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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两种价值观割裂的女人们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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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东电女职员的理解中,导入另一个“女人之间的竞争与嫉妒”的视角的,是作家桐野夏生。她的长篇小说《异常》有上下两卷,从事件发生四年后的2001年开始在《周刊文春》上连载,前后长达一年半。对这个“男性与女性反应落差极大”的事件,女作家终于来展开想象力了,这让读者非常期待。 主人公“我”和百合子是一对混血姐妹。小一岁的妹妹百合子拥有像西洋人一样的“怪物般的美貌”,而姐姐“我”,只有一张平庸的东洋人面孔。这部小说的叙述从一开始就很关注容貌,表明作者很强烈地意识到美丑给女人带来的巨大差异。小说将两人设定为姐妹,这暗示着“我”与百合子互为分身。此外还有一个登场人物,即姐妹俩女校时代的同学和惠。卖娼的百合子成为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其后,本为一流公司职员的和惠也被发现在卖娼,也成为杀人事件的被害人。我们可以看出,和惠是直接以东电女职员为原型。故事的讲述人“我”,一边对比截然相反的百合子与和惠,同时自己也被卷入同样的命运,这使她成为“不可信赖”的讲述人。由此,读者不但能读到“我”的评述,也能交替地读到和惠与百合子的第一人称独白,从而获得对这个事件的富有临场感的多方位把握。 桐野的前著《OUT》,描写几位钟点工主妇杀人分尸的过程,带给人强烈的冲击。可是,这部试图重现东电女职员事件的作品,却很难说是成功的。在我看来,用“恶魔般的美貌”这种修辞来形容登场人物的容貌,作为小说就已经失败了。不仅如此,每个登场角色都如同电子游戏中的人物,全按作者给定的初期条件展开行动,完全不出预料。这种写法,应称为寓言,作为小说则魅力大减。所以,虽然《异常》确为一部长篇力作,但我却有期待落空之感。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书中不时可见一些直接的标语口号式的语句,从中传达出作者的本意。或许,这部作品可称为一种“思辨小说”,但假如那样,实在没必要让人去读那么长的故事。 登场人物中与东电女职员最相似的,是和惠。 和惠毕业于以成绩优秀而闻名的名牌私立大学,是一流公司的职员。她有如下独白: 我要取胜。取胜。取胜。 要当第一。要被尊敬。 要让每个人都佩服。〔桐野,2006:下263〕 和惠的竞争意识,表现为要争第一的“第一名病”,她特别在意一位同期进公司的、东京大学毕业的女职员。这一点颇具象征性。患“第一名病”的通常并非真正的第一,而总是第二。意识到自己既非一流亦非三流、实为二流的人,内心深处的“第一名病”会更加强烈。和惠视为对手的东京大学毕业的女职员行为举止得体自然,无懈可击,两人形成鲜明对照。 和惠从女校时代就一直为争第一而奋斗。她的自负,使她对脸蛋漂亮但学业不佳的同学百合子投以轻蔑的目光。可是,作家借讲述人“我”之口断言:“对女孩子来说,外貌能在相当程度上压倒他人。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有才,那种东西是眼睛看不到的。对漂亮的女孩子,凭头脑和才能,是绝对赢不了的。”〔桐野,2006:上92〕 本来,在设定为姐妹的“我”与百合子之间,“我”的败北早已注定。有一个美貌的妹妹,姐姐在家里总是被拿来与妹妹相比。在这种姐妹关系中长大,姐姐心中只有强烈的憎恨和嫉妒。讲述人“我”成为一种“恶意的化身”,这个角色的存在,就是要亲眼看到美貌的最终且彻底的败北。因为所谓美貌,就是让男人发情、由男人估价的女人价值的别名。 在第十一章《女校文化与厌女症》中,我谈到女人需要具备两种价值——被女人接受的价值和被男人接受的价值,而这二者不能两立。同时,在第九章《母亲与女儿的厌女症》中我又说道,尽管不能两立,但在当今这个时代,女人的两种价值——自己挣来的和被他人(=男人)赋予的——都是必需品,仅有一种是不够的。在《异常》中,“我”和百合子升入私立名门女校,小说描写了姐妹俩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与同学之间展开的令人窒息的嫉妒和争执,和惠则作为那个集团中的一位选手登场。在名门女校,女人的两种价值看似能实现却又不尽然,这个场所的设定十分微妙。 百合子与和惠都是从外部升入这所名校的学生。进到一所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良家女校的外部生,不可能不对内部生抱有羡慕和怨叹。女人脱离出身阶级的办法有两个:美貌或学业。可是,即使拥有压倒他人的美貌为武器,依然无法跨越阶级的隔垣。“名流富人之妻”是因为本来就出身于名流富人之家才成为“名流富人之妻”的。只拥有美貌资源的女人,表面看来是在利用男人(百合子从高中开始就以美貌为武器与男性朋友们一起设美人计行骗),可最终,只是被男人们彻底蹂躏,然后死掉。 另外一个武器“学业”又如何呢?学业只能在女校这种牧歌般的封闭空间之内决定在集团中的序列名次。一旦走出这个女人集团一步,男人的视线便如物体的重力一般无所不在,弥漫于整个空间。 成绩好便能上好学校,上了好学校就意味着社会性成功——这条道路只对男人有效。小说中的和惠靠学历和父亲的人脉进了一流企业,可是等在她前面的,是为女人准备的二流之路。在“女人专用”的指定席位上,和惠彻底地体会到作为一个职业人在事业上的挫折感;使她更受打击的,是被人侮辱“作为女人更没价值”。过着“与中年男人并无两样”的生活的她,内心比中年男人更悲惨可怜。小说中写道,她想在繁华的银座大街中心高喊: 谁来招呼我。约我。求求你们,跟我说句温柔的话。 说,说我漂亮,说我可爱。 低声地说,去喝杯咖啡吧。 约我,下次两人单独见一面吧。〔桐野,2006:下275〕 和惠的独白,我引用了两处。该书下卷的正文里用黑体字印刷的,也只有这两个地方。这种表达——包括文字和用黑体字强调的方式——实在过于直白,让人只想把脸扭开。 还有一处黑体字的地方是这样的: “我要赢。要赢。要赢。要得第一。 “要被人称赞是个好女人,被人说能认识那个女人真荣幸。”〔桐野,2006:下277—278〕 众多论者用种种话语来谈论现代女性的割裂状态,一言以蔽之,就是上面两种欲望。“平等法”之后的女人,必须取得作为个人的成功和作为女人的成功,若没将两者都实现,绝不能被视为一个完整的成人女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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