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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真理子的位置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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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女子短期大学任教时,每次上课都向女学生们做一些简单的问卷调查。有一次提出的问题是:“生为女人,是赚还是亏?”大多数回答很天真单纯,比如:“去迪斯科舞厅跳舞只要半价,所以是赚。”“约会时能让男朋友付钱,所以是赚。”在这些答卷中,有一个学生的回答刺痛了我,让我忘不了。 她说:“我生得很丑,这种问题与我无关。” 的确,无论是赚是亏,前提都是要置身于“女人”的范畴之中。而成为“女人”是有条件的。“女人”的条件,是成为男人性欲望的对象;没满足这个条件的,便不是“女人”。绝经的女人不是女人;失去乳房子宫的女人不是女人;丑女不是女人等等。这些女人,都被逐出“女人”的范畴。 女人何时成为“女人”?“女孩”成为“女人”的变身时期,是思春期。小仓千加子对“思春期”下的精彩定义,换成我的话来说,即:当自觉意识到自己身体成为男人性欲望的对象时,便是少女思春期的开始,与年龄无关。所以,有7岁便知媚态而步入思春期的少女。从那以后,在漫长的人生中,女人的身体便一直经受被男人视线的估价。据说,有位患厌食症的女性在进入30岁后,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对男人失去了价值,她便开始放心地吃,终于长胖了。对于她,年龄与体重都成了退出“女人”范畴的策略。 作为自我身份确认的“丑女”,并非一个客观范畴。一个女人是否为“丑女”,不能客观地判断。当事人通过“丑女”的自我界定,从男人的视线中退出/被退出,这种自我感觉才是重要的。 在林真理子的小说中,登场人物多为美丽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亦即对男人有价值的女人。这位作家非常出色地写出了“以女人为武器”的女人们的卑劣低贱。在她的作品中,无论男女都很低贱。我并不想说描写人之伟大高尚方为文学,可再三地被迫去看低贱的男男女女,读后很不愉快。 让我们来看看她的代表作之一《不愉快的果实》〔1996〕。这部小说从1995年至1996年在《周刊文春》上连载,于1996年成书。我手头的是1997年版,已经加印到第27次,可见其畅销程度。该书改编成电影时,广告词十分火辣惹目:“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怎么就那么快乐呢?”这张广告原本预定挂在JR电车车厢里,但被电车公司拒绝,这又成了一个社会话题。 主人公水越麻也子,32岁,已婚,但外貌完全看似未婚,年轻、富有魅力。在她对与公司职员丈夫之间的夫妻生活感到无趣时,一个富家公子为她着迷。她本只想寻求刺激玩游戏,却输给对方的强硬攻势,结果家庭破裂,只得再婚。这本来应为一个“幸福结局”,但留给她的,是和一个精神幼稚、自我中心、只想把玩具抢到手的年轻男人的婚姻生活,完全不值得庆幸。或许可以说,这部小说描写玩弄“女人武器”之后的失落、寡索、荒凉之感,十分出色。 另有一部小说《错位》〔2000〕,主人公为男性,一个见机便与女人偷情的公司职员,陷入与一个以自我为中心、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的恋爱游戏无法脱出,最后家庭崩溃,只得不情愿地再婚。结尾也是主人公“本不该如此”的落寞感慨。对小说中的男女,读者可以悯笑,但要同化却很难。 《厚子的时代》〔2005a〕,是回顾狂乱的泡沫经济时代的作品。该书的广告词写着:“那个疯狂又丰饶的时代。不动产帝王的情人。从女演员手中夺走CHIANTI[东京著名的意大利餐厅。]的贵公子。那个集世间女人的羡慕与憎恶于一身的女大学生。”这个女大学生,就是豪言“从没抢过别人的男人,是男人要我”的20岁的北原厚子。她自信满怀,“被男人爱得过分的痛苦,要讲给没被男人爱过的女人听,只是白搭。”对这种女主人公,普通女性读者很难同化。当然,男人要的,不过是她的年轻和身体,她与男人之间的爱没有任何深度。等在她前面的,是成为被IT暴发户包养的小妾。一个典型的“沦落故事”。 在作家的视线背后,是一种自虐或批评意识吗?我很怀疑。看她描写女主人公的毁灭时毫不留情的笔触,我感到的是作家通过将自己视为“例外”而拥有的一种“外部”视线,作家以这种特权的外部视线刻薄地观察着女主人公。若是自我批评,必然会伴随一种苦涩,但这种苦涩感在作家身上过于稀薄,使我只能感到她的恶意。男作家或许还会对女人抱有一分幻想,女作家连幻想也没有,所以,她的厌女症更为彻底。 自己是“丑女”、自己不得男人喜欢、自己已经退出“女人”世界,对观察者而言,这等于一个安全地带。被嘲笑的不是我,是其他女人。厌女症乃他人之事,与己无关。 那么读者呢?林真理子是大众作家,拥有众多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读者的心情会与谁同化呢?是与作家林真理子?还是与她书中的女主人公?回答对自己容貌有信心的,只有女性中的一成,几乎所有女人都对容貌怀有不满或不安。这不奇怪,因为估价的标准在男人手中,女人只有被折腾的份儿。在林真理子的作品中,对男人“有价值”的女人在看似得到华丽的成功之后,走向毁灭之途。看到这种结尾,许多读者会感到舒心解气吧,同时在心中自言自语“我不是这种女人(我当不成这种女人)……” 林真理子描写男女之间的算计、背叛、狡诈、欺骗,逼真而高妙。在她的作品中,女人是男人的欲望对象,男人是女人的利用道具,女人与女人是竞争对手。读了她的书,想对女人不抱怀疑厌恶之心,很难。林真理子之所以能写得出来,是因为对她来说,厌女症乃“其他女人”的事。这种他者化的机制,她的读者与她共有。有证言表明这一点。据说,读者对《不愉快的果实》的感想,多为“女主人公跟我的女朋友们一模一样”。 大众作家的成功缘于“与庸众俗情的串通”,便在于此。林真理子通过让自己立于“例外”的位置,站在了产出厌女症的父权制一方,并协助对这种体制的强化和再生产。因此,她的作品不但让女人,也让男人们可以“放心”地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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