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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父亲的女儿”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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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的女儿”的视角去回顾日本文学史的,是中世文学研究者田中贵子的《日本的恋父文学史》〔1998〕一书。田中既不提弗洛伊德也不提性别理论,她说“‘父亲的女儿’一词,我用来表达‘接受了父亲的价值观的女儿’之意”〔田中(贵),1998:20〕,然后她又轻易地换称为“恋父女儿”,说“恋父女儿的特性是代替父亲完成未竟之业”〔田中(贵),1998:20〕,可是,“尽管女儿全心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却因身为女人而不能顺利实现。” 田中以“西乡隆盛之女”[西乡隆盛(1828—1877)近代日本著名政治家、军人,推动实现明治维新的主要功臣之一,却在与新政府的内战中失败后自尽身亡。]的传说为例,指出“父亲的女儿”的最大功能之一,是“安慰含恨死去之父的在天之灵”〔田中(贵),1998:23〕。所以,无论东方西方,女儿都是扮演“厄勒克特拉”的角色。 “父亲的女儿”与父亲发生性关系的事例,田中从《不问自语》[日本中世纪宫廷女官二条的自传性日记随笔。成书时间被视为14世纪初期。原题《とはずがたり》。]一书中找到。在与后深草上皇之间的关系中,主人公二条被置于“父亲·情人·主人的三重束缚”之下。田中指出: “在恋父关系中,父亲常常作为绝对强者阻立在女儿面前。可是,女儿一旦委身于这种束缚之中,她又会感到异常甜蜜甘美。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女儿不像俄狄浦斯那样去反抗父亲,(中略)尽管有犹豫,但还是选择自甘被束缚的道路。”〔田中(贵),1998:20〕 将“父亲的女儿”的故事描写为一个不但对于父亲、对于女儿也是甜蜜甘美之世界的,是樱庭一树的《我的男人》〔2007〕一书。这部小说获得第138届直木文学奖,据报道,因书中内容太“有违风俗”,部分评审委员对授奖表示过迟疑。小说描写一个二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收养了一个因天灾失去家人的亲戚孩子,独自把她抚育成人,在她进入思春期后与她发生了性关系。那个收养的亲戚孩子其实是男主人公自己的女儿,事出有因,不能公开她的真实身份。这可以说是一个现代版“紫上”故事。小说中包含了“洛丽塔情结”、“皮格马利翁情结”、血缘幻想、家族神话等诸多元素,加上故事舞台设在有浮冰漂来的鄂霍次克海沿岸的北方寒村,给作品带上异常鲜明的地方色彩,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目眩。所谓“有违风俗”的评语,不过是因为对于(男性居多的)评审委员来说,这部小说点破了他们因为太明了而不敢承认的欲望而已。同时,“一树”这个让人难辨作者性别、看似男性的笔名(毋宁说像是女作家做了变性手术),让人感觉是一种为掩盖向男性同化的伪装。在名为《我的男人》的这部小说中,父亲与女儿均陷入性的黑洞之中,共同拒绝走出那个重力圈,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即使失业,父亲还是选择只为女儿而活,当两人关系面临暴露时,连杀人之举也毫不踌躇。那是一个不容任何他人介入的、完全自足的世界。小说虽然在形式上选择了“多声部”的写法,但书名本身已明确表明,故事是从“父亲的女儿”的角度来写的。书名为“我的男人”,而不是“我的女儿”,这一点颇具意味。因为,为了让“父亲的女儿”的故事被“父亲”们接纳,需要一个条件,即表明那正是“女儿”自己所求所愿——“不是我坏,是那孩子引诱了我。” 女儿不愿走出父亲的重力圈。若非走出不可,宁愿选择一同毁灭。对于父亲,还有比这更甜蜜甘美的故事吗?不过,女儿拥有的“作为诱惑者的权力”也潜藏其中。让父亲最终完全属于自己,向自己跪拜,为自己献上全部人生。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唯有一个理由:“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 早于樱庭的这部小说四十年,有另一部描写了女儿与父亲的甜蜜甘美的黑洞世界的作品——仓桥由美子的《圣少女》〔1965〕。主人公是高中女生,遇到一个中年美男子,那人曾是“母亲的恋人”。少女凭直觉感到,那个“母亲的恋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她委身于男人的诱惑,不但委身,甚至主动使尽手腕去诱惑他。主人公不过是一个性经验尚浅的黄毛丫头,对方却是稔熟男女之道的中年男人,这样的小姑娘能成为中年男人的“诱惑者”,理由也只有一个:“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 对于男人,在不知不觉中(或佯装不知),将自己通奸生下的亲女儿作为性爱对象,或许是父权制下的又一个“男人之梦”。事实上,樱庭在小说中暗示了“父亲”少年时与寄养家庭的年长已婚女性的通奸,所以,后来他收留的“养女”其实就是自己的女儿。 仓桥的那部作品在最后表明,这是一个编造周密的虚构故事。“母亲的恋人”并不存在,少女与生父一直保持乱伦的关系。作为“父亲的创造品”,女儿终将爱上父亲,即“预言的自我实现”,在这一点上,仓桥的小说依循了“皮格马利翁小说”的惯例。但这部小说的复杂巧妙之处在于,“被创造者”主动地去爱“创造者”,因为那是终极的自恋。这么看来,自恋色彩浓厚得令人生腻的仓桥文体,也可以解读为自我意识过剩的自体中毒症状。作为诱惑者的女儿,甚至把对父亲的爱用来当作自恋的资源。 “父亲的女儿”不单单是从属者,也是“诱惑者的权力”的拥有者,她知晓女儿对父亲的特权并彻底地利用,伺机将权力关系颠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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