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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卖增高绑带的人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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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制作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坏掉了。我所珍爱的飞机模型,他宣称是自主开发的能让人长高的绑带,还有他留下的那件毛皮外套…… 每次见到舅舅,他的工作都不一样。上一次是在帽厂,下一次是摄影师助理,他还做过增高绑带的推销员、餐桌礼仪老师、管家,最后是博物馆馆员。我可能搞反了助理和推销员的顺序,反正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期间他结了三次婚,夹杂两次同居经历。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换来换去,他晚年时却无人照看,孑然一身。 换言之,舅舅这种人可以轻易地抛弃自己构筑的事业和家庭,他总是在让一切从头开始。 舅舅值得尊敬(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的地方,就是当他摧毁自己手中的东西时,不会有一丝遗憾。不咂舌,不怄气,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它逐渐消失,嘴角甚至浮出淡淡的微笑。 警察来电通知我舅舅已死,让我取走他的尸体时,司法解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和邻居并无来往,也没有朋友,警察为找到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似乎费了不少劲。接到电话时,我刚从大学回到公寓,正在预习法语的功课。 “请问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窒息死亡。”电话那头的人回答。 “是被杀死的吗?” “不是,他不幸被屋里积攒的垃圾埋起来了。” 那位陌生人措辞客气,我多少感到些慰藉。 我和舅舅并无血缘关系。他虽算是我母亲的哥哥,但他是我外祖母的再婚对象与其前妻生的长子。他与我母亲年岁相差很多,也未曾和她一起生活过。小时候,大人们向我解释过好几次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我当时还是似懂非懂。 不过,舅舅常来我家玩。他总是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住上几天后便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我当时虽是孩子,但也察觉出舅舅并不是个受欢迎的来客。他一来母亲就坐立不安,父亲则是没好气的样子。但舅舅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在我家大吃大喝,住得相当快活。 不同于烦恼的父母,我打心底期待舅舅的到来,因为他每次来时都会带来一些稀罕的礼物。 “来,猜猜我藏在哪里了,看你能不能找到。” 舅舅总这样说着,一把将我抱起来,蹭蹭我的脸。见我被他的胡子扎得直挣扎,他反倒越发觉得有趣,蹭得更起劲了。我想办法从他的手臂中挣脱,把手探到他衣服里寻找礼物,让他痒得扭起了身子。 他有时会从帽子里拿出一块外国的巧克力,有时会往西装袖口里藏一辆袖珍汽车模型,有时会在袜子处别一把折叠刀。直到念小学前,我都以为这些东西是舅舅用魔法变出来的。 折叠刀的刀鞘上镶着次等的宝石,拿起来沉甸甸的。只是端详着,就会因它的优美而感到脊背发寒。不过后来母亲发现了这把刀,就给没收了。 “哎呀,怎么能给孩子买这么危险的东西,那家伙怎么回事,不靠谱也要有个限度吧!” 不靠谱,她经常这么形容舅舅。 虽然不受欢迎,但每当舅舅造访,晚餐的菜单就会丰盛一些。见我一屁股坐到舅舅盘着的腿间,母亲就会呵斥:“不成样子,别这样!”但我并不理会。虽然舅舅的腿硬邦邦的,但不知为何,我坐在上面很舒服。 大部分时候,舅舅都在自说自话。父亲不会喝酒,性格也不好伺候,很难和他聊些什么。舅舅一般就会聊些对新工作的期待、旅途中的奇闻和关于亲戚们的八卦,他说话时手势丰富,眉飞色舞,活像舞台上的演员,笑起来十分快意。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会往我的嘴里夹菜。不过父亲顶多陪他笑笑,不会主动问起什么。母亲则一直在厨房和餐桌间来回忙碌着。 到最后,父亲会冷淡地说“明天还要早起,我先去休息了”,为晚餐作结。我也被要求换上睡衣,母亲开始收拾餐桌。但舅舅依然会坐在餐桌边。 深夜我起来上厕所时,发现舅舅仍在喝着威士忌。他喝得醉醺醺的,手上的动作不太稳,后背颓废地蜷着。他独自嘀咕着什么,像是在跟空中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搭话,有时还和大家都在时一样,大声地笑起来。 白天他通常在客房里无所事事,如果母亲请他干些体力活,他会非常乐意去做,但这样的机会很少。一般就是让他把寄给父亲的书搬到二楼,或者帮忙拧开瓶盖。 母亲似乎从不认为舅舅能起什么作用。 他闲得无聊时就会来到我的房间。 “好,我们来拼那个塑料模型吧!” 舅舅指的是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和我约好了这周日一起组装它。倒也不是因为和父亲有约在先,但我就是对舅舅拼模型这件事感到莫名的不安。不过舅舅毫不在意,把装有零件的小袋子一个个撕开了。 “喂,让我也拼拼吧。” “哎哟,这东西很难做的,小孩子可弄不了,就交给我好了。”舅舅说道,他既不让我摸螺旋桨,也不让我碰机翼和黏合剂。 说明书的字很小,读起来似乎很困难。他一会儿抬起老花镜,一会儿又往台灯下凑凑。零件铺了满满一面桌子,他这个拼一拼,那个拆一拆,或是倒过来打量一下,或是拽出错误的零件。一边摆弄,一边喃喃着:“咦,怎么搞来着?” “没事吧?”我担忧地问。 “没事的,再努力一把就好了。嗯,这飞机真不错。”他边说边点头,擦了擦鼻头沁出的汗。 我等得不耐烦,就跑出去玩了。到了晚饭时间,舅舅还在做模型,刚刚拼出大致的飞机模样。 “别勉强。”我委婉地对他说,但他仍不肯放弃。 次日一早,他终于拼完了。 “看一看吧。” 舅舅双手捧着飞机,展示给我看。 “好,谢谢舅舅。” 完成后的飞机和包装盒上的照片相去甚远,但我还是感谢了他。我不想让他失望。他的手指上尽是黏合剂,显得脏兮兮的。 这架飞机不太平衡,所有零件似乎都没被安放在正确的位置。驾驶席窗边有一道大缝,轮子歪歪扭扭,最关键的机翼也左右不对称。 那天中午,舅舅就离开了。我正要将飞机模型放在书箱上作为装饰,右边的机翼就掉了。我惊讶地“啊”了一声,螺旋桨随即也掉了,轮子滚落到地上,另一边的机翼也摔在我脚边。整架飞机仿佛一颗伤痕累累、腐坏到底的化石。 舅舅有时会带来一些外形奇妙、难以描述的玩意儿。有一次,他拿了一块细长的铁板,一端装着狗项圈一样的圆环,另一端附着一条宽宽的皮带。 “这个,是可以帮人长高的绑带。” 舅舅说道。父亲和母亲听罢,只是敷衍着回应了一下。 “它是这么用的。” 他说着拿我示范起来。 “不疼吧?” 我担忧地问,他连连点头,打开了金属扣。 “没事啦,你不是也想长高吗?否则可没法招女孩子喜欢,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长高呢。” 那看似项圈一样的东西果真是项圈,它刚好卡住了我的脖子。铁板固定了我的脊柱,另一端的皮带绑住了我的肚子。 “怎么样?” 舅舅一脸得意地张开双臂。父亲紧紧盯着我,母亲皱起了眉。 我感觉喘不上气,脖子被直挺挺地往上拽,没法扭头,也没法弓腰。稍稍动一下,脊柱就吱嘎吱嘎地响。浑身能自由动弹的,就只剩眼珠了。 “每天带着它三十分钟,半年就能帮你长高五厘米。通过固定脖子和腰部,可以拉伸肌肉,刺激骨骼,促进生长激素的分泌。” “我要坚持三十分钟吗?” 我已经快哭出来了。 “三十分钟就能换来高高的个头,多好的事儿呀!” “可是我好难受,喘不上气。” “是吗?可能是我把项圈系得太紧了。” 舅舅摆弄起金属扣。 “这还是样品,有很多细节还需改进。我打算通过邮售的方式卖它。这东西肯定大卖。我和工厂那边已经定下生产的合同了,之后会在各种报纸和男性杂志上打广告。我还给它争取了医疗器械的认证。你们看,就是这个……”舅舅说着,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沓资料,举到我们眼前晃了晃。 “是吗?这个嘛……” 父亲满腹狐疑地回应着,母亲则用食指戳了戳我后背的铁板。 “喂,求求你们了,快把它解开吧,我受不了了。” 这一次我是真的哭了。 没过多久,舅舅真的开始通过邮售卖起了增高绑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改良项圈,但我确实在杂志上见到了这东西的广告。一个肌肉抹油的半裸男子背着它,自信地摆着造型。我在体验它的时候感觉是那么憋屈和不自在,可模特的身体和它非常契合,仿佛他打一出生就从未离开过它。 那个样品被收在抽屉的角落里,我们家再没谁穿过它。它仿佛某只丑陋爬虫蜕下的外壳,静静地趴在那里,支撑脊柱的铁板渐渐生了一层铁锈。 某个扔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母亲想要扔掉它。结果铁板上的螺栓脱落了,项圈和皮带都掉了下来,整件东西分崩离析。 “这是皮革做的带子,得等到扔可燃垃圾的日子才能扔了。”母亲说。 增高绑带没有卖出去多少。也不知是因为质量太差,还是因为增高效果远不如宣传的那样好。后来,舅舅因为涉嫌欺诈被逮捕,那些获得认证的文件也是假的。 一段时间里,舅舅音信全无。大约在绑带风波的四年后,他才再度现身,那时我已经念初中了。 如今想想,那应该是舅舅最风光的时候。他带的礼物和穿的西装都是高级货,身上喷着法国香水,口中叼着雪茄。以前他都是从车站步行到我家,那次他是包了一辆轿车过来的。 据说他是去某一户有钱人家里做了管家。不过听母亲的意思,他在那里不过是个打杂的。 那家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双胞胎姐妹。她们俩继承了身为煤炭大亨的父亲的财产,两人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舅舅主要的职责就是帮她们看家。 我记得那时有亲戚说,这两个老妇将舅舅当作她们共享的性伴侣。我当时还想象不出那具体是什么情况,但说这话的亲戚一脸嫌恶,所以明白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那姐妹俩真的一模一样。”舅舅说,“身形、声音、衣服品位、化妆的方法、皱纹的模样,全都一模一样。” “会有弄错的时候吗?”我问。 “嗐,也无所谓弄错。就算A是B,B是A,也完全不碍事,她俩就跟一个人似的。” “管家……是做什么的呢?” “你舅舅我呢,和普通的管家还不太一样哦。”他得意的口气一点没变。 “我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照顾孟加拉虎。” “虎?”我下意识问道。 “对呀。我主人把它养在庭院里。她们在印度旅行时得到了一只幼虎,就把它带了回来。” “现在长大了吗?” “岂止是大。它的腰围粗得没法抱住,四肢可强壮了,牙齿能咬碎一切东西。它一在庭院里跑起来,能感觉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你不怕吗?” “怕啊,绝不能对它掉以轻心。它时刻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攻击过来。它从头到脚都充溢着紧张感,这也是它美的源泉。它的皮毛在光照下熠熠生辉,背部线条柔和地起伏,震颤的喉咙发出威慑的低鸣,浑身完美无瑕。那是一种近在眼前,但无可触及的美。” 舅舅合上双眼,似乎在回忆老虎的模样。 “那两个老太太本来的兴趣其实是拷问。” 舅舅闭眼念叨着。我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只能沉默着。 “她们环游世界,收集拷问的刑具。管理这些刑具也是我的工作。” “这份工作还真是新鲜呢。” “光是把人扔到有老虎的庭院里,就已经算是十足的拷问了。还有很多别的拷问器具:弄折踝骨的斧头、撕裂嘴巴的护齿,还有剥皮用的刀……” 就算听到这些名称,我也很难想象那些器具的样子。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只有“增高绑带”。 “其实,照顾老虎最麻烦的不是恐惧,而是味道。那是生命的块垒散发出的气味,浓得呛人。那种味道还会沁到头发上,非常难受。所以我离不开香水,这是A老太太送我的礼物,也可能是B老太太送的。不管是谁,这香水绝对是高级货。” 舅舅挺起前胸,往我鼻子这边凑了凑。我逃不掉那气味。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闻?” 舅舅抖着手帕,将更多香水味扇进我的鼻子。他只是住在有钱人的家里,并不是自己有钱了,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做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根本分不出那是香水的气味,还是孟加拉虎的气味。 我心中对舅舅最深刻的记忆,是他离开我家时的背影。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往哪里,也没有人问他。他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那再见了。” 舅舅总是两手空空的。他从没拎过皮包一类的东西。内衣和其他行李要怎么办呢?也许就像送我的礼物一样,被藏在了西服的某处了吧。 “啊,好快活。”舅舅发自内心地说,“要好好学习啊。听好,无论你觉得有多无聊,都不可以小瞧了学习。学习一定是有用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学了而没有意义的,这世界就是这样。” 随后,他一把抱起我,又蹭了蹭我的脸颊。我疼得手脚动个不停,弄乱了他用发胶细心打理好的头发,但他并没有在意。 “谢谢二位照顾。” 舅舅对父亲和母亲低下头,抬手捋了捋头发。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小孩子为什么可以那样天真无邪?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舅舅的回答。 “哎呀,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是那种能给出承诺的人。 舅舅最后一次来访,是在那对双胞胎老太太死后。她们的房子被改装成拷问博物馆,而舅舅成了那里的馆员。我那时候已经很大了,已经不能被他抱着用胡须蹭脸颊了。 接送他的轿车来了。那是辆一尘不染的纯黑色高档汽车。他在玄关的台阶处险些绊倒,我扶住他,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不好意思。”我闻出了他钟爱的香水的气息。 我吃惊的是,不知不觉间他已如此年迈。似乎我再稍用点力,就能轻易将他推倒。我以前在他衣服间寻找礼物时触碰到的那副身体,要更加柔软而富有弹性。我记得他一直是一个个头很高的人,这次再细细打量,我发现他已经比我小一圈了。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道舅舅有多大年纪了。我总觉得舅舅的存在与年纪并无关系。 “记得替我问候孟加拉虎。” 我把脸凑近车窗对他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只见他默默点了点头。 “记得替我问候孟加拉虎。” 我重复道。舅舅的家人只剩下老虎了。 舅舅挥着手,看起来装模作样的,仿佛是被依依不舍的百姓簇拥着的国王。 汽车开远了。他的背影还能从后车窗看到。那么纤瘦、孱弱,每眨一次眼,他的身影就更小一分。 “回去吧。” 父亲回到屋里。 “哎呀呀。” 母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也跟着回去了。 只有我一直目送车子消失在远处。舅舅一次都没有回头。 葬礼草草结束了。参加者屈指可数,没有一个人流眼泪。大家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祭坛前。比起悲伤,大家似乎更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不是他杀的窒息死亡,还蛮蹊跷的。” “身体太过虚弱,柜子什么的再一倒,压得他没法动弹了吧。” “应该还是他杀吧,他得罪了不少人呢。”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据说他的胃里空空的,已经濒临饿死。没有这一出,他也快完了。” 席间能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 他的生活急转直下,是从背上猥亵嫌疑开始的。邻居报警说,舅舅将一名未成年少女带去了拷问博物馆,有过一些下流的行为。事实上,那名十八岁[以前的日本民法规定成人年龄为二十岁,自二〇二二年四月起修改为十八岁。]的见习美容师走进拷问博物馆,和舅舅有所交流,这的确没错。但她本人并未提交被害申报,所以这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舅舅和她之间有过怎样的“交流”呢?谁也不知道。 “肯定是拷问。”父亲说,“拷问了那个见习美容师。” “为什么?”我惊愕地问。 “那房子里到处都是拷问的工具,还能做些什么?” 舅舅和少女的事就这样消停下来。紧接着,他又因盗领双胞胎老太太的财产被逮捕了。据说他花掉了相当多的一笔钱,警方真正的目的可能就在这一点上。就这样,舅舅又被羁押了。 在此期间,拷问博物馆被关闭,舅舅失去了容身之处。 “一次也好,来博物馆看看吧。”——舅舅当初曾真诚地邀请过我,可我还是没能守住约定。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不讨厌博物馆,也不是想和舅舅保持距离,单纯只是因为忙于学业和社团活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机会。 每年圣诞节,舅舅都会寄给我带照片的贺卡。照片上的他站在展品旁,摆着造型。 舅舅系着蝴蝶领结,昂首挺胸,脸上浮现自得的微笑。他的衬衫浆得板板正正,皮鞋一尘不染。他手心朝上,右手指向展品,露出缀着珍珠的衬衫袖口。 我仿佛听到他在说: “如何?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拷问用具。”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在二月的某天,他刚获得假释不久。浓云低垂,冷风无休止地吹着。我双手揣进裤兜,蜷着身子抵抗寒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的公寓。 那是一座单调至极的建筑,矮长的方形楼体开了两排窗户,没有任何装饰。窗边没有花朵,也不见晾晒的衣物。外墙污迹斑斑,各处的导水管已开始松落,楼梯扶手歪歪扭扭。门外的杂草丛里传来野猫的叫声,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我没有找错地方吧?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信箱。201室用马克笔写了舅舅的名字。笔迹生硬、潦草,被雨水冲刷得隐去了一半。 透过缝隙窥见信箱里面,不见一张明信片或传单,只有漆黑一片空洞。 “舅舅。” 我推开201室的门喊道,随后便沉默了。 “舅舅,是我。” 除了这样喊,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屋里的确有人的气息。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可我看不到他。我脱下鞋准备走进屋,却不知要把脚落在哪里,眼前根本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成山的垃圾。 该说那是垃圾吗?或许也不能说那一切尽是无用的东西,它们都是物品,但没有任何统一性,只是庞杂、肆意、极压抑的物品之山。 “啊,你来了。” 一个声音从物品与物品的缝隙中冒了出来,很快又销声匿迹。我花了点时间,才断定那的确是舅舅的声音。 “来,别一直站在那里,过来让我看看你。” “嗯,我也想进来。但我怕一不小心踏错,这些东西就全塌了……” “没事的,你从冰箱边钻过来,跨过那台收音机,从衣柜后面走过来。” 按照他说的,我小心地挤进山堆中。 开线的袜子、烧烤套装、百科辞典、解体的单簧管、猫粮罐头、没把手的锅、干掉的肥皂、显微镜、提线木偶、生霉的面包粉、貂的标本……刚开始我逐一辨认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很快我就因目眩而放弃了。那些东西覆盖了整个地板,高低错落地纠合在一起,形成一座巨大的山堆。窗子被堵住了,山堆的峰巅直拱到天花板。我费了好一番工夫,终于抵达了声音的源头。 “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最近我眼神一下子变差了,离我再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舅舅躺在房间中央的空隙里,几乎要被埋住了。他看向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把脸颊贴上去。 “哎呀,好怀念的感觉。我还记得呢,你这双柔软的手,一点都没变。” 舅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手腕、脚腕和肩膀只剩皮包骨。我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能松开。 “谢谢你寄给我的贺卡。” “我只寄给了你,我想见的人只有你。” 我迟疑了片刻,将他枕边的垃圾往里推了推,跪坐下来。 “身体如何?” 我本应问他几句这房子的情况才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疑问。 “勉勉强强吧。这种冷日子一长,我就神经痛,很是难挨。” 舅舅身上裹着的那条被子黑黢黢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只是一条单薄的毛巾被。我大致扫了一眼,没看到任何取暖的用具。不过这里并不过于寒冷,我们周围的山堆仿佛制造出了一个温热的空间。 “好久没见了。” “可不是,我本能早点出来的,结果拖了好久。最近不明事理的家伙越来越多了。” “饮食怎么样?可要好好吃饭才行。” “一晃你也到了开始担心别人的年纪了。总感觉前不久你还是小不点儿。” “我已经是大学生了。” “学什么呢?” “法语文学。” “真好,真是太好了啊。” 舅舅闭上浮肿的双眼,握住我的手,那表情似乎在强忍着眼泪。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快猜猜我藏在哪里了。” 我不想看到他落泪,便故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舅舅发出不知是咳还是笑的声音。我从夹克里掏出了一盒巧克力。 “这是你爱吃的吧。” “没错,太好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能收到你带给我的礼物。” 我轻轻把那盒巧克力放到摞在一起的烤面包机和三轮车上。它瞬间变成了山堆的一部分,与屋内的景象融合为一。 静下心来仔细观察,那看上去像是随意堆垒起来的物品之山,其实有着自成一体的轮廓与协调。虽然每件东西不是损坏了,就是脏污了,但集聚成如此骇人的数量之后,反倒酝酿出一种奇妙的美感。 包围了舅舅的主要是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儿。木料、锁链、皮革,以不可思议的形状拼凑在一起。我一开始以为是他从工厂捡来的废料,但很快想到,它们应该是博物馆的展品。 原本似乎用来绑缚双手的皮带已经扭曲,锁扣也近乎脱落。用于扯裂躯干的锁链已经变形。鞭子的手柄断了。砸碎膝盖骨的重锤生满了锈。每件物品都令人难以判断其原本的用途。它们看上去才像是受尽了拷问,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静静等待死亡的时刻。 我低下头,发现躺在我脚边的就是那套增高绑带。我顿时想起背着它时那种窒息般的痛苦。项圈湿漉漉的感触,还有那铁板的坚硬,我通通回忆起来了。 没有卖出去的无数增高绑带摞在一起,形成一座极致密的小山。它们彼此嵌合得如此彻底,让人怀疑已经无法分解开来了。 “哎,真怀念。” 我只是伸手一指,而舅舅即便连视线都没动,也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啊。那是我了不起的发明,结果没卖出这么多。现在我还会收到那些长高的客户寄来的新年贺卡,简直把我当成大恩人呢。每次看到这些贺卡,就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算一事无成吧。” 舅舅将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将身体蜷缩到极限。他眼睛半闭着,时不时咳一下,似乎是有痰卡住了嗓子。每一咳,都能看到他喉间如痉挛一样抽搐。 外面的风依然很大,玻璃窗嘎吱直响。有时可以突然瞥见有老鼠或蟑螂等小生物窜过,它们转眼便躲进了那些拷问用具之间,随后传来短暂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又归于平静。 “你拿一个回去吧,这里有很多,别客气。如今你用也来得及。” “嗯,谢谢。”我说。 房间的深处应该是一间厨房,但不见生火做饭的痕迹。同一样式的小空瓶塞满了水池——是香水瓶。 “孟加拉虎如何了?”我问。 “死在博物馆的庭院了。”舅舅回答,“也算寿终正寝,应该已经上天堂了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静默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舅舅从毛巾被里探出手来,我双手裹住那只手。我们好似在为孟加拉虎祈福。 “好像下雪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风的声音变了。” “你没有毛毯吗?要注意保暖啊。” “没必要,这个就足够了。倒是你可能会感冒,毕竟你还要在外面赶路呢。来,穿上这个再回去吧,很保暖的。” 家里已经堆了这么多东西,但舅舅伸手时毫不迟疑,他从枕边的山堆里一下子就摸出了要找的东西。是一件毛皮外套。 “好厚的毛皮,舅舅你可以拿这个当毛毯,我不要紧的。” “别这么说,快拿着吧。我能留给你的可能也就这么一件衣服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珍惜它的。” 舅舅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满意,再度合上双眼。很快我就听到了他熟睡的鼻息。 雪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外面已经纯白一片。舅舅说得一点没错。风已经停了,大片的雪花从夜空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在前庭打盹儿的猫也没了踪影。我缓缓走在没有半点足迹的无瑕雪地上,中途还回头望了眼201室,但透过窗子不见任何东西。 多亏那件毛皮外套,我一点没觉得冷。那毛皮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把脸贴上去磨蹭,又像一双宽大的手臂将我整个抱住。 我能闻到舅舅的味道,是那种香水味。每迈出一步,伴随雪的结晶的碎裂声,那香气便溢涌而出。 我想按来时的路回去,可因大雪遮盖,风景已经彻底变了模样,不得已只好笔直地向前走。落在外套上的雪溜进毛皮的缝隙,转瞬便融化了。我再一次转头回望,那公寓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我的一串足迹延伸向那片幽冥。 回过神,我忽然发现左边袖子从肩膀处开裂,随后掉了下来。我急忙把它捡起。绽开的线头下垂着,袖子内衬沾染了黑色的污渍。 我惊得“啊”了一声,另一侧的袖子也掉了。冷空气猛地钻进衣服里,我只好抱着两条袖子继续向前走。腋下的接缝处开了线,领子掉了,口袋也开裂了。 在白雪的映照下,虎的毛皮焕发出更美的光彩。野兽的气息令我哽咽,我跪在地上,捡拾散落在雪上的虎的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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