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

殉教  作者:三岛由纪夫

常子听到藤宫先生要她陪伴到熊野旅行,心中暗暗感到惊讶。

她为料理先生的起居,在他身边待了十年了,这是先生对她的一次感谢。常子四十五岁了,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一边作为入门弟子跟先生学习写作和歌,一边照顾当时因失掉年老的帮佣、日常生活感到困顿的先生。这十年间,她从未展现过女人的风采。

常子本来就不是美女,也没有什么姿色。其实,她性格朴实,一切都很节制,不是那种动辄就要求别人为自己干这干那的女子。结婚第二年,丈夫得急病死了,这门婚姻也是亲友们逼迫她勉强同意的,并非出自两厢情愿。这样的女子喜欢和歌虽然令人不解,但先生看准了常子的人格和无才,这才决心放她进入家门。

不过,根本的动机依然出自常子本人对先生的尊敬。她认为,再没有比藤宫先生更值得尊敬的人了。

藤宫先生是清明大学国文科主任教授,文学博士,并以歌人而知名。先生对于“古今传授”[将《古今和歌集》中诗句的秘说向特定的人传授]的研究很有名气,其研究特色在于阐明贵族文化和民众文化微妙融合的进程,即随着王朝文化的遗风次第空疏而愈益形式化,遂增加了同民间信仰相混合的神秘色彩,以致到了德川时代诞生了神儒佛说杂糅一处的奇妙的“传授书”。最近十年,这种研究被语言传授的研究所继承,先生关于王朝文学的讲课,动辄脱离讲题,染上了中世纪此类神秘传授的色调。

先生的学问有别于科学的实证性和完善的体系,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使先生着迷的是神秘。

例如,御所传授的著名的“三鸟大事”,即稻负鸟、桃千鸟和唤子鸟三种鸟。这些是无形的鸟,即使到动物园也看不到。但它们各自表现天地之原理,肩负着象征性的神秘意义。先生对照世阿弥的《花传书》,将上述意义纳入自己的著作《花与鸟》,这是一部广为流传的散文诗般优美的作品。另外,也成了先生的歌集《花鸟集》题名的依据。

先生身边集合着一群崇拜者。对于他们来说,先生是绝对的神明,个个互相都睁大眼睛,唯恐有竞争者夺走先生对自己的宠爱。先生为了一视同仁而耗费的苦心,实在非同小可。

这么说来,先生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人生,都应该是一位光辉灿烂的人物。然而,在那些同先生交往十分密切的人们眼里,先生其实是包裹于暗影中的一位寂寞的奇人。

首先,先生极度缺乏风采,儿时因受伤眇其一目,自惭形秽,遂养成一副忧惨而阴郁的性格。有时对亲人说句笑话,像病残的孩子突然兴奋起来似的,骤然兴高采烈起来,但这绝不能掩盖住外观的阴郁,他总是力求不超出自我意识的暗影,这种暗影就像一个明白自己身份、紧守界限的人,始终背负着同身体不相称的巨大的羽翼。

先生具有一副奇异的男高音歌喉,激动时嗓门就像金属的鸣响。不管在身边多么亲近照料他的人,都摸不透他何时会突然发怒。上课时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命令学生退场。仔细想想,那天不是因为穿红毛衣,就是因为用铅笔搔头皮屑。

如今六十岁的先生,内心里仍然保留甜美、亲切、纤弱和童趣的一面。他担心因为这些而失掉人们的尊敬,所以不厌其烦地向学生讲解礼法。实际上,对先生的业绩毫无兴趣的其他系的学生,经常在暗地里嘲笑先生,管他叫“鬼老头儿”。

现代化的清明大学明丽的校园,先生率领几位弟子穿行其间,这在大学里是一道独放异彩的著名风景。先生戴着一副淡紫色的墨镜,穿着不大合体的古旧西装,风吹柳枝一般迈着无力的步子。他是个溜肩膀,裤腿宽大似裙子,头发染得黝黑,时时不自然地用手抚平。后面捧着皮包走路的学生,因为是反时代的学生,穿着大学里人人厌恶的黑色高领制服,活像一群不吉利的鸭子跟在后头。先生周围犹如重病号病房,不能发出快活的欢笑,即便互相交谈也都是窃窃私语,人们一看到他们,就像好奇地盯着远方“再次通过的葬仪”。

他们走过美式足球训练场旁边时,先生心情愉快地说道:

“美式‘肮脏蹴鞠’春昼永。这是富坂君拙劣的俳句啊!”

“这样不行,要谈论句子好坏,必须先付给我劳务费,然后才能为你评论俳句。”

这是师弟幸福的一刻,但是所谓“肮脏蹴鞠”,是先生先前为讽刺足球所作和歌中的新造词语。这个新造的词儿被弟子盗用,成了谈笑的素材。这类笑话中夹杂着微妙的阿谀奉承,就像小狗对着母狗撒娇。第一,因为是先生的学生,此种玩笑必须使人从内心里感到可笑才行。

此时,鸭群里腾起春埃般轻微的笑声,但是先生很少笑出声来。笑声不久就平静了。远远看去,就像满怀敬意的灰暗而秘密的一团,一时被打乱规矩,又借助紊乱使得人们所不知道的自我纽带更加坚固,看起来就像演出一场可怕的滑稽剧……

先生心底里暗暗沉淀着悲哀和孤独,写作和歌虽然时有迸发,但平常就像水族馆躲藏在岩石底下的奇怪的鱼,隔着玻璃隐隐可见。人们不知道先生为何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独有的悲哀的丧仪中,而且他们也不想强行知道。所以,他们能够和先生保持长期交往。

先生曾经给最亲信的弟子,就这种“心情抑郁”进行过讲解。

“根据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1577—1640),英国学者、牧师,以著作《忧郁的解剖》闻名]的古典学说,人的体液有血液、痰、胆汁和忧郁液四种组成。其中忧郁液是又冷又浓而带有酸味的黑色汁液,由脾脏分泌出来,其作用除了控制血液和胆汁外,还给骨骼提供滋养成分。至于忧郁症的病因可举出几种影响:精灵、恶灵和天体等因素。另外,食物中牛肉会促进忧郁液的生成。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喜欢吃牛肉。还有,按照伯顿的说法,学者的职业最不安定,优秀的学者要获得所有的知识,以致失去健康、财富和生命,因此,最易受到忧郁症的侵袭。这些条件我都具备,所以我被忧郁症缠住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听的人感到困惑,对于他这番话不知道要不要认真记取。他们知道,先生对他们讲这番话时,心情特别高兴。

此外,嫉妒也是先生的主要特质。先生始终是青年人的朋友,但在自家开设的特别讲习班上,一个获准列席旁听的先生所喜爱的学生,有一次将他在酒吧得到女招待欢心的事大肆宣扬,被先生听见,以不检点为由将他开除。先生尤其在自家讲习会上,总想像神道教的迎神仪式那样,希望那些清净的青年人在这里汇聚。先生不允许这里有发油和脏污的内衣的气味,只希望自家十二铺席大小的阴惨的客厅,犹如新削成的桧木板那样,充满明朗、纯净的青春气息,闪耀着光辉的眼眸,洋溢着朝气蓬勃、清新而热情的话语。

先生进而不善其攻,但退而能够坚守,于保守学问操行方面,战争中未留下任何污点。这就是战后先生受到狂热支持的一个缘由。

悲哀不仅表现于先生的歌,学问、表情、衣服,无处不受沾染。先生一个人走路时,垂首迈步,在校园里迷路的小狗向他跑来,他蹲下身子久久抚摩小狗的头。先生爱洁净,家中绝不饲养宠物,但对于别处满身长满污秽湿疹的小狗竟然如此。逢到这种时候,先生才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孤独,为了使孤独在自己面前认真地重演一遍,他便将自身进一步封锁在如此一幅孤独的构图之中。先生描绘着自己如此滑稽而悲悯的形骸,那一头染得极不自然的黑发,映射着艳丽的春阳,先生的溜肩膀上飘流过校园合欢树的叶荫……小狗忽然注意到什么,嗅着鼻子,夹起尾巴,狂吠一声跑走了。先生抚摩狗头的一只手里握着从不离身的酒精棉。这是早晨常子必然准备好的浸满酒精的棉花。那是一堆雪白的薄薄的棉片儿,满满地塞在一只银光闪亮的容器里,指头轻轻一触,立即像化霜似的,显现出酒精的泥泞……

常子就是为这样一位先生服务了十年。

孑然一身的先生独居的藤宫家,有着清净而严格的生活规律,容许女子进入和不容许进入的领域分得很清楚。

先生喜欢的食物有牛肉,鱼有石鲈鱼,水果有柿子,蔬菜有豌豆荚、小卷心菜、花椰菜等。

爱喝少量的威士忌酒。

唯一的兴趣是看歌舞伎,要么偕同弟子而去,要么赴往届弟子之约。但常子一次也没有得到陪伴先生的机会。

先生偶尔会放她半日假,“看看电影去吧。”但绝不会叫她去看戏。

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破旧的、声音混杂的收音机。

藤宫家是本乡真砂町一座幸免于战火的纯日本风格的古老宅邸,先生厌恶西式房屋,家中不置一张椅子,但是喜欢吃西餐。先生不仅自己绝不进厨房,他也绝不允许学生们进厨房。于是,那里成了常子一人的城郭。不过,不可想象会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只有两台古旧的煤气灶,有时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为了不使每月的生活费超支,全凭常子的巧妙运筹,此时采取的各种手法一概不让先生知道。

先生早晚必入浴,经年累月,从不答应亲近的人为他搓背。接近入浴中的先生应遵守法度:将换穿的衣物放在浴室里,准备好之后告诉他一声,尽量逃得远远的,这便平安无事。刚动手做事,忽然听到更衣室里拍手,随即看到毛玻璃上晃动着先生的身影,这时忙不迭喊道:

“有事叫我吗?”

弄不好会招来一顿斥骂。因为听到浴室内一声呼喊,女人立即就过去,这是颇不正经的举动。

要想逃,藤宫家里有好多空间可逃。但大凡多少堆了些书籍的房间,都不允许女人进出。既不可进入打扫,更不准两手胡乱接触图书。

书籍像霉菌一般不断增加,共有十多间屋子,从一个房间向下一个房间蔓延。从书斋里泛滥出来的书侵犯下一间屋子,遂变成没有一丝阳光的囚牢般的房子。接着,书籍又向廊下伸延,不管哪里的走廊,都得斜着身子通过。负责整理和扫除的只限于弟子们,这些弟子互相争夺这一特权。而且,每次整理完毕,先生都得考问一番,要他们指出明治三十年代出版的各种书籍的题名,这些书分别摆在哪个书架上,要是马上答不出来,就会丢掉作为先生弟子的资格。

那些经常在家里泡着不走的弟子和学生,禁止同常子亲切交谈。他们看到常子很忙,想帮她一把,结果受到先生的惩罚。自从有了这件事,常子特别当心,丝毫不露声色,默默不语,谨小慎微。

要说常子指望什么而活着,那就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歌会。唯有这一天,常子得以坐于末席,作为先生一门人受到礼遇,于席间听取先生恳切的批评言辞。平时白天,她在家里很清闲,喜好孤独的常子不甘寂寞,利用余暇写作和歌,不以起步甚晚为恨。

这也出自常子将先生奉为神明和太阳的心理。歌会以外的时间,先生从不跟常子谈论和歌之类的事,她对先生越是尽心尽力,就越发觉得歌会上的先生更加光彩照人。

在藤宫家中,“尊敬”这种感情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社会上,这种感情不大受到重视,这已成为难以置信的事实。先生不是一般的国文学家,是诗人,是歌人,是屹立于人和神之间的人。身处以先生为中心的一种秘仪的社会中,常子只把自己当作一名清净的巫女。

先生和常子两个人的生活广为世间所知晓,围绕此事谣言四起,出席歌会的女性歌人中,也有人对常子投去很不礼貌的眼神。因此,常子越发小心翼翼,她不化妆,穿着尽量朴素又朴素,打扮比实际年龄老十岁,她也毫不介意。

揽镜自照,心中自然明白,如此面颜哪里还会得到男人的疼爱呢?

这张脸已经谈不上可爱,眉眼鼻官也挑动不起男人的淫邪之念了。她的鼻子形状过于寻常,眼睛细小,略有龅齿,两颊清瘦,耳轮单薄,体形也不丰满。自己既然如此,要是作为先生的伴侣而传言开去,自己不用说了,对于先生的名誉是极大的毁损。她想,为了使自己的举止动作尽量和伟大的先生显得极不相称,必须保持婢女以下的地位。

不过,因为先生厌恶不洁,必须警惕行为不检的作风。应该使人们明确看到自己简素、质朴,丑得令人不敢接近。如此苦劳尽皆出于想待在先生身边的一片赤心,然而先生只管尽情享受她的服务,而从来不顾及她的赤心。但常子对此一点也不衔恨在心。

所幸,经年累月,过了四十岁的常子,对于先生依然保持谦恭的态度,社会上的谣传渐渐淡薄了。她的“老大妈”形态次第明显起来,同十年前那位纯然的前任“老大妈”越来越相似了。

先生天天如此。

即使无人叫醒,先生每日六点准时起床。

在这之前,必须悄无声息地打扫完各个房间,烧好洗澡水。

先生起来之后也不露面,沿着书库径直进入浴室,漱口、洗脸之后,慢慢泡在热水里,用剃刀刮那似有若无的薄薄的胡须,仔细地染发,然后穿戴齐整。看到斋藤实盛[斋藤实盛(?—118),平安末期武士,初仕源为义、源义朝,后转向平宗盛]自我解嘲的和歌,先生也和他一样,似乎很在意世间的批评。

其间,常子准备早餐,整理好早报。

先生走到神龛前边,施行神道正式的礼拜,然后坐到餐桌旁。这时,常子才同先生见面,向先生问安。

早上,先生大多无言,有时也会漠然地说上一句,但看不见他的笑容:

“昨夜做了个好梦,今天说不定是个好日子。”

除了旅行之外,一年四季,这样的早晨仿佛盖了戳子一般,天天如此地重复着。听说先生年轻时时常生病,最近十年,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

常子就是这样极力隐身于先生的阴影中,虚化自我,生活在尊崇和献身的心灵中。当初,亲戚里有人劝她再婚,如今看到常子如此顽固,也就死了心。那件事常子从来不愿再提。先生接纳常子进家,应该说是很有眼光的。

然而,常子一年有好几次感到心里像蘑菇一般萌生过一些疑问,但连忙又亲手碾碎了。

这是常子单独一人留在寂静、广阔的宅第里时候的事。

常子心里产生了写作和歌的灵感,她不知这灵感来自何处。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或悲哀,怎么会想起作和歌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常子有个缺点,任凭先生反复指出,她就是不肯改正,这正是受到先生和歌的影响所致。更确切地说,是受了先生歌作中充溢的悲哀太大影响的缘故。

“这不是你自身的悲哀,只不过是借他人悲哀之器,容纳自己的身子罢了。就像借汤入浴一般。”

当着众人的面,先生作出如此辛辣而严厉的批评。虽然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但如今要举出是谁给她悲哀,那么这世界上只有先生一人,何况先生是决不会将悲哀传给她的。

先生自己忍耐着恍惚不定的动摇的感情,只能认为是,他在极力避免将悲哀和喜悦传给常子。

而且,常子经常被作歌的灵感所驱动,以此作为生命价值之所在。果真如此,那么此种感性必须从常子的心灵深处发出来。不过,意识上不管如何摸索,她的心灵深处都看不到任何波动,她想,作一些前卫短歌什么的,也许可以描绘自己无意识的世界,刚写两三首,就受到先生的严厉呵斥。

例如,她独自面对梅雨前的庭院,注视着骤雨来临时一派墨绿的木贼,电车的轰鸣和汽车的响声越过阴郁的天空传进耳朵。这时,常子虽然产生一种感性,但心中总有一种东西掣肘,如果吟咏“故人的事”,那么,总是奇怪地拘泥于如今从未想到过的丈夫之死的圈子,语言不得自然流出,仿佛总要经过筛子过滤一番。

触景生情倏忽产生的萦绕于心灵的悲哀,不知不觉就会仿照先生那种雾霭般的悲哀,即使不愿仿照,大凡名为悲哀的东西,到头来总是来源于先生那种悲哀的泉水。

逢到这时候,常子心中就萌生一种疑问。十年来,她和先生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论先生如何躲避常子而活着,但常子总有常子的看法,她不能不产生一种自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熟知先生。而且,常子很清楚,这十年之间,先生身边几乎没有发生什么风波。如此平和的、单调的,同时又是经济上不很清苦的生活,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值得羡慕的。此外,令人感到无比滋润的是,人们对于先生的尊敬之心。

先生于沉静的生活中汲取的悲哀,果真是因为缺乏风采的自信或眇其一目吗?世界上比先生更加丑陋的男人有的是,既没有才能又没有学问,但这些人照样享受着一般常人的家庭生活,为何唯独先生一味固执于孤独,孕育着悲哀,凭着可怕的神经质般的借口拒绝人生呢?

想到这里,常子不得不认识到,先生有个善于从平板的人生中提炼高度悲哀的秘诀,只要抓住这一秘诀,在作歌上就能同先生并驾齐驱。这个秘诀究竟是什么呢?于是,此种疑惑迅速增长,常子胸中急速悸动起来,极力避免自己的头脑朝着自己最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上转移。


从以上情况来看,常子听到先生要她陪他去熊野旅行,就会明白她为何那样感到惊讶。

先生本来是熊野人,他没有回过故乡的村庄。尽管如此,可能有种种缘由,常子也一概不想过问,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一位亲戚来东京探望先生,先生冷淡得可怕,没有见面,那人吃了个闭门羹回去了。

先生去过好多次熊野,但就是不肯路过故乡。这次大学放暑假,隔了很久又提出要去参拜熊野三山。这回全是私人之旅,看样子没有举办讲演和集会的计划。

旅行期间不缺少看家的人,这是学者的好处。三位弟子住进家里,常子委托附近的一家饮食店负责他们的伙食。

常子最感头疼的是旅行中穿什么衣服和带什么衣服。不过先生只是一个劲儿嚷嚷“随便,随便”,常子没人可以商量,想来想去,取了钱新做了一件夏天穿的衣服。

只是旅行要带的书,其中有先生特别指定的。

“你已经没有可能再写抒情的歌了,借这次旅行的机会考虑一下叙景的歌吧。现代写实派这方面的歌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多学习一下永福门院的家集为好。”

先生对她说道。

永福门院不用说是镰仓时代著名女性歌人,第九十二代伏见天皇的中宫。作为京极派的歌人,《玉叶集》中留有好多她的名歌,尤其是京极为兼[京极为兼(1254—1332),仓时代后期的公卿、歌人。前文中的《玉叶集》便是他于1312年撰集的]所说的凝练着“语言香馨”的技巧叙景歌很有特色。例如:

落日檐端影渐消,时时留连在花梢。

这类和歌在门院歌作中是常子特别喜欢的御歌。本来不是她所爱读的歌人,只因受到先生的启发,常子才明白,这种叙景歌的下半句,依然闪耀着那种半生不熟的抒情歌所不及的微妙的心情。

基于这种情况,她带上了一册永福门院的歌集。估计穿和服很快就会出汗,便洗了一件夏装带上。浴衣要是穿旅馆的,会遭先生的叱骂,所以自带了两件。诸样东西撑得常子的皮包胀鼓鼓的。

到那里一看,先生依然是平时那只常见的旧旅行包,重新装满了酒精棉,为防备先生偶尔的胃疼,准备了铂金怀炉。其他再没有什么要带的了。常子看到自己的皮包太大,感到有些难为情,试着想减少一些东西,但最后未能如愿。

看家的三个弟子从前一天晚上住进来,夜间遵照先生的命令,摆酒畅叙,谈到学问、旅行和看戏等。要是碰上个十分豁达的先生,看到只有常子一人陪伴,说点儿笑话也不为奇怪,比如:

“先生,这是旧婚旅行吧?”

不过,在藤宫家里这类揶揄和玩笑是绝不会有的。第二天早晨的东京车站的送行,也没有人开这种玩笑。这反而使得常子有些不大自然。

参加送行的是两个看家的弟子和四个学生,他们听到先生要出发了才赶来的。过去守在大门口目送着先生去旅行的常子,这回也浑身上下穿戴鲜丽。她感到无比光荣和喜悦,但多少又有些不安。先生不是直到最后才说出要她陪伴自己旅行的吗?因而,她甚至感到有些恐怖。

学生要帮常子拿皮包,常子怕挨先生的骂,顽固地加以拒绝。

“好啦,就让他们拿吧,年轻人有力气。”

经先生这么一说,她终于把包交给他们,放上了行李架。

朝阳照射着半个月台,送行的人们站在强烈的阳光下,大汗淋漓。最得意的弟子野添副教授年龄刚过三十岁。

“先生就托付给您了,旅行中他可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儿。”

他低声对常子打了个招呼。看来是很周到的,但仔细一想,完全弄颠倒了。常子在先生身边照顾他十年了,先生的夫人自不必说,但弟子没理由说这种话。

即便是两三天,将先生托付给常子,大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没有人会把常子的光荣当回事儿,似乎都在默默责怪先生一时的心血来潮。不管怎么说.这是惊天动地的事件。

常子只巴望火车早一点儿开动。

弟子们和学生们的风貌以及举止态度,总使人觉得有些脱离时代,在月台上也颇为显眼。他们一律是朴素的装扮,纯白的夏衫,黑色的裤子。就连最年轻的学生,也学着先生手里拿着扇子,而且将系子套在腕子上,那副摇着扇子的风情也酷似先生。当今的年轻人是不拿扇子的,即使不谙世故的常子都知道这一点。

火车终于开动了。车厢里有冷气,不过先生哪怕夏天里也是决不脱掉上衣的。

他闭着眼睛过了一两分钟,突然受到什么威胁似的睁开眼来,从口袋掏出银制的盒子。

先生生着一双白净如和纸一般、没有什么油脂气的美手,但在这个时候显露出许多斑点,加上长期使用酒精棉,指尖儿泡胀了,看起来像溺死鬼的手。他用这只手捏着饱蘸酒精的棉花,仔细地擦拭着座席的扶手、窗框,大凡手指可能碰到的地方都擦到了。一眨眼棉花就黑了,他便扔掉,很快小盒子就全空了。

“我再做一些吧。”

常子提出再增加一些,可是当她伸手想从行李架上先生的皮包里拿出棉花和酒精的时候,她的手被扒拉开了。先生时常用这种乍看起来颇无意义的严厉的手法加以拒绝。

在飘溢的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中,先生用毫无情意的目光睃了常子一眼。那目光同这股酒精味儿十分相合。

先生失明的是左眼,即使看不见,眼球依然在动,不知底细的人还误认为是被那只眼睛盯着呢。但是常子立即明白,那是健全的右眼透过淡紫色眼镜的视线。在先生跟前一待十年,到头来却被这种无情的眼光所注视。这清楚地表明,先生于将要开始旅行的瞬间后悔起来,觉得还是不带常子为好。常子的脸色有些悒郁,但如今她对此不再感到惊讶。常子以为,先生这种态度像个孩子一般自然,反而感到很难得。

先生掏出棉花和酒精,常子一个劲儿做着酒精棉球,在这个久已盼望的旅行的早晨,常子错过了车窗外面的风景,直到离开东京。在这之后,她安下心来,觉得车厢内的冷气很舒适,便把银制的盒子送给先生,等待他发话。

“《永福门院集》带来了吧?”

先生开始用高亢的男高音嗓门发问。

“是的。”

常子立即从手提包里拿出书,对他亮了亮。

“你很善于向风景学习哩。通过这次旅行你会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我一直闷在家中,这无疑是很不好的,但看了最近的歌,想让你开开眼界,这也是我的一项工作。本着这种想法,老老实实投身于风景和自然的对话之中,再怀着朴实的心情酝酿一番,写作和歌……不,我的意思不是叫你这次旅行期间多多作歌,不一定作歌,重要的是填饱诗囊。”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

即使在这番响亮的训诫中,先生也是用不很放心的目光探寻般地望着常子。哪怕从常子和服的衣领上发现一丁点儿污迹,也是带着决不肯原谅的极其严峻的态度。常子初次听到先生作为恩师对自己的关怀,心里深受感动。想到先生竟连这些也都为自己考虑到了,胸口一阵难受,于是再次说道:

“谢谢先生。我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先生都为我考虑到了。”

说着说着,她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赶紧掏出手帕擦了擦。

哭泣会损伤先生的心情,她知道,但止不住涌流的泪水。常子一边哭,一边又抱着热烈的期望,她决心通过这次旅行,务必把先生的诗歌和才能的秘诀学到手。如果能掌握这个秘诀,虽说对于先生未必是愉快的事,但不正可以以此报答先生的热情厚意吗?

先生掏出书本,埋头阅读起来,一直到达热海附近,仿佛忘记了常子的存在。

——到熊野旅行,有舒适的夜班车。但先生讨厌乘夜车,选择了白天的火车。这是一次相当艰难的旅行,从名古屋开始没有冷气了。

正午抵达名古屋,在站前的旅馆吃了午饭,稍稍休息一下,接着乘关西本线上的快速内燃机车“海潮1号”。一上车,常子就想起站前那座逼仄的旅馆里的午饭,由此担心起今后旅途上的伙食来。

窗外是一片阴霾的天空,旅馆最顶层的餐厅里,人影稀稀落落,雪白的桌布和竖起的折叠整齐的餐巾,似乎印在窗外晦暗的天空上。常子顾不得座席上应注意些什么,她和先生面对面坐在正式的餐桌旁边。但不知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这使她很感困惑。

自己一心想着朴素再朴素,但越是装扮得老气危险越大,越容易被误认为是先生的夫人。常子吃午饭时,切实感到自己失算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干脆打扮得更显眼、更时髦些为好。如果允许着西服,穿一身像样的套装来,多数场合肯定会被认为是先生的秘书。

但是,失算永远只是常子的事,出门时先生没有指责过常子的穿戴,眼下依旧泰然自若,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失算。一旦猜测先生的心事,常子又一时犯起糊涂,仿佛裹在五里雾中。虽说很难想象,但先生是否故意让人看成是一对夫妇呢?

午饭时,先生吃了一盘冷肉,常子要的是法式黄油烤鱼。饭后喝咖啡,她先把银质的砂糖壶递给先生,先生接过去时两人的指尖儿碰了一下,常子连忙道歉,但她总是神经质地怀疑,先生是否会认为她是有意这样挑起事端的呢?她在“海潮1号”疯狂酷热的车厢内,心情一直狂躁不安,每当先生不住扇动的扇子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差点儿停止了呼吸。以往,常子从未如此容易激动过。打从火车驶出东京站,出于一种责任感,她或许有些神经过敏了吧。因为有些事情不便于明说,常子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天气暑热,她再也没有心思观望风景了。

她想到先生的手指瞬间接触自己手指时的感觉。这种事儿,平时吃早饭时也曾有过,本没有什么奇怪。但是刚才是在宽阔的餐厅、众多侍者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其感觉特别敏锐地刻印在心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常子仿佛感到自己的手触到了辛夷的硕大花朵。那是一朵雪白的湿漉漉的花朵,稍稍枯萎、散放着醉人的芳香。


……旅行的第一夜,常子做了种种可怕的梦。平素,她总是为无梦的酣睡而感到自豪,看来,无疑是长时间的火车旅行身子太疲倦的缘故。藤宫先生以世上可怕的姿影出现于梦中,紧紧追她而来。常子的睡眠被这种恐怖的梦境整个占据了。

这里是纪伊胜浦温泉旅馆的一个房间,不用说她和先生不在同一间屋子。常子的住房是小型的单间,地板下边紧连着大海,可以听到水波悄悄舔着海岸的声响。暗夜中听起来,仿佛一群舔动舌头的小野兽,正争争抢抢顺着地板下的廊柱爬上来。可怕,可怕,她在颤栗之中又睡着了。还好,早晨的时间大多在睡眠中度过了。

她被枕边的电话吵醒,先生告诉她自己已经起床了。看看表,六点半,房内已经洒满朝阳。常子连忙折身而起,洗完脸,迅速穿戴整齐,跑到先生的房里请安。

“啊,早安。”

先生轻快地打了声招呼。此时,桌子下面很不得体地隐藏着一件东西,紫色包裹的一端映入眼帘。先生仿佛正在翻检什么秘密的东西,常子的来访似乎太早了些,于不经意之中被她看到了。尽管这事不怪自己,但常子不愿站在和窥伺癖者同样的立场上,打算立即离去,但那样做也显得很不自然。

“看样子睡得很好吧?”

先生已经开始染发和剃须了,他用温和的男高音的嗓门问道。早晨,先生的声音十分玲珑,犹如黄莺一般。

“是的,不好意思,睡过头啦。”

“这很好嘛,偶尔睡过头没关系的。但是对于你来说,体谅别人还显得不够。如此慌慌张张跑到我屋里来,这是不合适的。我不会晕倒的,用不着那样着急。逢到这种时候,先打个电话来,说过几分钟后前来拜望。然后可以从容仔细地装扮一番,到时候再来为好。这是女人应有的心怀。”

“知道了,实在对不起。”

“知道了就好,今后当心就是了。《役者论语》[有关戏剧知识方面的书,八文字屋自笑三世编,4卷4册,1776年初版]中说:‘不顾对方,我自当之,谓之孤自当。’即使不是演员,普通人也应该以此为训,切实用心才好。因为,所谓侍奉,最后总以对象为本。”

“是的,今后注意,实在太难为情啦。”

听到先生一番训诫,奇怪的是,常子不但不生气,自己反而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极力缩小着身子,沉浸在可爱的幻想之中。一方面,她又联想到世间一般人都不会像她这样,这就更增加了自己的满足感。就是说,百货店年轻的售货员们,稍微吃了批评就立即请假休息,但自己却很自负,因为她确信自己是无法替代的存在,即便挨骂也感到高兴。

这样一想,常子对于先生绝不可窥视的心底,不由得倒很想窥视一番。他对她那样严峻,是出于爱情,还是单纯的批评?打乱先生平静心情的祸首如果是常子,那么,他为何不让常子离开,反而邀她陪伴自己旅行呢?

“刚才我租了船,吃罢早饭想围绕海岛转一圈儿。”

过了一会儿,先生说道。

借此机会,常子也可以出外观望景色,当然,那博大的风景远非常子的小屋子可比。盛夏的大海,光耀夺目,令人目眩,但这一带是深入陆地的港湾,看不到一片水波。正对面海岛的前边,漂浮着海女采珍珠的筏子,左侧北面的尽头是海港,从那里不断传来小汽轮的颤音。海湾对岸的山峦,包裹在浓丽的绿色中,海拔八十米高的山顶架设着电缆车。山巅的展望台一带,绿色剥脱,露出了红土。

湾口在南边。那里的海面飘荡着云层。海岛竞相耸峙,远方的洋面云影浮动,看上去像惨白的面颜。

常子因为身处歌人的末席,因而她不便轻易吐出“啊,真是好景色”之类轻佻的赞词。想到长年累月待在本乡区晦暗的住宅里,回忆犹如一缕煤烟,面对今朝的大海,为了尽量储备眼前的美景,她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两位女佣端来两份早餐。

“唔,我来伺候先生。”

常子特意强调了“先生”二字,打发走了女佣。她动作娴熟,举止得体,这次先生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早饭,出海之前,出了点儿小岔子。旅馆里拿来几枚硬纸板要先生题词,惹得先生心情不悦,常子必须去会见经理,向他表明先生不愿做这类事情。

租来的这只小小的游艇,穿过映着汤羹一般浓绿的岛影的水面。先生和常子离开海湾,转向西边。旅馆的伙计做向导,他不时喊叫着,声音混合着机器的轰响,常子对于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也不知道这个叫什么名字,那个叫什么名字。

有长着几棵松树状如鬣毛的狮子岩,有生着双峰的骆驼岩。那些岩石耸立于外海各处,比起海湾内部,那里波高浪险,无人居住,一半露出海面,一半沉于水底。那些岩石,你想什么它就像什么,不想什么就不像什么。那些随意起的名称所蕴含的风情,使人感到多么怠惰和扫兴啊!所谓名胜,大体上都是如此。常子想起自己的过往,夫妇这一名称,也和狮子岩、骆驼岩一样,只不过是没有缘由的假托。与此相比,先生和常子的关系,是一种不合乎任何称呼的真实,既不是半浮半沉的岩石,更不是供人眺望的景物。

远方可以看到经常捕猎鲸鱼的岬角,船又回转向着东方,来到湾口附近,钻进了一座名叫“鹤岛”的挺秀巨岩阴森森的洞门。

先生用手使劲儿支撑着船舷,看样子就像小孩子一般,在船上显得很快乐。他喜欢小型而温馨的带有一定危险的游戏。钻进洞门时,上涌的波涛撞在船底上,那柔和的冲击,或许是先生本人对一直阴沉的学究生活的一次小小的报复。先生在陆地上不分昼夜地思索,潴留于心中的一汪黑水,被这小小的复仇的冲击搅乱了,眺望着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必很快活吧。

这样一想,常子再也不便跟先生搭话了,她双眼直视着海景,东方的巉岩怪石越来越多,那些聚集于遥远的海岬周围的岩石,包裹在海上的烟霞之中,令人联想到神仙居住的岛屿。

“要到哪儿去呢?”

常子第一次开口了。眼下,船上坐着先生和常子,仿佛感到进入了无何有之乡[庄子《逍遥游》所倡导的自然的、没有任何人工痕迹的乐土],经历过长久的艰难和辛苦之后,正在接近没有任何丑恶的世界。丑恶?如今,常子清晰地从先生和她自身的丑恶中苏醒了。不管在谁眼里,他们都不是美好的一对儿,假若想象着用“情色”二字将他们结合在一起,那么谁听了都会背过脸去的。当然,先生让常子陪伴自己旅行,心里明明知道这一点。在情事方面,同他们的真实心境一样,是需要别人投以赞叹的目光的。六十年的生涯中,这一愿望多少次深深啃咬着他的心。先生爱美超出常人一倍,毫无疑问,只有他和常子二人单独在一起时,才能品味到身处世界另一面的优游自得。在这种轻松的心境里,自己同美没有任何干系,因而丝毫不必担心会伤害美。

就这样,两个人由世界的另一面走近那种无何有之乡。

不知先生是否猜透了常子的心思,但他对“要到哪儿去呢”这句简短的发问,并没有等闲地听过就算了。要是碰到一个反应迟钝的男人,也许会反问:“什么到哪儿?不是转一圈儿就回去吗?”可是先生淡紫色眼镜的后边,瞬间里却闪过一丝轻柔的焦躁,那是一种警惕之色,提醒自己切莫卷入女性的烦恼心理之中。常子对先生的此种警惕十分熟悉,她怀着充分尊重的心情,不等先生回答,就连忙对自己问题的依据加以说明。

“先生,我觉得那一带就像仙境一般,小船就是直奔那里驶去的。”

“啊,可不是嘛,仙境?说得好。那一带雾气迷蒙,正是如此。熊野是同神仙有着深刻渊源的地方。不过,海上仙山就只有蓬莱一处。《荣华物语》[平安时代的历史小说,作者为女]里写金峰山,有着这样的句子:‘此山谓之峰中……役小角[役行者小角(634—701),日本修验道始祖,世称“役小角”、“役行者”]则始于熊野矣。’”

先生淡然地回答,这本来是常子引起的。

旅馆的伙计突然指着陆地一方喊道:

“啊,请看呀,妙法山右侧不是有一条白色的纵线吗?那是那智瀑布。海上观瀑,除了这里,全日本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请仔细观赏一番吧。”

的确,妙法山右侧墨绿色的山腰上,出现一带土黄色的山肌,竖立一根白色的柱子。凝神一看,那条白线微微摇晃着,向上飞跃而起。那也许是海上的烟雾将景色映照得迷离惝恍,歪歪斜斜,由此所产生的幻象吧。

常子心中激动不已。

那里如果是那智瀑布,他们就仿佛是从这里窥探远方神仙的秘密,而这种秘密是禁止窥探的。瀑布必须站在瀑潭一边抬头仰望,神仙已经熟悉这种姿势,始终以崇高的形态高高君临于人们的头上。抑或因为一时的疏忽,遂将如此遥远的可爱的全貌映入海上人们的眼眸之中了。

那是不容窥视的神仙沐浴的身姿,勾起了人们远远一瞥的兴致。常子想,那位瀑布之神肯定是个处女。

不知道先生是否同意她的这种看法,又不便开口发问,她想还是以后写在和歌里为好。

“好吧,我们先回旅馆,然后再去瞻仰瀑布。不管看多少次,那智瀑布总也看不够。拜见瀑布,心中就会感到明净如洗。”

藤宫先生相信潮风的消毒效果,这回他没有使用酒精棉,坐在船首不时摇晃的座席上,虚浮着腰急急忙忙地说道。

知道先生此次旅行很愉快,常子也感到很高兴。大凡像先生这样的大学者,其工作只需从旁看上一眼就觉得受不了,如果已经遗忘的久远的资料一旦出现,过去的学说大厦就会立即崩塌,干脆仅凭直感而另起炉灶,这样重新建立的学说,才会包容基于尖锐的直感而做出的正确的预言,具有永恒性。然而,一旦越过一定的界限,就不是学问,而变成了诗或艺术。先生的一生就是在这种诗的直感和绵密的实证之间细细的钢丝上走来走去。不用说,其间先生诗的直感有时中选了,有时落选了,可以说中选率要比实证的方法多得多。先生在永远黑暗的书斋里所进行的人所不知的战斗,是常子等人所无法窥探到的。可以推测,在那里经受锻炼的理智和经受磨砺的直感,虽然使先生的内面变成一块透明的水晶,然而超越本人的疲劳又是如何腐蚀着先生的身心啊!当一个人超越一定限度而穷究物事的时候,最终将发生以人为对象的相互转换,人也许会被异化而变形。不明事理的学生们,送给先生一个诨号叫做“鬼老头儿”,抑或可以说他们凭着直感察知了其间的某些消息。

这样的一位先生有着这样的闲暇,实在是可喜的事。考虑到疲劳留下过于新鲜而强烈的印象,选择旧游之地是可以理解的。常子一味想使先生保有一副好心情,她觉得,与其让先生在内心里唤回贫乏的书斋生活,不如干脆装傻,听任先生放松自己的心情为宜。

像常子这样的女人,心中一旦抱有某种企图,不论这个企图多么善良,她都显得很不自然,难免有些别别扭扭。

车子由旅馆驶往那智瀑布的路上,常子对有冷气的车子很满意。

“怎么样?先生,挺凉爽的吧?东京还没有冷气出租车呢。从前人们都到瀑布那里乘凉去。如今前往瀑布的路上就很凉快,真够奢侈的呀。我在东京时老是担心,先生每次旅行是多么辛苦啊!没料到,现在旅行实在是件很惬意的事。”

常子说了这么许多,她本来想暗示先生,希望先生怜悯她一番好心的推测和无知,会跟她讲起研究调查的艰苦等事情,但先生不是一个在旅途中做出那种世俗性反应的主儿。

先生一直在闭目养神。常子担心他心绪不好,看来并非如此。淡紫色镜片中紧闭的眼睑,周围布满皱纹,分不清哪是闭着的眼睛,哪是皱纹。

在常子眼里,先生是用这种办法将外界一概排除出去,就像某种昆虫一样。不过这样一来,给了常子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就近仔细观望先生的容颜。算起来,这十年间,如此审察先生的尊容,这还是头一遭呢。从前,她总是低着眉诚惶诚恐地仰视着先生。

定睛一看,落日从车窗外忽闪着羽翅映射进来,散乱的染发的黑粉在额头上描画出一道分界线。假若交给常子处理,绝不会如此拙劣。由于盲目的人出于固执,不肯请人帮忙,所以才弄成这副模样儿。先生风貌丑陋是出了名的,因为这来自全身的不均衡以及声音的不协调,看上去给人的印象并不是一副多么令人生畏的风貌。相反,那小巧的、秀美而如弯弓般的红唇,虽然年已六十,但却像少年一般美艳无双。假若不是那样冥顽不化,穿戴打扮一任交由女人家办理,那么,他该是一位多么光彩照人、风度翩翩的先生啊!……

常子想到这里,从多年的直感刹那之间及早移开视线,回到平常的表情。先生睁开眼,看样子丝毫没有觉察常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仔细瞧看。

那智瀑布,自从古代神武天皇将这瀑布奉为神仙祭祀、仰为大穴牟迟神(大国主神)的神体以来,经两千年后成为灵所,自宇多上皇之后八十三度承蒙御幸,亦为花山天皇“千日笼瀑”之所。

还有,自打役行者瀑行以来,作为修验道之行场也很有名。曾被称作“飞瀑权现”的今日的瀑布神社,正式的名称是:熊野那智大社别宫飞瀑神社。

“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参观那也好,”先生将头靠在椅背上,语调变得单调而倦怠,就像讲课一般,“不过知道了再来看看,就能激起更大的兴趣来。

“你也应该知道些熊野三山信仰的由来。

“熊野本来奉祀大国主神,似乎同出云民族有着深厚的关系。尽管地处偏僻,但自打《日本书纪》时代就广为人知了。因为森林繁茂、山谷晦暗,使人联想到‘黄泉之国’来。这种幽明相隔的认识自古就有,到后来观音之净土观凸显,遂诞生了熊野信仰。

“三山本来是不同的神社,各自的信仰经过统一,由来、祭神也一致,遂之三社化为一体,成为三熊野之信仰。

“奈良朝时,国家祭祀已经在此举行,在神前举办佛教仪式。正如《华严经》上所说:‘于此南方有山。’观音净土的补陀落迦似乎就是南方海岸,因而,包括那智瀑布在内的南海岸就在这里,遂兴起利生追福之信仰。”

常子思忖,这么说来,刚才从船上看到的那智瀑布的海岸,原来于无意之中得睹了净土的姿影。这次和先生一起的奇特之旅第一个早晨,竟然拜见观音的净土,这是怎样的因缘啊!

“于是,由本地垂迹之思想产生熊野权现之思维。后来到了平安朝末期,以本宫证诚殿的本体作为阿弥陀佛的信仰,压倒那智的观音净土补陀落迦,在末法思想增强的同时,由对阿弥陀佛的憧憬,变成在此山上难行苦行的流行,进而成为花山院三年的御修行之地。

“其中,三山的自治权转移到僧徒之手,自熊野山伏[为修行佛道而起卧山野的僧人]产生,继续奉为神明。佛道所谓笼山修行的修验道也发达起来了……”

先生的讲课似乎还要继续下去,常子从中只选择可以作为自己和歌素材的内容请教先生。

细思之,先生的故乡是熊野,这是确定无疑的,但先生顽固躲避故乡的心情也是确定无疑的。不知道这是出于何种缘故。由此,可以认为先生的故乡本是常世之国、黄泉之国、浓绿树荫下的阴湿的地狱。故而,先生对这里既眷恋又害怕,以至于到这里旅行来了,不是吗?要是来自黄泉之国,先生本该具有那里所有的特征,同时,如此严峻拒绝人间世界的先生,将会给这片土地浓绿的净土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同时重新索求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虽然可怖。不是吗?

……常子涵泳于如此的幻想里,不知不觉,车子来到那智神社牌坊前边。两人下了冷气车,迎面吹来一股暑热之气,身子一时有些站不稳,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似热雪一般霏霏降落在参道的石阶上,他们开始沿着石阶走下去。

如今,那智瀑布就在眼前,岩石上竖立一根金色的御币[日本神道祭祀用的币帛],沐浴着遥远的飞沫,灿烂辉煌,凛凛然面对瀑布而立,那黄金的姿态,于众多焚烧的药仙香的烟雾中隐约可见。

宫司[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一眼看到先生,立即朝这边走来,恭恭敬敬地问安,并陪同二人走到瀑布潭附近,这里因为有落石的危险,一般人是禁止靠近的。朱红的大门,硕大的黑锁生锈了,很难打开来。进入这道门,道路险峻,通往岩石上头,路面紧紧挨着瀑布潭。

常子好容易在岩石上面占了个座,一边快活地感受着雾一般的飞沫,一边回首望着犹如向自己胸中沉落下来的浩大瀑布。

她已经不再像处女,而是威猛的大神。

瀑布冒着白烟,顺着打磨得似镜面一般的岩壁,不断滑落下来。瀑布上面的天空高远,夏云闪露着白亮的前额,一棵干枯的杉树似钢针一般直刺蓝天的眼睛。那一道银白的水烟,从一边直落向岩石,千丝万缕,凝神注视之中,感觉岩壁崩塌,朝着这里冲击而来,飞流直下。接着,稍稍转头从一旁望去,水流和岩石各部分相互撞击,宛若流泉,一同奔泻下来。

岩壁和瀑布下半部分几乎不相接触,瀑布的影子从岩石的镜面上飞洒而过,一目了然。

瀑布为周围唤来凉风。附近山腹的草木和细竹不住随风摇动,溅上水花的叶子敏锐地闪着危险的光亮。喧嚷的杂木林叶丛外面镶着一圈儿阳光,那疯狂飘舞的姿势尤为美丽。“那是疯女。”常子想。

常子的耳朵不由地习惯了,她已经忘记了震撼四周的流水的轰鸣。当她凝神注视着静谧的深绿的瀑布潭水时,那轰鸣反而又在耳畔震响。那深邃沉淀的水面,宛若骤雨后的水池,荡漾着粼粼的细波,向四方扩展。

“这样壮美的瀑布平生第一次看到呢。”

常子微微低下头说,语音里含着感谢,是先生让自己增长了见识。

“对于你来说,什么都是第一次。”

先生伫立不动,直接面对瀑布,用摇铃般的声音说道。

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并非那么神秘,也不含有那种排拒的恶意。

抑或先生明明知道常子是结过婚的女性,但在精神上完全当成个黄花闺女,有意和她开玩笑吧?四十五岁的黄花闺女,这种说法真够严酷的。权当是藤宫神社的巫女,先生一面维护常子的清净,一面又嘲笑她的清净。

“该回去了吧。”

常子不由催促着,自己首先站起身来。这时,脚底在岩石上一滑,差点儿摔倒了,先生不由以年轻人的快捷速度,立即伸过手来想扶她一把,这短暂的瞬间,对于先生伸到自己眼前的白净的手,是抓住还是不抓住,常子一时犯了踌躇。

这只手于瀑布的轰鸣之中,如梦幻一般高贵地浮现出来,如果抓住它,就能把你引向未闻之国。一朵硕大的辛夷花的影像出现在目前,点点装扮着优雅的衰老的花瓣,犹如香熏一般。但是,常子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差点儿摔倒在滑溜溜的岩石上了。她终于屈服了,屈服于那只手的诱惑,虽然明知道那是富有诱惑性的幻影,但还是沉醉在快活的恍惚之中,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

但是,先生的力气承受不住常子的负荷,常子一旦抓住,先生就处于危险之中了。两人一旦摇晃起来,相互重叠着倒在岩石上,真不知会跌伤成什么样子呢。忽然,常子想到要以先生为重,于是自己跨开两足,好容易扶住了先生。

当他们站稳脚跟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脸上泛起了红潮。先生的眼镜就要掉下来了,常子立即给他重新戴好。平时,先生对这些行为是严厉拒绝的,如今,他羞怯地说了声“谢谢”,常子感到无上幸福。


在这个奇异的夏日的午前,去除了众多的障碍,消解了无数的禁忌。即便从先生来说,也没有进一步加以说明,而是难得地默认了这一事实。

为了参拜奉祀那智瀑布之灵光的那智大社,须冒着夏天的烈日攀登四百余级石阶。即便在春秋两季,要登上这段石阶,也会累得全身热汗淋漓,何况是盛夏酷暑。逢到这时候,攀登石阶的人寥寥无几。近来的年轻人腿脚纤弱,那些青年男女刚登上数十级,就叫苦连天了。常子好奇地望着他们的当儿还算好,等过了最初一座茶棚,常子自己也变得奇怪了。

先生既没有在茶棚停留,也没有让常子挽手,只是默默攀登。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子强韧的力量,实在令人惊讶。他的西服上衣由常子拿着,也不拄杖,没有一丝风,阳光映射在宽大如裙的裤子上,严重的溜肩膀向前倾斜,执拗地迈着如摇曳的柳枝般的步子,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后背的衬衣已经渗出汗水,他也无暇扇一下扇子,只是用握在手里的手帕揩揩额头的汗水就算完事了。先生垂着头,始终盯着白色石阶的表面,继续苦行。先生尊贵的侧影,诉说着孤独的学究生活的一生;同时,先生平素的癖好,又依稀向人们展现了孤立无援的苦寂。虽说是一道不很耐看的风景,但其中也含蕴着海水经过蒸馏获取盐分般的些许的崇高。

常子窥知这一点后,深知自己应该站在怎样的立场,她自己再也不好对先生诉苦了。她的心脏快要跳到喉咙管儿来了,不惯于步行的膝头隐隐作痛,小腿痉挛,双脚绵软,犹如踏在云雾之中。这真是地狱一般的酷暑啊!眼睛迷蒙,累得几乎晕倒过去了。不久,犹如沙地里涌出一股泉水清流四溢,先生刚才在车里讲述的熊野净土的幻影,于苦难的极点,开始以实感由疲劳的底层浮泛上来。这是守候在清凉绿荫中的幽暗之国。身处这里,已经不再流汗,也不感觉胸闷。

在那里或许是……当常子心里一旦产生一种思考的时候,便以此用作拐杖,遂产生继续攀登的勇气。在那里或许是,先生和自己的羁绊全都获得解除,命运已经决定两个人清清净净结合在一起了,这可是十年里心灵深处未曾泛起过的渴望。她感到已经梦见渗透尊敬的非寻常的神圣之爱,正寄寓于某处山谷中古杉的清荫之下。它不属于那种世上常见的男女之爱,也不应是仅仅夸示表面美丽的凡庸之爱。先生和自己将是光明之中的两根柱子,相会于可以将地上的人们尽皆加以蔑视的场所。这种场所,说不定就在眼下奋力攀登的石阶的上头。

周围蝉声没有入耳,石阶左右杉树林的绿色也没有入目,常子只是从脖子上感受着劈头盖脑直接照射下来的太阳自身发出的眩目的光亮,仿佛觉得跌跌撞撞走在灿烂辉煌的云层之上。

——抵达熊野那智大社境内时,舀一勺净手池的冷水浇在头发上,润润喉咙,好好静下心来眺望一下周围的景色,不是净土,而是明朗的现实。

广阔的风景,北方有乌帽子山、光之峰,南方被妙法山诸多峰峦所包围。妙法山有一座收纳死者头发的寺院,通往那座山峰的公路,迂回蜿蜒于下方的针叶林之间。只有东面闪出一块海面,从那里升起的朝阳,是如何彻底照亮了幽暗的山峦,引发着人们赞叹和敬畏之心啊!那是投向死亡之国的红光闪耀的生之箭镞。这支箭镞一定能轻易穿透《平家物语》中所谓“大悲护佑之雾”——经常飘溢于熊野群山的所谓尊贵的薄霭。

这里,以夫须美大神(伊邪那美大神)为主神,和其他二山的主神合并奉祀,此乃三熊野的共同特色。因而,直达内庭观看,瀑宫、证诚殿、中御前、西御前(那智大社之御本社)、若宫以及八社殿六座宫殿,男神女神雄伟优雅的身姿分别得到充分显现,直达屋甍,毗邻一处。正如“满山护法”所云,熊野的天地,的确是神佛们的荟萃之所。

这些神殿在夏天的阳光里,以后山浓绿的杉树林为背景,极尽丹色青色之华艳。

“请慢慢观赏。”

宫司撇下两人而去,他们感到有着著名古老的垂枝樱和鸦岩的内庭就像自家后院。因为溽热,苔藓全都放散开绿毛,内庭寂静无声,可以聆听众神午睡的鼻息。

先生指着由红色的玉墙隔开的六座神殿说道:

“看,那只蛙腿上的雕刻每座宫殿都不一样。”

常子无暇转过眼去,她被先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吸引住了。先生揩揩汗水,穿好上衣,忘记了刚才的一番辛苦,似乎显得很凉爽的样子。不过,他总带有一种不安的表情,环顾着庭院里树木的根干。常子本想问问他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但还是控制住了。

先生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来的东西,正是早晨她所看到的那个紫荷包,常子的心里不由一动。先生一向不介意被常子看到什么,他解开荷包,露出两重香喷喷的白羽里子,装着三只黄杨木梳子,清晰地雕刻着纤细的桔梗花,映着明丽的阳光,并排而立。

常子看到世上竟然有姿态如此优雅的女梳,十分激动。而且,每一只梳子上都用朱笔写着字,颇为显眼。

一只上写着“香”字。

一只上看不甚清楚,大概是个“代”字。

一只上可能是“子”字。

眼睛一瞥,虽不敢说很有把握,但三个字连起来,就能察知是个女人的名字。而且是先生亲笔所题,三个红字,字字笔画稳健,“香”字、“代”字、“子”字,乍一看宛若高贵女人的裸体,在常子心里刻下了鲜明的印象。虽说以楷书写就,但一笔一划精细柔和,可以想象,先生是如何倾注全部的精力和灵魂,在这些女梳上挥动朱笔的啊!看来,这位用红字标明的秘密女子,无疑从旅行一开始,就藏在白羽里子的紫荷包内,躲进了深闺。

十年之间,在先生身边从未出现过的这位女子的芳名,首次在这里露面,从出旅到现在,先生一直不给常子知道,当然常子也不会怪罪先生。在那汗流浃背的登攀之际,心里一味念叨着的净土消失了,等待常子的只能说是心灵的地狱。常子生来第一次感到嫉妒。

说了老半天,当时先生将三只梳子倏忽在常子眼前一晃,立即抽出写有“香”字的那只,其余又仔细包在荷包内,装进口袋。

“想找个地方赶快埋掉,你给我找一棵好的树木,可以埋在树根旁边。”

“是。”

按照常子的习惯,尽管如此急促,因为是先生的命令,自己立即服从。常子倒怜悯起到自己来了,心里虽然有所抵触,眼睛已经在搜索内庭的各个角落了。

“那棵垂枝樱花树不是很好吗?”

“对,很好。那樱花树到了春天……”

先生说着,立即以惊人的速度向那棵垂枝樱花树走去。他在树根边蹲下身子,悄悄扒开一丛细毛直立的苔藓,用手指头迅速挖出底下的泥土。平素那般有着消毒癖的先生,或许以为神域的泥土是清净的吧。

眼看着梳子埋进土里,那个稳健的红字也看不见了。常子帮忙在上面重新覆盖好苔藓,挖出泥土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先生俯伏着身子合掌祈祷,立即不安地环顾四方。他担心是否有人来,那种样子不像日常的先生,简直就是一个罪犯的做派。

过了一会儿,先生若无其事地站立起来,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酒精棉球仔细地揩拭手指,同时也给常子一撮棉球。常子使用先生的酒精棉这还是头一回。她认真擦拭着嵌入泥土的指甲,一嗅到冷彻的酒精的气味儿,常子不知不觉也感到自己成了小小的犯罪同谋者。


当晚,两个人住在新宫。第二天整个上午参拜熊野速玉神社,接着,下午驱车去拜谒本宫町的熊野坐神社,于是,参拜三熊野按预定计划结束。

然而,自从出现了女梳事件之后,常子一直陷入沉思,虽然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实行,但心情开朗的崭新的常子消失了,虽然出外旅行,但她的态度同居于本乡黑暗的宅邸毫无二致。

那天,在新宫市内游览完毕,因为参拜放在第二天进行,回到旅馆后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常子打开带来的《永福门院集》,晚饭前的时间全都用在读书上了。先生也在自己的房子里读书,或者在午睡。

常子对先生满怀怨恨,此种心情浩无边际。先生即使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一概不提梳子的事情。当然,常子也不会主动催促他,只要先生不开口,她只能永远保留一个难解的谜。

常子在本乡的宅邸留守的时候,一个人很少照镜子,如今却独对菱花凝神静思。这虽然只是一座廉价的女子镜台,但瞧看一下自己那副随常的容颜已经足够了。

至于永福门院的面庞,这本书上既没有绣像,也没有推测的依据,但不会像常子这样眼睛细小、双颊凹陷、耳朵单薄、嘴唇反包,这种境遇、身份和容貌等同自己有天渊之别的女人,先生为何要叫我去读她的和歌呢?

门院生为太政大臣西园寺实兼之长女,芳龄十八岁入内为妃,进而册立中宫,因伏见天皇之禅让而赐院号,称为永福门院。伏见天皇驾崩之前,御龄四十六岁时剃发,获真如源法名。后来,一方面作为以花园天皇为中心的京极派女性歌人之代表;一方面精心修炼佛道,避开建武中兴之乱世,度过安静的晚年。享年七十二岁薨。

她所生活的时代是两统迭立[镰仓后期大觉寺统(龟山天皇的血统)和持明院统(后深草天皇的血统)两统子孙轮流即天皇位]的政治困窘的时代,尤其到晚年,自足利尊氏之叛乱,进入建武中兴和吉野时代,堪称不折不扣的乱世。门院的歌作,丝毫不为时代和社会的动荡所侵扰,始终一贯运用优美而富于阴翳的语言描摹对自然的纤细的观察,勤奋写作,不忘定家[藤原定家(1162—1241),仓时代初期的歌人,《新古今和歌集》的编纂者之一]“平易抒写哀惋之情”的传统教诲。

有一点引起常子的注意,就是门院比自己大一岁时剃发,先生是否借此暗示常子来年应削发为尼呢?

不仅如此,门院的歌作为玉叶集歌人立于玉叶风之绝顶,白昼美丽辉煌之时期,当于门院四十余岁之年华。天皇御览《玉叶集》的正和二年,当时门院正值四十三岁。

狂风裹雪频频舞,夕暮犹寒春雨天。

山下鸟啼天欲曙,樱花簇簇色渐明。

集子中有如此绚烂的玉叶风的写景歌,全都作于常子无所事事的那个年龄段里。

而且,门院直到伏见帝驾崩,未曾经历过人间悲悯的情感折磨。艺术只能产生于苦恼,这种看法完全是现代的偏见,看来先生一定是鼓励常子于无风状态创作名歌。假若是这样,先生探求自身悲悯的秘诀,于无必要之处掀起感情的波澜,他自身的作为不能不说是南辕北辙。

不论时代如何,不论社会如何,观察美丽的景色,写作美丽的和歌,为了坚持这种思维,女人就得有门院那样的财富和权势,男人必须有磐石般毫不动摇的思想。门院的御歌有的写得非常美,随着这种认识的加深,常子觉得自己没有作歌的资格,不想将这本先生特别借给她的书继续读下去。

一旦抛开,又感到对先生实在不忠,于是又重新拾起,一旦将书捧在手里,又觉得很厌烦。

那里尽是华丽女子的华丽生涯,没有悲与喜,徒有绚烂而冷艳的歌作充斥着全书。逢到这种时候,先生那些致力于学问的男弟子们会怎样呢?也许像巨浪一般去撞击先生(当然要在遵守礼法的前提下),而先生也会亲切待之,尽最大可能将他们激动的情绪包容下来的。

常子立即怀里揣着《永福门院集》走出屋子,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到达先生的房间,跪在隔扇前边,叫道: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隔扇那边,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高亢而亲切的声音答应着。常子走进房内,只见先生坐在桌前,对着电扇,手指一边按着书本,一边阅读一部很厚的书。

“借您的书现在奉还。”

“全都读完了吗?”

“哦……没有。”

“等读完以后再还吧,整个旅程都可以带在身边。”

“是。”

她明白,先生听了她不得要领的回答立即有些不悦,于是趁着先生还没有发火,常子抢先自动地伏在榻榻米上。

“先生,我,我不想作歌了。”

“为什么?”

先生一下子愣住了,反而冷静地问了一声。

“我不行,不管怎么用功,我都……”

说着说着,十年来从未在先生跟前哭过的她,这回却流下了眼泪。

这种事儿,要是在平时一刻也无法忍耐,但先生也许早有预料,权且当作旅行中的一个愉快的插曲。没想到,先生淡紫色的眼镜上,却反射出孩子似的恶作剧的光亮。他用一副严肃的启发式的语调说道:

“你听着,不可半途而废呀。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你是个感情很少外露的人,永福门院的歌训,就是讲述隐蔽感情对艺术来说如何重要的训示。即使认为是主观艺术的和歌也毫不例外。现代的和歌则大相径庭。我等受现代和歌的毒害,只会作些感情性的歌,为了不使你重蹈覆辙,我才劝你读读门院的歌作的。你这样很不好。

“门院歌作的本身,虽然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表现……”

先生将桌子上常子还回来的书翻了几页,说:

“呶,你看,比如这首乾元二年三十番歌会中的

无月迷蒙天将曙,檐头闪烁流萤飞。

“这一类歌虽说是纯粹的叙景,但却有着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哀惋,恰好显示了门院内心深处隐含的荣华背后的寂寥之感。门院善于抒写纤细的心情,正因为易感易伤,长期蓄积,遂养成巧妙隐匿感情的习惯。因而,看似不经意的叙景歌中,却蕴含着心灵的馨香,你不觉得吗?”

先生所言一一在理儿。听到这里,常子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再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总是禁不住想自己的心事,原来她胸中有个解不开的硬疙瘩啊!先生到底不肯说明那些梳子的由来。那紫荷包依然宝贝似的装在上衣口袋里,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将装有紫荷包的上衣交给常子拿着。常子到底是常子,她很爱惜先生的上衣,为了不沾上一点汗水,她把上衣提在手里,冒着盛夏的烈日,拼死拼活登上了四百多级的石阶。那副心情,如今怎么能一下子全部转化为对先生的怨恨呢?

——当晚,什么事也未发生。翌日早晨,趁着凉爽,离开旅馆,参拜熊野速玉神社。

速玉神称为伊奘诺尊,据《书纪》一书载,此神实为伊奘诺尊的唾液凝结而成。唾液是精灵的象征,这尊神灵,同死后之送葬、追福之仪式有深刻的关系。先生如此教导说。

那位女梳的主人,从先生用厚厚的泥土掩埋的方式上看,并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从昨天起,常子的头脑里想的全是梳子的事。昨夜梦中,永福门院和梳子的主人化为一体,显现出早已去世的女子一副无比高贵、无比美丽的面影。那是个头上插着三只黄杨梳子的女人,从熊野幽深的杉树林里,露出忧惨的白皙的脸庞。她的裙裾依旧长长拖曳于未明的夜色中,裙子的前端一直连接着夜空。看不清穿的是什么衣裳,但常子的头脑里一直描绘的是同永福门院相似的御衣。深广而雪白的领子,重重叠叠,其间浮现着朦胧的满月般的面容。常子联想到那重叠的衣领均为白羽二重,这时,天色已渐渐明亮,那一色的类似丧服的御衣,次第染上鲜艳的紫色。

“哦,紫荷包!”

这样一想,梦醒了。

那只紫荷包,常子今朝又在速玉神社内庭相遇了。

不用说,这里是不同于那智的喧闹的神域,神社后面沿熊野川溯流而上的船舶的螺旋桨声,令人想起木材厂的电锯,那巨大的轰响震撼着涂有丹漆的大神殿。

因此,先生秘密的作业淹没在噪音里,较之在那智容易进行。他从紫荷包里取出写有“代”字的梳子,很快埋进灌木的根部。

只剩下带有“子”字的梳子了。

先生将剩下的一只梳子小心翼翼包在荷包里,深深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这回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对凡事好提问的常子回头瞧一眼,怅惘地转过那副溜肩膀,最先离开了内庭。


藤宫先生之所以对永福门院感兴趣,并非仅仅因为门院的和歌,还因为《玉叶集》时代对于古今传授的历史来说是个关键的时代。

本来,古今传授的神秘权威的确立,起源于政治的争斗,伴随两统迭立所产生的京极派和二条派的争斗中,二条派为了证明自己的古老权威而踢翻新派的京极派,这才开始将当初没有多少内容的传授,逐渐装扮成深远的东西。由此表现了一种明显的憎恶和妒嫉,正像著名的《延庆两卿陈述书》那样,不是艺术之争,而是内部隐藏着政治和财产之争。有一阵子先生在自家举行讲座,常子获得允许列席旁听,曾经学习过这些史实。

继承道长[藤原道长(966—1028),平安时代中期的公卿]血统的御子左家族中,二条派为世和京极派为兼水火不相容。为兼一人禀命代替花园天皇编选《敕撰集》,愤怒的为世向天皇告发他没有资格,对此,为兼进行陈述,这就是《延庆两卿陈述书》。尽管如此,为兼一人很快完成《玉叶集》的编撰。不用说,永福门院是居于玉叶中心的一位歌人。这次争斗的结果,旧派二条派获胜,由此完成了古今传授。藤宫先生的研究当然是以二条派为中心而进行,但无可否认,先生本人是同情京极派的。

往昔宫廷这种阴湿的争斗,由此而强行创制的神秘的权威,先生当初对这些产生兴趣不知来自何种原因,不过,先生心里确实存在着互相矛盾的两种因素。他一方面同情逐渐灭亡的京极派,一方面越来越使自己变成神秘的权威。他认为学问和艺术之争,终将归结于个人利益和权欲之争,他将一生献给这种研究,创作了大量优美而充满悲情的和歌。

先生自身在变为某种丑怪之物前,继续散放着美这种奇异的放射能,常子对此很感动。她不能不由此想到,自己并未获得这种力量的万分之一。超越人世丑恶欲望之争的美,往往不在胜利者一边,而悄悄在失败者或趋于灭亡者一边显露姿影。然而,先生厌恶灭亡,企望确立自己永恒的权威(尽管是虚拟的姿态),为此,具有一副超乎寻常的寂寞和严冷的内心。

常子稍微静静心,也带着一副旷达的神情重新遥望着先生,一想到下午还会遇见那只紫荷包,又马上气馁起来。

本宫的熊野坐神社是三熊野的中心,自古相传为崇神天皇一朝的镇国之地,祭祀的神灵同于出云国意宇郡的熊野神社,乃家都御子神。据先生的说明,这里保有浓厚的出云民族萨满教的影响。熊野修行中强烈表现了非密教净秽和禊祓的思想,显现出修验道之外其他祭祀活动所见不到的色彩。

去熊野本宫有公共汽车。旅途中不惜花钱的先生,还是说要租用高级冷气车,常子很感动。

但是,沿着熊野川的旅行是一条布满石子的难走的路。好几次遇上运载木材的卡车,每次都笼罩在蒙蒙的尘埃中,虽说是冷气车,紧闭着车窗,但一路上无法仔细观看河水。

往昔,本宫位于音无川正中央,极为壮丽,明治二十二年蒙受水害,明治二十四年迁移至如今的沿河之地。

河对面有好多瀑布,车道旁有一座名为白见瀑的那智后面的瀑布,先生特别叫司机停车下来观看,这对常子来说实在是难忘的喜悦。

眼中所见的瀑布没有什么不同,卡车扬起的尘埃全然染白了草木,只有瀑布周围湿漉漉的,放射着光亮,看上去很鲜润。这股清澈的水流是从那座巨大的那智瀑布后面直奔落下来的。仰望空中,飞溅而下的银白的一股流水,令人感到十分尊贵。细想想,常子觉得,由于先生的关照,昨天早晨从海上遥望,然后再站在瀑布潭边沐浴着飞沫,今天又窥探到了静静的后侧瀑布,获得了尽情亲近那智瀑布的机会。

不久,由河水的分歧点上继续沿熊野川西进,越过山山谷谷,走过汤峰温泉,来到一处地方,这里开始展示着支流音无川广阔的流域,沿河一座闲雅的社殿包裹在树林之中。

常子下了车,惊奇地眺望着周围曝露在夏阳里的明丽的山野。人影稀落,清净的空气飘溢着杉树的幽香。相传这一带是阿弥陀净土,于今日驳杂的时世中却依然故我,倒也是一件奇事。就连古老杉树林里的蝉声,一点儿也不显得喧嚣,犹如四周嵌满赤铜箔一般,细密地鸣叫着。

穿过端然而立的白木大牌坊,缓缓走在枝叶宽阔的杉树林间的石子参道上,虽说烈日当空,但却感受不到暑热。从石阶下边向上一看,天空尽皆包裹在碧绿的杉树丛里,到处点缀着由高高树干上漏泄下来的日影和焦褐色的枯叶。

石阶中间立着一块木牌,常子想起谣曲中的《卷绢》这出戏剧。

“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位从都城奉纳给熊野千匹卷绢的人的故事吧?”

“对,主上做了个灵梦,那人遵照他的命令来到三熊野,途中看见冬天的梅花,遂作歌而向音无天神拱手膜拜,故而误了参拜时辰而被缚。后为天神附身的巫女所搭救。”

“称颂和歌的功德……”

“是的,借助歌赞扬佛教。”

常子记得读过的应该有这样的文字:

“证诚殿阿弥陀如来”,以及“松散开来,手梳的乱发。松散开来,手梳的乱发的……”

因为不想局限于梳子之上,所以无法说出口来。

石阶一旁有长满苔藓的和泉式部的祈愿塔,登到顶端就出现了社前大院。夏日午后闲静的白色参道左右,遗留着古代音无川大桥巨大的青铜拟宝珠,地面上印着清晰的影子。

拜殿上坠着黑穗子的红白两色的御帘高高卷起,先生只朝那里瞥了一眼,先去社务所,在神官的陪同下,偕常子一起进入内庭。

不顺利的时候总是不顺利,身边跟着的这位神官,人很年轻,看来是喜欢先生歌作的读者,谈起先生的著作《花与鸟》来没完没了。先生殷勤地应酬着,但常子却很清楚先生内心的焦躁。先生真想快些打发走神官,将最后第三只梳子埋掉。

看到先生言语渐渐少了,对于对方的提问也懒得回答,由此可知,这件事对先生来说是多么重要,为了办成这件事,他花费了多少岁月啊!这种类似小孩做游戏的事儿,一个大学者对此如此执著,想必其中有一定的缘由。想到这里,常子的心中一阵郁闷,同时又想到“香代子”这个人是个绝色美人儿。常子心中萌生了如此的幻想与憧憬,于是想到要帮助先生实现这份长年心愿。

于是,常子在这次旅行中觉得到了最后一次插嘴的机会了,她向神官递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边去。

“这个,实在对不起,先生说了,他想在神社庭院里一个人单独祭祀一番,我来陪您说话,请您给予谅解,好吗?”

说到这个分儿上,还会有谁不识相呢?神官伴随常子出去时,先生从淡紫色眼镜后头投去一瞥感谢的目光,对这一点常子也没有放过。

常子走到外面,站在拜殿的背阴里,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先生。她从来没有这样激情满怀地等待过先生。不知不觉,常子也在为先生祈祷,她希望先生从头到尾能安心地将三只梳子分别埋在三熊野每座神社的内庭里。

看来,这是一位绝代佳人,她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常子没有嫉妒,没有悲叹,她之所以能够怀着如此幸福的心情等待着,也许是因为徘徊于这片常绿的死亡之国的过程中,产生了对死者的宽容之心吧。

不一会儿,常子看到先生从旁门走出来,不住用酒精棉球揩拭着手指头,她由此知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阳光之下,先生指尖儿上白色的棉花,闪现着杨桐花一般纯净的光亮。

——先生坚决拒绝社务所的招待,来到宽阔庭院一隅的一座颇为冷清的茶馆,一边喝着这里出售的名为“熊野神水”的冰冷的水,一边讲述着梳子的由来。

常子恭恭敬敬、心情紧张地倾听着。如同课堂上讲解王朝故事,先生用独特的说话艺术,将平时那些不便为人所知的事情,平淡如水地叙述出来了。

先生从他为何不愿路过故乡的村子谈起,其间交织着一个女人的不幸。

先生来东京学校之前,在乡下有个相思相爱的恋人,但两人被父母拆散,先生不得不走上游学之途,香代子不久也郁病而死。先生特别提到她是因悲恋引起的病症。

为此,先生一直追怀香代子的面影,过着独身的生活,心中时时信守着同少女时代的香代子相约的誓言。

香代子说过,什么时候两个人一起去参拜三熊野,但当时两人连短途旅行都不敢想象,再者,结婚又受到周围人的反对,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因此,少年时代的先生曾经半开玩笑地说:

“好吧,等我六十岁的时候,一定带你去旅行。”

就这样,先生到了六十岁,携带着象征香代子的三只梳子,前来参拜三熊野。

……常子听罢,觉得实在是一则美丽的故事。先生独身的秘密——这个深含悲哀的秘密,一旦全部解开,另一方面,反而觉得先生心中依然深深藏着一个谜,这件过于凄美的故事似乎还不足以令人信服。这是个绝好的证据,常子听到这里,简直就像大梦初醒,以往的嫉妒和不安一扫而光,完全以一副平静的心情聆听先生的讲解,她对自己的这种态度也毫不觉得奇怪了。

作为女人,常子凭着至今缺乏自信的直感,觉察到这个故事中含有梦幻的成分,应该当作先生梦中所见的虚构事件。假若果真是一场梦,先生笃信至今的这三只梳子,由于得到埋葬而实现了梦中的约定。这种梦的强劲力量倒是值得惊奇的,由此可以发现先生一生工作之中那种甘美、柔和而脆嫩的寓喻。

然而,两天的旅行使得常子的嗅觉迅速变得敏锐起来,似乎还能嗅到更多的东西。这其实并非梦境,不是吗?先生出于一种莫名的缘由,编造了这则梦幻故事,他自己甚至对于埋葬三只梳子的仪式也一概不予相信,但却在孤独人生的终点,竟然创造一个关于自己的传说。

初看起来是个十分平常而过于甘美的传说,但却为先生所喜爱,这也是没法子的。常子猛然觉察到了,她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事情的要害。

原来,常子被选做了证人!

否则,先生满含忧伤讲述的这则故事,就不应该和先生如此相差甚远。先生的眇目,先生的男高音嗓子,先生的染发,先生的宽脚大裤……所有这些,不应该如此叛离这则故事。常子由人生所学到的法则就是,不管在谁人身上,都只能发生符合当事人的事情。这一法则既然完全正确地符合常子,那么也就不会不符合先生。

——想到这里,常子下定决心,打从听到这则故事的瞬间直到死为止,她都不会当着先生的面或别人的面,表露自己决不相信的表情。十年来,她对先生忠心耿耿,很显然,这种忠心与勤恳的归结就在于此。同时,常子产生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安堵之心,昨日看到梳妆台后的绝望之感,毫无保留地得到了完全的治愈。如今,常子的内心活跃着先生和常子本来的面影。就像《卷绢》中的阿涌,常子一门心思埋头写作和歌,她那被紧紧束缚住的身子,如今在熊野神灵的护佑下获得了解放。

“那么……”常子觉得久久沉默下去有些不妥,于是她主动开了腔,“那位香代子小姐想必长得很漂亮吧?”

先生手心的杯子里残留着清泠的神水,看起来犹如结晶体一般透明、澄净。

“嗯,是很漂亮,我这一生从未见到过像她那般俊俏的女子。”

先生那只失明的眼睛,透过淡紫色镜片,转向阳光明媚的天空,这样的话语已经不会再伤害常子了。

“我猜也是个美人儿,从那三只梳子上就可以想象出来呢。”

“确实很美,你也可以凭着幻想写首和歌看看嘛。”

先生吩咐道。

“是,我一定写。”

常子爽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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