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自我厌恶的厌女症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男人的厌女症,是对他者的歧视和侮辱。因为男人不必担心会成为女人,所以可以放心地将女人他者化并加以歧视。

可是,女人呢?对于女人,厌女症是对自身的厌恶。怀着自我厌恶地活下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艰难的事。

无论哪一类,社会性弱者(social minority)都承受着同样的“范畴的暴力”,因为制造和划分范畴的,是社会的支配性集团(social majority/dominant group)。在这里,让我引用一段将这种机制表达得极为精彩的日语文章。这是铃木道彦针对小松川事件的犯人李珍宇[李珍宇(1940—1962),在日朝鲜人第二代,家庭环境极端贫困恶劣,18岁时杀害两名女性(即“小松川事件”),被判死刑。当时多位著名左翼文化人士指出,导致他犯罪的社会根源为日本社会存在的对朝鲜人的民族歧视,为他呼吁减刑,但请愿无效,李珍宇被处以绞刑。]在1966年写成的《恶之选择》一文。

当少年绝望地喃喃自语“我是朝鲜人”的时候,这里的“朝鲜人”一词,其确切含义是什么呢?语言中包含有历史和价值,被日本人蔑视的“朝鲜人”一词,顽固地拒绝着被消解为一种单纯的人种事实一。当个人说“我是日本人”的时候,这是一种事实认定;但人们不能以同样的含义和语气来用日语说“我是朝鲜人”。只会说日语的少年,不得不勉强地以自身承受日本人在日语中加给“朝鲜人”一词的所有含义。〔铃木(道),2007:82再录〕

铃木是法国文学学者,以研究普鲁斯特而闻名。他为什么要来论述李珍宇呢?这个谜,从他将李珍宇称为“日本的让·热内”,可以窥知其中缘由。让·热内(Jean Genet)是个小偷、诗人、同性恋者、曾让萨特为他写出大作《圣人热内》〔1966〕的越轨者。少年时代的热内,有一天因为偷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东西被发觉而被叫作“小偷”,于是他下决心:“我被叫作了小偷。所以,从此我决定做一个小偷。”

让·热内将命运改变为选择的“自由”,正是让萨特着迷的“存在主义式自由”的行使。在少年李珍宇身上,铃木也看到了同样的将命运改变为选择的“恶之选择”。

西蒙·德·波伏娃写道,女人不是生来而是变成女人的。那么,女人是怎么变成女人的呢?是通过接受“女人的范畴”、通过自认“我,一个女人”而变成的。

可是,正如“朝鲜人”之于少年李珍宇,“女人”这个范畴也充满了轻蔑。

语言世界先于个体而存在,每个人都只能后来降生于那个先已存在的语言世界里。语言不是自己的东西,属于他者。“女人”的范畴在自我诞生之前已经存在,个体从他人那里接受“你是女人”的指名。“对,我是女人。”当个体如此自我定义之时,“女人”就诞生了。正如阿尔都塞所言,当一个人回应“喂,那个女人”的质询(interpellation)时,女人的“主体”就诞生了。

内田树在《私家版·犹太文化论》〔2006〕一书中谈道,所谓“犹太人”,就是对“犹太人”的范畴“迟来登场”的人们。同样,女人(以及“朝鲜人”)也是对那个范畴“迟来登场”的人。因此,在“接受”那个范畴的时候,也必须同时接受那个范畴所承载的历史负荷。

但是,除此以外,并无“自由”的选择。铃木以少年李珍宇为例,出色地剖析了这个矛盾悖论。将铃木的论述用到女人身上,即可这么说:

人在成为女人的时候,要姑且先将“女人”这个范畴所背负的历史性的厌女症接受下来。如果满足于这个范畴所指定的位置,那么,“女人”就诞生了。可是,女性主义者就是对那个指定位置感到不满、对厌女症不能适应的人。所以,不存在不是从厌女症出发的女性主义者。做一个女性主义者,就意味着与厌女症的纠葛和抗争。没有厌女症的女人(假如那种女人真的存在的话),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成为女性主义者。有时会听到有女人号称“我从来没有拘泥过自己是女人这回事”,这种说法其实应该翻译成“我一直在回避与厌女症的正面抗争”。

将“女人”这个强制的范畴改变为选择,“解放”的关键应该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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