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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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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满脸泪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度下,以及包括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批朱,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上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税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给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业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宏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儿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包括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首辅张巨鹿受邀却并未列席。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气象了。 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制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学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注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赵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以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外,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了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书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粝。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次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这幅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可谓不引人遐想。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屋外廊中,桓温微笑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桓温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这敢情好。”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愣了一下。 太子赵篆笑着不说话。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赵篆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难道是?” 虽然太子殿下没有说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经点头。 双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陈少保陈望。 寒士出身,进士及第,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 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赐勋位。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甚至从二品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来,当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桓温哈哈大笑,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经敲定了。 一个是陈望,去门下省。 一个是孙寅,去国子监。 似乎皆是出自北凉。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的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统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 勤勉房作为龙子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横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重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夺食!仿佛是为了佐证这个不知从京中哪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 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立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陈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不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 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的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事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懒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喽。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的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在躺进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然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外,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韵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数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如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又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气,我等委实羡慕不来。”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够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计”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的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蹚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的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长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拈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走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钩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如今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辛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中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跋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的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剌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架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轧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人惊讶道:“夜禁?”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马倍感自豪,会心笑道:“老奴这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出南城门,在一处小渡口停马。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陈望掏出那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轻轻嗅了嗅。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陈望满脸泪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人已死却不怨,未归之人却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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