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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汁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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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日你忙吗?” 被她冷不防地问道,我顿时乱了阵脚,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然,如果你那天有事,我不会硬为难你……”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西斜的太阳将光洒进屋内。她半蜷着身,低头躲在书架阴影处。夕阳照在她背上,将长发映衬成琥珀色。 “没事……我有空的。” 为了掩饰内心的困惑,我故意冷冷应道。自打分进同一个班,我们还没说过一句话。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也是头一次。 是在邀请我约会吗?这大概是最普通的一种可能了。果真如此的话,我并不反感。虽然对她毫不了解,但她给我的感觉无疑是好的。 不过,我也不该自作聪明,过早放下戒备。她的样子十分坦然,不见一点害羞和谄媚。她表现出的只有歉意。 “其实,我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去哪里?” “一家法式餐厅。周日中午十二点,我必须去那里办一件事。虽然我并不想去,但事情就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当然,绝对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的,你只需要和我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仅此而已。” 她摩挲着书本的书脊,犹豫地说。 “我也知道,请你帮这种忙并不合适。如果你不愿意的话,直接回绝我就好。” 每说一句话,她就会缩一缩肩膀,头也压得低低的,尽量把身子变得更小些,好似要将自己锁进那片阴影中。远远地,能听到从体育馆传来的拍球声。 “好,不就是吃个饭而已,不成问题。”我回应道。但我有很多疑问没有说出口:有什么缘由吗?为什么选择我?我怕再让她说几句,她的身体就真的被阴影吸走了。 “谢谢你。” 她由衷地松了口气,随后终于抬起视线,冲我笑了笑。而夕阳的光太过耀眼,我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样,我有些失落。 服务员将我们领进餐厅深处的某个单间,男人已经坐在那里了。他正喝着开胃酒,酒呈浓郁的紫红。我以为他会带什么秘书或保镖,结果却是一个人。 天花板垂着一盏水晶吊灯,房间里四处都装饰着鲜花,银质的餐具闪闪发光。以三个人来看,这桌子明显太大了,桌布的白色直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和那男人之间没有任何礼貌的问候,只能听到两三声“啊”或“哎”等无意义的言语。我等着她来介绍我,可她压根儿没提到我便径直坐下了,令我也错失了自报身份的机会。 “想吃什么随便点。” 男人反复说着这句话。每当沉默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时,他就会搬出这句话来。她正了正坐姿,仔仔细细地把菜单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但似乎并没有挑选菜品的意思。我很快就看出来,那不过是为了挨过沉默而故作的姿态。我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叠成复杂形状的纸巾的边缘。 “我母亲生病住院了,你知道吗?” 在来餐厅的地铁上,她对我说道。我摇摇头。关于她,我只知道她和她母亲相依为命。班上似乎流传过她是私生子的谣言,但个中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 “是肝癌,应该活不久了。” 喧嚣的地铁中,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前一阵子,她给我留了遗言,说:‘如果妈妈有个三长两短,就去找这个人,他一定会帮你的。’”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名片看上去已经被保存了很久,四角有磨损。上面印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议员的名字。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听说他是劳动大臣还是邮政大臣来着。 “你母亲,情况那么差吗……” 我担心自己安慰不成,反倒伤到她,所以措辞极其慎重。 “她住院已经四个月了,家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她穿了件印有花朵纹样的罩衫,下身的裙子质地柔软而轻盈,罩衫的领子和袖口都被仔细地熨烫过。她这身装束看起来比学校的制服还多了几分端重。 她是全班最不起眼的学生,上课时几乎从不发言。老师喊她翻译英文,或让她解黑板上的数学题,她也总是一副轻悄悄的样子,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动静。她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也不参加社团活动,午休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吃着面包。 但是包括我在内,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不对劲。大家并没有特意无视她,也不会因她感到不快。她就是刚好符合那种悄然的气质。苍白的皮肤、顺直的黑色长发、低头时眉目中的阴影,都酝酿着无可侵入的静寂。 有一句最贴合她的形容——总一副满怀歉意的样子。“请大家千万别在意我,我会尽量不碍大家的眼……”她仿佛在暗暗嘀咕着,任自己被独属于她一人的静寂层层包裹起来。 “所以,你今天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吗?”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手中的名片。 “是的。” “你小时候也一次都没见过?” “嗯。”她点点头。 我注视着她那只捏着名片的手。那只手离我很近,我的气息似乎能碰到它。我的视线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那只手,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是长着一双手的。 “有没有什么忌口?” 男人问道。我和她同时回答:“没有。” 他语速飞快地点了一堆菜,记菜单的服务员甚至跟不上他的语速。那是一种惯于下命令的口气。菜品一道道端上来,我们一道道解决着。 服务员关上门,房间陷入死寂。咀嚼声和吞咽声格外响亮。他已经不再喝酒了。 他看上去比电视上更衰老。颈部的肉非常松弛,脸上和手背长满色斑。他身材矮小,但看上去骨骼结实,头顶半秃,一对耳垂生得很大。 他丝毫没有傲慢的姿态。不过对于和我们见面,他也没有表现出发自心底的喜悦。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眼下最适合的话题,却因迟迟拿不出结论而陷入茫然。他频频举杯啜饮,而杯里的液体并不见减少。 “你在学校,比较擅长哪一科?” 他说话了。简直像是面对小学生的问题。她母亲的病情、经济上的困难、对过去的忏悔……更重要的话题其实有的是。我不由得开始担忧,自己的在场是否会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复杂。 “古文和英语……还有音乐。嗯,我最喜欢音乐。”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说道。 “噢,音乐啊,挺好的。你呢?” 他望向我这边。我慌忙敷衍道:“生物。”不管是生物还是体育,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只是比起沉默,闲谈更能让我们仨感觉轻松些。 “没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吗?” “嗯,没有。” “啊,这道清汤里加了松露,你喜欢吗?” “我第一次吃这个。” “合你的口味就好,年轻人就得胃口好。” “是。” “休息日你都做什么?” “洗洗衣服,和猫咪玩,听听唱片……之类的。” 服务员走进来摆上鱼类料理。男人面前是一盘浇了黄绿色酱汁的鲷鱼,我是蒸龙虾,她是黄油烤虾夷扇贝。 她双腿齐齐并拢,坐直身子,仪态端正地吃着,视线集中在自己的盘中。只有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她的目光才会移向桌子正中的黄油盒上。 一有机会,我就偷瞄一眼她的侧脸。她的侧脸生得很端正,额头饱满,下巴紧致,长发柔顺地垂下。这副样貌,令人愈加捉摸不透她的内心。 但她那种带着歉意的气质却始终没变。那歉意早已渗入她的形貌,似体温一样自然。她仿佛在说:“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吃烤扇贝?我本不该在这里的……” 接下来是其他荤菜。服务员的动作十分麻利。我已经吃饱了,但他们俩的进食速度丝毫不减。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将肉塞进嗓子眼里。 “你不学些乐器吗?钢琴、吉他、小提琴一类的……” “我家没有乐器。” 男人咳了一声。她夹起蘸满肉汁的西蓝花吃了下去。男人手中的餐刀碰到盘子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慌忙说:“不好意思。”她回答:“没事,没关系。” 我突然看到这样一幅情景。那还是升上三年级之后不久的事。放学后,我曾在音乐教室见过她。为什么我会忘了呢?那时候,我们确实是说过话的。 当时,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我从走廊经过时,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便停在原地。我看到她正踮起脚尖,慢悠悠地伸手去开橱柜的玻璃门。为什么我没有马上离开呢?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觉察到了什么神秘的气息?还是说,她抬起胳膊时,从水手服侧面露出的肌肤实在是白得过分了? 玻璃门打开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叹了口气,拿出了放在柜子里的小提琴,凝望着它,似乎有些恐惧,随后轻柔地将它抱进怀里。 “请问,你怎么了?” 我当时不该和她搭话的,我应该让她尽情抚摸那把小提琴。 “不,我没事的。” 她惊得抖了一下,慌忙把小提琴放回柜子里。琴弦似乎碰到了哪里,发出一声好似小鸟悲鸣的弦响。 餐后甜点是涂满鲜奶油的草莓蛋糕。男人随意把纸巾揉成一团,搁在桌上。纸巾已被酱汁染脏。 “还能吃的话,你把爸爸这份也吃了吧。” 那一瞬,一股寒气从我们之间吹过。爸爸……这个词在我耳畔扭曲地回荡着,久久不散。我担忧地望向旁边。她只顾埋头吃自己那份蛋糕,嘴唇因奶油而显得润泽。 “不,不必了。”她回答。 回程没有坐地铁,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经过地铁口,她也没走下台阶,只是迅速地往前赶。 “我开车送你吧。”男人说了很多遍这句话。他的车停在店门口,是一辆被擦拭得锃光的黑色汽车。但她郑重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们大概走了五站路,在走回我们熟悉的街景前,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一手抓着挎包带,双目直直地盯着前方,走得飞快。她没咳过一声,没叹过一口气,她唯一发出的声响,就只有脚步声。 她可能生气了,我暗暗担心。特地陪她一起过来,我却没起到一点作用,只是不停地吃菜,没尽力去调节场上的气氛,也没能帮她振奋起来。 我跟着她的步伐,估摸着我俩之间的距离,既不会触碰她,也不过度疏远。我脑袋转个不停,想搜刮出一些补救的话,可最终一无所获。 不知不觉间,太阳开始西斜。每次抬头眺望,晚霞的颜色就更浓一分。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跨上各自的自行车,从我们身旁骑过。某家传出电视的声音。野猫跑过小巷,露出一截尾巴。吃不惯的法餐和沉默的块垒堵在胸口,害得我喘不上气。 明明无风,她的长发却优雅地飘逸着。每当长发扬起,我都会看到她的耳朵。那耳朵同她水手服侧面裸露的皮肤一样,白得通透。她耳朵的轮廓和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像。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没有任何预兆,好似发条突然断掉一般,站定在原地。 “我送你回家。”我说。走了太多的路,我感觉脚趾生疼。 “谢谢你。”她抬头看着我说道,沙哑的嗓音令那声回答听上去十分缥缈。 我们俩并肩坐在一栋旧建筑的台阶上。斜前方是理发店,再对面是托儿所,远处是一座小山岗,上面有一片果园。街上不时开过一辆摩托车,或走过一位遛狗的老人。没有什么打扰到我们。 “稍微休息一下吧。” “是啊,你说得对。” 她抻了抻裙角,以免打褶。裙子柔软的布料轻抚过我的裤子。她的侧脸仿佛要沉入暮色中。我冒汗的背脊有些发凉。 “你妈妈在哪里住院?” “中央医院。” “那我下次去看望她。” “真的?太好了,她一定会高兴的。她一直都很寂寞。” 蚂蚁在我俩的鞋子之间爬动。水泥台阶坚硬而粗糙。 “我妈妈……”她抬眼望着我说,“是个打字员。” “噢,是吗……” “而且是个特别优秀的打字员。不管是商业文书、论文,还是会议资料,她都是全公司打得最快最准的那个,还在比赛里拿过金奖。” “很厉害啊。” “她的手指长长的,很秀气,打字的样子自如又优雅。” “你的手指也很漂亮。”我盯着她膝头上的手说道。 “其实比起打字机,我更想弹奏乐器。我想我一定能弹出很美的旋律。” 我想起了音乐教室里的那声弦响。那声音一直萦绕在鼓膜旁,未曾消散。 “对了,你知道吗?这里以前是家邮局。”她倏地站起身,似乎要打断我耳边的弦音,“那是很久以前,我们还读幼儿园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家邮局。” 的确,大门上残留着褪色的印记,挂在门上的招牌也完全锈掉了,仔细辨认,隐约能看出“邮局”的字样。 “哇,快来看看。” 她一面透过大门的缝隙向内张望,一面喊道。我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么雀跃的声音。 按她说的,我也向门内看了看。室内幽暗,我起初并没看清,眨了几下眼后,里面的样子才显现出来。 “好厉害……”我嘀咕道。室内满是黑乎乎的球状物体,密密麻麻地堆到了天花板。 “是奇异果。”她说。 “奇异果?”我重复道。 “咱们进去看看吧。” “可门上着锁。” “没关系,把锁破坏掉就好了。” 她捡起脚边的石头,冲着缠在门把手上的锁砸下去,响起猛烈的声音,门玻璃被震得哗哗直响,合页眼看要脱落了。然而她丝毫没有畏怯。平日永远一副歉疚模样的她,此刻正大大方方地砸着锁。 推开大门,走进屋内的瞬间,我们长长地倒吸了口气。那的的确确是奇异果,就是在超市里贩卖的那种普通的奇异果。不过,眼前的景象却诡异得令人目眩。 我们俩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屋内面积约有二十叠[叠为日本一种常用面积单位,1叠约合1.62平方米。——编者注(后文若无特殊说明,则统一为编者注)],里面乱糟糟地摆着陈列架、桌子、纸箱和削笔刀。从我们面前的前台、干涸的红印泥,以及落满灰尘的包裹秤,还可以看出往日邮局的形迹。 除了这些以外,奇异果占据了剩下的所有空间。从房间深处的黑暗,再到我们脚边,奇异果无处不在。 吸气的时候,能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她无所畏惧地走过前台,走进房间深处,拿起了一颗奇异果。万一成山的果实突然崩塌,把她压倒怎么办?我急忙跟在后面。 所有果实都是那么新鲜,没有任何一颗破损或腐烂。果肉绵密,果皮紧致,果皮上的软刺略有些扎手。 “看起来是不是很好吃?”她说,“不管怎么吃都吃不完。” 没有剥皮,她直接咬了一大口。牙齿磨碎果肉的声音随即冲进我的耳朵。 她一颗接着一颗地吃起了奇异果,像是个饿坏了的小孩,又像是个呕吐的久病老妇,大口大口地咬着。那熨烫整齐的罩衫,那漂亮的手,全被弄得黏糊糊的。 我只能默默地守着她。我能做的,就是在她身边等待着,陪伴着,直到哀痛的发作结束。唇角溢出的果汁,眼泪似的打湿了她的脸颊。 那个不可思议的星期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转天的星期一,她又和平时无异,恢复了不起眼的模样。我们再未有过亲近的交谈。 刚放寒假,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我没能履行看望她母亲的诺言。她没有念大学,而是进了一所专门学校学习烹饪。据说她专攻的是西点。毕业以来,我再没机会见到她。那一天,还有那次在音乐教室的邂逅,一并沉入了记忆之海的最深处。 唯独有一次,我们通了电话。那大概是毕业后五六年的某天,我在报纸上看到那男人的讣告,不禁想起了她。我翻开同学录,给她工作的洋果子店打了电话。 “那时没有好好谢谢你,真对不起。” “没关系,倒是我,一点忙都没帮上。” “不,多亏你在,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真的很想好好向你道谢,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但是,我当时……” 电话的那头,她哭了起来。我知道,她不是在为那男人的死而悲伤,而是那一天她本该在邮局里落的泪,如今才流了出来。那是从遥远记忆的一点出发,静静抵达此刻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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