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殉教  作者:三岛由纪夫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


一九四六年十月某日早晨,川崎家面对后院的一间房子里,有两个人最先吃早饭。川崎家一直死守着老一套家规,自打战争一结束,又加上今年夏天主人去世,这些曾为维护家规作出贡献的当事人,又亲手逐渐打碎了这些家规,提前吃早饭就是一个例子。面对面坐着吃饭的这两位“当事人”,就是长着一张老酒铺招牌一般脸孔的乳母阿胜和管家横井。想当年,主人家属未用餐之前,下人们是绝不可以提前吃早饭的。如今,这两位老人抢在头里坐在横井六铺席的房间里吃饭,一是因为他俩都上了岁数,格外醒得早,不仅肚子不能照老规矩办,而且年纪大的人需要吃热饭;二是两个老人需要做伴儿一起吃饭。这两条是他们添加在家庭宪法附录之中的。每天早晨,阿胜一睁开眼,就把女佣美代喊起来做饭。战时囤积在仓房里的四五袋子黑市米,依然继续在遭虫蛀。

在别人眼里,这两位老人就像一对老夫妻,其实他们只是清净无垢的恋人关系。主人死后,孤苦劳作一生的两个老人更加亲密了。稍显年轻些的横井,如今老是觉得阿胜同主人发生过关系。

“昨天我去了大井的白龙师傅家,”乳母依然是一副过去的口气,都这把年纪了,说出话来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娇滴滴的,“白龙师傅说了,这个家族气数还没有尽,不过总会有到头的时候。”

“是啊,白龙师傅家我也是常来常往,”——老管家有个习惯,说起话来讲究抑扬顿挫,就像密谈似的,“这可是个很老的话题喽。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一结束,老爷插手满洲,据说那可是最艰苦的日子呀。老爷一时无法从满洲事业中抽出手来原因就在于此。小姐本来是到满洲看看风景的,没想到在那里成了家,住到了奉天。弄成那副样子再回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我才不相信占卜那一套呢。”——话虽这么说,那位目前他们应该称为“姑爷”的男子,竟然有着一股魔力,能把东京的小姐弄到遥远的奉天去。除了死去的妻子,横井再没有同别的女人交往过的经验,鉴于此,他只能认为是受了灾星的引诱。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号人,那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同老主人完全不同,他有时带些土产送给下人们,显得亲密无间,不断给予鼓励,使人在生活之中不知不觉解开了心里的各种疑惧。照横井的观念,主人对下人不表现出亲切,这才是对下人的最大尊重,所以他觉得,一旦受到主人的亲切对待,反而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在我看来,如今的姑爷倒是个堂堂男子汉呢。”

“我讨厌那金牙。”

横井愤愤地说。

“不就三颗吗?”

她倒知道得很清楚。也难怪,家什疏散时,阿胜都一一在场,这个女人甚至各间屋子每个抽屉装了几块手帕,她都能闭着眼睛全部数出来。

——铺满阴凉地的后院也次第浮现出光亮。秋日纯正的阳光透过一排排杉树,在地面上映出一条条阴影。放眼庭院,两位细心的老人也许从条条树影中回忆起数月之前,老主人下葬那天,那里曾经张挂着的黑白间隔的吊帐吧。

“那个人要是不在了,该有多好。”

横井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飘摇不定的敌意,对新主人时不时用唾弃的语调称呼。比起横井,阿胜的敌意更具有细密而优柔的层次,敌意更富于动物性的生气。

“小姐(繁子结婚后,阿胜依然顽固地这样称呼她)苦楚的根源全在这位姑爷,这一点连美代都知道。这几天出外旅行,到现在还没回来。

“再说,小姐一旦离开姑爷,很难生活下去啊,真是可怜!夜里睡不着觉,眼睛布满血丝,因为是已故老母亲留下的神经质症,看来也只能自己苛待自己的身体啦。”

——这时,美代来报告说,繁子的独生子亲雄醒了。幼小的亲雄睡在远离母亲的楼上卧室里,近来养成个习惯,因为急等着上幼儿园,起床前一觉醒来,总是从床上伸出手,独自将刚能够到的窗户上的挡板推开。

“他打开窗户在唱歌呢。”——美代扫着后院,用百舌鸟一般高亢的东北腔,向面对面坐在六铺席房间里的两个老人报告说。

“他想念妈妈,总是睡不安稳。从小就这样神经过敏,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可怜的,我这就过去吧。”

阿胜站起身子,横井问她:

“今天是什么客人?”

阿胜将手指伸进织着“如源”二字的缎子筒形腰袋里,一边很爽快地捋着一边回答:

“就一个人。艾格乌斯少校三点钟之前赶来参加茶会。少校的夫人昨晚打来电话,说她患感冒不能来。这边呢?看样子姑爷也不大可能赶回来。只有两个人的茶会,是够冷清的。”


亲雄由横井领着去了幼儿园,繁子这才醒来。九点了,挡雨窗的隙缝里流进来树脂般晶亮的光线。

最近几天来,丈夫寿雄所谓“因公出差”没有回来,但繁子每个夜晚都要为他铺好床才能睡着觉。哪怕是空寂而冰冷的床铺,身边不望着它就无法合眼。如此说来,一张空荡的床铺,对她来说也是很温存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不再发出令人嫉妒的鼾声,任她为所欲为,直到闭上眼睛。一种原因是因为繁子身子发烧,不管睡哪张床都无法一觉到天亮。她不断更换枕头和床铺等待睡意。可是,谁也不能睡两张床。繁子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杂乱无章像坟墓一样冰冷而空漠的“另一张床”,这使她感到很头疼。

她从不快的预感中醒来。早晨是可怖的,这是病人熬过暗夜迎来的早晨。繁子从残酷的不祥的梦境中醒来,感到嘴里充满血腥味儿。莫非噩梦中流血的印象还残留在嘴里?不是的。每当月经来潮那天,繁子常常从这种感觉中醒来,那天一整天里吃什么都带着血腥味儿。

——自打看到大撤退时令人心酸的情景以来,繁子变得神经过敏,尽管自己房间里不摆任何红色的东西,梦中的流血照样很无情。自从在奉天迎接停战到回归国内,这期间不寻常的景况执拗地反复出现于梦中。她十九岁到满洲旅行,待在父亲公司所在地奉天期间,与陪同她的公司职员朋友的寿雄堕入爱河。繁子这种急剧的初恋,犹如大陆地方卷起的一股疾风,一时被沙尘迷住眼睛,失去了方向。现在想想,寿雄确乎是个堪称“闪电战”这一诨号的老手,他精于此道,暗施手腕,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不必执刀,即可让你初尝痛苦的滋味。对于外科医生的信赖,来自不必长久忍受痛苦,单凭想象的力量就能将病症切除尽净。哥哥的干扰,反而促使繁子盲目地结了婚。亲雄诞生,过了三年战争结束——于是,噩梦大致就在八月十五日后充满神秘宁静的奉天街道开始了。

八月末,苏军进来了。当时身为父亲公司职员的哥哥原是中尉,有人告发他隶属于特务机关,哥哥立即被带往某地。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天,寿雄夫妇抱着亲雄乘安奉线踏上撤退的旅程。这列火车遭到土匪的袭击,地点是宫原站[今辽宁省本溪市本溪火车站]附近。乘客们无路可逃,便跑进荒野那些积水的洼地。那些池沼中生长着芦苇般高高的茂草,水面到处漂浮着一米多厚的草丛,只要沉入水里就能藏身。但是大多数乘客喜欢群集一处,如果都奔向同一个地方,就会溅起水花,所以寿雄毅然改换方向,朝着不适合隐身的草丛的一角跑去。他怀里抱着儿子,身子浸在水中。亲雄的小脸蛋儿微微颤栗着,没有一点孩子般的红晕,惊恐地睁大着病态的双眼,受洗的教徒一般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下半身泡在水里。

“不用害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不准哭。”

母亲一边啜泣,一边稍稍斜睨着眼睛,死死盯着很可能为一家三口招来杀身之祸的亲雄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儿。做母亲的将手掌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只要他哭喊一声,就用手掌按住他的嘴,将他闷死。

长久的沉默。清脆的枪声打破了这种沉默,接连又响了好几发。池沼依然一片静谧。抑或仅仅把头露出水面的几个伤亡人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沉到水底去了。只见不到五十米远的一处草丛荡起宽阔的水浪,那里的水面一片艳红。那是经雨淋湿的红砖头的颜色!——当时,池沼遥远的周围,出现两三个狙击手,未等下面的枪声响起,远处飘来类似笑声的尖锐的悲鸣。就这样,一场打野鸭子的比赛这才正式呼天抢地地开始。

袭击结束了,繁子在清晨开出的列车车厢一隅坐下来,当她遥望着背后那片发生惨剧的闪光的沼泽地时,一时晕过去了。等她重新清醒过来,太阳已经热烘烘地照耀着车内,耳畔一直响着亲雄抽抽噎噎的哭声。她注视着亲雄的嘴巴,正打算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寿雄制止了她。

——繁子睁开眼来,按响了电铃,她想润一润沾满血一般黏糊糊唾液的嘴巴,正巧阿胜跪在门口,繁子叫她拿水来。随即又暂时将头放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任凭早晨残酷的阳光在眼皮内翻卷。

繁子瘫软地坐在被窝里,紧闭双目,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阿胜用以同情作盾牌的好奇的目光望着繁子的姿态,伸出手很麻利地一一打开挡雨板。两块挡雨板碰到一起,发出健康而干爽的响声。广阔的榻榻米走廊上,洒满丰沛而清冽的秋日的阳光。

“今天星期几?”

阿胜对突然投过来的目光一时惶惑起来,“今天嘛……”她装出正经的样子回答:

“星期几来着?大概是星期二吧?”

繁子本想用这类无聊的对话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她的企图被阿胜意味深长的回答打破了,既然如此,她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对阿胜来上一招。

“怎么连星期几都不记得啦?”

“可不,一旦上了年纪……”——她开玩笑地说,让人感到话里有话。

“怎么这样回答!连你都想耍弄我……你们也都合计好了?”

这样一来,繁子理所当然应该到来的呜咽终于开始了。阿胜本来很放心地俯视着她,这时又重新振作起被伤害的那点儿可怜的喜悦之情。她曾经抱过少女时代的这位不幸的女主人。往昔那种仅存于主婢之间甘美的情爱鼓舞和激励着阿胜。

“您都说到哪儿去了?小姐。我们大家一致巴望小姐幸福啊。谁要是耍弄小姐,我决不饶她!”

繁子微笑了,泪光中露出湿润而晶亮的牙齿。

“我要报仇!”

“当然可以。”

“我要杀人!”

“当然可以。”

阿胜的赞同本属巧于应付,犹如一个收购赃物的商人,对罪犯抱有那种亲切而缺乏定见的意味。


除了亲戚之外,能自由出入于这座庭院的首先当推菊池圭辅。不是“能”,而是这样“做”了。这位相信自己受到人人喜爱的朝气蓬勃、举止潇洒的中年绅士,也一心想从那些自己不喜欢——例如繁子——的人的身上获取一些好感。其标志就是他能在这座庭院里出出进进。当然,谁也不好硬阻止他。

上午九点,吃早餐时繁子几乎未动过筷子,她站在西式房间的凸窗前整理水盘的插花。一个人影打停在门口的车子上下来,正要从窗边穿过庭院,一眼注意到了繁子。

“哎呀,早上好!”

他仰起头望着她,脱下帽子,一头波浪形的青春秀发,在秋阳里闪耀着光辉。

“今晚你能来吗?一起来吧。”

“寿雄能不能赶回来,还不知道呢。”

“昨天给他打了电报,不要紧,今晚来得及。不过,我是特来问你的,晚上究竟来不来。”

“啊,快请上来吧。”

——圭辅长期处于繁子父亲的精神上的儿子的地位,实业界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可分离的伙伴关系。但是,圭辅是个不懂义理人情的人,他所保有的爱情(即使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样),是极尽安乐死式的爱情。因为那位有哮喘病的川崎源藏老人,出于对大豆、铁矿石和满洲猪的眷恋,盲目地出手经营大陆商业,又在战争失败后的最后时机里,死守着信誉不良的一大笔“满铁”的股票不放,最后鸡飞蛋打。圭辅认为,对于这样的人还是任其自我灭亡为好,这就是他的爱情。但是,他为讨好留下来的繁子,遂将大撤退中死去老丈人、去就未定的她的丈夫加以录用,让他进入自己正在筹备中的新公司。而且,寿雄很中圭辅的意。这位深深体验过满洲狂暴的朔风的青年,精力旺盛,似乎带有些无政府的味道。他置身于战后人世杂驳的东京,觉得来到了一块神奇的地方。

——这几个星期以来,作为一个父亲,他为女儿恒子的恋爱问题伤透了脑筋,终于在昨天和十年来共享鱼水之欢的女人,一起到热海作了短期的旅行。昨天一早在银座米仓理了发,凉爽的头发仍在耳后蓄积着艳丽的回味。所以,他一看到眼前的繁子那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只想早一点逃离。他强忍住哈欠,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圭辅对于失去母亲的独生女的情爱,和那些出于嫉妒而拼命折腾自己的人迥然不同。女儿能勇敢地独来独往,对他来说端的有趣。二十四岁——和繁子相差一岁——未婚,战时入伍的学生中,同恒子抱头哭别的男人出奇地多,这对圭辅来说也很有趣。他看到女儿对自己撒谎也不脸红,简直使他高兴得要死。他的享乐型的利己主义是很彻底的,对女儿他是个“好父亲”,对职员他是个“好经理”,对朋友他是个“好伙伴”,对全社会的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这对他来说非常满足,只要确信人人都爱自己,爱情的问题就已全部售罄,再去爱别人就成为多余。他对十年来不即不离的女儿的情爱,对于新职员寿雄的厚意,最终都是对于把他看作“好人”这一观点的感谢,而决不会超出这种观点。可以说,他对繁子莫名其妙的厌恶,也许出自相反的缘由。

他正在筹建的公司是专门上映美国电影的演出公司,是获得大阪S商店系统出资的一家大企业。公司办公室设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自家住宅中,暂时腾出自己的书斋和亡妻的卧室以及一间客厅,不过还是担心有被接收的可能。起初作为秘书录用的寿雄,奉天时代曾在“日满”电影公司干过,这种经历对实际工作很起作用。例如在地方城市设立剧场,向县厅申请营业许可证,这些繁杂的事务都交由他办理。寿雄东奔西走,出色完成了任务。但是,他和圭辅家属共居同一屋檐下的办公室里,又有奉天时代“闪电战”的诨号,按理说,寿雄也不会老老实实待着啥事不干的。

由于手腕儿过于高明,结果他只得到了女人——这个越背越重的包袱。要想同时得到金钱和地位,则需要更加巧妙的笨拙。说起繁子,他也仅仅得到了繁子。

恒子爱打篮球,这项运动使她浑身不长一点儿赘肉,有着针鱼般修长的身子和结实而又白嫩的肌肤。一天,寿雄送走客人从后门回来,偶尔看到恒子在自家球场同朋友一起打网球,他瞥见了她那短裤下面的大腿。她的球打飞了,正要到对面草丛中捡回来。寿雄一边瞟着草丛里闪动的白嫩的双腿,一边对恒子的朋友说道。

“鞋带松开啦。”

“哦,真的。”

那位略显肥胖、看来性格温柔的姑娘,随即将球拍夹在胳肢窝里,蹲下身子。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误以为从后门突然进来的寿雄是恒子的男友。“不好意思,”那姑娘行过礼又分别看看回来的恒子的脸和寿雄的脸,“很想喝点儿冷水,到哪儿去拿呢?”

“我去端来吧。”

寿雄间不容发,连忙去取水。

他端着杯子回来时,两个女子似乎早已谈论起这位“满洲归来的人”了。恒子的朋友忍住笑,带着认真的表情接过杯子,肥硕而可爱的手心儿不停揉搓着手帕。他把喝剩下的水递给恒子,恒子没有喝。

寿雄代替她同恒子一起打网球,恒子似乎提不起劲来,只是义务性地跑动着,然而,打过来的球很有力度,使他甚感惊讶。已经摸透她父亲圭辅的脾气的寿雄,征得圭辅的允许,将这两个尚未踏进过舞厅大门的女子带到舞厅来。不过,恒子依然很少开口。但在暝暝暮色中送她到门口,她却微微噘起小嘴,弄不清是恨是媚,表现一副倔强的神情。

“今天一整天,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她讽刺地说。这是得知繁子和他之间最初的交往经过的人嘴里说出的风凉话。寿雄故作惊奇,回应道:

“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吗?那太遗憾啦。”

“您好不正经!我讨厌不正经的人。我真想奉劝繁子小姐一声呢。”

“还是由我劝她好了。”

寿雄有些迷醉了。两人握手告别,恒子手上的凉意,在他手心里似乎留下清冽的刺疼。

——最近几周以来,圭辅所苦恼的所谓恒子的恋爱问题,正是她和寿雄经过这番交往而形成的关系。唯独这一次,使得圭辅目瞪口呆,他切实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圭辅认为,世上的父母在这种场合,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是愚蠢的。

“我说你呀,”他用一副天生的亲密的语调对寿雄说道,“这次制定的宪法,列有重婚罪这一条!”

“真是对不起。”

寿雄的眼里闪耀着对圭辅不可动摇的信赖的光辉,这正讨得了圭辅的欢心。圭辅属于那种时时提醒自己并不天真,而又格外具有人们特有的天真的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失去这位和他很投合的下级——彻头彻尾把他看作“好人”的心腹。不仅如此,他还想进一步被看作“好人”呢。

“如果你真心实意要追恒子,”圭辅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干脆同繁子小姐分手,怎么样?”

寿雄突然觉察到这并非用讽刺口吻说出的话,实际上,他在这位未来的“老丈人”的面前,时常提起他对繁子很感头疼,事实上已经不是夫妻之类的话。繁子凶暴的嫉妒,犹如母狮子的利爪,从在奉天的第一年起,就弄得他痛苦不堪。

圭辅介入恒子的恋爱问题的起因,和恒子过去所经历的全然不同。这回她是堂堂正正向父亲求援的。一天晚上,就寝前父女两个听罢WVTR广播,想听的节目全部结束,关上开关,恒子急不可待地问父亲,有没有喜欢上别人家的夫人。

“嘿嘿,”这位父亲即便谈起男女之间的事也从不胆怯,“要说喜欢嘛,从广义上说不知有多少人呢,但严格地说只有两个人,这两位夫人你也都认识。”

“我可是第一次啊。”

恒子有些神经质地笑了。她的话也可以理解成头一回听父亲说起这件事。圭辅更加显现出困倦的神色。

“爸爸不是有意瞒你,过去你没问过,我也就没说。”

“不是,我是说我自己。”

“哎,你搞同性恋啦?”

“哪里呀!”

她让父亲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了起来。

“少喝点。”

恒子爱撒娇,只要父亲一喝酒,她也跟着喝个没完。圭辅这样阻止她,也是这位父亲的口头禅。

“不过,那个人可是滴酒不沾呀!”

“那个人,指谁呀?”

她带着一副不太认真的表情,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

“能待在满洲,真是少见啊。”

“你是说繁子?”

“真讨厌,爸爸。”

——圭辅大致弄明白了。女儿说出这些来,如果自己表现很惊奇,那是有失体面的。一切都应装作早已知晓的神色。当然,这种态度只能对一切事情预先加以谅解。

“寿雄君好是好,不过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人正要和繁子小姐分手呢,孩子我可以领养。”

“真是胡闹。倒是挺有意思啊。”

当夜他们谈到很晚,圭辅也认为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根据恒子和寿雄编织出来的无情而又自私的结论,这回由于菊池家将被接收,为支付财产税迟早要脱手的川崎家的住宅,先要由圭辅从寿雄手中买过来,圭辅和恒子一旦住进去,寿雄就申请离婚,再由疼爱亲生女儿的他将孩子领养回去。这样一来,变得一身轻的繁子可以另寻再婚的对象,最好寄居到父亲的故乡去。圭辅本想说:“这一切能否顺利进行,首先要看寿雄君是否像你所说的那样厌弃繁子。”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考虑,都不应由圭辅提出来,他只要感到有趣就行了。从现实上说,不管恒子他们的恋爱如何进行,最要紧的莫过于将川崎家的住宅弄到手。圭辅到底是圭辅,他虽然作如是想,但还是一直藏在心里,连连几周来都是心情郁闷地过日子,轮番将恒子和寿雄叫来,听取他们真正的意图。两个人的说法固然有道理,但繁子这个无助的不幸的女子究竟会干些什么,圭辅和他们两人一样麻木不觉。

“真正的爱情是强大的。”这位大正时代受过教育、颇有几分伤感的自由主义者,发出早已过时的感慨,“祝贺你们纯洁无瑕的爱情的日子早一天到来。没有爱情而过着结婚生活,这是最不道德的。我和世上大多数做父亲的想法稍有不同,你们的问题由你们自己解决,我很佩服寿雄君的勇气和能力。”

寿雄深感惊讶,但恒子听惯了父亲如此风格的演说。圭辅清楚知道,寿雄的爱情里含有几成对未来的设想,但是没有设想的爱情是最不可信赖的,所以他对这一点反而感到很放心。摆在眼前的房产问题,因为寿雄已经逼使繁子订下法律条款,剩下的只等说服繁子同意了。今晚将她邀来,四个人一起吃顿饭,围着家中的餐桌,说说笑笑就把这个问题端出来解决掉。所以,今晚一定要请繁子出席。

圭辅一走进客厅,就来到刚才经繁子整理过的菊花旁边。

“这是你插的吗?真漂亮!表面上似乎漫不经心,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浑然一体。”

其实,圭辅根本缺乏这番风流。他那看起来似乎具有西洋式风流的人生观,是在打字机的响声、悦耳地撕去支票的声音、无数的名片以及精于折算的借据对照表中所涵养成功的。他用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神观察繁子,这个女子确实美丽!只可惜,她对美的自信已经被一个男人彻底拔除了!可以说这个女人的美,已经变成一种无所凭依、缺乏外延的美了。她那青黑的眼圈儿,明显地在哭诉自己满心的苦恼!不知不觉,繁子养成了一种令人不快的习惯,她总是翻着白眼儿看待别人。

“这可是相隔七年后看到的日本菊花啊。”

“可不……说得也是。”——圭辅漫应着,繁子的不幸使他感到害怕。面对他人的不幸,他也仿佛受到了传染。他欠起半个身子说道:

“今晚请务必赏光。”

“好吧,到时我带点儿酒去。我陪您到酒库里走走,看挑些什么为好。怎么样?”

川崎源藏是有名的洋酒搜集专家,除了至亲好友以外,从不对外公开。这就为传闻更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

“好,那太感谢啦。这座酒库的酒早在空袭前就倒腾光了,因为预先知道这一点,总会取出些来另外珍藏的。”圭辅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哎,对了。恭敬不如从命,其实也不是什么非得开新瓶的宴会,上回我来拜访时享用的尊尼获加[Johnny Walker,苏格兰威士忌品牌]就很好。还剩下一半吧?”

“嗯,还放在原处,家里谁也没有动一下。”

“啊,那太好啦!就请带上那瓶吧。”

这种索然无味的对话使得圭辅超过了应该回去的时间。

汽车喇叭声和一连串的怒骂使得他们两个大吃一惊。就像上完一堂毫无生气的课的小学生,圭辅立即跑到窗外观望。只见一群孩子翻动着黑乎乎的双脚向门口奔逃。司机从停车处的车厢里探出身子,抓住一个孩子脏污的胳膊,那孩子一边挣扎一边笑,司机也是一边笑一边望着主人。

“怎么啦?”

听司机说,那些孩子趁着司机打盹的工夫,调皮地按响了喇叭,他逮住其中一个领头的。

“带到这里来。”

远远看去,正在笑着的孩子脸色一下子呆住了。

繁子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圭辅连忙眼含微笑,走过来拿一块饼干,接着又回到窗边。

“瞧,”他指着站在一旁的繁子,“这位阿姨奖励你们,表扬你们帮我叫醒了司机叔叔。”

他灵机一动,也派给繁子一个角色。圭辅小心翼翼,免得弄脏新衣服的袖子,从窗台尽量伸展着胳膊,将饼干丢到孩子手中。然而,那孩子一时领会不了大人们的潇洒,他只是呆呆仰望着这位满面春风的中年绅士。繁子为这一瞬间的悲悯暗自伤感起来。

终于,这位孩子王又浮现出成年人一般的微笑,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当场一点点咬起饼干来了,抑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恶作剧还讨了便宜”、“也分给叔叔一半吧”,司机也从旁逗引他。这时,躲进前院树林里偷看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窗户下边,个个都脏兮兮的。他们慢慢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可怖的僵硬的表情,往昔孩子那种自然流露的羞涩的微笑,再也看不到了。他们沉默不语,猫一般赤脚走过石子儿路面。

他们脸上的那种莫名的悲戚,对于圭辅来说,他既弄不明白,也丝毫感觉不到。眼下的他,对这些谈不上喜欢的脏污的一群客人,只要博得他们的好感就行了。他立即大踏步去端来盛着饼干的果盘。

“来,伸出手,一人一块。好脏的手啊!是脚是手,都看不清楚啦。洗干净再看,也许就是脚啦,”他对站在一旁的繁子送去一个可爱的笑容,“好了,没有啦,对这位阿姨道声谢谢,阿姨把好吃的点心都送给你们啦。”

孩子们走了,圭辅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大凡孩子嘛,总是很可爱的。”

撒谎,他肯定想说:“看,我这个人也有十分可爱之处呢。”结果一时说走了嘴。

——这个小小的口误不料激怒了繁子。如果这话所指的孩子们是繁子的孩子,还不至于使她如此生气。这种场合,圭辅那种厚颜无耻、令人扫兴的善举,针对同她毫无关系的人群,为此,一瞬间这位男子就把自己毫无戒备的姿态,展现在她面前。这样一来,繁子就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圭辅对她带有无言的广泛的轻蔑,于是原形毕露。而且,圭辅意外地听到她反复说着怨恚的话语。

“我可不认为他们可爱,即使回到国内也还是不得不看到这些孩子,真叫人扫兴。本来我以为回到国内之后,能真正看到理想中的孩子们的啊!”

圭辅赶紧设法退避。

“这都因为战争影响太大的缘故。不过,孩子们总是对喜欢他们的人表露真正的童心,这倒是很奇妙的事。”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繁子。

“什么童心?是乞丐根性。浅薄的成年人,都痛痛快快地把孩子变成了乞丐。”

“你说的这个,也许有些道理,不过……”

“成年人不管走到哪里,只喜欢看到有人拍手喝彩。孩子对此心领神会,为了讨好成年人,个个都学会了拍手喝彩。不是吗?”

“——这个……”圭辅一时恍惚了,“真爱钻牛角尖儿啊!”

隔了老大一会儿,他才觉得繁子的话触到了自己的痛处,就像负伤者过了一阵子才感到疼痛一样。

圭辅的一颗好心反而成了驴肝肺,他被感伤的悲戚彻底摧垮了。但他并不放松琢磨报复的手段。

“我们进行了一场争论,我输啦——我认输!”

他的目光带着令人同情的悲戚,这样一来,繁子无疑也会心软下来,从而觉得对不起他。在那之前,还是静待时机,攻其不备更加有效。——谁知,繁子却继续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姿态,圭辅不由忘记了平时的耐心。

“我说繁子小姐,一碰见你我就成了轻薄的人。不过,作为家庭成员,我自以为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父亲。就拿女儿的恋爱来说,世上一般的父亲所不能允许的事我都能原谅。因为我对女儿绝对信赖。例如……”——圭辅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了,“例如,这次寿雄君和女儿的出差地点是同一个地方,作为父亲,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既不责备女儿,也不责备你的丈夫。”——他瞥了一眼繁子的脸色,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这番话的效果。

“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对自己的女儿抱有绝对的信赖。”

“为什么他们出差的地点……”她本想说些讽刺他的话,无奈声音打颤,不成其讽刺了,“您怎么知道您的女儿同我丈夫出差的地点一样?作这种想象不觉得难为情吗?”

“因为我亲眼看到恒子吩咐女佣向寿雄君的旅馆发电报。”

“我不相信!”

“——不过,什么都不信那不是爱。怀疑丈夫的不忠其结果就等于怀疑自己的爱。然而,在这个世上,只相信爱也仅仅是梦中的故事。如果做到互敬互爱那自当别论,假若有一方没有尝到爱……”

繁子静静垂着头,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的人。——于是奇怪的是,圭辅心中泛起一股冲动,他如今很想向这位自己任意伤害过的女人乞求怜悯。

“我的心并非一生下来就这般冷酷无情,”——说着说着,这位孤独的男人眼里溢满泪水,“以往,我的心曾感受到的怜悯,不止一次陷我于危境。”

繁子站起身,两只手严严实实捂在脸上,走出了屋子。门又关上了,满含着阴郁的长长的啜泣声渐去渐远。

圭辅走到窗前,用莹润而清亮的嗓音高声喊叫司机的名字。

“我该回去啦!”

——接着,他站在午前窗外照射进来的明丽的阳光下,用指甲弹去沾在西服衣袖上的小线头儿,那线头儿伴着金光闪闪的眩晕,暂时像微细的小虫飞舞起来。


临近中午,里边大门的门铃连响了三声。阿胜正在阅读佐藤红绿[佐藤红绿(1874—1949),日本作家,俳句诗人]的《侠艳录》。

安江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凄凄惶惶地说道:“你要干什么呀?”

“放开我!弓彦这小子,看我把他宰了扔掉!”

“又发脾气了,来,稍等一下再说。”安江极力抓住他不放……

阿胜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感到厌倦,这时只得抛下这段最有趣的文字,好容易站起身来,接着又泛起踌躇。往昔,说到阿胜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无论是在草坪上举行游园会,或是平常临时有十人以上的来宾用餐,她都要一边忙着指挥厨子、女侍和女佣干活儿,一边记挂着汤汁不要凉了,冰激凌不要化了等杂事。就连那些跟着跑来跑去的人,心中也有一种“看我现在忙的”那种优越感。有时气喘吁吁地在走廊上碰见了,就说句笑话,或到厨房里模仿一下客人的怪模样,哈哈乐上一阵子,或者趁着高兴再敲碎一只珍贵的小盘子。华丽的夜宴上,阿胜一直在一种梦游病般的气氛中忙忙碌碌。无论是那时的阿胜,还是如今变成家庭琐事的同情者、听到铃响也要百般动脑筋的阿胜,都只是同一个阿胜。也就是说,宴会也好,家庭矛盾也好,对于她来说都一样。不管哪件事,她都凭着爱管闲事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惹人腻烦的认真态度加以对待。

二道门的门铃和大门的不一样,总带着一种柔和而惆怅的音色。要是连响三下,那就是寿雄。近来,繁子要阿胜整日待在家里,所以,她把送亲雄去幼儿园的五个小时轻松的差事让给了横井,阿胜连横井看大门的任务也揽过来了。因此,寿雄归来时,她应立即跑去开门,本不该有丝毫犹豫的,然而有时她又直犯嘀咕,例如:自己十一点半就吃完了午饭,繁子的午饭可以借口她“心情不佳”而不予准备,但是主人突然归来,他的午饭将如何安排?还有,菊池圭辅来访,繁子哭成了个泪人儿,寿雄忽然来到她面前,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这些都使她忐忑不安。

由于迟迟不开门,寿雄便从旁边的窗棂向家中窥探。老女佣看到明朗而茂密的庭树前面,他那快活微笑着的肩膀和闪亮的金牙。

“啊,辛苦啦!”

阿胜将要打开门还没有打开的当儿,寿雄忙不迭送来一声亲切的招呼。

“您回来啦?”

“啊,辛苦啦,家务事很累吧?”

阿胜是繁子的人,听到如此亲切的问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立即抢过他手里的皮包。

“不用了,我还不到需要你帮我拎皮包的年龄。——阿亲挺健康吧?去幼儿园啦?啊,跟横井在一起,”他一路唠唠叨叨地说着,登上了楼梯,“肚子差点儿饿死啦,胳膊抬不起来了。火车里很挤,连一根烟都不能抽,从S市一直站着呢——饭好了,立即告诉我,我在书斋里。”

——吃过饭,阿胜退去,寿雄听到繁子沿着回廊向这里走来。不管爱还是不爱,妻子这样出现使他有些受不了。本该憎恨自己的妻子,如今却像应召的艺伎一般出现了。他盯着廊檐边摊开的报纸,始终没有抬头。

“回来得很突然呀。”

“哦,接到经理的电报。”

两人就像交肩而过的女子,互相用眼睛窥探着对方。

寿雄因为圭辅有要紧事找他,便直接去了办公室,圭辅不在,他又追到外国电影发行有限公司,当时,圭辅告诉他繁子和自己之间发生争吵的事,但他没有提及女儿和寿雄之间的事情。所以,寿雄今天看到繁子精心的化妆自然感到妩媚动人,他哪里知道这化妆其实是一种诅咒。

繁子的眼睛张起一面令人忧虑的大网,时刻准备着,不分粗细地紧紧抓住刚刚同女人分别的男人特有的优越的倦怠、火焰般的心扉和一副热烈的情怀。但是,他的火车之旅繁杂的疲劳无疑将削弱这些纤细的印象。

说起寿雄,他在光凭热情不起作用的时候,往往显得惊人的笨拙。繁子越来越冷淡,他的笨拙也愈演愈烈,繁子反而觉得这个焦头烂额的他更可爱。这是一场充满矛盾的悲剧的爱。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女人,当她觉察他的爱已经冷却,但还想将这种冷却的爱情继续糊弄下去的时候,她无疑就会扫兴地弃他而去。然而,面对伴随冷却的爱而产生的万般困难,他又不能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加以处理,他的这种意外的笨拙,反而在女性心中催生一种别样的爱情,于是又使别离越发困难起来。这种事也是常有的。繁子也与此例庶几相似。而且,这种超乎常理的爱的羁绊,将昭示着愈来愈大的伤害,甚至走向悲惨的死亡!

“刚才菊池先生来过了。”

“我见到他了,他因为你的事,心情很不快活。听说你的话伤害了他的感情,是吗?要是这样就糟啦。”

——繁子心想,要是圭辅连这些都告诉了寿雄,那么圭辅作为父亲将自己女儿的艳闻在她恋人的妻子面前加以暗示的错误,她也不得不加以挑明。因此,寿雄的一番话,要么是强行遮丑;要么是暗布防线,二者必居其一。

“有什么糟的?”

“要对菊池先生好一些才行。”

“未来的老丈人吧?”

“瞧你说的!”

繁子用阴郁而俊美的眼睛望着丈夫,她打破了执意不在这位可憎的丈夫面前流泪的自戒。他那令人一眼看穿的故作姿态的笨拙,或许通过那种悲剧之爱引出了她无尽的泪水。

“菊池先生对我的侮辱,使得不管多么刚强的女人也会失掉站起来的勇气。他当着我的面,说到你和恒子相亲相爱,一起旅行,他的话只是为了伤害我的心。你说,大丈夫总是仗剑在外,战斗不止。看来,这真是一场出色的战斗啊!我想,比起生一次孩子,不如进行三场战斗更好。”

寿雄丝毫不为所动。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的眼泪,缺乏使他感动的力量。自己和恒子的关系意外地由圭辅之口告诉了繁子,使他感到双肩卸掉重负的轻松。作为丈夫,他没有理所当然地给以否定。他没想到,这种不置可否的彻底的怠慢,对于女人来说,反而被误解为一种心安理得的默认。

“我不知道菊池社长对你说了些什么,我要你同他不要伤了和气,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是为了这个家。你知道的,菊池先生的宅邸将被接收,而且,为了缴纳财产税,这里的房子也要连同地皮一起变卖,届时没有任何买主肯比菊池先生出更高的价钱了。”

“这是我的房子,决不卖给菊池先生。卖掉房子,我们就不得不搬出去,尽管如此,要是卖给别人,我们一起搬走;如果卖给菊池先生,眼下再明白不过的是,我一个人独自像乞丐一般被赶走,而你却留在这个家中。”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繁子……”

“不,我不卖!……啊!”——她轻轻仰起身子,紧盯着寿雄的脸,“看你的脸色,我明白了,你已经卖掉了……一点儿都不跟我商量……这可是父亲留下的宅子啊!”

嫉妒具有穿透力。寿雄招架不住了,他从前也曾经历过这可怕的一瞬。

——她不愧为壮年时代曾被称作“财界新太阳”的川崎源藏的女儿。这位太阳的爱女,具有从细微缝隙里透过的一丝柔软的光明和能将草木晒蔫的强烈的热量。尤其是那狮子般的瞳孔中喷出的火焰,使得繁子的眼睛更加可怖。寿雄看到这阴森的一瞬间,是在停战后的奉天。除了繁子本人以外,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

除去匆匆结婚的几个月,那时是他们最为和睦相处的日子。败战后的奉天对他们来说,情投意合、肌肤相温的气息以及艰险的求生欲望互为表里,纵然寿雄有天大本事,也无暇转移目标。战争一结束就开始靠变卖家财过日子,夫妻俩在奉天相当于银座的一家华人经营的洋货店里做临时工,在繁子充满爱的关照下,他们生活得十分富裕。小两口儿一天劳累归来,回到家中,繁子坐在夜间火炉旁换衣服,她那从内衣裸露出来的光亮而浑圆的酥肩上,总是留下她的丈夫一排青春的齿痕。

一天早晨,寿雄在繁子的邀约下顺路探望从未去过的繁子哥哥的住宅,只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一位白俄出身的女佣站在门边,正在声嘶力竭地用日语讲着一件惊人的事。听她说繁子的哥哥是特务机关领导下的陆军中尉,他的秘密身份暴露了,今早已被苏军抓走。战争一结束,有关的军事机密文件一概被焚毁,这件事明显是有知情的日本人告发。当时流行告密,日本人互相戒备,人心惶惶。

听到那些人可怖的谈论,繁子一时也和他们一样面带忧愁。他在哥哥空荡荡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儿,东西全被带走了,一张纸片儿也没留下。

但是,当她沿着布满积雪的石阶走向大街的时候,寿雄觉察到一直低着头的繁子,嘴角边似乎挂着满意的微笑。

“有什么可喜的事吗?”

她抬起头,果然是一副娴静的笑容。不过寿雄感到,她的眼睛里闪耀着阴暗的光芒。

“你有什么心事吧?”

“告密者是我。”

“你?——”寿雄大喊起来。可他一点也不怀疑,对于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实,他只能坚信无疑,否则他无法解释由繁子的眼神中所感受到的颤栗。他就像大白天亲眼看到车祸的人,相信一切事实。“——是啊……你完全可能。”

“哥哥反正不会回来了,今明两天,哥哥将被带到一个无人的空地,附近的人们会听到一声枪响,他们将误以为是打靶练习呢。我们再也见不到那双深陷的金鱼眼啦!今天晚上,咱们两个摆酒庆功,下班后从小摊子上买点儿菜,好吗?”

——繁子的哥哥不喜欢寿雄,嘲笑他们两人的婚姻。停战后,寿雄他们和他虽然又恢复了形式上的交往,他作为军人,平时言行谨慎的态度中,也不断流露出粗鄙的讽刺的话语。他曾说,回到国内就好了。他打算一回到国内就把寿雄赶走,为了报复繁子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结婚,再将她嫁给一个令人讨厌的阔老头子。尽管这对兄妹本来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同胞兄妹。就像世上常见的那样,哥哥和妹妹互相憎恶,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人有血缘关系,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那时繁子沉静的微笑和阴暗的眼神中的恐怖,寿雄在这一瞬间又品味到了。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开始了平素那种吐露真情的述怀。

“我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别的女子。我每每感到爱的义务,从来没有一次感到爱的权利。老实说,我所遇到的女人都使我想到爱的义务,你也一样。你也没有使我想到爱的权利啊!”

“不要再哭哭啼啼地诉说啦。”

“尽管我曾背叛过你,但可以说这种背叛从未使我尝受过偷情的甜蜜。一切种类的爱情,只是教给我‘完成义务’的一种极为吝啬的道德的喜悦。早知如此,还不如享受伪善者的快乐更好。我这个人只会施行卑微的纯粹的善行,要教我去争风吃醋,那算找错了门径。”

“我不想听你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到达爱与不爱之争的彼岸了。你爱我不爱我,只不过小事一桩。”

“你撒谎!”——不知何时,寿雄已经坐在廊缘、穿上冰凉的庭院木屐,一边说话一边像对什么东西着迷似的,微笑着走向庭院。这里没有一块农地,然而,夏日火炽的阳光下,依然布满了焦褐色的苔藓。寿雄透过充满小鸟鸣啭、闪现一丝光亮的缝隙,仰望着耀眼的庭树的梢头。

“啊,真是好天啊!”——家庭的纷争,工作的辛劳,后撤时的痛苦回忆……所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给那占有心灵一角的光明、渺茫、无忧无虑的思绪罩上一丝阴翳。不论是地位、名誉和金钱,所有令青年人一心向往的东西,在他身上,都不像国内青年那般徒具干瘪无味的形式,而是将聚众吃喝、笑口常开、纸醉金迷的游乐,同认真的工作巧妙区分开来,此种生活堪称一种“愚痴的天国”般的象征世界的诗歌。他既无思想观念;又无烦难的哲学。然而,其中繁子所具有的深深苦恼,对他来说丝毫没有价值,至于自己对此有否责任则另当别论。她说睡不着觉,但既然活着,总该睡上几个小时;她又说喝不下水,但是不喝水是无法活着的。——他既然对女人未曾感到过爱的权利,女人也都从未被他所爱过,要是这样,他就不该非难别人而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繁子似乎忘记了“活着”,至少忘记了像他那样地“活着”。

“从这里望过去——”繁子像个困倦的孩子有事叫住正要走出屋子的母亲一般说道,

“你很像我的哥哥。”

“这是当然的,”——他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附近一棵开着白花的胡枝子,随手扔掉,回过头去,“因为我穿着你哥哥的西服。可不嘛,从这里看过去,你倒像一头铁槛中的母狮子呢。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狮子的鬣毛。”

繁子没有理睬,立即轻轻摆动着身子,扬起雪白的掌心,示意让他过去。

“来,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要给我什么我就过去。”——寿雄就像在年长的女子面前多少有些反感似的回答。

“给你一样好东西。”——繁子站起身子去拿梨。

女人决定要干某件事情的那副轻佻的样子,寿雄早已领教过多次了。他一边走向繁子,一边感到眼下莫非到了必须使事情立即有个了结的时候吗?

“我呀,想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回答一声就行了。”——她摆出一副削梨子的姿势,过分地将腰弯得很低很低,唯独声音十分响亮。

“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只要得到你的回答,繁子从此以后不再为难你。只有这件事情,请你如实回答我。”

“好吧,我说,你立即把梨给我。”

“我问你,昨晚在S市旅馆,你和恒子在一起了?”

“我要说是在一起,你就能安心吗?告诉你在一起,能解决你什么问题呢?啊呀,这就叫夫妻?”他的话滴水不漏,不时夹杂着些嘲讽,“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我爱不爱恒子这个问题吗?比起这个,住不住同一旅馆这件事实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是爱的问题,对于女人来说,事实更重要。”

“好吧,吃完我再说。”

他将一大片梨用力塞进嘴里,鼓胀着两腮,用果盘接着顺嘴角流下来的甜汁,毫无顾忌地望着妻子的脸。繁子呢?似乎意识到寿雄正盯着自己,她重重地将沾满半透明果汁的清亮的水果刀放进盘子里,又把擦过手的手帕塞进袖筒,不由用指尖儿扣紧衣领,仿佛突然受到一阵寒气的侵袭。

寿雄用手帕揩揩嘴唇,像个说话嗓门很大的少年,挺起了腰杆儿。

“睡过了呀,我和恒子一起。”

此时,繁子抬眼峻厉地望着寿雄,他从她的目光中感到一种东西訇然崩塌了。繁子在低声啜泣,接着痛苦地反转过身子,左手支撑着廊缘,纹丝不动。这种场合时光的推移,对于寿雄来说,宛若沉重的流冰相互碰撞,实在难以承受。

“谢谢。听了你的话,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这种力量今后将使我无所畏惧……”

“说得对,你不好好生活下去就将一事无成,这正是我所希望于你的。”——寿雄也不看繁子的脸,只管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刻薄的话语。繁子怔怔望着他,难道这些都是真心话?然而,寿雄似乎害怕保有使繁子获得安慰的余地,眼下处于这种惨淡的场景,他拼死维护自身的心灵不受伤害。“反正今晚要到菊池先生那里痛痛快快闹上一阵子的。我该走了,我们分别去他那里吧。”

——然而,两点钟前他出发的时候,繁子却牵着在幼儿园吃罢便当回来的亲雄的手,欢天喜地地送寿雄出门。艾格乌斯少校本来就是繁子的客人,但也应该由寿雄待在家里迎接他。不过,寿雄马上要去民间情报教育局,时间紧迫,只好由繁子一人接待了。

亲雄按平时的习惯,由父亲牵着手走到大门口。

“阿亲呀,幼儿园好玩吗?”

“比在家里好玩多啦。”

寿雄感到一种无形的敌意,他放开了孩子的手。


一辆漂亮的枣红色四六年款的奥兹莫比尔轿车,发出骤雨般的响声,沿着石子路面驶来,此时正是午后三时整,阳光越发透明起来,物影也愈益宁静了。艾格乌斯少校是美国籍爱尔兰人,繁子的母亲留学时代,经熟人介绍寄居在一位家风严谨的教授家庭里,艾格乌斯是这家的儿子。当时七岁的艾格乌斯少校对于东方来的贵客十分亲热,繁子母亲回日本时,她时常回忆那时候的情景,说“他抓住我的裙子不放,一边流着糖果般大颗的眼泪”,她于心不忍,甚至打算放弃回国的念头。据母亲说,少年有一头波浪形的鬈发,面色微黑,很像日本人。繁子的父亲死后不久,这位少校突然来访,繁子看到他的头发,觉得母亲说得一点不差。后来,她曾一度和丈夫受少校的邀请出席过茶会,听说少校对日本茶道很感兴趣,作为回礼,这次特地邀请到川崎家的茶室品茶,时间就定在今天。谁知下午来了电话,由于夫人患感冒不能来,改成少校一人单独来访。

茶室位于庭院的一角,这是川崎源藏晚年拜入表千家[日本茶道流派之一,千家流茶道的本家],仿照京都表千家之总堂茶室“不审庵”建造的。这座只有三铺席大的褊狭的茶室,要接待身躯高大的艾格乌斯少校,很令人放心不下。少校慢慢从茶室特有的小门钻进去,一时有些惶惑,不知那副壮实的身躯应该摆在何处。繁子再三劝请,少校这才好不容易坐下来,戴着金戒指的粗大的手指敲打着肥胖的小腿,说道:

“糟糕的是,我的心理解茶道,但我的腿却不理解我。”

“只要心理解了,学习茶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繁子的一口英语使人感到很乏味。

但是,经过两三次的交往,繁子明白了,艾格乌斯宽容大度的心怀十分符合茶道的精神。虽然是美国人,但少校的人格带有凯尔特人温润的深沉和阴翳。夫人也是一位与之相配的优雅而娴静的妇女,她的化妆不很惹眼,一副不愿显山露水的心态,每每透出一股柔情。

放下茶勺,点茶仪式结束了。繁子一般在茶席上不大爱开口的,然而今天却无拘无束地抢先畅谈起来,她问起了夫人的健康。

“妻子来日本之前身体很好,这次感冒可以说完全是个例外,即所谓‘二百十日[立春后二百一十天,即九月一日,台风袭来的日子]’,”艾格乌斯言谈潇洒,可是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他那圆睁的茶褐色的眸子却闪现着几分忧愁,“不过,妻子不能生孩子,倒是个遗憾。我之所以要带她到日本来,是想换个地方,气候变了,身体有了良好的变化,也不是绝对不能生孩子吧。——首先,日本是著名的出生率最高的国家啊。”他十分认真地说。

“您是不是有些不大舒服?”——突然,他那温和的茶褐色的眼睛盯着繁子,仿佛要把她整个包裹起来。那视线无限宽广而又明亮,犹如阳光普照的原野。

“您的脸色显现着极大的悲哀。”

“艾格乌斯先生,请听我说,”繁子用哭诉者特有的尖利的嗓音说,她的话有些吞吞吐吐,就像一个游泳者的苦涩的调子,“没有比我丈夫更不诚实的人了。”

“我不知您是什么意思。能不能明确告诉我,您为何这样悲伤?”

“寿雄从未为我的事费过神,他只知道侮辱我。”

“夫人,再明确些,再明确些。”

“寿雄另外有了情人,他把这座宅子卖给了那个女人的父亲。”

“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违反常理的事情。”

“请听我说,丈夫以前是那样爱我,如今却这般嫌弃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假如,眼下我完成一桩孕育已久的心愿,逃到贵国去,能否请求不要把我赶出你们的国家呢?”

只有这位外国人能正确理解她的苦恼。他很清楚,这不是嫉妒,而是她本人为确立自己生存的意志的力量驱使她产生一种复仇的行为。——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少校似乎朦胧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左右微微摇晃着脑袋表示同情。

不过,艾格乌斯少校一向认为,柏拉图所谓“为希腊带来最大福祉的那种‘乱心’”,只不过是离奇的反论。按照他的信念,苦恼是催发人生结出更多丰硕果实的机缘,否则就应该是走入宗教的机缘。

“哪个国家会把您赶出去呢?对于一个把您正确的意志看成邪恶的国家,我决不会在那里保有国籍。不过,夫人,您的苦恼依然像季节变化。宛若酷烈的夏天,夏季的阳光保证了金秋的丰稔。而且,那一棵棵稻穗,只想到唯独自己承受烈日的炙烤,其实谁都一样。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切都陷入不幸,您的苦恼只不过是为赢得丰饶而遭遇不幸的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这苦恼是我的,并非是其他人的。”

“您不必把自己的苦恼看得那么严重。”

“那就等于对我说:‘你不要再活下去了。’”

“夫人,”——艾格乌斯少校倾听着远方寂静大街上的微微市声。秋日的庭院,树木静静摆动着枝叶,似乎终日飘溢着篝火余烬的香气。他指着院子说:

“请看,秋天的太阳把所有的树木打扮得多么美丽!晴朗的天空,深含余韵的蔚蓝色里,包蕴着将人的心情引向平稳与调和的力量。百鸟鸣啭,日本的群山红叶初染。人的灵魂随处都在建造一种无形的楼阁,您没听见一阵阵木槌的响声吗?

“下个星期天,妻子将邀请您去游玩,她是最能给您安慰的人,对这点我毫不怀疑。”


繁子感到毒花花的夕阳在自己的脸上留下清晰的轮廓,告诉她已经沉思好久了。她凭几而坐将近一个小时了。她遥望窗外,晚霞犹如火中的孔雀,展开羽翼遮蔽着西边的天空。

当要决心杀人的时候,不管是谁总要思索一些时辰的。但这对于决心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就像自杀者,通过尽可能长久地等待,尽量运用近似无意识和偶然的方法,捕捉施行自杀的机会。繁子与此不同。她打算在完成“陷丈夫于痛苦”这一长久的谋划之前,再次细细品味一下这一构想带来的快乐。

圭辅的脸上充满善意,他噘起小嘴,拿起威士忌酒瓶赞不绝口。啊,多么甘甜的美酒!他用一两句话对不在场的繁子进行了绅士般的讽刺。讽刺是多么美味的佐酒小菜,尤其是酒精成分很高的洋酒。——他对普通人的苦恼具有浅薄的蔑视。如果是深刻的蔑视倒也好说,而是像西洋盘子一样肤浅的蔑视。——他像一个蹩脚的理发师。一旦被同伙兄弟的剃刀伤了脸,十天不忘;然而,自己伤了顾客的脸,五分钟就忘了。——他爱笑,只是无意义的笑。他的笑完全缺乏恶意的内容。听到他的笑声,同听到哭声没有太大差别。他固然不会发出真正的笑,却能带着平静的表情生活着——这个人完全缺少作恶的悲悯的意欲(这本身就是作恶),要是能从地上消失该有多好!这种善意的灭亡,将给大地增加多少光明啊!

“爸爸,我也要喝。”

“少喝些吧,寿雄君还是不能喝酒吗?嫁到这种没出息的人家里,有损爸爸的名誉。”

他像一位善解人意的父亲,一边颇有策略地说着笑话;一边向恒子的酒杯里倒酒,接着又给自己倒满了酒。恒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缠绕在手指上的手帕轻轻拍拍胸脯,“啊,真难受!”她笑着嘀咕道。

“你怎么啦?”寿雄问。“胸疼。”她回答。寿雄向她的胸脯伸过手去,恒子立即一本正经起来,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弯了过去,不住发抖。她像兔子一样目无表情地死死凝视着他。她露出牙齿,齿缝之间倏忽闪现一下舌头。——身子突然痛苦地扭动着翻倒了。

她的身子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渐渐听到她活着时巧加掩饰的本能的嗓音,只听见什么“咯呀”、“噢呵”、“哦嘎”等声音。乳房、面颊和胴体像猫儿一般在桌椅腿上摩擦,脸上涂满惨白的白粉,与她十分相合。她的头颅撞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声响。她的雪白的大腿像蜘蛛似的在地上乱爬乱动。大腿上渗出的汗珠,如惺忪的眼睛一般平静。

——同她隔着一张桌子的她的父亲,同样在狂热地又蹦又跳,他的呻吟和欢笑同样毫无意义。一个“苦恼的人”所有不同场景的角色他都尝受了,实在够可怜的。他拼命眨巴着小狗似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连自己的苦恼也看不到了。他的嘴里好容易吐出一大团善意的血块来,随后入睡了。他终于明白了,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安眠。

——繁子历历如绘地想象着毒药所能起到的效用。她不由忘记了“陷丈夫于痛苦”的原因和目的,对于她来说,这是生来就有的一种思考。因而,她很可能轻易抛弃自己,而这种自我抛弃具有和爱极其相似的构造,一切道德的顾虑都将在它面前崩溃。为了折磨丈夫,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悦(其中包括至今仍从丈夫那里获取的各种形式的喜悦)全都付诸牺牲,也绝不后悔。这好似一种道德的自律。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自律可以泰然自若地践踏她的本来的欲求。

不过,繁子这种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看样子抑或是危险性最小的。所谓危险,不就是“幸福”的思考吗?为这个世界带来战争,带来恶劣的希望、虚假的明天、夜里鸣叫的鸡以及极为残虐的侵略,这些都是“幸福”的思考。繁子对幸福不置一顾。这就意味着,她或许已经奉献于另一高度的安宁秩序。

繁子典当了自己残留的一点儿幸福,打算购买一种确实的不幸。这不同于没有红利的幸福债券,而是一种实打实具有红利的基础牢固的股票。这种密切附着于生活本身的不幸,不像幸福一样,它不是从生活中摆脱出来的幽灵,而是眼下繁子的生活最需要的东西。于是,“陷丈夫于痛苦”,成为她活下去的力量,正如艾格乌斯所说,这不是她正当的欲求和意志。假若繁子是个稍具内省力的女子,当她发现在自己心灵各处寻觅不到“折磨丈夫”的欲望时,她一定感到惊讶。

——繁子面对夕阳辉映的窗户打开砚台盒。从入水口掉落的水滴承受着毒花花的光线,变成了血滴。然后,她摊开卷纸,凭借执拗的手指的力量,拿起芳香的中国墨,恶狠狠地研磨起来。


横井接手这项差事,临出门时总要发几句牢骚,逗得阿胜笑个不停。他身穿旧时武士的礼服,一开口就叫苦连天,实在令人发笑。一会儿说:“我决不会再发牢骚了。”一会儿又郑重地解释道:“我本来就不打算发牢骚嘛。”这就使得他的不满更增添一层可爱的色彩。

“是喝剩下的那瓶吧?地窖中的威士忌有的是,为何偏要带这半瓶酒去呢?”

阿胜瞅着包裹在丝绸包袱皮里的尊尼获加酒瓶问道。横井像小孩子一般遮遮掩掩。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干这种差事也实在够寒碜人的。对方一定会笑话,怎么连用人都如此潦倒不堪。夫人这样做,也许是故意让单独去菊池家赴宴的那个人丢脸吧?”

“小姐不去吗?”

“她让我带封信去呢。”

“给我瞧瞧。”

两个老人脸靠着脸,一起阅读繁子的信。

菊池先生:

今日承蒙光临敝舍,招待甚为不周,且言语粗鲁,十分失礼,敬请原谅。我因昨晚心绪不佳,彻夜难眠。故不由自主,多有冒犯。想必心情不快,耿耿于怀吧?虽属一己之愿,但求宽恕,今后若能继续往来不辍,当深感荣幸。

今晚盛宴本已期盼良久,鉴于今早如此失敬,如立即应约前往,则心情难以安住。且身体多有不适,故无法出席,万望给予谅解。他日登门道歉,届时还请恒子小姐多多指教。自此翘首以盼。

今晚之盛筵,丈夫不再路过家中,他将径直前往府上。上次所提到的尊尼获加,忘记交给丈夫带去,故将另派横井专程送达,谨请受纳。

打开地窖,新进来的洋酒很多,本该立时呈送。无奈时间紧迫,且无暇开仓。鉴于上次已有吩咐,故将剩下的半瓶送去。日后拜访当持新品前往。请勿见怪,敬希谅宥。

代向恒子小姐问好。

致敬

菊池圭辅先生

---川崎繁子 十月某日

“小姐真可怜!从来没有如此低三下四过。一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眼见着被彻底打垮了。”

“这可是白龙师所说的气数已尽了呀。人一沉到了底儿,就会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夫人把信和酒交给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

“要是回来晚了,碰到停电,那可就糟啦,快去快回吧。”

“又非得去挤电车不行吗?我的这把老骨头,一挨挤就会有人感到疼,怪可怜的呀!”

阿胜送走横井,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她回头一看,火红的夕阳将自己的身影映在拉门的玻璃上。她穿一身素净的大岛绸衣服伫立不动,漫天的晚霞劈头盖脑映射到她的身上。


平时一过五点钟,她就为肚子空空的亲雄准备好晚饭,陪他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唯独今天晚上,母亲没吃一点东西,只在一旁照料着。对于亲雄来说,如此出奇的亲切,使他感到寂寞难耐。其实,母亲不吃东西陪着儿子,不仅限于今天一天,只是今晚上这样关怀备至,却是头一遭儿。做母亲的这般盛情,弄得正在吃饭的孩子尽把饭粒掉落在膝头上。虽说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着一张红红的脸蛋儿。不过,早熟的他,对于家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知道得比阿胜和横井都要详细。细加分析一下,不管是恋爱、妒忌、憎恶和遗产等,亲雄本是不该知道内中道理的,但孩子的皮肤却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大人的不幸与幸福。就连气味的浓淡也能闻到。而且,当他看到此种不幸之中起伏着的大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开朗的情绪,孩子的心理就会敏感地产生阵阵痛楚。

亲雄在幼儿园一碰见小朋友们明朗的笑颜,就不由缩起身子,满心忧郁。过去培养起来的奉天大街上的记忆日益淡薄,而安奉线遭受袭击的恐怖却消失不掉。死去的人涨红了脸躺在地上,依然瞪着眼睛。瞧,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神啊!

来到东京,第一眼看到繁华的街景,并未激起孩子的任何好奇心。祖父哮喘发作,死去,母亲悲惨的呜咽,趁着守灵的夜晚,叔母同一个素不相识的绅士在二楼的阳台上接吻,这一系列惨淡的事件,远远带着未知的危险的色彩,向孩子秘密的需求谄媚。对于众多的孩子来说,一部分受到未来生存的憧憬所支配,然而对于受到独特的母亲的做派影响所培养起来的亲雄来说,这一部分也许受到死的支配。

今晚母亲的关怀是一种不祥的关怀,他亲身感受到这一点,嘴边始终挂着健朗的微笑。他尊重母亲的不幸。他朦胧感到自己不可能具有这种不幸,因此才萌发这样的尊敬。

孩子天生的本领,就是使自己在父亲面前也能装作一个可爱的孩子。父亲爱他,其实他是憎恨父亲的。这是一种剧烈的富于幻想的憎恶。他在梦中和父亲你追我赶,不是亲雄被杀,就是父亲被杀。而且奇妙的是,父亲被他杀死之后,他不是为父亲哭喊,而是为悲叹父亲之死而伤心的母亲哭喊,他在哭声中醒来了。

庭院的虫鸣已经衰微,胡枝子的白花看上去像幽灵一般。亲雄天一黑就不愿到院子里去。花丛沙沙作响,他握着汤匙,睁着病态的清澄的眼睛,“啊”地惊叫了一声,汤汁顺着汤匙流到袖口上。

“胆小鬼!那是小狗,小狗到院子里玩耍呢。”

阿胜用布巾给他揩了揩袖口,然而,亲雄看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他惊叫时,母亲的眼睛在他眼睛正对面,几乎同时充满恐怖地瞪着他,白眼珠十分明显。刹那之间,那眼睛和亲雄的眼睛合二为一了。不用说,这些都没有被阿胜觉察。

青苔上传来狗的足音和喘息。

“快追!胜婆,快!”

阿胜故意逗弄地慢腾腾站立起来,亲雄额头爆出了青筋。

“快,胜婆!”

“哎,汪汪。”——阿胜背对母子,站在廊缘上摆开一副舞剑的勇敢姿势,挥动着手臂。“走,走,到一边去。”

亲雄翻着眼皮望望母亲,她从敏感的儿子身上移开视线低下了头,面颊上印着睫毛的阴影。一股拥塞心头的悲伤袭击着亲雄。电灯光冷冷地映照在亮晶晶的盘子上,他“哗啦”一声丢下手里的汤匙,从坐垫一下子翻倒在榻榻米上,尽情地嚎哭起来。亲雄一边哭,一边感到灯泡的光辉立即从泪水的雾气中消失了轮廓。

“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啦?”

“我想哭,就让我哭吧!”

繁子和阿胜像望着倒在路旁的陌生人,眼瞅着在榻榻米上拼命挣扎的亲雄的小小躯体。阿胜把手伸到亲雄背后,想把他抱起来。亲雄扭转着身子反抗,更加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一时安静不下来,随他去吧,”母亲露出惨白的表情,“他太任性了。”

“根本不是任性。”

孩子哭喊着,不是因为任性而哭喊。亲雄知道,对于这一点——自己哭喊的感情上的起因——母亲心中一清二楚。

“究竟因为什么呢?是在撒娇吗?唉,真奇怪。”

“不像是撒娇。”

繁子显现出一副祈祷的面容。这一瞬间,她多么希望有一种力量将她置于死地。她的嘴唇在颤栗,——她本来很繁忙。

“困了吧?胜婆,快帮我抱过来,今天我陪他睡。”

阿胜惊讶地盯着女主人的脸。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亲雄哭累了,满脸泪水,紧闭着眼睛。接着,又很老实地将脖颈靠在阿胜的手掌上。论年龄,他的身子显得太轻了。阿胜抱着他正要走出屋子,这时电灯熄灭了。

“哦,又停电啦。”

“不碍的,胜婆,”——繁子满心快活,体态轻盈地首先站起来,“我去拿蜡烛来,你先这样抱着。”

——繁子手里护着蜡烛登上楼梯,一团巨大的阴影罩在阿胜怀中的亲雄脸上,摇曳不定。

“哇,真像探险队!”

“听话啊,胜婆快要跌倒啦。”

阿胜跌跌撞撞,像扔包袱一般,将寿雄的小身子往床上一掼。繁子把手烛放在圆桌边上,这张圆桌亲雄玩“鲁滨孙漂流记”游戏时,时常用来做无人岛。

“胜婆,我哄孩子睡了之后就下楼去,姑爷回来之前你先去休息好了。”

——房内的烛影近旁只剩下两个人了。她给亲雄换上了睡衣。

打从母亲眼里出现那种残酷而恐怖的眼神之后,亲雄对母亲非同寻常的关怀害怕起来。他对母亲不幸的尊敬,不仅是甜蜜的尊敬的心情,而又进一步转向期望投身于那种不幸之中的强烈的悲剧的冲动,他的恐惧正来源于此。他比母亲更加希望做一个不幸的人。母亲不祥的慈爱实在值得他变成这样的人。他想努力将那种明朗的微笑,再度唤回到自己的唇边。

母亲蓦然迈出步子,一脚绊在电气机车上。

“妈妈,危险!”

“把玩具扔在这里怎么行呢?我想找本书念给你听呢。”

“不要书,到这里来。”

繁子坐在地毯上,拉住背对着她躺下的孩子的手。

“我就这样陪着你,快睡吧。”

“怎么啦?妈妈的手在哆嗦来着。”

“没有,没有哆嗦啊。”

“哎,妈妈。”——作为男孩有点儿嫌长的酷似母亲的一双睫毛,在烛光里看起来很厚重。

“您好像很忙碌,今晚上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繁子不由一怔,这孩子是否把一切都看穿了?

“不,爸爸找菊池先生商量重要的事情,我等着他带回好消息来呢。”

“是吗。”——亲雄仰着身子,闭上眼睛。他在嘴里轻轻打着舌鼓,鼻孔里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就像小孩子看到大人睡着了担心会死去,使劲将他摇醒一样,繁子带有神经质的不住抖动的手指,突然抓住亲雄的两只膀子,将他摇醒。亲雄睁开眼睛。

就在他眼前,早先看到母亲那双可怖的裸露的眼眸,正死死凝视着他。蜡烛阴森的影子,将母亲映照成一个陌生的女子。撩拨着他的面颊的是那女子的鬓发。

“小亲,妈妈今晚上就要死了,将被带到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你啦。”——繁子疯狂地同孩子脸儿磕着脸儿,像男子汉一般粗声粗气地说道:

“可怜可怜妈妈吧,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妈妈。”

“我不,”——男孩子果断地回答,“我跟妈妈一道去,我不愿一个人留在这儿。”

“不是一个人,还有爸爸呢。”

“我很讨厌爸爸,要是同爸爸两个人在一起……”——他一把搂住母亲的脖颈,“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母亲哭了,她的脸抵着坐在床上的孩子的膝盖,显得很沉重。他对这个重量很自豪。亲雄静静地把繁子的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随后又松开来。他的心情无比甜蜜。

“我……”——他涨红了脸,“要是那样,还不如死了心中更畅快。”

繁子在年纪幼小的儿子的启示下,想到自己有义务必须从深陷进去的甘美心境中猛醒过来。这是义务。时间紧迫。事情到这种地步,她心灰意冷,她决不能跟孩子两个安乐地死去。这样一想,泪就干了。

不过,这种觉醒一方面又逼使她陷入至今从未有过的可怖的思虑之中。留下亲雄,不就等于为寿雄留下又一个爱的慰藉吗?他将从儿子身上找回最后的爱的巢穴、爱的遁路。她不能在他的怀抱中留下亲雄而去!否则,复仇就无法做到十全十美。然而,她已经不能将亲雄带走了。因为,她是个刑事犯罪者。假如她亲手杀死这个孩子,就能给寿雄造成无限浩大的痛苦,复仇也就变得毫无瑕疵了。

远方的狗吠打破沉寂,这种阴森的地狱的恋歌在广阔的夜空中回荡。

“是狗?”

“是……”

繁子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铁板。下边的草丛里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一只狗走过,接着又有一只狗走过。据说,这个时节,成群结队的野狗随处乱跑,还咬死了婴儿。

亲雄对于忽然变得态度冷淡并起身走开的母亲,感到很不理解。蜡烛的光焰映着她魔鬼般的身影,忽而转向墙那边,又忽而转向墙这边。莫非今夜恶魔幻化成母亲了吗?他被童话中的情节攫住了。他哪里知道,这种幻想比他想象的还要灵。

——这当儿,正是死亡向恒子和圭辅一刻刻逼近的时候。寿雄或许会首先跑回来报告他们父女二人的死讯吧?(而且将为可怖的怀疑弄得晕头转向。)等他跑回来之后,一切都晚了。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切都必须毫无保留地作好准备并加以完成。

“小亲呀。”——这种过度温柔的呼唤,几乎使得亲雄颤抖起来。既然不是对恋人的呼唤,又为何如此甘甜?

“什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跟着死,是吗?”

“我不想死。”——他立即哭丧着脸。他已经不再是几分钟之前的他了。亲雄坐在床上缩了缩身子。“什么死,我才不愿意呢。”

“你刚才不是说死是很畅快的吗?”

“不,我才不死呢,妈妈和我都想活下去。”

“要是能那样,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问题啦,”——繁子在嘴的深处咬得牙齿咯咯响,“因为不可能,所以妈妈才如此痛苦的啊。妈妈只想使你幸福,还是死吧,妈妈也马上跟着你死。”

亲雄微微张着嘴,紧锁眉头,两手将睡衣领子拉到自己幼小而柔软的脸蛋儿旁边,呆然不动,浑身颤栗。

“好了,还是死吧。妈妈立即跟着你去死。只是在未看到你爸爸盯着你死后的面孔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之前,妈妈无论如何还不能死。一旦看到了,我必定追你而去。啊?你只管放心,妈妈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过……”

“不……不……啊,救命啊!啊,好可怕!有人吗?快来人啊!”

母亲的手掌捂住了正在喊叫的孩子的小嘴,另一只手迅速探入睡衣领子,伸向亲雄的咽喉,摸到了那像贝壳一般娇小的喉结。


寿雄摁响了门铃。家中寂悄无声,一片黑暗。寿雄等待开门,忍耐了少许时间,然后又使劲敲打拉门。

横井刚打开门,一个高大的男人硬闯进来,他想这肯定是强盗,便一声不吭地蹲在三合土地面上。

“是横井吧?在干什么?”

“哦,是姑爷?不巧停电了……”

“夫人在家吗?”

“嗯,在家。我去端灯来。”

“不用灯,夫人在楼上还是在下边?”

“在楼上哄亲少爷睡觉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因为太着急,一只鞋子没有脱掉,“你和阿胜暂时不要到楼上来,我和夫人有话说,知道吗?”

微弱的灯光照射着门口,似乎是从楼上来的。寿雄和横井的身影在脚边晃动。寿雄迅即登上楼梯,迎头遇到一个俯视着他的陌生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衣饰凌乱,他立即明白了,那是繁子,她似乎正用手护着蜡烛从楼上下来。烛光将她叉腿而立的带着胁迫的影子,扩展到楼梯上方的天棚上。

“这不是繁子吗?”

寿雄拼命地奔跑着登上楼梯。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没有反应。她的眼睛不肯转向丈夫。

“出了大事啦!听到吗?”寿雄摇晃着她的膀子,“菊池先生和恒子小姐都在我眼前死去啦!不是一般的死,那种死真是惨不忍睹。是明显的中毒,是那瓶洋酒毒死了父女二人。你怎么无动于衷?到底怎么啦?——繁子,不得了啦!从家中带去的半瓶洋酒被人投了毒。”

“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般天真?这不是吵吵嚷嚷、悲悲切切的问题。这不就是犯人和可怜的被害者的问题吗?”

寿雄耷拉着脑袋,倾听繁子沉着地一字一句地说着。突然,他悲痛地低声吼叫起来。

“啊,原来是你干的?是你投的毒?”

“嗯,是我。我一心只想看到你这张悲伤的面孔。”

“恶魔!——你不是女人,你是长着人脸的母狮子!我怎么把个害人精当作媳妇啊!你害死无辜、善良的人们,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是地上的万恶之源!我恨你,恨你!啊,哪怕呼喊千百遍,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也恨你!但我和你不同,‘恨你’只说一次,就能解我一生之恨,获得心灵的满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寿雄已经失去喊叫的力气,呆然伫立,一种更加凄惨的念头掠过他的脑际!

“我是来看亲雄的,给我手烛!”

——繁子背倚漆黑走廊的墙壁,满怀激动,欢欣鼓舞。她活着,就是为了等来这样的一瞬间。

亲雄的卧室一直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始静寂、随后逐渐强烈起来的号啕大哭。——她还在等待。

寿雄双手捂脸,脚步踉跄地走出来,看上去简直像个老人。他走到繁子跟前,颤巍巍倒在地板上,半天不动。繁子感到丈夫的手抱住了她的腿。

“求求你,快把我杀了吧。我已经没有力气杀死自己啦。”

“我就是要叫你受煎熬!这才是我的目的,用不着叫你死。”

筋疲力尽的男人最后将含有最惨痛侮辱的反语投向女人,进行了报复。

“繁子,尽管如此,我心中最爱的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繁子尽管待在黑暗里,依然露出百合般美丽的牙齿微笑了,可以听到她那爽朗的声音。

“我心里很清楚,一次也没有怀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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