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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与满月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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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台拿到了101号房的钥匙。开门后,只见屋内有一位带着狗的陌生阿姨。她身板挺直,双手放在膝头,坐在沙发正中。 “不好意思。” 我慌忙关上门,检查了一下门牌号和手上的钥匙。看来看去,这里的确是101号房。 “您好,请问,您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我谨慎地开口道。 那位阿姨没有惊讶,也没有愧疚。她只是抚摸着狗脑袋。那是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乖乖地趴在沙发腿旁。 “您是哪位?” 与年龄不符,她的声音颇像个少女。反倒是我显得惊慌失措。 “我是刚刚入住这间房的人。” “我也是。” 她十分冷静地回答。 “可能是酒店弄错了吧,给前台打一下电话吧。能麻烦您把钥匙给我看一下吗?” “钥匙?” 她歪着头,眼睛望天,仿佛听到一个艰涩的医学词汇。 “没错。” 我有些焦躁起来。为了赶截稿日,我昨晚一宿没睡,来酒店的路上还被堵车折腾得筋疲力尽。我等不及要马上冲个澡,赶紧睡一觉。 “101号房的钥匙。” “啊,是吗。真抱歉,我现在也在找呢。我记得它应该就放在那边,但怎么都找不见了……” 她指了指梳妆台的方向,但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她就像个人偶一样,保持同一坐姿。那条狗打了个哈欠,尾巴换了个方向。 没错,她真的很像个人偶。娇小、白皙,发型是娃娃头,留着直直的齐刘海。手腕、手指、小腿都过分纤细,像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作而成。 “您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从露台。”她指了指窗户。 外面相当晴朗,阳光很晃眼。洒水器洒过水后,庭院里被打湿的草坪闪着光。对面的泳池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更远方,可以眺望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大海。露台的躺椅上停着小鸟,它们很快又飞走了。 “窗户敞开着,小风吹进来很舒服。绕到正门进来太麻烦了,还不如从露台翻进来省事。” 她露出微笑。 “嗯,是啊。但是您好像弄错房间了,这里是我的房间。” 我故意粗暴地将手提包扔到床上。 “哎呀,糟糕,真是抱歉,我马上告辞。” 她腋下夹着用丝绸披肩包裹的物品,扯了扯狗的牵引绳,终于站起了身。起身后的她显得更加娇小了。狗抖了抖身子,跟随在她的左脚边。 我打开门请她离开。很快,她和拉布拉多犬就穿过露台,走了出去。她们既没有发出脚步声,也没把露台的地板踩得吱嘎直响。她们走入光芒,踪影随之消失了。沙发下只剩几根拉布拉多犬的黑色毛发。 次日一早,我开车直奔海角,拍摄日出的照片,在鱼市完成取材。等返回酒店停车场时,我又见到了那位阿姨。 她一只胳膊夹着披肩包裹,另一只胳膊拎着盛得满满的果篮。此时她正站在厨房后门,身旁还是那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犬。 我停好车,折起地图放进仪表盘。假装没看到她,径直穿过了停车场。 我们本来并不相识,若对上视线自然会点头致意,但也仅限于此。何况是她有错在先,没必要主动和她打招呼——我这样对自己说。 可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渐渐锁定在她身上。我躲在汽车的暗处观察她。我心里对此或许另有一番盘算:在来疗养酒店度假的客人里,她实在有些特别,说不定能成为日后的素材。我也有可能是被那只狗缥缈的眼神所吸引,禁不住好奇她们的情况。 “没关系的,请别客气。” 她不停地对厨房里一位貌似厨师的男人说,想要把果篮交给他。 “这些是在我们的农园里有机栽培出来的,都是品质极佳的番茄。收获得太多了,正发愁怎么处理。您这边能用上也是好事呀。” 番茄吗?我暗暗想。那厨师一脸为难,双手僵硬地抬起,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过果篮。可她满不在乎,一个劲儿地将那篮番茄塞进男人怀里。 最终,厨师接受了番茄。与其说是开心地收下,不如说是为她的执拗感到无可奈何。 “请收下吧,别客气。这东西我们要多少有多少。只是点小心意,您千万别不好意思。”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她领着狗穿过车辆的间隙,向海岸边走去了。全程没有向我这里看过一眼。 餐厅十分拥挤。大部分不是举家出行的客人,就是结伴的年轻人。整个空间充斥着孩子的打闹声和餐具相碰的声音。透过擦得明亮的窗户,能看到一整面大海。 餐厅是挑空的,贝壳状的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绒毯和桌布是统一的蓝色。从沙滩鞋散落的沙粒撒得到处都是。 我被领到柱子后面一处隐蔽的小圆桌旁。我点了一杯咖啡、两片烤面包片、一份培根蛋卷和青菜沙拉。面包片烤得刚刚好,尚十分温热,培根的油脂和咖啡的香气也恰到好处。 不过,那蛋卷吃起来水分偏多了些。可能是因为里面加了番茄。我明明点的是不添料的纯蛋卷,不知为何那蛋卷里塞了大量的番茄沫,沙拉里也尽是番茄。 是那位阿姨刚刚送来的番茄吧。 我这么想着,将蛋卷咽下。 “请问这个位置是空的吗?” 那个阿姨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露出亲昵而自信的笑容,胸口抱着披肩包裹,狗的牵引绳缠在手腕上。 事出突然,我被蛋卷噎住了,只顾着咳嗽,无暇回应她。阿姨正对着我坐下,把包裹放在膝头。 “快喝点水吧。” 她把水杯推到我这边,我顺从地喝了下去。 “昨天真是失礼了。”她说。狗钻进了桌下。 “没事,不要紧。”我说,没有停下摆弄蛋卷的手。 “没惹您不愉快吧?” “谁都有可能犯这种错。” “听您这么说,我就能松口气了。” 到这里,我们的对话就中断了。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为了挨过沉默,我把沙拉塞入口中。她一直盯着我吃东西的样子。 她那摆弄糖罐的手指十分纤细,似乎稍用力一握就会碎得彻底。透过罩衫也能看出她嶙峋的双肩,从领口可以瞥见她的锁骨。 “您是来休假的吗?”阿姨又开口道。 “不是,我是来工作的。” “哦,什么样的工作?” “为一本女性杂志写介绍这家酒店的文章。” “哎呀,真棒。” 无论怎么吃,沙拉里的番茄就是不见少。我已经不耐烦了。阿姨摆弄完糖罐,开始折叠起餐巾纸来,然后又将之展开。 “怎么没人来给您点餐?”我说。 “没关系。您不用在意我。”阿姨回答。她一边折着餐巾纸,一边仍注视着我。 “我喊一下服务员。” 我正要招呼,她突然探出身子拦住了我。 “没关系的呀。早饭不吃也行的。” 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了我的皮肤,那触感冷冷的。无奈,我只好再专注于那盘沙拉。 “番茄,很好吃吧?” 我点点头。 嘿嘿嘿。阿姨笑了。 “这是我送给酒店的番茄。” 蛋卷还剩一半。番茄躺在碟子里,覆着黏糊糊的蛋黄。 “我知道。” 我想赶快把饭吃完,早点离开,便几乎嚼也不嚼地把蛋卷囫囵吞了下去。 “是我捡的。”阿姨说,“昨天掉在桥上,我给捡走了。” 我假装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还在使劲把食物吃完。餐刀磕到餐盘,发出刺耳的声音。 “有个卡车司机开车打盹儿,结果车子翻了,货也散了一地。桥面都是番茄,看上去可漂亮了。看到那一幕,任谁都会忍不住去捡的。那个司机卡在被撞扁的驾驶席里,当场就死了。腰骨、肺和脑浆都被撞烂了,跟被压成酱的番茄一样。” 我总算咽下最后一口蛋卷,放下刀叉。我用揉皱的餐巾擦了擦嘴角,把它团成球,扔在桌子正中央。 “那就聊到这里吧,打扰您了,我先走一步。” 她说罢恭恭敬敬地对我点头,随后迅速穿过嘈杂的餐厅。到最后,也没有服务员帮她点单。 上午,我在副经理的带领下拍摄了三类客房的照片。分别是标准房、豪华房和套房。浴室、阳台、橱柜、洗浴套装、拖鞋、冰箱,凡是能想到的,我全都拍了下来。一旁的副经理喋喋不休地讲着这家酒店有多舒适,多富丽堂皇。 下午的取材地点在海滩。这里立了一个海豚形招牌,上面用水蓝色油漆写了“海豚海滩”几个字。 沙滩上支着遮阳伞,还设置了小吃摊和简易淋浴房,一路延伸到海湾东侧的海角。栈桥旁停靠着游船。 “下一班看海豚的游船什么时候出发?”我问一位卖刨冰的年轻女孩。 “嗯?”她回应,露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好像我的问题极其荒谬。 “看海豚的游船。”我大声说道,“就是在海上拉网饲养的海豚。你看,手册上写的……” “死了。”女孩为刨冰浇上柠檬黄的糖蜜,回答我道,“死了。三头全死了。” 我叹了口气,挎起装着相机的沉甸甸的皮包。 写着“海豚号”的游船上,“海”字的偏旁,“豚”字的几笔,以及“号”字的下半部分都已被剥蚀。连接栈桥和船体的锁链也缠满了海藻。 在酒吧喝了两杯威士忌后,我来到酒店后院散步。 一轮似要融化滴落的金色满月已经升起。 网球场和射箭场上不见一个人影。前台的窗口已经挂上帘子。夜间的灯光也熄了。地上只有一条不知被谁遗落的脏兮兮的腕带。 我穿过高尔夫球场的草坪,登上了山丘上的葡萄园。多亏这轮朗月,脚下的路被照得蒙蒙亮。此时无风,但白天的暑气已消散不少。 山顶上有一把小小的木制长凳、一架坏掉的望远镜和一间温室。我坐在长凳上。夜晚的大海仿佛已经安睡,海里没有一个人在游泳。 我依稀听见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还有衣服的摩擦声和清脆的金属碰击声。无须回头,我就猜到那是谁了。 “晚上好。”阿姨说。 “晚上好。”我回答。长椅上已经没什么空间了,可阿姨仍旧坐到我身边。不用收拢肩膀,也不用将我推开,她的身子不费力地钻进了狭窄的空隙里。一如既往,她的脚边还是那条狗,她的膝头也还是那个包裹。 “工作还顺利吗?” “嗯,马马虎虎吧。” “要介绍酒店的话,一般都会怎么写呢?” 阿姨歪着脑袋,认真地盯着我。她穿的是朴素且毫无特征的罩衫加半裙,身上看不到任何首饰,只有拴着狗的红色牵引绳像手镯一样缠在手腕上。她的双颊白得通透,眼尾的皱纹十分醒目,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她的双手一直撑扶着包裹,以防其掉落。 “踏进一步,您就仿佛置身乐园之中。地中海风格的客房全都可以望到海景,且均配有阳台。酒店工作人员将满面笑容地迎接客人的光临。即使小如一块肥皂、一条浴巾,也讲求极致的品质。每一次服务都饱含恭谨之心。步行至海滩仅需半分钟。海浪平稳,带着孩子也能放心游玩,还可以同海湾饲养的海豚一起游泳……大概就是这样。其实不管哪里的酒店都差不多。不过,这里的海豚好像已经死了。” “嗯,我知道的。听说得了传染病,肺里长了寄生虫。” 她说罢便远眺海的方向。月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我们一停下对话,就能听到海浪的声音。那声音好似从高远的天空中传来的一般。 “您为什么要找我说话呢?” 问完这句话之后,我发觉自己这句话似乎说得太直接了,不由得有些心慌。 “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 “因为,你和我的救命恩人长得很像。” 她将鬓边的头发绾到耳后,那耳朵雪白、单薄。 “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在雪天里迷了路,不知该怎么办。往周围望去,所见之处全是雪,看不到任何标志。那个夜晚跟今天一样静悄悄的。如果此刻这里下起了雪,那真的就跟回到三十年前那晚一样了。” 她抬头望向夜空,似乎真的在期盼一场雪。但此时只有满月和群星在发光。 “倘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估计就不会慌张,可能就那么静静地等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不甘。可是当时我不是一个人。我还带着孩子。一个聪明、可爱的十岁男孩。所以我不能死,我必须走出去。” “嗯,我能理解。” “你也有孩子吗?” “有个十岁的儿子。” “哎呀,真巧。” “不过从他三岁起,我就没再见过他,我前妻不许我见。” “这样啊……” 我们俩再次陷入沉默,大海的涛声在耳畔回荡。 “那是我们从动物园回家的路上。那天太冷了,动物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那孩子当时穿的外套的款式、手套上的花纹,我还都记得。那孩子还说,长颈鹿的脖子怎么那么长,好荒诞。他才十岁,就会用‘荒诞’这种词了呢。”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是啊,我很为他骄傲。后来雪越下越大,我们饿着肚子,腿也走不动了,开始头晕起来。但那孩子没有哭,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直向前走着。他握得可紧了,仿佛不愿弄丢一件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要找回残留在那里的触感。 “就在那时,黑暗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路上连条狗都没有,可毫无征兆地冒出了一辆车。然后那车子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好像一切早已计划好了,直接停了下来。‘我送你们回家吧。’驾驶席上的男人对我们说。他的声音和你一样彬彬有礼。” “那个人,真的和我很像吗?” “一模一样。昨天在101号房见到你的一瞬间我就这么觉得了。发型、眼神流露的气质、从鼻子到下颌的线条……不管哪里都很像。” 她伸出手指,描摹起我的侧脸。我一动不动,任她轻抚。那指尖纤细冰冷,似乎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脸。 那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海豚的肺里有寄生虫在蠕动。寄生虫纠缠在一起,脑袋钻入滑溜溜的肺壁。每当海豚吸进一口空气,寄生虫细长的身体就会一同摇晃起来。那晃动与阿姨指尖的感触相仿。肺壁沁出的血逐渐把周围染透。 泳池清凉的水令人舒适。刚刚的广播新闻提到,今天是这个夏季最热的一天。 餐厅的露台聚了一群啄食面包屑的小鸟。海岸上的遮阳伞渐渐都撑了起来。 我慢悠悠地在泳池里来回游着自由泳。池底画着蓝色的海豚图案,池水也好似被染成相同的颜色。 每次换气,都可以看到昨天那座小山上的温室。阳光照在玻璃外墙上,十分耀眼。 已经游过几个来回了?数到四百米之后就数不清了。总之我想一直游到筋疲力尽才罢休。海豚尾鳍挺立,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凝望着我。池底还有些未彻底溶解的消毒药片,正一点点冒着小泡。 我抓住泳池边,一将头探出水面,便听到有人鼓掌。 “游得真好,感觉游得停不下来呢。” 阿姨坐在躺椅上,正冲我挥着手。 “除了自由泳,你还会别的吗?” 阿姨和狗所在的那把遮阳伞投下的阴影似乎格外浓郁。一位用托盘端着饮品的服务员从我们之间走过。阿姨还穿着昨天的罩衫和半裙。 于是,我又用蛙泳游了三个来回,用仰泳游了两个来回。鼓掌声更大了。连那条拉布拉多犬也露出一脸佩服的神色。 “太厉害了,像奥运选手一样。” 抱着泳圈玩耍的孩子,身穿比基尼、涂抹防晒霜的女人,还有躺在椅子上读报的男人,没有人关注我们俩。称赞我泳姿的,只有阿姨和她的狗。 “接下来就剩蝶泳了吧。蝶泳是不是难度太大了?” “不会的。” 为了让那条狗更佩服我,我展示了蝶泳。水花飞溅起来,抱着泳圈的孩子躲到了泳池的角落。每次换气,我依然能看到那间温室。人们的喧嚣声随着我每次潜入水中而消失。池底的消毒药片越溶越小。 “好!好!” 阿姨站起身,脚踩着拍子,吹起了口哨。为配合她的兴致,狗也摇晃起尾巴。 图书室位于副楼的一层西侧,面向庭院。沙发、写字台和摇椅布置得协调美观,壮观的书架紧贴墙壁,直达天花板。 每一本书都颇有年头。文学作家全集、诗集、植物图鉴、图画书、美式乡村美食、十三世纪的黑魔法、实用商务英语词典……有些书的装订线已经散开,有些书的书脊文字已经磨掉。 “收收下巴,脸再往左转一点。”我说。 “这样看起来还好吧?我事先还梳了一下头的。”阿姨担忧地说着,但又难掩兴奋地摆弄着头发。 “嗯,没问题。您是个很好的模特。” 我按下相机快门。 泳池那边热热闹闹的,图书室却安静极了。没有一个客人在这里读书。 洒入天窗的阳光正好落在阿姨脚边,照亮了狗的脊背。不时有风吹进来,拂动蕾丝窗帘。狗安分地紧随阿姨左右,好似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用紧张,自然地读书就好。” 阿姨乖乖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在图书室安静地度过午后的片刻,也是一种优雅。” 我一边琢磨词句,一边拍摄照片。这里有多少藏书呢?回头问一问副经理吧。 “不好意思,那个包裹能暂时放到一边吗?它有点太显眼了。” 即便翻开书,她依然把那个披肩包裹抱在膝头。 “这不行。” 她摇头。 “我可以帮您保管。” 我正要伸出手,她慌忙抱紧了包裹,扭过身背对我。那条拉布拉多犬第一次吠叫起来。 “真对不起。”我道歉。 “没关系。” 那吠声直冲天窗,图书室的空气都在震颤。 “我们继续拍摄吧,马上就结束了,您是不是也累了?” “要结束了吗?还有点不过瘾呢。” 阿姨又摆起了姿势。取景器中的她,身量看上去越来越小了。 “大家为什么都不来这里呢?” “不知道,可能大家嫌这里太安静了吧。” “这图书室明明建得这么好……” “我去休息室点些喝的过来吧。” “没事,别费心了,就这样在这里待会儿吧。” 阳光穿过庭院的树丛,在地板上描摹出蕾丝窗帘的花纹。深深吸气,能闻到旧纸张的气味。不经意间,拉布拉多犬已经睡着了。 “车子里特别暖和。” 我立刻反应过来,她在接着说三十年前迷路的事。 “车座特别软,广播里的音乐很柔和。窗外还是大雪纷飞,车里跟另一个世界似的。像是专为我和儿子打造的,一个特别的世界。” “听起来是辆很不错的车。” “没错。儿子也总算放下心来,松开握着我的手。他还有点放不开,一会儿摸摸车门锁的按钮,一会儿闻闻皮靠垫的气味,又伸手去擦窗上的哈气。在那个年代,私家车还是比较少见的。” “那个和我很像的男人,究竟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 阿姨十分遗憾地垂下头。 “我想和他道谢,就问了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回答。职业、住址、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但是有一点错不了,就是你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连手指的动作也一样。我坐在后座,一直紧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所以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了看自己放在胶片盒上的手,那真是双再普通不过的手了。 风向改变了,可以些微地听到泳池的喧嚣了。不过可能只是我的幻听。那些摆满房间的书本垒成了一道寂静的墙,将我们和外面的噪声隔绝开来。 “您那个聪明的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我问。 “他十二岁时我们就分开了,之后再没见过。” 阿姨摆弄着包裹的结扣回答道。或许因为总被带着走来走去,包裹被摸得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磨损。 “他其实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和他前妻的孩子。我从来没生过孩子。” 拉布拉多犬睡眼蒙眬,用后腿挠了挠脖子。连接项圈和牵引绳的金属扣发出响动。很快它就又睡去了。 “他现在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了吧。” “我既是您的恩人,也是您的儿子。” “嗯,是呀。” 阿姨微微笑起来,脸上泛起皱纹,显出半分悲怆。 早上一口气游得太猛,身体也有了倦意。再这么坐下去,我也快睡着了。 “您那个包裹里放着什么呢?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终于问出了一直在意的问题。 “是原稿。” 阿姨将包裹抱紧在胸前。 “您放心,我不会夺走的。” “我一点都不敢松懈,要非常非常小心。” “是什么样的原稿?” “小说的原稿。我是个作家。要是被偷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 “原来如此,那确实得小心些……” “你也写作,肯定明白的。” “当然。不过我写的东西差不多谁都能写出来。您来这里,也是为了创作?” “嗯,差不多吧。” 庭院响起蝉鸣,但马上就止住了。天窗透进来的光芒正一点点向房间边缘移动。狗背渐渐隐没在阴影中。 “我刚离开工作室,就会有小偷潜进来,偷走我的稿子。”阿姨继续说道。 “真的吗?” “嗯,真的。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来,发现台灯的位置变了,原稿也被翻过。第二天我遛狗回来,发现橡皮掉在地上,吸墨纸少了一张。此后我每次出门回来,总感觉到有人进来过,真让人不舒服。但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个小偷不一般,他是奔着我的小说来的。” 阿姨的语速越来越快,抚弄包裹结扣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不过那个结打得相当结实,包裹丝毫没有松解。 “过了一阵子,果不其然,那个戴眼镜的驼背女人发表了一篇和我写的一模一样的小说。故事情节、人物个性,还有书名都完全相同。太过分了,对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那个女人假装是自己写的,厚着脸皮在采访中说什么:‘我将自己此前构筑的世界彻底摧毁,再次从零开始。’” 她愤恨地咂着舌。一瞬间,我从她的唇间窥见了她的舌头。那舌头红得惊人,我想到了昨天吃过的番茄。 “所以我就开始随身带着原稿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哪些人盯上。现在我正好写到第八百页,还差两百页就完成了。” 阿姨将脸颊贴上包裹。那披肩已经沾染了太多污垢,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丝绸的柔顺早已丧失不见,耷拉下好几根绽开的线头。包裹碰到阿姨的身体时,会发出咔沙咔沙的声音。 “这里有您的作品吗?”我将视线从包裹上挪开,问道。 “嗯,有的。”阿姨站起身,毫不迟疑地从书架正中间抽出一本书。 “洋果子店的午后……” 我小声念出标题。那本书和她的包裹一样,看上去很寒酸,薄薄的一册,书皮上翘着,到处都是虫蛀的痕迹。 “这本算是从小偷手中逃过一劫的小说。” 她自豪地挺起胸膛。 我在房间里一直撰稿到晚上七点半。和主编打电话讨论后,来到餐厅吃晚饭。我点了法国鱼蟹羹、芜菁沙拉和啤酒。 露台上有人在举家烧烤。没有起风,但泳池的水面泛着涟漪。 想到阿姨可能会来,我空出了能看到大海的座位。为了让狗也能舒服待着,我把多余的椅子也挪开了。 沙拉里没有了番茄。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喝掉了法国鱼蟹羹最后几口汤汁,可阿姨始终没有出现。 那晚,我读了《洋果子店的午后》。它讲的是丧子的母亲在孩子的生日去洋果子店买蛋糕的故事,仅此而已。我读了两遍,本来还要赶稿子的,可等反应过来时,我发现已经过了半夜三点。 她的文字并无特殊之处,没有出奇的角色,也没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场面。但那故事的文字之下,似乎荡漾着散发寒意的波澜,一刻不休地浸润了我的心胸。 我翻到封底,上面印着作者的照片和简介。有出生日期、学历、主要作品,还写道“去世于一九九七年”。 我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是戴眼镜的驼背女人,和阿姨毫无相似之处。 钻进被窝前,我从钱包里掏出了儿子的照片。那是他三岁生日时拍下的,照片里他正面对着蛋糕。是我拍的照片。儿子手里拿着作为生日礼物的怪兽玩偶,噘起嘴巴正准备吹蜡烛。 照片的边角已有磨损。我也再没增添新照片的机会了。 “今年再过生日,你就十一岁了。” 没有人回应我。照片中的他仍一心要去吹灭蜡烛。 我永远能够正确地答出儿子的年纪。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一开始先用仰泳吧。”躺椅那边传来阿姨的喊声。 “好。”泳池里的我回答。 今天和昨天一样晴朗,一丝云彩都没有。阿姨对我挥着手,但并没有松开手里的包裹。 其实我并不擅长仰泳。不过总算游上了百米。 “收紧下巴的动作很漂亮!” 阿姨丝毫不在意周围客人的眼光,大声冲我呼喊。反正大家也一直在无视我们。拉布拉多犬把下巴搭在前爪上,看我看得入了迷,似乎在思考我是怎么游成那样的。 “接下来是蛙泳,四百米。” “四百米?” “应该没问题啦,我想多看几次你转身的样子。” 日光将池底照得闪闪发亮。无数苗条的腿、泳圈和泳镜挡在我的前面。五十,七十五,一百二十五,两百……每次转身,我都加上二十五米。 “四百。” 我靠在泳池边,大口喘着气。 “厉害,太厉害了!” 阿姨的手掌鼓个不停。小小的手掌发出了覆盖四周、直达池底的响亮声音。我陷入了某种幻觉,自己似乎向她和那条拉布拉多犬施与了某种宝贵的事物。 “最后是我最喜欢的,蝶泳,蝶泳。” 水花四溅的话,狗会更开心吧。阿姨一定会和昨天一样,大声为我叫好。上午我要去水族馆取材,今天就没有工作了。我可以叫上阿姨一起去水族馆。那家水族馆里饲养着儒艮——但愿它没像海豚那样死掉。 我将头抬出水面。怎么样?我游完了。刚要挥手,却把话咽了下去。 阿姨不在了,躺椅空空荡荡。拉布拉多犬也不在了。我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获。 水族馆的取材很快就结束了。馆内的儒艮活得好好的,正啃着生菜块。 中午十二点退房,明天就得把稿子交到编辑部。我在房间里整理好胶片,收拾好行李。沙发下那些黑色毛发,早就用吸尘器吸走了。 “是个中年女人。个子很小,娃娃头,抱着这么大一个包……” 听我这么解释,前台的工作人员陷入沉思。 “哦对,她带着一条狗,黑色的狗。” “啊,您说那位客人……” 工作人员终于点了点头。 “她今早退房了。” “哎?真的吗?” “是的,没错。” 为什么没和我说一句再见就走了?为什么没有再为我欢呼叫好? 我将行李塞进停车场的车里。随后又看了一眼那个泳池,还是如往常一样嘈杂,池边密密麻麻支起遮阳伞,端饮品的服务员来回奔走着。 只有一把躺椅是空着的。那是今早阿姨坐过的躺椅。那个包裹就放在躺椅的正中间。它离开了阿姨的身边,看上去怯生生的。 我拿起那个包裹,解开它,看到了成捆的原稿——通通都是白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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