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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虚无的十字架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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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天使船,中原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定食餐厅,但想到佐山刚才问了他不在场的证明,便立刻改变了方向。佐山或是其他侦查员一定会向餐厅确认,这种时候去那里,餐厅的人一定会用好奇的眼神看自己。 他走进住处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罐装啤酒。他住的是套房,当然是租的。他还没有考虑到退休之后的事。 不知道小夜子如何?他走在路上,忍不住想到这件事。听佐山说,她也是一个人住。难道没有交往的男朋友吗? 他觉得心情很沉重。虽然已经离婚,但曾经共同生活的女人遭到杀害,心情难免郁闷,但他内心的感情和“难过”又不太一样。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也许是空虚的感觉。虽然当初决定离婚是希望彼此过得更幸福,结果却事与愿违,两个人都没有得到幸福。 无论你怎么挣扎,你的人生都不可能有光明——他觉得掌握命运的伟大力量似乎对他这么说。 回到家里,正在吃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他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号码今天白天才刚打过。 他接了电话,佐山在电话中为这么晚打电话向他道歉。 “没关系,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吗?” “不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佐山的语气很谨慎。 “关于命案有什么新发现吗?” “对,就在刚才,有一个男人来到警局,说自己是这起命案的凶手。” “啊?”中原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电话,忍不住站了起来,“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叫什么?” “目前还无可奉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但应该很快就会公布。” “为什么他要杀小夜子……他们认识他吗?” “不好意思,目前还在调查,所以无法告诉你详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是凶手。” 中原叹了一口气:“是吗?那也没办法。” 他很清楚,即使面对死者家属,警方也不会透露目前的侦查情况,更何况在这起命案中,中原并不是死者家属,佐山只是对他特别亲切。 “不好意思,也许会因为这起命案,再度去你公司打扰。” “好,我没问题。” “我去你公司之前,会先打电话。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那就先这样。” 佐山说完,挂上了电话。 中原把手机放回桌上,重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半空。 杀害小夜子的凶手抓到了——虽然说这种话太没良心,但老实说,他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侦查工作会陷入胶着。 但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即使没有复杂的原因,也会动手杀人。中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他伸手想拿筷子,但又把手收了回来,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中拿出一本相册。一打开,以前一家三口去海边时的相片立刻映入眼帘。爱美穿着红色泳衣,身上套着救生圈,中原和小夜子站在她的两侧。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那天的天气晴朗,海水很蓝,沙滩很白。 那时候正是幸福的巅峰,然而,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身处巅峰,而是深信这份幸福会永久持续,甚至期待会更加幸福。 不久之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了人世。不是意外,也不是病故,而是遭人杀害。 中原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主文。判处被告无期徒刑。” 一审判决当天,中原怀疑自己听错了白眉毛的审判长朗读的判决。 之后,审判长滔滔不绝地朗读了判决理由,但中原无法接受。审判长虽然同意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以及再犯的恶劣性质,但认为并非有计划犯案,而且被告表现出反省态度,期待可以改过向善,对于判处极刑有一丝犹豫,但这些都只是为了回避死刑的牵强理由。中原在听判决时,忍不住想要大喊,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检方立刻提出上诉,但主任检察官对中原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很难判处死刑。 “对于令千金遭到杀害一事,法官接受了辩方认为是突发性冲动行为的主张,我们必须推翻这种说法。” “有办法推翻吗?”中原问。 “一定要推翻。”主任检察官一脸精悍,铿锵有力地说道。 中原也和小夜子讨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要携手奋斗,直到法院做出死刑判决为止。 “如果无法做出死刑判决,我就要在法院前自我了断。”小夜子嘴唇发抖地说完,又补充说,“我是认真的。”她发亮的双眼令中原一惊。 “好,”中原说,“我也这么做,我们一起死。” “嗯。”她点了点头。 二审期间,检方提出了几个新的证据,其中有三项是关于爱美遭到杀害时的状况。 首先是留在走廊上的鞋印。 蛭川供称自己当时从浴室的窗户闯入后,沿着走廊去了客厅,在那里被爱美发现。爱美想要逃走时,被他在玄关抓住,再度回到客厅。为了让爱美安静,他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用胶带捆住她的手脚,但爱美仍然没有安静下来,所以他失手掐她。但他以为爱美没有死,所以把她搬去厕所,在客厅寻找财物后,从玄关逃走。 假设如蛭川所说,他从客厅走去厕所只有一次,但在详细调查鞋印后,发现从客厅到厕所的鞋印有两道,也就是说,他去了厕所两次。 这个事实和一审时检察官所陈述的内容完全相符——蛭川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捆住她的手脚后,把她关进厕所。在寻找财物后,担心爱美会配合警方画出他的肖像,所以就去厕所掐死了爱美。 第二个证据是海绵球。 检方运用科学办案的方式检查了海绵球,但其实并没有太复杂。检方想要了解海绵球的重量,虽然小夜子发现爱美的尸体后,把海绵球从她嘴里拿了出来,但海绵球上沾满了口水。警方记录了当时的重量,由此推算出唾液的重量。由此发现,八岁的孩子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分泌那些唾液量。如果蛭川所说的属实,海绵球上根本不可能沾到那么多唾液。 第三个证据是眼泪。 警官接到报案赶到时,小夜子抱着爱美的尸体。她抱着女儿,用手帕擦拭着女儿的脸。两名警官记得她当时对女儿说的话。 真可怜,你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流这么多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一直哭,一直哭,妈妈都没有回来,你一定很害怕吧——当时,小夜子说了这些话。 小夜子听了之后,当时的记忆也被唤起。她站在证人席上陈述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证实“我发现爱美时,她的脸上都是眼泪”。 “尸体不会流泪,被害人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被捆住手脚,嘴里又塞了海绵球,然后被丢进了厕所。请各位想象一下,这种状况是多么可怕。一个八岁的女孩子遭遇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哭呢?” 听到检察官在法庭上语带哽咽地说这番话,中原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想到女儿所感受的恐惧和绝望,他就觉得仿佛坠入了又深又黑的谷底。 中原也以检方证人的身份站上了证人席。他在证人席上诉说着爱美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她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欢乐,同时也陈述了被告蛭川至今从未写过任何道歉信,看他在接受审判时的态度,也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任何反省。 “我希望可以判处被告死刑。只有这样……不,即使这样,也无法偿还他犯下的罪行。被告犯下了如此重大、极其重大的罪行。” 但是,辩方律师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对检方提出的三大证据都百般挑剔,认为这三项证据的科学根据太薄弱。 律师问被告蛭川: “你把被害人搬去厕所时,并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吧?” “没错。”蛭川回答。 “逃走的时候呢?有没有想到被害人?” 蛭川回答说:“记不清楚了。” “有没有可能你想到被害人,所以去厕所察看呢?” 检方立刻提出抗议,所以无法听到蛭川的回答,但辩方显然想要借此证明鞋印和被告的证词并没有自相矛盾。 关于海绵球上的唾液量,律师反驳说,可能脖子被掐时,会导致比平时分泌更多的唾液。关于眼泪的问题,则推测可能是被害人母亲自己的眼泪滴在女儿脸上,结果误以为是女儿流了那么多眼泪。 中原在听律师说这些话时,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些人想要救蛭川?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被判死刑?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情况,他们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吗? 二审多次开庭审理,甚至找来和爱美体形相近的八岁女孩做了实验,把和命案相同的海绵球放进她嘴里。那个孩子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所以对蛭川供称因为爱美叫得太大声,为了让她闭嘴,才掐她脖子的供词产生了质疑。辩方当然也反驳这个看法,认为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检方和辩方的攻防持续到最后一刻,中原发现被告蛭川身上出现了变化。他的眼神涣散,面无表情。虽然他是审判的主角,却好像临时演员一般,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让人觉得是否因为审理过程拖得太长,他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忘了是在审判自己。 终于到了二审判决的日子。那天下着雨,中原和小夜子撑着伞,在走进法院前,仰头看着庄严的建筑物。 “如果今天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中原没有回答,但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虽然按照审判规则,并不是完全绝望。即使二审驳回上诉,还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是,必须有新的证据才能够推翻二审的判决结果。中原亲眼看到了检方在二审中发挥的坚持和智慧,知道他们已经尽了全力,手上已经没有新的王牌了。 “你觉得要怎么死?”小夜子抬头问他。 “自古以来,为抗议而死,只有一种方法,”中原说,“那就是自焚,而且要唱《法兰希努之歌》,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嗯,这种方法也不错。” “走吧。”两个人并肩走向法庭。 他们誓死的决心终于有了回报,在冗长的判决理由后,终于听到了:“主文,撤销第一审的判决,判处被告死刑。” 中原握住了身旁小夜子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被告蛭川一直微微摇晃着身体,但在听到判决的瞬间,他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然后对审判长微微鞠了一躬,但没有转头看中原和小夜子。之后,蛭川被绑上腰绳,带离了法庭。 那是中原最后一次见到他。虽然辩方律师立刻上诉,但蛭川撤销了上诉。听一位持续采访这起案件的报社记者说,因为他觉得“太麻烦了,懒得再上诉”。 中原合起相册,放回了书架。离婚时,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离婚之后,很少看这些相片。因为每次看到相片,就会想起命案的事。其实无论看或不看都一样,他没有一天不想起,以后恐怕也会这样。 阿道,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确定的两个月后,某天他们一起吃饭时,小夜子这么对他说。她向来用“阿道”称呼中原,在爱美面前叫他“爸爸”。 “对不起,”小夜子拿着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说这种话,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吧?” 中原停下手,看着妻子。他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我应该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也一样?”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会痛苦吗?” “嗯……好像会痛苦。”中原按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像有什么堵在这里,有时候会隐隐作痛。” “原来是这样,果然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嗯,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时光,有你、有爱美……”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不必强迫自己不回忆啊,回忆很重要。” “嗯,我知道,但还是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不知道该有多好。真希望这起事件是一场噩梦,但爱美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是梦。所以如果能够认为爱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经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如果可以这么想,心情就会轻松许多。”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之后,他们不时谈到这件事。 原本期待死刑确定,审判结束后,自己的心情会发生变化,以为会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这件事,说得更夸张一点,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重生。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等待死刑判决,一旦完成了这个目标,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蛭川的死刑判决,无法让爱美死而复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结束而已,自己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想要忘记爱美,但希望痛苦的记忆渐渐淡薄,只剩下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然而,事与愿违,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会清晰地回想起她哭喊的样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小夜子在电话中告诉他悲剧时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萦绕。 小夜子应该也一样,一定会不时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他再度发现,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爱美的生命,同时还失去了很多东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也在审判期间出售了。因为小夜子说,住在那栋房子里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发生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很奇怪,许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触景伤情,不敢接近他们。中原已经无法从事创意工作,所以在公司里的工作内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发自内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久之后,小夜子说,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阵子。她娘家位于神奈川县的藤泽,那里靠海,所以爱美生前经常在夏天去玩。 “好啊。”中原回答,“也许可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这段时间也让你父母担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们。” “嗯……阿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吗?嗯,怎么办呢?” 他们的对话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却讨论起未来的规划。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就已经隐约觉得,两个人之间可能到此为止了。 小夜子回娘家后,他们两个月没有见面。虽然会打电话或是发短信,但也渐渐减少了。在完全没有联络的两个星期后,接到了小夜子发来的短信,短信上写着:“要不要见面?” 他们约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走进咖啡店了。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总是低着头,但那天抬头看着中原。 “我打算去工作。”小夜子用宣布的语气说,“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打算回去上班,先踏出第一步。”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赞成。”小夜子会说英语,也有很多证照,年纪还轻,应该可以找到工作。她原本就打算爱美读小学高年级后重返职场。 “但是,”她皱起了眉头,“我也觉得一个人会比较好。” “一个人?”中原一脸意外地看着妻子。 “对,一个人。”小夜子收起下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的意思是……离婚?” “嗯……是啊。” 中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既觉得很意外,又隐约觉得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小夜子向他道歉,“这两个月来,我们不是有时候用电话或是短信联络吗?” “是,怎么了?” “我在这过程中发现,我很害怕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给你。” “害怕?为什么?” 小夜子痛苦地皱起眉头,微微偏着头。 “我也说不清楚,打电话时,想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心神不宁,发短信的时候又烦恼该怎么回你……而且会心跳加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讨厌你,至少请你相信这件事。” 中原一语不发,抱着双臂。他似乎能够明白小夜子说的话,他每次打电话或发短信时,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也许不办离婚手续也没问题……”小夜子小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中原猛然惊醒。原来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因为她还年轻,所以有机会再次生儿育女,但和自己之间应该不可能了。他们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因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虽然有些人失去年幼的孩子后,为了走出悲伤,会很快再生孩子,但中原并不属于这种类型,他甚至觉得再也不想有孩子。 然而,他无法强迫小夜子也接受这种想法,他没有权利剥夺她再次当母亲的机会。 “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答复你。”中原说,但也许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回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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