。 一楼十来张桌子,衣冠鲜亮,富贵逼人。都说北凉贫苦,可跟离阳其他地方一样,有钱人其实并不少。这些客栈住客的发言多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谈阔论,要么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神道道言论——身边某某某曾经认识过某某某,而后边那个某某某又是那种进入剑冢还能功成身退的大剑客。虽然附和的人不少,还有许多一惊一乍的,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认识那种顶尖江湖剑客的了不得的家世,谁还乐意在这种客栈住宿喝酒? 更没有人能够想到,不远处就坐着一个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动大江南北的吴家剑冠,更坐着一个背有天下第二名剑还领会了李淳罡两袖青蛇的女子剑侍。估计吴六鼎就算自报身份家底,也没人愿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来,你要真是吴六鼎,出门的时候没有十几号大侠高手陪着,给你端茶递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来混江湖,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那啥子世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剑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约莫一个时辰后,整个云霞镇都炸窝了——那吴家剑冢的一百骑真从这儿经过! 翠花站起身,伸手绕到背后,轻轻按住那柄素王古剑。 原本要按照规矩绕城而过的吴家百骑,在一名姓吴的领头人的带领下,临时改变主意,破例穿城而过。 一百骑进入云霞镇街道,只闻马蹄声,没有丝毫杂音,面容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枯槁神色。年纪大的满头雪霜,年纪最轻的也是四十来岁的男女。人人背剑,仅负剑一柄,无一例外,更无人佩剑挎剑,也无剑匣藏剑。 闯我吴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吴家剑奴,不得自称剑士——这是三十一岁便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吴邛当年立下的规矩。吴氏一家的规矩,数百年来,几乎就成了整个天下用剑之人的规矩。 云霞镇主街道两侧的大小铺子里,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脑袋探出窗户和大门,眼中充满了惊奇和敬畏,几乎所有人的额头和手心都有汗水。 那个店伙计都顾不上去眼馋富家女子的丰满胸脯、婀娜身段,没那本事和身份挤到门口去,只能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内,站在椅子上伸长脖子观望。 但这都不算夸张的,最夸张的是那些手脚伶俐爬到树上和屋顶上的家伙。 当他们亲眼看到吴家百骑从眼皮子底下打马而过时,有被吴家剑冢名头吓唬到的惊叹声,也有因为他们是赶赴咱们北凉助阵的喝彩声,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痴然。 当街道上这支一人一剑一骑的马队无缘无故停下,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栈前头时,门口众人顿时惊吓得慌张后退,不少人摔倒在地,是连手带脚麻溜儿爬回客栈内的。 如此一来,总算给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让出一条路。 当掌柜的和店伙计看见吴家骑队的第二骑和第三骑纷纷下马,给那对年纪轻轻的穷酸主仆让出位置时,满脑子全是糨糊,已经被完全吓傻了。那个这几天没少给主仆二人脸色的店伙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气熏天的尿臊味。 吴六鼎坐上吴家剑奴之一赫连老头下马让出的马背,而翠花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遗忘多年的老妪的马匹。 那两名剑奴没有半点愤懑,在马队继续前行时,就步履乘风默默跟在两骑身侧。 这就是吴家的规矩。任你入吴家剑冢之前是何等实力何等声望的剑客,剑不如我,连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剑,都需要由我吴家人来定夺。 为首那一骑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吴六鼎和翠花后,没有说一个字,拨转马头,独身返回吴家。 吴六鼎转头看了眼亲叔叔吴五玄的落寞背影,咬着嘴唇,缓缓转过头,同样没有说什么。 吴家人后辈不论子女,只许用剑,每一代由一名剑冠游历江湖,不出世则已,一出世必得剑道魁首,否则生前不得返回吴家,死后不得葬入吴家。 这是另一位先祖吴阖立下的家规。 自从吴家九剑破万骑之后,两百年来,几乎每一个有资格在名字中拥有一到九这九个字眼之一的吴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惊人天赋的极佳剑坯子。除了那个“九”字从未有人用过,其余八字一个不漏,然而只有带了个“六”字的吴六鼎最终成功当上剑冠。像叔叔吴五玄当年就败给了后来成为北凉王妃的吴素,于是他所负那柄本该天下皆知的名剑,注定要与主人一样此生籍籍无名。而这趟吴家剑冢出动百余骑,一样是要让他这个代替吴家问剑江湖的侄子作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吴五玄剑道造诣如何脱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昙花一现,老死于家族。 吴家不光是对闯入剑冢的比剑之人狠辣,对自家人更狠。 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吴家子弟仅是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辈的剑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练剑而走火入魔,一辈子疯疯癫癫。 吴六鼎很庆幸自己能够生于为剑而生为剑而死的吴家,从无怨言,但更庆幸自己能够有翠花陪着走一趟江湖。 没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就像某个傻子到最后还坚信的那样,他兄弟小年还在的江湖,那就是他还在的江湖。 吴六鼎从来只认那个傻子做朋友,对什么狗屁世子殿下鸟都不鸟。当上了北凉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吴六鼎也从不觉得就如何了。 吴六鼎这趟来到北凉,就想亲口问一句:姓徐的,你还记得那个这辈子只挎过木剑的游侠吗?你要是敢忘了,对,算你徐凤年厉害,连王仙芝都不是你对手,我吴六鼎也没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总还能自作主张带着百骑离开北凉。 不过,意气用事地想着心事,骑马穿过云霞镇的吴六鼎有些无奈,自己哪怕是剑冠,也多半是带不走这些吴家剑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没谁有这份能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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