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真理

寻觅意义  作者:王德峰

艺术何以与真理相关联

我所喜爱的艺术好像都过时了:西方的古典音乐,中国的古典文学等等。而当代的艺术,却又让我觉得过于技术化了。我和我的儿子这一代人,在艺术的趣味和见解上有深刻的代沟。我们常常会在家里争夺声音的空间。他喜欢的音乐,我每每觉得不堪入耳。而我喜欢的音乐,他则觉得莫名其妙。面对这种状况,我深感困惑:难道人类的心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在当代艺术的范畴内的有些作品据说很了不起,我也曾去参观过这些作品的展览,画展或雕塑作品展。但我确实看不懂,实在没法接受、理解或者欣赏。面对这些作品,我无动于衷,没有感受。我想,艺术是应当能够感动我的东西,而不是一种要我去猜的谜。很多现代派作品对我来说都是一些谜语,我总是猜不透,所以,竟然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慢慢地,我发现,艺术家们好像有一种密约,同行之间的密约,他们约定好了,彼此承认。这样,某人既然已有了一个艺术家的头衔,他就可以给他的那个作品标上一个号码,“作品第几号”,然后公开展示,让众人去猜其中的奥妙。

所有这一切导致了我的困惑,所以有了今天的这个题目:《艺术与真理》。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抨击当代艺术,而只是想重新理解艺术。

艺术何为?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这样一些问题是艺术哲学的话题。我在复旦大学讲授《艺术哲学》的课程。我讲这门课的自信,比讲《哲学导论》的自信差多了。我在课堂上所举的作品例子大多属于古典艺术。我意识到,这些不朽的艺术作品,离我们今天年轻的一代距离其实很远,不仅是离中国年轻的一代很远,离西方年轻的一代也一样很远。

我们不得不再度追问:我们人类究竟在何种意义上需要艺术,以及需要怎样的艺术作品?我读过一些重要的美学著作,发现大致有四种回答。

第一种,认为艺术满足审美趣味的需要。我们人类除了各种感官的需要之外,最高级的感官需要是审美趣味的满足。我们对于形式图案以及颜色的配合,某种声音的组合,有一种审美上的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我们创作艺术品。这种答案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美在形式。

“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所说的话,这是他为美所下的定义。一度,我以为这个定义很有道理。后来发现,这个定义没法把艺术品与工艺品区分开来。一件工艺品也具有能满足审美趣味的形式。如果艺术作品仅仅是这种意义上的存在的话,把这个观点推向极致的话,就是“唯美主义”。当然,唯美主义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思想,但是其总体原则仍是“美在形式”。

第二种对艺术的理解,认为艺术是为了满足我们做白日梦的需要。在现实中,我们的愿望往往不能实现,那就让我们就在艺术中做梦吧。但是这种理解,我认为仍然离开了艺术的本质。在这种理解中,艺术作品仅仅是某些特定的心理需要的产物。我们在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通过艺术作品而得到虚幻的实现——这并不是艺术存在的根源。

第三种回答:艺术是为了宣泄我们内心被压抑的情感。现实生活有时候非常冷酷,我们有很多情感不能在现实中得到疏解和释放,于是只能求助于艺术作品帮助我们宣泄。在艺术的活动中,我们表达愤怒或狂欢,以此缓解内心的压力、重建平衡,以便更好地去承受新的压力。

第四种理解是,把艺术看作高级的娱乐。我们在艺术中进行游戏,这种游戏有一种吸引人的地方,它不是重复的,而是有创造性的。比如,我们到“陶吧”去,泥土在旋转的轴当中完成其造型,这样我就做了一次艺术家。或者,我们在一个咖啡馆里喝咖啡,一定要有背景的音乐伴随我们的闲聊。这音乐也许取材于莫扎特,或者贝多芬,或者勃拉姆斯,或者其他作曲家的作品的某几段优美的旋律,让它们营造出我们谈话的气氛。

我讲了四种对于艺术的本质问题的解答。这四种解答,都不能让我们满意,因为都未能指出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对于我们心灵的影响的真相。这些作品并非给我们娱乐,也不仅仅是满足我们的审美趣味,也不是让我们做一场白日梦,或者帮助我们宣泄情感。它们启发我们,引领我们,滋养我们的心灵,是我们灵魂的导师。黑格尔有一句话说:“诗歌永远是人类的博大的导师。”这句话也适合于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艺术作品本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不是上帝,却能做我们的导师,可见艺术这个领域非常神奇。我们如果回顾艺术的历史,会发现它同时也是人类思想进步的历史,是人类的心灵不断地丰富起来的历史。如果我们坚持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艺术,那么,前面四种回答都没有触及艺术的根本。

我们会有这样的经验:当我们沉浸在某一部伟大的交响曲中的时候,在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经历了许多。这种经历让我们的心灵丰富起来,让我们的视野开阔,让我们的境界提高,让我们的情感变得更加深刻,对于人生,对于世界,会有一种新的洞察——其实,我很难把这一切表达清楚。应该说,有一种巨大的幸福充溢了我们的心灵,而这种幸福绝不仅仅是一种让我们的感官得到愉悦的形式美。当这种精神上的幸福经历真切地发生之时,我们就不得不问自己:艺术究竟意味着什么?

海德格尔有一篇从哲学上讨论艺术的文章《艺术作品的本源》,收在他的论文集《林中路》里。在这篇文章中,海德格尔明确地把艺术与真理相联系。当然,这在西方美学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在他之前有黑格尔。黑格尔在《美学讲演录》里也力图把艺术与真理联系起来,但是黑格尔终究没有把这件事情说明白,倒是海德格尔把它说清楚了。我们向来以为艺术的领域是审美的领域,真理的领域是一个理性的领域,我们就是这样进行区分的。当我们谈到真理的时候,我们会想到理性的逻辑;当我们谈到艺术的时候,我们认为这是进入了感性形象的领域,我们在其中得到的是审美的愉悦,而审美的愉悦与真理并无关系。然而海德格尔却说:艺术是真理的原始发生。

对他的这个说法,我们能不能理解?我们都知道艺术在感性的领域中,而在感性的领域中,如何可能有真理呢?的确,倘若在感性的领域中,我们人类心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就是审美趣味的满足,那么,我们恐怕永远无法在艺术中谈论任何与真理有关的事情。

好,现在就让我们试着理解一下我们人类的感性与真理之间的联系吧。在今天的文明范式中,我们往往只看到这个现实世界的逻辑构造,诸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以及这种因果联系与我们的生存需要之间的关系。我们区分事物、评价事物,给事物以不同的价值,为诸事物设立了一个评价体系。在这个评价体系中,此事物优于彼事物。这种评价,全然依据于事物在我们的生活利益尺度上的位置。

但是,人如果仅仅如此把握世界,他就被嵌入了一块巨大的钢筋混凝土之中。人使自己等同于物,这是人的物化。但人不是物。人虽然很聪明,知道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从而利用关于因果关系的知识来趋利避害,但这仍不能使他高于物。

停留在钢筋混凝土中的人生并非真正的人生。人心还有“无限心”的一面,就是突破有限的个别处境,去领会到一种无限的东西,领会到超越的境界。无限心哪里来?来自对存在的领会。领会存在,其实同时就是领会虚无,人心因此就有无限心的一面。有无限心,是人与物之间的根本区别。无限心一旦得到发明与表达,就建构了人类生命的意义。人的生命不同于动物的生命,假如人类温饱之后就满足了,就不会有文明。在一种合适的自然的环境中,我们也能得到温饱。人类在温饱上的自然需要是极其有限的,一天之中只要一杯水、两块面包也能活下去。风雨来了,我们可以躲到洞穴里去,这样也就够了。人类文明的真实基础,是对生命意义的建构。

对生命意义的建构,在原始社会阶段是通过巫术。通过巫术,初民们通达了一种超越的境界。所谓超越,就是超越当下事实。原始人也这样,凡原始部落社会都有一种祖先崇拜。中国人是把祖先崇拜维持得最长久的民族,直到今天,我们仍在很多风俗习惯中把祖宗神化。在某些节日的时候,我们祭奠祖先,祭奠我们所属的家族的先辈,这是非常远古的祖先崇拜的遗迹。在原始部落的祖先崇拜中,原始人实现了怎样的一种愿望呢?他通过对祖先的崇拜,把自己这个小我同不朽的祖先相统一,祖先是这个部落的不朽的自我。每一个人通过与祖先的联系,就与不朽联系起来了。一个有限的生命、一个小我,与不朽联系在一起。祖先代表了原始部落的最高理想,代表了它的自我意义的确认。这种祖先崇拜是通过巫术来展现的。

原始舞蹈和原始音乐本属于巫术,而不是审美上的用途,其目的,是让所有的参与者都被这些舞蹈和音乐点燃起情感和精神的力量。它们是精神感召力的发挥,它们让某种超验的存在(如部落的祖先)在场,以启发和激励人心。艺术是在巫术中诞生的。巫术是形象的,它必须有作品,无论是舞蹈作品还是音乐作品,或者是在巫术中所使用的祭品,这些祭品都是原始的艺术品。比如,挂在原始部落的妇女或者男子脖子上的一串石块,它们经过了磨制,涂上了颜色,挂在脖子上,它们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项链,而是巫术的用品。我们从这些原始艺术的事实中体会到了艺术的真实目标:要求达到超越的境界,要求与某种不朽的事物相关联。由于这种关联,我们在现实中的艰苦生活就变得富有意义了。推动我们每一个人去奋斗的那种力量,并不是一种自然的必然性,不是仅仅为了存活下去而奋斗的那种生物的必然性。推动人类生命奋斗的力量是精神,这种精神的最初表达,就在艺术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讨论艺术与真理的关系。

真理源自对命运的体会

我们一想到真理,就想到了科学,进而想到哲学,很少会想到艺术和宗教。宗教似乎只是盲目的信仰,艺术则提供感性的形象,也很难说其中有真理。这表明我们对真理有一种根本的误解,我们只把确定的知识、把描述外部经验的科学定理和科学定律看作是真理。

同学们听我讲《哲学导论》课时会发现,我总是强调哲学是真理的事业。大家就会追问:什么是真理?这样的追问非常自然。当代人觉得真理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我们只有相对的意见、观点,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每个人都有权主张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如果一定要把各种不同的理解统一起来,最终给出一个真理,这就可能被看作是一种“文化专制主义的态度”。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早已宣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试想,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哪还有真理可言呢?我们所拥有的,全是主观意见罢了。同学们会继续追问:你说要克服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还要克服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这些话是有道理的,但是,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真理呢?是不是到儒家的经典,或者道家的经典,或者古希腊哲学的经典中去寻找?倘若是这样的话,我们仍然面临选择:我们应该相信儒家,还是道家,还是佛家,还是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或者当代的海德格尔,等等?能不能说他们的学说是供我们选择的不同的真理,就像我们到超市里去选购东西一样?

我现在要简要地回答这些提问:真理从来都不是这样获取的。伟大的哲学典籍都能给我们以极为重要的启发,但这些启发彼此很不相同,有时还会有冲突。所以,我们在阅读典籍时往往会无所适从,既觉得叔本华讲得有道理,也觉得黑格尔讲得有道理。究竟谁有真理?终于不明白。这种情况很真实。

但是,既然追求真理,就先要搞清楚真理的依据是什么?真理是对命运的领会。谁若不在命运之中,谁若对命运毫无体会,谁就无从追求真理,即使读了一些哲学典籍,也毫无受益。追求真理,与学习一条物理学的原理根本不是一回事。真理并不是赤裸裸地写在一本现成的书上的东西,倘若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认识真理也就太容易了。相比之下,我们要认识牛顿运动定律就比较容易,我们只要把物理学教材的某一章打开读一读就能了解。我们认识真理的唯一真实的基础,是我们自己对命运的体会。所以,你究竟是成为一个儒家的信奉者还是道家的信奉者,这是有前提的,而不是任意选择的。这前提就是你自己从命运中发现的东西。你在一定的人生阅历的基础上,体会到一种命运性的因素,然后,你或借助儒家典籍,或借助道家典籍,对这种命运赢得了一种自由的态度。当你在这个态度中时,你就在真理中了。

我们中国人在体会到命运的时候,道家会启发我们,让我们赢得对命运的认识和自由的态度,这样我们就有可能进入道家的境界。同样,我们也可能从儒家的典籍中得到启发,取得对自身和民族命运的一种自由的认识,这时候儒家便来到我们的心中。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对道家或儒家的思想其实都不可能有真正的理解,至多只是了解了它们的一些格言或警句罢了。如果此时你问我究竟选择儒家还是道家,这就是一种非常抽象的提问。

那么,什么才能帮助我们先对命运有所体会呢?因为并非只要在命运中就能体会命运。事实上,有不少人,虽然身处一种命运之中,却从未自觉到它。帮助我们体会到命运的是艺术。

我向来认为,一个要学哲学的人应当有艺术的情感、艺术的体验。他应当曾经借助艺术领会过命运,这构成了他进入哲学智慧的基本前提。否则,哲学的著作放在他面前,就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而已。中国文人历来的传统是在艺术中领会命运,也用艺术或哲学来述说命运。文、史、哲是贯通的,其中最具基础性的就是艺术。中国人讲“文以载道”,这个文不是指论文,理论的概念无法载道。这个文是指“纹理”,纹理是感性的形式。“文以载道”,不光指文学载道,一切艺术都载道。

以心静观真际

我们平时总以为对真理的认识是一个展开着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过程,但是,真理首先是在静观中被我们认识到的。以心静观真际。惟有静观,才可能通达事物的本真存在。静观不是逻辑思维,不是范畴的演绎、逻辑的推论。我们的心灵要养成静观的能力。在哪里养成这种能力?答案还是艺术。中国人向来借重于艺术,中国人的艺术向来是同对真理的领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中国古代的艺术作品里,我们能够看到中国人怎么静观命运,怎么在艺术中呈现对命运的领会和对人生、宇宙的理解。我们看一部艺术作品,所获得的最重要东西不是对一种形式美的感性享受。艺术开启我们的心灵,把我们本已在现实的命运中模糊地体验到的东西领到它的真相中去,让真相被澄明。这是我们的心灵的一种最根本的需要,是我们向往艺术的最根本的动力。如果没有这种需要的话,艺术就只是一种文化上的伴生现象,可有可无。

当代人的生活是忙碌的,特别是在现代化的城市里,我们处于一种快节奏的生活之中。在资本所导致的进步强制的驱迫之下,我们几无闲暇,何论静观?我们甚至连看一看蓝天白云和路边的花草的那种悠闲的心情都已消失。但是,倘若我们经历了严重的挫折,经受到命运的打击,我们才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灵有如沙漠一般荒芜。于是,我们想要奔向心灵的绿洲,这绿洲就是艺术。在这片绿洲上,我们有可能观照真理。

我们现在来看一个作品的例子,这是一部文学的作品,是一首诗,作者是曾经活跃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坛上的女诗人舒婷。这首诗的标题是《思念》,并不很长,一共才三段: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这首诗写爱情中的思念,并不缠绵悱恻,却是深沉浩大,而又不失恳切与细致。其中最能打动我们的是这样一句: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我们现在问:这首诗美还是不美?显然是美的。美在哪里?是不是因为把思念之情状描写得巧妙而逼真?当然,我们可以说诗人巧妙地化用了李煜的诗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但这一点并不是这首诗所给予我们美的意象的根由。这首诗的美是一种悲剧美。它所展示的意境,乃是在中国文化中的爱情境界。如果一个西方的女性正思念着她的爱人,她会怎么说?她也许会说:“即使有一个重洋,我也要跨过重洋,去寻找我的爱人。”这样就毫无悲剧美可言,而只是表达了爱情中的勇气和执着。

在这里,“藏有一个重洋”,意味着极为深厚的情感,但是这情感并不像火山一样热烈迸发。它是重洋,是心灵的深广,其深广的程度给予两颗泪珠以无法度量的分量。请想一想,这一对比是多么巨大!在这种对比当中,呈现出来的是人类情感的伟大,是中国女性的爱情的伟大。这伟大源自在爱情中的命运体验,而这首诗则真切地展示了这种体验。我们由此可以理解,经过艺术所表达的情感,为何有时能够打动千百万人的心。

艺术作品是情感的表现。但是光停留在这样一个判断上是不够的,并非我们所有的日常情感都可以搬到作品中去表现。如果我们在日常的情感中体会到了命运,这样的情感就是“生存情感”,在生存情感中已经包含了真理,请大家注意这一点。我们通常以为,情感与认识是两回事,当我们处在情感中的时候就没有清醒的头脑,丧失了认识的能力。然而,真正的人类情感却是真理的钥匙。

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说出了深刻的道理,他批判了西方的哲学传统,在这种传统中,情感被置于认识之下,低于认识。人类心灵的活动被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等级是认识,第二等级是意志,第三等级是情感。情感是最低的一个等级,情感只是伴随我们人生的认识过程的一个副现象,可有可无,我们有时候还希望它没有,因此我们常说要用理智战胜情感。

海德格尔认为这是错误的想法。实际上,深刻的情感是我们认识真理的起点。我们在情感中,并不是在生物学或心理学意义上的情绪之中。在人类的生存情感中有对真理的领会。艺术发表这样的情感,给予它一种形象。当生存情感被注入到形象中去的时候,这个形象就不仅仅是形式美了,它打开了一个internal vision(内在视域)。内在视域与外在视域相区别、相对待。

我们看一幅画时,若只看到它上面画着的山、水,还有一座桥,这只是进入了外在视域,即辨认出了具体的形象。以这样的方式接触绘画作品,我们所发挥的是认知的能力。我们常常在这个意义上说看懂了一幅画。但是,这幅画并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有这样一些东西。如果它只是这样一个目的,它就不是艺术作品。我们看画,是要在这个外在视域中看到内在视域。内在视域是要我们用“心眼”去看的,心眼是情感的眼睛。

在我刚才所念的舒婷的那首诗里,从头到尾都是形象。最后两句还在形象中,但这个形象已试图把内在视域展现出来了:呵,在心的远景里/在灵魂的深处。这两行诗句,是要用我们的心眼去阅读的,它把人生中的爱情的真相展示出来了。

真正的诗歌之所以是我们的导师,是人生博大的导师,就因为它们告诉了我们事情的本质真相。也许,有人会说在舒婷的诗中所呈现出来的中国女性已不再存在了,在今天的人看来,“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不是太傻了吗?或许,今天的实际状况正是如此,但这丝毫未曾降低那首诗中的爱情形象的价值。在艺术中,呈现的是真理,而不是事实。这就是我的回答。

当代艺术的特征

至此,我已反复述说了艺术与真理的关联,我们已经确认,艺术作品提供的是可让我们以心去静观的情感的形象,为的是在情感的形象中领会命运,发现真理。

这种说法,显然是为一切艺术作品提出了一个评价的尺度,然而,这个尺度在当代的艺术活动中看来并不适用。我们心目中的艺术,符合艺术与真理的关联的艺术,在今天似乎已经终止了。据我的有限的了解,当代的每一部艺术作品都好像是在自我立法。艺术评价方面的任何客观的尺度一旦被提出来,都会遭遇到嘲讽。

当代人正在用艺术做什么事情?我看,是做这样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反叛,反叛传统的美学观点,反叛传统的审美价值。传统美学为创作提出过种种金科玉律,无一例外地在今天的创作实践中被打破。有时候,某些作品之所以如此这般地被创作出来,其目的仅仅是为了挑战传统。作品本身的全部意义系于挑战。例如,某艺术家将自己的老祖母放在一个维多利亚式的摇椅中推出来,这就算是一部艺术作品了,这真让人瞠目结舌。再如,人们在加利福尼亚的原野上铺上长达几公里的凸起的弯曲条带,而你必须坐在直升机上才可望看到其全景,这样的作品,同样意味着对于艺术作品的传统形态的反叛。

至于戏剧的传统也同样遇到了挑战。戏剧本应有人物关系的起始、矛盾冲突的展开、高潮的形成以及最后的结局,我们从戏剧中向来期待着这一切。但是,当代的某些戏剧,如荒诞派戏剧,使我们终于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的,也不知道矛盾和冲突是什么,既无悬念,也无高潮,然后竟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这样的戏剧彻底推翻了传统的三一律。

绘画呢?绘画在一个平面上也有它的高潮,即依据我们注视景物的习惯而在画面上形成一个焦点。在一个平面的画布上,我们画各种景物,它的焦点就在当中偏左的位置上,这是规律。如果你要突出地表现诸景物中的某一个对象,把其他景物用作陪衬或背景,那你就应当把这个对象放在中间偏左的位置,因为这是整个画面的高潮部位。现在的绘画则打破这一点,把高潮夷平了。在现代派的绘画中,你找不到任何高潮,你发现被描绘的每一个对象好像都同等重要,又同等不重要。绘画题材的选择也同以前不一样,以往的题材被区分出崇高与平庸,值得表现的对象与不太值得表现的对象,现在,这种区分消失了。我们发现塞尚是如此热情、专注地画一个普通的苹果,而在以往,这样的热情与专注是奉献给纪念碑或英雄人物的。由此可见,今天的许多艺术作品是为了反叛而存在的,它的全部意义就落实在反叛上。它们宣布了全部艺术作品都仅仅是个别的、自我立法的,没有任何普遍的原则可以作为创作的前提和标准。

当代艺术所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用艺术表现当代人的平庸和赤裸的状态。当代人已经从一切避难所中被抛出来了,传统的宗教、哲学、政治理想等等,都不再能成为他的避难所。他失去了一切精神的庇护,失去崇高的目标,一无遮掩。当代艺术抓住了这个真相作为主题之一,想要酣畅淋漓地表现当代人的无家可归和精神上的极度贫乏,心灵上的彻底平庸。于是,丑陋得到了公开的表现。我们在这样的作品中不再能够期待美的享受。在当代的不少作品中被表现的人或事物,常常是令我们恶心的。但艺术家们认为,这种情况恰恰是最真实的。这样的作品所具有的反叛性,并不是针对传统美学标准的,而是针对着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家们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惊醒我们这些已平庸到了不知平庸的人。他们不遗余力地要显示当代人的全部丑陋,目的正是在于刺痛我们大家。

当代艺术所做的第三件事情,是艺术的产业化。这样的艺术是面向大众的,它服从于资本的运动,为大众提供文化消费品和娱乐品。它用一种精致的、高技术的现代手段来表现传统的审美习惯。它把古典艺术所积累起来的内容,用现代技术和适合于当代人的口味加以重新包装,然后交给大众去消费。有人认为这种现象是一个进步,因为它打破了贵族对艺术的垄断,让一些伟大的作品能被大众普遍获取并更加易于接受。对这样的观点,我是不能同意的。我想问:如果安徒生的童话是通过现代的手段而到达我们的,这是对它的价值的一种获取,还是丧失?如果我们今天的中国人不是自己去阅读《红楼梦》的原著,而只是去观看对原著的改编,观看由导演们根据当代口味演绎出来的电视剧,甚至还可能只是“戏说红楼梦”,那么,我们究竟是获得了还是丧失了《红楼梦》呢?如果这样做的理由在于让古典的作品平易近人地走向大众,那么,这是一种伪善的说法,其实质,是为了资本的增殖而服务。在资本的逻辑中,这个时代形成了快餐文化、快餐艺术。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我们今天恐怕很少能发现一个中学生静静地坐在家中阅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文学阅读似乎已远离我们,不再是我们今天的文化生活的内容了。我们必将因此而丧失文学阅读所能给予我们的心灵的滋养。因此,我对当代的艺术产业化有一个批评的态度。

当代大学生的艺术修养

前不久,我收到一位同学给我发来的E-mail,他告诉我,他们曾发起了这样一个讨论:西方古典音乐和当代流行音乐这二者,哪一个更适合于当代的大学生?他们先用简单的举手示意的方式作调查,结果百分之八十的同学主张当代流行音乐。发邮件给我的同学是主张西方古典音乐的,希望我能支持一下他的立场。

我的观点是非常明确的:西方古典音乐更适合于大学生。反对这个观点的主要根据,是说西方古典音乐太复杂了,听起来太累了,与当代年轻人的心性相去太远。当代青年更需要直接地、自然地抒发情感,而在这一点上,当代流行音乐是更加合适的,它能让我们轻松地获得心灵上的慰藉。这些理由当然能够成立,但我仍然要说,这样的理由与大学生没什么关系。

大学生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一个人如果想要得到最好的东西,总是需要付出努力的。西方古典音乐与当代流行音乐之间,一定有艺术价值上的差别。古典音乐是一个伟大的宝库。西方近代历史上的伟大的音乐家们把人生的各种境界,苦难与幸福,都真切地保存在作品中了,进入这样的音乐境界,怎能不付出努力呢?

我坚定地认为,当代大学生应当证明自己配得上最好的东西。自然,流行音乐有时候确实能让你在三分钟内就听得如痴如醉,但三个月之后,你是会把它遗忘的。流行歌曲总是如流星般划过音乐的天空。它们固然层出不穷,但也同样纷纷扬扬地坠落,甚至还来不及谢幕。

西方古典音乐中的作品就绝不是这样的。聆听这样的作品,需要耐心,才能慢慢地进入其中。当然,你没有必要硬逼着自己端坐在那里,你只要播放它就可以了。你每天听一些段落,突然有一次,在某一个段落中,你就被感动了。你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突破口,这是我的经验。例如,当我最初聆听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时,我确实觉得它很枯涩,有时候觉得不知其所云,但我并未自愧不如,并没有认为自己配不上这部传世之作。慢慢地,我就开始能听懂几句了,而后就是大段大段地听懂。所谓“听懂”,指的是被它所打动,感到它是如此地美,而这种美的感受与流行音乐所给予我们的感受迥然不同。这是一个博大的世界的开启,而这博大的世界却也同时就在我们自己的心灵深处。作品的整体就此出现了,它的每一个乐句都充满了丰富的意味,其丰富的内容难以言表,所谓百感交集,正指此状!从此,这部作品就成了我们的一位知心朋友,他独具风采、胸襟宽广,而又情趣丰富、深沉有致。在我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将始终能够同我们对话、交流,给我们的心灵以最深切的抚慰。

艺术在当代的使命

最后,我想要说的是,艺术在当代人类状况中必将承担起一个重大的使命,那就是重建真理。

如果说真理在今天已经流失在科学主义的态度中,流失在工具理性和相对主义的价值观中,那么,人类的出路在哪里?他将首先在哪个领域中重建精神家园?我的看法是:在艺术中。

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根本的要点:重建真理,对于当代人而言,不再可能是从哲学出发的,因为整整一个理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真理的重建,如今只能从感性出发。从感性出发,就是从艺术出发,在艺术中让真理重新呈现。这是艺术在当代的真正使命。我想,年轻的一代在他们的自发的艺术创作中,将会或正在担负起这样的使命。当我们看到一些没有“艺术家”头衔的年轻人,在旧仓库中展览他们的绘画作品或雕塑作品时,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事情,是一种可能富于希望的探索。

我曾经看过他们的一些作品,我发现:第一,他们没有传统艺术家的近代理念,没有这样一个干扰,这与其说是他们的缺点,倒不如说是他们的优点。第二,他们确实受过传统艺术的熏陶。第三,他们是全然从感性的心灵出发的,他们用自己的艺术作品来重新编织人生的意义。艺术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中,是对人生意义的重新探讨,而不是用来追求可能得到市场承认的审美价值的。他们用艺术来表达对生命的感悟,虽然这些感悟目前还只具有个别的性质,还远未形成普遍的感召力,但是,每一个时代的艺术,在其起步之时总是这样的。它也许已经透露出了未来的信息?谁知道呢?

历史上的情况从来如此。比方说,在“文革”结束、“四人帮”被粉碎之际,在中国诗坛、文坛、画坛上出现的一些新作品,都是自发地、不可阻挡地涌现出来的,尽管当时政治的压力尚未消解,这些作品却已开始透露出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的信息。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这无可争辩地证明:艺术是真理的原始发生。我想,在今天的中国,凡真正热爱艺术并从事艺术的人,应当坚决地摒弃一切追逐时尚的态度,因为这种态度正在毁坏着我们的艺术的光明的未来,它把艺术降格为生活中的娱乐,或者变成一种猎奇心理的满足。艺术本不是这样的东西。艺术是真理的事业,它进入一个民族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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