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

殉教  作者:三岛由纪夫

旅店的老板娘走进杉雄的房间,告诉他银座西洋陶瓷店经理原口打来电话,说拉塞尔夫人的车子三点钟来接他们,叫杉雄早一点儿过去。

现在是两点,杉雄必须赶快出发。

他瞅瞅窗外樱花时节阴霾的天空,用两只脚整理一下工具,踢开一条走向壁橱的通道。八铺席的房子没有落脚的空儿。已经有两三盏电气台灯完工了,还有好几盏正在制作。旁边放着一束用十号和稍粗的八号镀金锌丝挽成的轮箍,以及反转过来的酒红色涂漆的硬纸板。

杉雄站在壁橱穿衣镜前边系领带,他的视线离开领带,带着蔑视的眼神俯视着镜子中自己那一片杂乱的工作间。

一个二十八岁独居青年的房间,显得多余的色彩过于强烈了。用户们定做的各种电器台灯,都是和他们各自住房的墙壁和地毯的颜色相协调的。在这座屋子里,这些大红色、天蓝色、青绿色、橘黄色……五彩缤纷,杂乱无章。波浪起伏的白丝绒带子一旁,在玻璃上穿孔的铆钉闪闪发光。

“嘻,真是艺术的房间。”

青年撇着嘴角独自笑了,这种表情绝不会被人看到。在别人眼里,杉雄老实、善良,多少有些懦弱,是个成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的沉默的汉子。

昭和二十二年秋,杉雄从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立即进入大阪纤维公司东京分公司工作,其后,纤维工业股票暴跌,裁减人员,他被解雇了。杉雄在公司里也不是个得力的职员,他的父母自打战时疏散到兵库县老家以来,一直住在乡下。父母只能给他寄少量的钱,杉雄还必须找点工作干干。

好田杉雄不是一个得力的职员,这是他的艺术素质决定的。高中时代,杉雄爱画画,如今虽然不再画了,但一看到好的风景和美丽的东西,就不由得想画下来。上大学时他选了法学部,这是父亲的主意。

杉雄拜访同乡老前辈、父亲的朋友西洋陶瓷商原口。原口也没有能力为杉雄寻到一份好的差事,因为杉雄对店内装饰的电气台灯的制作工艺很感兴趣,于是原口想叫他试试,给了他一份台灯的活儿。没想到这盏台灯的制作使那位外国客人很满意,原口就将预订的一部分台灯委托给杉雄制作和装潢。一年之后,杉雄熟练了,凭着这份手艺可以维持生计了。对于那些爱找麻烦的顾客,首先到家里实地看一下,然后再考虑如何制作,方为上策。今天也一样,拉塞尔家派车来接原口和杉雄,到配置台灯的房间里看一看。

……杉雄换上西服,考虑是到外国人家里,胸前配了一块纯白的手帕。一身礼服的他,动作有些拘束,扭动着身子转回头又把室内打量一番。

花开时节阴沉沉的大气,也侵袭到室内来了。已经做成的中国风格的台灯,点缀着宝塔形橘黄色伞罩。白昼的灯光,照射着下面脏污的榻榻米,留下层层模糊的阴影。那是刚才杉雄为了检验一下点亮的,忘记关上了。

青年熄灭那盏台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开合不顺的窗户关好,走出了家门。

三时整,原口陶瓷店门口停着一部漂亮的轿车。拉塞尔夫妇各自拥有一部汽车,前来迎接的是夫人的车子,欧洲式样帕卡德[Packard,20世纪美国豪华汽车品牌之一,诞生于俄亥俄州]·帕特丽莎400型。杉雄跟在原口后头登上了汽车。

性格开朗的原口不住跟日本人司机聊天,他想知道初次拜访的这个家庭内部的一些情况。

干司机这行的人,在日本人家里服务则守口如瓶,要是在美国人家里,哪怕碰到素不相识的客人,只要是日本人,他就会慢慢地打开话匣子。他一边在街上来往的车流里巧妙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对他们说道:

“说实话,我干司机这行三十年了,如今能开上这种车,也算是前世修的福。你们要问拉塞尔夫人的家里吗?那可是了不得呀!光建筑费就花了两个亿,简直就像泡在金窝窝里啦!……举个例子,比如在日本买不到满意的地毯,夫人就登上飞机到国外去买地毯。”

原口和杉雄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来到位于高轮高台的这座宅邸,从外表上看不出是花两亿元建造的房子。按了门铃,女佣前来开门,地毯一直铺到门厅内。晦暗的脚边毫无声息地跑过来一堆东西,把他们两个吓了一跳。

那是五只西班牙猎犬,两只黄狗和三只黑狗。它们一律将长毛拖在地毯上,步履蠢笨,不仅姿势像金鱼,其他方面也像金鱼,从来不叫唤一声。

“夫人在家吗?”

“在家,她在楼上等着呢。”

女佣领他们登上中央楼梯,这是一道宽阔的螺旋楼梯,一级一级,一眼看到顶端,镶嵌着金边的灰色地毯,每一段都卷了起来。定睛一看,一位光艳夺目的美女穿着一身塔夫绸衣服,窸窣作响,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胡乱摆弄着项链。女子一条腿站立着,将整理好的项链用两手高举着,弯向颈后戴上了。那是一串缀着大粒珍珠的项链。

“How are you,Mister Haraguchi?”[英文,您好,原口先生]

女子开口了,她就是拉塞尔夫人。他俩被领进卧室,原口介绍了杉雄,竭力称赞他的才能。夫人说,请先试做一对卧房用的台灯,看看效果如何,然后再委托制作家中其他地方用的台灯。

卧室面积约三十铺席,铺着没入脚踝的纯白色地毯。室内装饰的情调极好,白色、灰色、黑金和熏银,除此以外的颜色一概不用。杉雄为用户所做的卧房台灯一律都贴着桃红色彩带,含有一种猥亵的意味,那种“派其柯特”[Petticoat,英文,衬裙]似的台灯不适合这座房间。应该设计一种崭新的、色调素雅的台灯。

原口陶瓷店只是供顾客在店里选好出售的瓷壶,然后再配合瓷壶制作伞罩。

“瓷壶就用上回挑好的那一对。”

夫人说。那是涂着白釉的、单色的四角形瓷壶。

拉塞尔夫人深深坐在扶手椅里,眼里含着三十岁女子午后轻微的倦怠,但脸上始终浮现着沉静而优雅的微笑。如此靓女,如此微笑,作为外国人,丝毫不向我们露出一点儿琐末的感情,简直就像圣女一般。

接着,进入事务性商谈。杉雄看着金丝线绣的带有大写字母的床罩,嗅着夫人身上飘溢而来的恰到好处的香水味儿,心想,自己坐在别人卧房里一本正经地谈事务,很奇妙。

“待在人家卧室里,装出一副谈论工作的神色,这算什么人呢?”他想。

“我们这号人是室内装修者呢,还是殡葬工人呢?”

“一个星期可以了吧?”夫人回头看着杉雄,“下个星期的今天三点,三点整我到店里来。”

女佣出现在敞开的房门边,她轻轻敲了敲门。

“楼下备好茶了。”

“好,请吧。”

夫人站起身,做了个优美的手势。

好田杉雄去浅草三筋町人造丝批发商店,购买一种同行们称为“诺伊尔”的流行生丝,回来时绕道中野,到染料店买了好几种染料。在电车里又多次从纸袋里掏出拉塞尔夫人画的规格表观看。于是,基于这张规格表搜购的材料所进行的设计,眼下又使他失去了信心。

回到旅馆,杉雄没有马上着手该项工作,而是开始制作很早以前预订的床式台灯。这是平时那种做惯了的附有桃色缎带的工艺。

法国生产的卖花姑娘的小瓷人上,悬着天盖一般打着襞褶的乔其纱伞罩,颜色是粉红色,上下周围围绕的酒红色的缎带,必须呈现着“心胸激动”的波浪形。而且,伞布必须绷紧贴附上去,不能有一点疙皱,就像贴紧女体的裙裾……

杉雄将规格表和草图置于面前,用曲线板量了一段十号的锌丝,开始挽成椭圆形。

三十分钟过后,青年的工作有些松懈,直接对着熄火后电炉上的铁壶呷了一口冷茶,然后仰面躺在薄薄的坐垫上。正好脑袋旁边胡乱堆着几本美国的室内装潢杂志,冰冷的铜版纸封面,枕在春天里不很清醒的后脑勺下边,颇为舒心。

窗外是粉雾迷蒙的天空,微微传来孩子们的叫喊。汽车的喇叭声听起来就像毫无气力的病人在放屁,断断续续。

“多么天真,完全是哄小孩似的单调无味的工作。”青年歪着嘴角想着。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口腔内又渐渐恢复了暖意,使他感到不快。

“稍微有点儿艺术,稍微有点儿良心……总之,有那么一点儿,老是感到不干不净啊。”

他明白不是“一点儿”的问题。那甜味儿还没有离开舌头。已经八年了,还没有忘记那种味道。毋宁说,随着年月的过去,追忆的甜味反而更浓了。

比起装饰卧室甘美梦幻的这种暖红色台灯,杉雄感到另有一种东西更甜蜜,像可口的酒心巧克力,那就是战争。正确地说,是战争的回忆。

没有比那更加甘美、更加感伤,那样更加浪漫和那样称心如意的时代了。战争是纯然的“抒情”的回忆。先吃甜的,后吃酸的,就会备感酸苦。战争结束以来,他的个人经历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喜的事。

杉雄想起战争末期军需工厂的生活。他离开东京帝大法学部首先进入中岛小泉飞机工厂,其后又应召到厚木机场附近的高座海军工厂参加义务劳动。

战争末期的放任、怠惰、不满、无序……在这种状态下,明显地存在着战后社会无序的准备和预感。但比起战后的无序之所以美好,在于此种无序的本身,不住重复着不久定将灭亡的预感。

体力旺盛的青年,于战争中寻到自杀的机会;智能薄弱的青年,自觉应该抗争、继续生存下去。这实在出于自然。即使在和平时代,体育只是青春过剩的能量自杀的演技;智能的觉醒,是对急于走向瞬间解放的自己年轻肉体的反抗。基于各自资质的不同,或反抗取胜,或自杀取胜。同一般常识相反,据杉雄所体验,战争不是精神主义时代,而是肉感的时代。乘坐飞机的青年们,也会表示同感吧。

杉雄认为,对于战争中孕育的一个时代的青春,社会保有一种多余的误解。战争毕竟不属于幸存的著名将军,而是属于战死的无名青年士兵。不是属于遗留下来的母亲和恋人们的悲叹,而是属于死去的年轻人自身的个人主义所有。战争是令人震惊的,但人类的历史,作为青春过剩能量的彻底而毫无保留的发挥,除了战争,尚未发明其他任何东西。有没有全凭青年所成就的无血革命呢?战争如何将青春期开始所特有的自我陶醉巧妙地加以运用和引导,这一点是那些头脑僵化的学校教师所意想不到的。杉雄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些低年级的学友们,以自我生命为赌注,购买了海军士官颇具性感的制服和寒光闪闪的短剑。

战争末期留下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学生们,大多限于这两种人:要么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肺结核患者;要么是因征兵事务中出现的异常而尚未接到“红纸”的人。电报一来,人人都缩起脑袋,生怕送达到自己手中。接到红纸的人,收拾下行李,回趟老家,开始时还有几位朋友送到车站,越到后来,分别越是显得冷清了。红纸频频到来,连病人也被赶向战场。他们个个肩挑行囊,向学友简单地告别一下,随后离开宿舍。

于是,同宿舍的人日益减少,然而在杉雄看来,高座工厂时代的寄宿生活,倒是庶几近似理想的生活。其中有恐怖,也有自甘堕落;有绝望,也有自由。希望实际上以反论的形式弥漫一切。季节也是自五月到八月,总之,是光明而跃动的绿色的季节。

无能的人,躲到防空壕也不忘复习法律学课本,有能力的人,一点也不用功。世人在为粮食不足而受苦,而他们吃着大米饭,整日想办法尽量怠工。

那个时期中的青春的状态,不同于一般概念的青春,是极度反论性的东西,如今,杉雄回想起来,完全免除了未成熟年龄伴随而来的羞耻。在他们眼里,难道具有为年轻人所特别中意的“对未来的期望”吗?他们的期望就是一场关系各人生死存活的赌博。他们或许有着恋爱小说中那种天真烂漫的理想吧?他们有的心性恬淡,一切听其自然;有的只是活在空袭中的无刺激、无欲望的状态中。这种青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幻灭的可能性,因而,实际上是不朽的。

从小田急铁路一座小站步行三四十分钟,杉雄看到一片崭新的兵营。最近虽然建了好多营房,但已经没有多大用途,只是充当应征学生们的宿舍。这些素朴的建筑,散于一片绿荫之中。奇妙的是,没有那种带着威胁性的石砌围墙,只是在腹地周围草草圈上一道铁丝网罢了。一部分铁丝已经被踩断,自车站到宿舍,从离离荒草中硬是踏出一条近道来。宿舍离开周围的民家,孤零零存在着。学生们上班的工厂,位于距离宿舍还有两公里远的山谷中。

横贯宿舍内部的土间,其左右各有薄木板镶边的楼下房间,用空下的枪架分别隔成每四五人为一班的区域。站在楼上楼梯口低矮的栏杆旁边向下俯视,每一班都有一架垂直的梯子通往楼下。窗户没有帷帘,一到夏天,他们为了遮挡西晒,便钉上军毯,代替窗帘。有的人戏称为搭帐篷。

杉雄在这种宿舍生活里发现了儿时的惊喜。他登上垂直的梯子,中途又攀上二楼栏杆的外侧,接着再从楼下土间这一侧跳向另一侧,使他重温了童年时代快乐的生活。

空袭乃家常便饭,杉雄不由陷入一种错觉,自那遥远的往昔,空袭如同夏天的响雷,傍晚的骤雨,初秋的台风,来往学校的路上必然经过的理发馆中镜子的反光;空袭如同在第三班电车中必然相遇的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空袭仿佛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回想也不缺少血的记忆。

小型飞机来袭,警报解除之后,他们从各处防空壕里走回来,消息灵通的人传递着厨子身负重伤的新闻。杉雄和四五个同学到厨房观望。夏天午后,宿舍周围一人多高的茂草,散发着燠热的气息。

“是那个小矮子,还是那个大胖子?”

学生们不免带着诅咒的口气议论道:

“是那个大胖子。那家伙克扣我们的粮食,对学校的要求说三道四,那家伙活该受罪!”

到那里一看,厨房门口水泥地上有人洒水,早晨扫地的扫帚发出巨大声响。胖厨子向地上泼完水,挥动着扫帚一阵乱扫。地上的积水被扫帚搅起了泡沫,一片殷红。杉雄毫无所动,鱼店的鱼血和人血有什么不同呢?

“到一边去,有什么好看的?”

胖厨子说。他只顾低着头扫地,棕榈扫帚弹起鲜红的血滴,滴到了新制的木框上。当时的生活回忆中,究竟是什么成了残留至今的幸福之源呢?杉雄想到这里,感到十分困惑。当时具体事物的属性找不到甜蜜的影子。例如,为了疏散工场而在山腰挖掘的洞穴中新鲜的泥土气息,每晚空袭时染红东京上空的火焰(他们远望那里爆炸的燃烧弹和高射炮的火焰,喊叫着:“玉石屋!钥匙屋!”[“玉石屋”和“钥匙屋”皆为烟花商店,江户时代因在两国川燃放焰火而著名]),夏季的田野尽头预示般燃起的广袤而明丽的晚霞,贴满女明星艳照的宿舍板壁玛瑙色的节孔,晨礼时赖床不起的快乐……可以说,从这一一积累的印象中寻不出任何缘由。但是,例如,杉雄因战争而知道了谣言的甜美,并且幻想着以民众煽动家这一职业深入人群,以及这种非人性的职业所具有的麻醉药般的快乐。

当时,有谣言说,敌人将由相模湾登陆。这个谣言成了发挥想象力的最好诱饵。从海上登陆的无数战车,烧焦的夏草,杉雄他们被焚毁的宿舍……处在如此的变化和悲惨的局面,面对更大灾难降临的可能,学生们不顾权威的存在,只感到自己头顶上是一片蓝天。

战争末期还能保持如此痴呆一般的明朗的一天,杉雄想起那一天,他前往由宿舍储藏室改建的大学临时图书馆帮助整理图书时的情景。

他将落满尘土的皮面法律书籍摆在草草制作的书架上,窗外是闲静的夏季白昼的道路。这条军队开辟的十米宽的道路,没有行人,干涸的红土路面裸露在夏日的天空下。

杉雄听到一个年轻的、颇为稚嫩的声音,他侧耳倾听。那是行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的声音。

“战争总会结束的吧?”

“不过,讲和了总是好事,反正日本胜利了。”

一个人平静地应和道。

“胜利了,啊,太好啦。”

看到行人边走边聊的身影,杉雄缩起脖子。下边是两名十八岁左右的少年航空兵,提着水桶打这里经过。他们是最后一批应召,本来是立志飞上天的,但却被指派挖山洞,因而为此大发牢骚。

杉雄一时兴奋起来。但是,已经习惯于谣言的他,立即做好了心理调配。他们那种漫不经心的交谈,仅仅通过语言的媒介,立即君临早已面目全非、彻底崩溃,如玻璃般脆弱的现实之上。事实上,如今的和平和闲暇,即便认定为战争结束以后的光景也未尝不可。

少年们明白了这些,通过言语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现实。这也无可指责……他们走远了,杉雄眼前,再次出现六月中旬闲静的道路,路面上微微飘扬着灼热的尘埃。

“结局是甘美的,”杉雄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手背感受着美国室内装潢杂志封面上冰凉的铜版纸,思索着,“……这是因为经常感受的情感是那般紧张,一瞬间之后,或者三十分钟之后,存在也许就会面目全非。一刻钟之后也许会死去。而且,如今健康、年轻、完整地活着,如此所体验到的恍恍惚惚的感觉,是多么甜美!那简直就像鸦片,是恶习。一旦尝到这种味道,其他一切生活都将难以忍耐下去。”

杉雄转着眼珠子,环视了一下大煞风景的室内,没有一方匾额,没有一只花瓶。壁龛里堆满了书,没有一张挂轴。

窗外是白亮的天空。小鸟们像针刺一般地鸣叫。

杉雄发现墙壁的一个地方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污迹,也许是哪位朋友来访时,靠在墙上将廉价的发蜡蹭上去的。不知是何时蹭上的,除也除不掉。不过,可以肯定,这污迹会永远顽固地留在墙上,直到墙壁腐朽坍塌。

杉雄对此毫不介意。他对自己周围实际存在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兴趣。大小不一、高高低低、正在制作的和已经完成的电气台灯……形形色色的房间,以及这些房间的存在和命运的共同存在……为匡扶这些东西而维持生活,这是一种矛盾。一边受到恒久的持续性的威胁,一边协助建立这种恒久的持续性。一边诅咒自己周围存在的墙壁,一边协助加固这种墙壁……战时,杉雄看到有的人,因为家人疏散外地而把用不着的衣柜拖到路边抛卖,虽然价钱很低,还是没有人买。

“那可是真正的衣柜啊!”杉雄想。

“明天也许就烧成灰烬了。正因为明明知道明天将会烧成灰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衣柜。衣柜放置在路边的草席上,沐浴着初夏的太阳。桐树的木纹美丽而又素雅,将这只衣柜的精良木料清晰地显示在阳光里。人们并不喜欢清清楚楚的物质,那东西放在生活里过于危险。更暧昧、粗线条的存在,具有一种恒久持续性的家具……世人对那一类东西才肯掏腰包。”

杉雄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他躺在床上,没有做活儿,直到房间里一片漆黑。

下一周这天午后三时,下雨了,气候寒冷。

下午,原口到杉雄宿舍来观看已经完工的拉塞尔夫人定做的台灯。原口对这只台灯非常满意。他俩捧着台灯乘出租车两点半回到商店。

三时正,夫人的帕卡德停到商店门口。原口迎上去为她张伞,夫人套着草绿色雨靴的双脚,踏上店门口铺着马赛克的地面。

雨天,店堂晦暗。夫人用草绿色头巾松松地包着头,脸色清雅,惨白。清晰而响亮的嗓音说出的英语,反射到店内百宝架的玻璃、器皿、咖啡壶、果盘、偶人等无机物上,转变成坚硬的无机物的响声,又反弹回来。

“已经完成了?一定制作得很好看吧。我从今天早晨一直盼到下午三点钟呢。”

原口大献殷勤,陪同夫人进入会客室,杉雄也跟着进去了。夫人也不坐椅子,她巡视室内,哪个是的?她问。杉雄制作的台灯就在眼前的桌子上。

原口指给她看,拉塞尔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从远处伸长脖子,仔细瞅着这盏台灯。

伞罩是四角形的,灰色的生丝上下镶着金边儿,圆柱形的瓷壶安装在用金丝围绕的灰色的方形基座上。

夫人伸出手,拉了拉开关上纤细的链子。灯亮了。她的指甲蓦然闪射着光亮。

“开关很灵光哩!”

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杉雄听到这话,觉察到台灯制作得不合格。

“怎么样啊?”

“嗯,感觉不错。不过,总觉得和我的志趣不太投合。伞罩怎么样呢,制成个圆形的不好吗?……这种布,对啦,用有光纸也许和房间更协调。”

原口间不容发地说道:

“好吧,我们尽快返工,本店一定重新制作,直到您满意为止。”

“好的,就请这么办吧,让你们费神了。下周的今天,星期五这个时候我再来。这是初次定做,我也要耐心等待啊。”

拉塞尔夫人旋即回去了。她同杉雄默默握了手,脸上浮现着慈爱的微笑。然而这微笑看不出些许的“歉意”。

杉雄说明天到店里来取台灯,说罢空着两手回去了。四时光景,附近的咖啡馆里有女子等他。

银座后面的道路尚未精心地改建,积水满地,泥泞难走。出租车溅着泥水猛地行驶过去,杉雄倾斜着雨伞,从店铺前小心翼翼穿过。一家餐馆里走出一位青年,“哗啦”一声张开雨伞,簇拥着身边的女人,杉雄差一点儿被伞骨戳到了眼睛。

身子躲闪时,一只脚插进泥水里,他毫不顾忌地走着,一条腿仿佛拖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的尸体。

女子坐在咖啡馆里最不容易看到的席位上等他,尽管没有刻意要躲避的熟人,但也没有在众目环视之下等待一个男人的自信。杉雄来了。女人望着男人的脸,半是欢喜,半是忧伤,浮动的眸子一直盯着他,但脸孔却一动不动。她一只手贴着腿边紧紧握着一把伞,因为面色一直不佳,神经质地胡乱搽了过多的胭脂,显得有些斑斑点点。

“怎么样?”女子问。

“雨天很讨厌啊,”男人故意岔开,“……不合格,今天没有拿到钱。”

“你真够老实的啊。”

女子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用母亲般疼爱的眼神望着杉雄。杉雄低下眉,双目两侧的睫毛有些僵直,这才明白眼睛实在太疲倦了。突然,女子笑着说:

“我们结婚的日子看来得延期啦。”

“为什么?”

“斯大林死后形势变了呗,看样子战争不会发生啦。”

女人的嗓音清澄而优美,反而更加衬托出她是个老姑娘。女人的意思是说,她以前曾经要跟杉雄结婚,杉雄答应她等战争开始后就结婚。

从今年冬天到早春时节的形势来看,他们打算七月左右就结婚。停战以后,多次发生战火重燃的所谓“战争危机论”。消息灵通人士又倡导“七月危机说”。美国有一群狂热的迷信者,他们相信七月开战和投掷原子弹的预言,搬到建筑在山腰的地下街去居住。日本有一位著名的占星师,在工业俱乐部演讲,预言七月开战。这个人曾预言过罗斯福的死,现在又准确地预测了斯大林的死。

“没有战争,就无法浪漫,实在太不方便啦。”

女人用杉雄的口头禅调侃地说。

“不过,事情确实是这样,没法子。”

杉雄在嘴里嘟哝着。这时,他发现下面有个东西也在嘟哝,他向桌子底下一瞅,动了动脚。原来是脚跟一踩浸水的鞋底,皮革内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该走啦。”

女子拿起结账单站起来。

男人做了个姿势叫她等一下。他屈下身子,脱掉浸水的鞋子,倒过来控出里边的水。可是水不容易流出来,一条水线从桌子后头流向漆木拼花地板。老姑娘用怪讶的表情俯视着。

翌日起,杉雄着手改制拉塞尔夫人的台灯。白色的伞罩虽然容易脏,但还是选了白色。他去购买了三百斤规格的硬纸板,又到工匠那里委托他喷上白色的清漆。

这期间,杉雄也继续制作订单中更容易的几样。一位出生于西部地区的美国大兵的妻子,前来定做带有恶趣的图案的台灯。其他还有几盏不太难做的活儿。一个日本富人,为孩子的卧室定做的台灯,绘有一对可爱的小鹿班比的形象。

杉雄虽然打心眼里诅咒和憎恶这种工作,但手还是不停在壶里面打眼儿,做伞圈儿,在灯罩上绘制花纹。

虽说年纪轻轻,但经常感到肩疼和关节疼。尽管如此,他却不肯做户外运动。学生时代喜欢打网球,如今既然制作台灯,就算勉强去打网球,这种劳什子职业也很难和体育挂上边儿。

这是一种小型、洁净、固定而持之以恒的工作,没有多少收入,顾客满意的微笑就是永恒的报酬,此外没有什么意外的值得惊奇的报酬。他从事这项工作不到五年,碰到拉塞尔夫人这种难以对付的顾客,一种职业性决不服输的灵魂又从心中抬头了。

每到傍晚,他时时出外散步。郊区电车站检票口,年轻的妻子们迎接着一群丈夫。老实巴交的丈夫回来了,一边通过检票口,一边目光敏锐地搜寻妻子,心情难以平静下来。妻子们大都穿着连衣裙、木屐或运动鞋。这些老实巴交的丈夫的妻子,就像免试跳级的优等生,浮现着灿烂的微笑,极其沉着地走动着。一同越过交叉口的妻子,意识到那些落在后头的不幸的妻子们,她们徒然地等待着也许不会归来的丈夫。妻子们一边回家,一边快活地谈笑:什么丈夫不在家时进来个可怕的传销商啦;什么给邻家的猫儿扎了彩带,获得一块鱼糕的谢礼啦;什么不小心打碎丈夫的茶杯,带着极其严肃的表情表示忏悔啦,等等。

这些上班族回家的时刻,正好碰上郊外寂静的小镇燃起灯火的时候。小小的霓虹灯,小小的花窗,仿佛假日里游乐的女佣倾其所有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一个无限辉煌的瞬间!杉雄分开通俗杂志红色的广告旗,顺便走进书店。他身后的道路传来一群职工回家的脚步声。他玩笑般地哗啦哗啦翻动着面向少年层的冒险杂志,每页上泛滥着色彩和行为。所有的人物,都在疾走、骑射、投掷、倾斜,有的已经倒地。

“我在童年时代也热衷于这种书。”杉雄想。男孩子谁都喜欢这种书。他们成长了,一旦长大,行为已不见踪影。……杉雄自己也曾经是个上班族,他虽然从事着距离这种行为不远的日常工作,但从背后的脚步声中,却没有对别一种行为产生向往和羡慕之情。

不久,他折回头来,天色已晚。通向旅馆的道路沿着电车线路向坡上走。这时,一列电车闪耀着一排明净的窗户从身边迅速掠过。杉雄总想对着疾驰的电车车厢尽情地啐一口唾沫,但一直未能实行……

……夜里,他又继续制作台灯。

他有时干脆将煞费苦心设计的插头连接上好多电线,将已经完工和正在制作的台灯一起点亮。房间里就像过节,在这般节日的气氛里,杉雄恍恍惚惚抽着香烟度过一个小时。

“要是打起仗来……”杉雄此时陷入了幻想。即便不是原子弹也必定是空袭吧。那种令人怀念的、亲切而抒情的空袭警报在城镇的上空回荡。有谁还会前来取走台灯呢?东京家家户户内杉雄所制作的台灯将一同点亮。玲珑剔透的玫瑰色的襞褶,包裹在忽闪忽闪的火焰里,变成庄严的具有高尚情趣的黑色的灰烬……

杉雄的幻想漫无边际。他的眼睛终于变得青春焕发、炯炯有神了。他涌现出了创造力。于是,工作起来十分顺手,枯燥无味的活儿也干得有滋有味,不知不觉就迎来黎明。

但是,自打斯大林逝世以来,灵感急剧衰退。心灵的一隅,哪里还装得下什么战争?斜刺里闯进了个茶茶[[即“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之意。茶茶,即淀君,安土·桃山时期武将丰臣秀吉的侧室]。

幻想立即萎谢。一旦萎谢,就不会有再度的昂奋。

此前,同拉塞尔夫人相见的星期五那天,是三月二十日。二十七日又是个星期五,杉雄送台灯到店里。

原口没有像以前那般夸奖他,默默围着放台灯的桌子转了一圈儿,只说了句“这回挺好”的安慰话。

拉塞尔夫人的帕卡德停在店前。夫人今天好像应邀出席鸡尾酒会,一件珍珠白的长裙拖曳的夜礼服,外面披着貂皮大衣,胸前是一串大小蛋白石连缀成的精巧的项链,放散着撩人的香水气息。

夫人走进客厅,这回仔细盯着桌上的台灯。

台灯的伞罩变成椭圆形,洁白的有光纸上下围着镀金的金属圆圈儿。灯一亮,光线不会透过伞面,看起来上下匀称,光线沉静、庄严地映射在瓷壶的白釉上。

过了一会儿,夫人说道:

“太好啦。不过,我还是不喜欢。”

杉雄的脸色因感到委屈而变得通红,不由回应道:

“我天生的志趣和您不一样。”

拉塞尔夫人含着娴静而慈爱的微笑,颇感兴趣地望着青年绯红的面孔。

“没那么回事,你有着很好的志趣。”

“志趣不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没那么回事。再做一次看看。”

“费用谁出?”

夫人手上戴着珍珠白威尼斯蕾丝手套,她稍稍摊开两手,轻轻耸耸肩膀。

“电气台灯都有一定的行情,我不会多出一分钱。”

原口轻轻扯了下杉雄的上衣下摆,用日语快速地说:

“返工费我来出,你不会吃亏的,再做一次看看吧。”

杉雄答应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规格表,详详细细记下夫人的要求。夫人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提出一条意见,希望伞罩改用淡灰色的纸。她说罢,急匆匆走出客厅,乘上汽车。临行前她照样约定下周今日三时再见面。

杉雄着手进行第二次改制。

数日后,青年干了个通宵,工作一直很不顺手。一个晴天的早晨,他打开窗户,小市民们家家房顶之间,盛开着一团团粉白的细丝状污秽的樱花。清晨依然寒冷。

他下了台阶,及早出行的房客已经发出了响动。老板娘探出头,“哎呀,早醒啦?”她招呼道。杉雄本想说“打夜班呢”,但他嫌麻烦,只是应了一声:“嗯,是的。”

“报纸还没来吗?”

“已经来了吧,您瞧瞧门口。”

杉雄坐在门边,摊开报纸,只见整版刊登着中国总理周恩来的声明:

(1)遣返全体希望回国的战俘。

(2)将拒绝回国的全体战俘转送中立国。

报纸还附加了详细的解说。依此可知俘虏问题的谈判已经决裂,自去年六月氢弹试验以来中断的朝鲜和平谈判,将再度恢复。

杉雄承受到一场打击,因为报纸的文字预感到世界各国和平时期即将到来。

——当天的晚报报道股市暴跌,这样的结果将致使日本经济走向何方,一向和股票无缘的杉雄根本不予考虑。

杉雄放弃了工作,他感到生活失去了目的,灵感的源泉干涸了。这种感觉,自打四月一日听到莫洛托夫全面支持周恩来提案的消息之后,更加明确下来了。

明天就是四月三日——同拉塞尔夫人相约的日子。他面对这对台灯束手而坐。

三百斤规格的硬纸板上,已经喷上一层淡灰色的清漆,他所设想的工艺材料备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懒得动手,一旦干起活来,这种恐怖立即使他停下手来。

“如果没有战争,也许我一辈子都要继续制作台灯,终生绑在这种稍有良心、略具艺术、潇洒而清净的手工活上。”

当天晚上,他心情不快地彻夜干活儿。没有完工天就亮了,于是进入睡眠状态。醒来已是十一点了,离约定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好容易完工了,时间已经过了两点钟。对于那些死守时间的外国人,他仍然按照常规提前半个小时结束手中的活儿,然后再乘电车,肯定超过三点钟了。

杉雄把两只伞罩叠在一起,很快用纸包好。一对灯台装进纸箱,捆上绳子,匆匆离开宿舍。

天空阴霾,街上的景色已是夕暮。选举大战已经开始。杉雄双手保护着硕大的包裹,脊背紧贴路边的石墙,好容易躲过架着高音喇叭喧嚣而过的卡车。系着背带的候选人站在卡车上,含着微笑跟杉雄打招呼。那亲切的笑容丝毫没有顾及杉雄焦急而冷淡的目光。

此后,正巧开来一辆没有乘客的中型出租车,杉雄连忙截住,告诉司机要去银座。

车子从日比谷交叉点拐过帝国剧院一角,穿过银座二丁目,插向M报社后街。右边集中着报社内的卡车。出租车沿左边而行。

这时候,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以及连带着的各种混浊杂音,出租车紧急停下了。漫然望着窗外的杉雄,胸脯倒向前方,撞在司机座席的后背上,右手吃力地支撑着身子。但是,放在膝上的台灯伞罩,被挤压得不成样子。慌乱之间,护着伞罩的左手,反而戳进了纸质的伞罩。

杉雄从伞罩里抽出手来,重新坐到座席上,终于从撞击中清醒过来。

一看,车子周围已经围了一团人,一个男子从窗外向车内张望。报社的卡车司机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弓着腰瞅着车头前方。

出租车司机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杉雄依然习惯性地用心保护着挤坏了的伞罩,打开车门走下来。

人群谁也没有注意杉雄,大家在车前围成了半圆形。杉雄作为群众的一员,站在后面观望。报社的卡车司机的工作服中揣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穿着黑色粗布运动服的男孩儿,在工作服里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叫喊。

“家在那里,妈妈在那里……没关系的……不要紧的呀。”

喊叫的牙齿鲜红,嘴边滴下血来。

“被车子撞着了,看样子没有受大伤。”

一位公司职员打扮的男子目送着他们,轻松地说。男孩儿不住指示着住宅区的横街方向,身穿工作服的司机抱着男孩向那里走去。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工作服边缘频频摆动的小脚丫儿。

杉雄看不到自己那位出租车司机了,他捧着歪歪扭扭的又大又轻的包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身后不断传来其他车辆混杂的喇叭声。他想看看事故现场。但是,受伤的男孩儿已经被抱走,停下的车子前头已经没什么异样了。

有人分开人墙乘上驾驶席,一看,正是那位出租车司机。那司机也朝杉雄瞥了一眼,同看别的人一样。

警察指示出租车靠边,杉雄想,装着灯台的箱子放在那辆车里也无碍,他的想法很奇妙。

淡薄的阳光照射下来,半个柏油路面发出模糊的光亮。两三处地方落下了血滴,漆一般闪耀着沉滞的红色。

“这就是急刹车的地点吧。”

有人说道。

道路中央偏左,柏油路面有一处凹陷,留下一道浅浅的坑痕儿,明显地刻印着两三寸长的胎痕。

杉雄看到这个,心头骤然从沉重的压力下解脱出来。他变得心平气和,见到谁都想拍拍人家的肩膀儿。他即便抱着歪斜而破碎的伞罩,心里也感觉一派明朗。不光是他,从事故现场散去的人群,或多或少仿佛都浮现着十分满意的幸福的表情。杉雄夹杂在这些人群中,琢磨着自己该走向何方。他满怀激动的心情,想到应该将挤坏的包袱丢到垃圾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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