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烟与镜  作者:尼尔·盖曼

写作是在梦中飞行。

只要你记得。你要明白。只要梦还在。

就很简单。

——作者笔记,一九九二年二月


他们用镜子变戏法。当然,这是陈词滥调,但那也是真的。自一百多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能生产出清晰好用的镜子开始,魔法师就都用镜子,通常摆成四十五度角。一八六二年约翰·内维尔·马斯基林首创这种方法,他巧妙地安放了一面镜子,将一座大衣柜变得无影无踪。

镜子是奇妙的东西。它们看似反映了真实,将生活的影像呈现给我们,但是只要摆在恰当的角度,它就能撒下令人信服的谎言,让你坚信某些东西凭空消失,以为装满旗子和蜘蛛的箱子竟然是空的,将藏在侧面或凹陷处的人当作飘在舞台上的幽灵。只要摆得正确,镜子就是魔法之门,它能给你展示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东西,甚至还有你想象不到的。

(烟则让事物的边界变得模糊。)

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镜子。我们用故事来对自己解释为何世界如此运转,或为何世界不那样运转。和镜子一样,故事帮我们准备好迎接未来的日子,让我们不去注意黑暗中的事物。

一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奇幻,奇幻故事也是镜子,是一面扭曲的镜子,准确来说是隐藏真相的镜子,和现实呈四十五度角。但它终究还是镜子,通过它我们可以得知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切斯特顿[G.K.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 1874—1936),英国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侦探小说“布朗神父”系列等。——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曾说过,童话无比真实。并不是因为童话告诉我们龙真实存在,而是因为它告诉我们龙是可以被击败的。)

从今日起就是冬天了。天空变灰,雪花飘落,可能到天黑这雪也不会停。我坐在黑暗中看下雪,雪花飘入灯光时闪闪发光,旋即又飘入黑暗,我在想故事究竟从何而来。

当你以编故事为生的时候就会开始思考这种事情。对成年人来说这居然是个正当职业,我到现在也难以相信,但难以相信也没用了。我还是很享受这样的工作:不必早起。(我还小的时候大人们都说不要编假话,还吓唬我说编瞎话会遭到惩罚。但目前为止,我觉得编故事的工作不光不必早起,还能经常出国旅行。)

这本书中的大部分故事都是各自应不同选集的要求写给不同编辑的(“这是一个关于圣杯的故事集”“……关于性”“……为成年人重述童话”“……关于性和恐怖”“……关于复仇的故事”“……关于超自然”“……更多关于性的内容”)有几个故事是写来自娱自乐的,准确来说是为了描述我脑海中的某个想法或画面,把它们牢牢地固定在纸上,在我看来这是个极好的写作理由:把恶魔都放出来,自我放飞。还有些故事是无意之间写出来的,因为忽然产生了幻想或者好奇心。

我曾经想过写一个故事当作结婚礼物送给朋友。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妇收到了一个故事作为结婚礼物。那不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故事。想好了这个故事之后,我忽然觉得他们也许更喜欢烤面包机,于是我送给了他们一个烤面包机,而且直至今日也没有把那个故事写下来。它至今还在我的脑海深处,等待着喜欢它的人喜结良缘。

此时我忽然想到(此时我正用一支蓝黑色钢笔在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上写前言,也许你想知道这些吧),虽然这本书里的故事都是在讲不同形式的爱,却没什么十分愉快的内核,没有那种爱情最终如愿以偿的故事来平衡你在本书中看到的其他类型故事。事实上,有些人是不读前言的。而你们中有些人总有一天是会结婚的。那么我就把那个没有写出来过的故事讲给阅读了前言的各位。(要是故事写出来之后我不喜欢,我可以划掉这段,你们就永远不知道我在前言里写了个故事了。)

结婚礼物

经历了婚礼的一切快乐和苦恼,经历了一切疯狂和神奇之后(更不要说还经历了贝琳达父亲那尴尬的餐后演讲,外加播放家族幻灯片),蜜月之后这些事情从真正意义上来说都结束了(但从比喻意义上来说还没有结束)。趁着他们刚晒出来的小麦色还没有在英国的秋天里褪色,贝琳达和戈登开始拆结婚礼物,写感谢信——感谢每一条毛巾、每一台烤面包机、每一个榨汁机和自动面包机,感谢餐具,感谢瓷器,感谢茶具,感谢窗帘。

“好了,”戈登说,“要感谢的东西还真多。还有什么?”

“还有装在信封里的东西,”贝琳达回答,“我希望是支票。”

确实有几张支票。还有礼品卡,还有一本戈登的姑姑玛丽送的购书券,价值十英镑。戈登对贝琳达说,玛丽姑姑一贫如洗,但为人亲切,从他记事时起,每年生日都会收到玛丽姑妈送的购书券。在那堆东西的最下面有个很大的棕色商务信封。

“这是什么?”贝琳达问。

戈登打开信封,抽出一张颜色好像放了两天的奶油一样的纸,纸的上下两端都撕得很不整齐,一面打印着文字。文字是用手工打字机打印的,这种打印机戈登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慢慢读着上面的文字。

“这是什么?”贝琳达问,“是谁送的?”

“我不知道,”戈登回答,“是个还用手工打字机的人吧。没有署名。”

“是一封信?”

“不完全是。”他说着挠了挠自己的鼻子,继续看那张纸。

“好吧。”贝琳达有些恼怒,(其实她不是真的生气,她很开心。每天早晨醒来她都可以想想自己是否还和昨天晚上入睡时一样幸福,是否和戈登夜里挠她痒痒弄醒她的时候一样幸福,或者是否和她叫醒戈登时一样幸福。)“到底是什么?”

“好像是一篇描述我们婚礼的文章,”戈登说,“写得很好。你看。”他说着把纸递给她。

她看了一遍。

那是十月初凉爽的一天,戈登·罗伯特·约翰逊和贝琳达·卡伦·阿宾登喜结良缘,他们发誓一生要彼此相爱,互助互敬。新娘光彩照人,惹人怜爱,新郎则有些紧张,但他显然很骄傲,而且非常快乐。

文章开头就是这样写的。接下来文中描述了婚礼各项服务,写得非常清晰简明,行文流畅。

“真不错,”她说,“信封上写了什么?”

“‘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戈登念道。

“没有送信人姓名吗?没有线索暗示是谁写的吗?”

“没有。”

“嗯,不管是谁写的,”贝琳达说,“这真是很周到很贴心。”

她又看了看信封里面,看还有没有其他漏掉的东西,比如某个朋友写的字条(戈登的朋友,或他们共同的朋友),但是没有别的东西了,她隐约松了口气,因为可以少写一封感谢信了。于是她把那张奶油色的纸放回信封,信封放进一个文件盒里,跟婚礼菜单复印件、请帖、婚礼摄影师合同和一朵新娘的白玫瑰捧花放在一起。

戈登是个建筑师,贝琳达是个兽医。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工作,还是毕生追求。他们都才二十出头,两人都没结过婚,甚至没有认真谈过恋爱。他们两人相识是因为戈登带着他那只十三岁的金毛犬戈迪去了贝琳达的诊所,那只狗戴着灰色的口罩,已经半身瘫痪了。他还小的时候这只狗就一直陪伴着他,所以他也要在狗狗的最后时光陪伴她。贝琳达在他哭的时候握着他的手,然后突然间,她就很不专业地紧紧拥抱了他,仿佛可以把一切痛苦、悲伤、失落感都从他身上挤出去一样。他们中有一个人提出晚上能不能去本地酒吧喝一杯,但是他们谁都不记得是谁先提出的了。

他们婚姻前两年,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他们很幸福。他们偶尔会吵架。有时候他们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然后热泪盈眶地重归于好,他们做爱,贴着彼此的耳朵真心实意地小声互相道歉。在第二年年末,也就是贝琳达停药六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戈登送给她一支镶嵌着小颗红宝石的手镯,并把一间空置的卧室改造成婴儿室,还亲手贴了墙纸。墙纸上印满了童谣里的人物,有小波比、蛋胖子还有盘子勺子一起逃跑,所有这些连绵不断。

后来贝琳达从医院回家了,还带着躺在轻便婴儿床里的小梅拉妮,贝琳达的母亲来跟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她睡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回家后的第三天,贝琳达拿出文件盒,把里头的纪念品拿出来跟母亲一起分享。婚礼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白玫瑰变成了干枯的棕色,她们笑起来,婚礼菜单和请帖让她们连连赞叹。在盒子的最底下是一个很大的棕色信封。

“‘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贝琳达的母亲念道。

“是一篇写我们婚礼的文章,”贝琳达说,“写得挺好。甚至还写到了爸爸放幻灯片。”

贝琳达打开那个信封,拿出那张奶油色的纸。她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做了个鬼脸,然后什么都没说就收起来了。

“我不能看吗,亲爱的?”她母亲问道。

“我觉得是戈登在恶作剧,”贝琳达说,“不好笑。”

晚上贝琳达坐在床上给梅拉妮喂奶,戈登看着妻子和新生的女儿,脸上露出傻笑。贝琳达对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写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信封里那个。就是写婚礼那篇。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不好笑。”

他叹了口气:“你在说什么啊?”

贝琳达指了指文件盒,她已经把那个盒子拿到楼上了,正放在梳妆台上。戈登打开盒子,拿出信封。“之前信封上写的就是这个吗?”他问,“我记得起初写的是我们的婚礼之类的。”然后他把那一页皱了边的纸取出来看了一下,不禁皱起眉头,“这不是我写的。”他把纸翻过来,看着空白的那一面,仿佛觉得这一面会写点其他东西似的。

“不是你写的?”贝琳达问,“真的吗?”戈登摇头。贝琳达擦掉婴儿下巴上的母乳。“我相信你,”她说,“我以为是你写的。但其实不是。”

“真的不是。”

“让我再看一遍。”她说。于是戈登把纸给了她。“太奇怪了。这事可不好玩,甚至不可能是真的。”

纸上简单描述了过去两年来戈登和贝琳达的生活。根据这里的描写,这两年他们过得并不好。他们结婚六个月后,贝琳达就被一条哈巴狗咬了,她伤得很重,面部伤口需要缝合,而且还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更糟糕的是她的神经也受到损伤,于是她开始喝酒麻痹疼痛。信上还说,她怀疑戈登讨厌自己的脸,而这个孩子其实就是绝望之中想挽回两人的关系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写?”她问。

“他们?”

“写这封可恶的信的人。”她摸着自己的脸——脸上很光滑,没有丝毫疤痕,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不过看起来疲惫脆弱。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我不知道。”她说着把婴儿换到左边吃奶,“感觉应该是多人才能完成的事情。写信,换掉旧的信,等我们家某个人去读信……过来,梅拉妮乖乖,这边吃,真是个乖孩子……”

“要我把它扔了吗?”

“扔吧,不。扔不扔呢。我觉得……”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收起来吧。”她说,“我们应该把它留下当证据。我怀疑这是不是阿尔策划的。”阿尔是戈登的小弟弟。

戈登把信放回信封里,信封又放回文件盒里,文件盒放进床底下,然后他们差不多就忘了这件事。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两个都严重睡眠不足,因为孩子晚上要吃奶,而且还经常哭,总之梅拉妮非常闹腾。那个文件盒就一直在他们床底下。随后戈登在北边的普勒斯顿找到一份新工作,那里离家几百英里,而贝琳达休产假,短期内都没有重新工作的计划,所以她觉得普勒斯顿的新工作不错。于是他们搬家了。

他们找到了一座带屋顶花园的房子,那房子建在石子路旁,又高又旧,很深很深。贝琳达时不时去本地兽医院做临时工,照顾小动物和宠物。梅拉妮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贝琳达又生了个儿子,为纪念戈登去世的祖父,这孩子起名叫凯文。

戈登在那家建筑公司当上了合伙人。到了凯文上幼儿园的时候,贝琳达也重新回去工作了。

文件盒一直都在。放在顶层一间空屋子里,在一大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师杂志》《建筑评论》下面。贝琳达偶尔会想起那个文件盒以及里面的东西,一天晚上,戈登出差去苏格兰考察能否修复一座古建筑,贝琳达把它拿了出来。

两个孩子都睡了。贝琳达上楼去了空置的屋子。她拿开杂志,打开了盒子,盒子没被杂志盖住的部分积了两年多的灰。信封上依然写着“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贝琳达确实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写别的内容。

她拿出信封里的那张纸读了起来。随后她把那纸放在一边,震惊又恐惧地坐在屋顶的黑暗中。

在那张整洁的纸上写的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凯文其实从未出生,在怀孕第五个月的时候就流产了。之后贝琳达就常常觉得绝望无助。戈登很少回家,因为他跟公司的高级合伙人闹出了一桩非常难看的丑闻,对方比他大十岁,是个夸张又神经质的女人。贝琳达酗酒越来越严重,她穿高领和围巾来掩盖脸颊上蜘蛛网状的疤痕。她和戈登很少说话,两人会为了小事吵架,但这都是为了逃避更大的冲突,因为他们都知道,没说出口的事情太重大了,一说出来就会毁了他们的生活。

她没跟戈登说最新版“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但是几个月之后他自己看了,总之是大体上知道了,当时贝琳达的母亲病了,贝琳达去照顾了她一个星期。

戈登从信封里拿出来的那张纸上写的内容跟贝琳达看过的差不多,只不过他跟老板之间的事情已经惨淡收场,他的工作也陷入困境。

戈登挺喜欢自己的老板,但是无法想象自己跟她厮守终身。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是希望能够迎接更多挑战。

贝琳达的母亲好多了,一周后贝琳达就回来了。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松了口气,大家都挺高兴。

圣诞前夜,戈登跟贝琳达说了信封的事情。

“你也看了,对不对?”刚才他们去儿童室在圣诞袜里装上礼物。穿过房间的时候,戈登觉得很快乐,他站在孩子们床边,那份快乐里突然出现一丝深深的忧伤:这份纯粹的快乐不会长久,时间会破坏它。

贝琳达知道他在说什么:“是的,我看过了。”她回答。

“你觉得如何?”

“嗯,”贝琳达说,“我觉得这不是开玩笑。连恶毒的玩笑都不是。”

“嗯,”戈登说,“那是什么呢?”

他们坐在屋子正面的起居室里,周围光线昏暗,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着,整个屋子都充满橙黄色的光。

“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份结婚礼物,”她说,“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婚姻。一些坏事情在这篇文章里发生,却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我们不必亲身经历,通过看信就知道事情有可能往哪个方向发展,不过实际上不会。”

“你想说这是魔法吗?”他平时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但现在是圣诞前夜,而且光线昏暗。

“我不相信魔法,”她平静地说,“这是一份结婚礼物。我觉得我们应该妥善保存。”

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她把这个信封从文件盒里拿出来,放进她一直锁起来的珠宝盒里,那封信就放在项链、戒指、手镯、胸针下面。

春去夏来,冬季过后又是春天。

戈登疲惫不堪。他白天接待客户,做设计,联系建筑工和承包商,晚上加班加点做自己的事情,设计博物馆、画廊、公共建筑参加比赛。有时候他的设计确实能获得优秀奖,还登上建筑杂志。

贝琳达也开始照顾大型动物,她非常高兴,常常拜访农夫,诊查马、羊、牛。有时候她还带着孩子们一起去。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小牧场准备给一头怀孕的山羊做检查,但是那山羊偏不肯被人抓住,更不想作检查。于是她让步了,让那山羊跑了,她自己则接通电话:“喂?”

“你猜怎么了?”

“嗯,亲爱的,你中彩票了?”

“不是,但接近了。我设计的大英传承博物馆进入了最终候选名单。虽然还有些很厉害的对手。但是我进入最终候选名单了。”

“太好了。”

“我跟富布赖特太太说了一声,今天晚上她会让索尼娅来帮我们看孩子。我们出去庆祝吧。”

“太好了。爱你,”她说,“我现在该回去抓山羊了。”

庆祝的时候他们香槟喝得有点多。那天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的时候,贝琳达摘下耳环说:“我们看看结婚礼物上写了什么吧?”

他只穿了双袜子在床上严肃地看着她:“不,别看了。今天这个特别的夜晚,不要破坏了气氛。”

她把耳环放进珠宝盒锁好:“你说得对。我能想象上面写了什么。肯定是我酗酒,你失败之类的。但是其实我们……嗯,我只是有点,微醺,这不是重点。那封信就在珠宝盒最下面,就好像《道林·格雷的画像》里放画像的那个阁楼。”

“‘完全是靠着那只戒指大家才认出了他[《道林·格雷的肖像》的最后一句话。]。’对,我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读过。”

“我真的害怕,”贝琳达说着穿上棉质睡衣,“那张纸上是我们婚姻的真实情况,我们的现实则是一幅漂亮的图画。信是真的,我们是假的。我是说——”她现在态度很认真,有种略醉的严肃,“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好过头了?”

戈登点头:“有时候想过。尤其是今晚。”

她打了个寒战:“也许我真的因为被狗咬伤了脸就开始酗酒,而你到处出轨,凯文根本没出生——所有恐怖的事情都成了现实。”

戈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搂住她。“那些不是真的,”他认真地说,“现在才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结婚礼物只是个故事。是编的。”他紧紧拥抱着她并亲吻她,那天晚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又等了足足六个月,戈登设计的大英传承博物馆才确定获得了大奖,只不过《泰晤士报》上说它“当代风格过于夸张了”,而其他不少建筑杂志则说它很老派。比赛评委之一在接受《星期日电讯报》采访时说:“这是一个折中的选择——所有人的备用选项。”

他们搬到了伦敦,在普勒斯顿的房子租给了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家人,因为贝琳达不同意戈登把房子卖了。戈登全身心投入博物馆的工程,他工作得很快乐。凯文六岁,梅拉妮八岁。梅拉妮觉得伦敦很吓人,凯文却很喜欢伦敦。两个孩子都因为离开了原本的学校和朋友而郁郁不乐。贝琳达在卡姆登的诊所找了一份兼职工作,每周工作三个下午。她想念那些奶牛。

他们在伦敦过了几个月,然后又过了几年,除了有时候预算不足以外,戈登对自己的工作一直很满意。博物馆破土动工的日子越来越近。

一天晚上,贝琳达下半夜的时候醒了,她看着熟睡的丈夫,路灯黄色的光芒从卧室外的窗户照进来。他的发际线后退了不少,后脑勺的头发也变得稀薄了。贝琳达想,要是自己真的跟一个秃头结婚了会怎么样。可能跟不秃头也没什么不一样。大部分还是挺幸福的。大部分是美好的。

她忽然想知道那封信里面写了些什么。她能感觉到那封信干燥地潜伏在卧室角落里,被锁起来,很安全。她忽然为被困在那一页纸中的贝琳达和戈登感到难过,他们讨厌彼此,讨厌一切。

戈登打起了呼噜。她轻轻亲了他的脸颊,然后说“嘘”。他翻了个身,安静下来,但是没有醒。贝琳达依偎在他身边,很快也睡着了。

次日午餐后,戈登正在和一个托斯卡纳大理石进口商谈话的时候,他突然露出十分惊诧的神情,然后捂着胸口说:“我真的非常抱歉。”说完他突然跪下,然后倒地不起。别人叫了救护车,救护车虽然来了,戈登却还是死了。他才三十六岁。

验尸官说,解剖证明戈登先天就心脏虚弱,随时都可能猝死。

他死后的三天,贝琳达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是一种深沉且恐怖的麻木。她安慰孩子,和朋友交谈,和戈登的朋友交谈,和家人对话,和戈登的家人对话,礼貌温和地接受他们的致意,就像接受无端赠送的礼物一样。她听别人为戈登哭泣,她还没哭过。她言辞恰当,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而已。

梅拉妮十一岁,似乎顺利接受了事实。凯文不看书也不玩电子游戏,就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盯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葬礼之后,她的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回乡下去了。贝琳达不肯去。她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葬礼之后的第四天,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和戈登用的双人床,忽然就开始哭了,她那巨大丑陋的悲伤池塘里生起啜泣的涟漪,泪水从她脸上滚落到床上,鼻子里也流出鼻涕,她就像被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突然跌坐在地板上,哭了快一个小时,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擦擦脸,打开珠宝盒拿出那个信封打开来。她抽出那张奶油色的纸浏览了一遍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文字。信纸上的贝琳达醉酒后驾车酿成事故,失去了驾照。她和戈登一连很多天没有说话。他已经超过一年半没有工作了,现在他几乎整天都待在他们位于索尔福德的房子里。全靠贝琳达一个人养家。梅拉妮很不听话:贝琳达在收拾她的房间时,找到了一盒五英镑十英镑的钞票。梅拉妮没有解释一个十一岁女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瞪着他们,被问的时候就紧闭着嘴。戈登和贝琳达都没敢多问,他们怕知道真相。索尔福德的房子昏暗潮湿,天花板上泥灰大块大块地剥落,他们三个都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贝琳达为他们感到难过。

她把那张纸放回信封。不知道恨戈登会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戈登恨她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没有凯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看不到他画的飞机,听不到他唱荒腔走板的流行歌。她又想着梅拉妮——另一个梅拉妮,不是她的梅拉妮但确实还是梅拉妮——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同时贝琳达又庆幸,自己的梅拉妮除了芭蕾舞和伊妮德·布莱顿的小说以外对其他东西都兴趣不大。

她非常想念戈登,那感觉就像长矛或者冰柱一类尖锐的东西重重地刺进她的内心,一想到再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他,她就觉得冰冷又孤独。

她把信封拿到楼下休息室,壁炉里正烧着炭火,因为戈登喜欢明火。他说火给房间带来生命。而贝琳达并不喜欢炭火,但是今天晚上她还是按习惯生了火,因为要是不生火,就意味着她自己从某种微妙的意义上承认戈登永远不回来了。

贝琳达盯着火焰待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生命中拥有过的东西和放弃过的东西,爱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和讨厌一个总在身边的人,到底哪个更不幸。

最终,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将信封扔进了火里,她看着纸张卷起来,变黑了,黄色的火焰中带着些蓝色。

很快结婚礼物就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随着上升气流飘走了,就好像小孩子写给圣诞老人的信一样,顺着烟囱消失在夜色中。

贝琳达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脸上出现疤痕。

﹡﹡﹡

这就是我最终没能写给朋友当结婚礼物的故事。不过当然了,其实它和我没能写出来的故事有所不同,也跟我开始落笔时候准备写的故事不一样。我计划要写的故事短得多,更像个寓言,结尾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写才能让它正常结尾。本来是有计划好的结尾,但是一旦故事展开,走向就无法控制了。)

这本书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是这种情况:最终它们的结尾并不是开始时我所预料的。有时候完全是由于写不出新的文字了,我才意识到故事已经完结了。

占卜者的回旋诗

有些编辑会让我写“任何你喜欢的故事。真的,写什么都行。只要写个你想写的故事就行”,但其实我很少能给他们写出什么东西。

而劳伦斯·席梅尔则写信明确要求我,写一首诗给他那本有关预言未来的小说集作序。他想要一首回旋诗,像十九行牧歌或者换韵律四行诗那样有重复的句子,呼应未来必然降临的那种氛围。

于是我给他写了一首关于占卜的愉快和危险的十四行回旋诗,并且用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的经典笑话作为引子。总的来说作为序言,这首诗还挺不错的。

骑士精神

我曾经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周。我本来要写的稿子没写出来,一连好几天都盯着空白的屏幕,偶尔写几个没用的词,再盯着它看几个小时,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删掉,然后再写个“和”要么写个“或者”。然后不保存就退出。爱德·克雷默打电话提醒我说他和无处不在的马蒂·格林伯格正在编辑一本小说集,而我还欠着一篇关于圣杯的故事。考虑到当时也没有其他事情了,而且这个故事又一直在我脑海中,所以我回答说没问题。

我在周末写完了这个故事,整个过程如有神助,写得轻松又愉快。我仿佛成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作者: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对瓶颈不屑一顾。但后来我又郁郁不乐地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呆坐了一个星期,因为神灵都是充满幽默感的。

几年前,在签售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篇学术论文,内容是关于女性语言理论的,文中对比了《骑士精神》、丁尼生的《夏洛特夫人》还有一首麦当娜的歌。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写一篇名为《惠特克太太的狼人》的故事,也不知道回头它又能激发出怎样的论文。

在朗读会上,我喜欢用这个故事作为开场。这是个很友好的故事,我喜欢大声读出来……

尼古拉斯是……

每个圣诞节,我都能收到各位艺术家寄来的卡片。他们会自己绘制卡片,每张卡片都很漂亮,很有纪念意义而且极具启发性。

每个圣诞节我都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毫无才华,还挺尴尬的。

所以某一年我写下这个故事,提前写了为圣诞节做好准备。戴夫·麦基恩用优美的书法把它写下来,然后我就把它送给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这是我的卡片。

这篇只有一百多字(包括标题在内),首次发表是在《百字文II》上,那是专门收录一百字左右故事的文集。我总想再写个一百字的圣诞卡片故事,但是每次都是到了十二月十五日才想起来,结果每次都推迟到下一年去了。

代价

我的文学经纪人,住在纽约的梅芮丽·海费茨女士,堪称世界上最酷的人。她只有一次跟我提到说我应该写一本特别的书,那是我出版了个人精选集之后的事。她当时说:“听我说,最近天使很受欢迎,大家也喜欢关于猫咪的书。所以我想,要是有人写一个猫其实是天使,或者天使其实是猫的书,这不是很有趣吗?”

我觉得从商业上来说这是个好主意,并表示我会考虑一下。不幸的是,等我想完了,关于天使的书早就已经过时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了想法,所以我还是写了出来。

(一点题外话:最终一位年轻女士爱上一只黑猫,猫就去和她一起生活。最后一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差不多有一头山狮那么大,而且还在不断长大。两周后黑猫离开了,一只橘猫出现在走廊上。我写这句话的时候,它正躺在离我几英尺远的沙发上。)

既然写到这里,我也想借此机会感谢我的家人同意我把他们写进故事里,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打搅我写作,有时候也会硬拉我出去玩。

巨魔桥

这个故事获得了一九九四年世界奇幻大奖的提名,但没能获奖。这个故事是为埃伦·达特洛和特里·温德林编纂的小说集《雪白,猩红》而写的,那本小说集是为成年人创作的重述童话故事。我选择了《三只公羊》这个故事。本来我是想给这一篇起名为《陷阱之旅》,但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吉恩·沃尔夫很多年前已经用过这个名字了。(我忽然想起,吉恩曾经也在前言里写了一篇故事)。

别问杰克

丽莎·斯内林是个了不起的雕塑家。这篇故事是写我首次看到她的雕塑作品并为之倾心的情景,那个雕塑是“邪恶的玩偶匣”。她给了我一个复制品,还答应我说立遗嘱的时候把那个作品送给我。她的每一件雕塑作品都是一个凝固在木头或石膏中的故事。(我的壁炉架上就有一件,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女孩被关在笼子里,趁着抓她的人睡着的时候,女孩把自己的羽毛送给路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故事。你们会看到的。)

金鱼池故事集

我对写作技巧很着迷。这个故事从一九九一年开始写。当时写了三页,感觉过于贴近现实了,就放弃了。最终在一九九四年,为了一本由珍妮特·伯利纳和大卫·科珀菲尔德编辑的小说集,我决定把它写完。于是就用一个上电池的Atari Portfolio打字机胡乱写了,坐飞机、坐车、住酒店的时候都在写,写得很乱,就是把各种对话、预想的会面都写下来,最终我确定自己把想写的都写了。然后我把这些内容调整了一下顺序,惊讶地发现居然挺不错。

这个故事中部分内容是真的。

三个小故事:吃(电影片段)、白垩路、刀后

几年前,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写了三首叙事诗。每个故事都包含了暴力、男女、爱。这三篇中的第一篇是为描述一部色情恐怖电影而写的,严格遵循抑扬格五音步,我把这篇叫作《吃(电影片段)》。这篇有些过激(而且很可能会在下一版里被删除)。第二个故事是重述了名为《白垩路》的英国民间故事,这一篇基本上跟原本的民间传说一样过激。最后一篇是讲我祖父母和舞台魔术的故事。这一篇没那么过激,但是我希望它也和前两篇故事一样令人激动不安。我对这三篇故事都很满意。出版时间不同说明它们是间隔了好几年发表的,所以每一篇都进入了当年的最佳短篇集。(这三篇都入选了《美国年度最佳幻想恐怖小说集》,其中一篇入选《英国年度最佳恐怖小说》,还有一篇比较出乎我的意料,入选了《国际最佳色情故事集》。)

白垩路

有两个故事,长年来一直让我害怕,自从我小时候读过这两个故事之后,它们就一直让我着迷又不安。其中一个是关于斯威尼·托德的故事,《舰队街的恶魔理发师》,另一个则是狐狸的故事,类似英国的蓝胡子。

在重述这则民间传说时,我在尼尔·菲利普编辑的《企鹅版英国民间故事集》里看到了《狐狸先生的故事》,后来又发现了该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名为《福克斯先生》,还找到一幅画,画的是女主人公的追求者在白垩路上留下痕迹一路返回他那阴森的宅邸。这些故事都给了我不少灵感。

在狐狸先生的故事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上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句话反复出现,每次讲到恐怖场景的时候,狐狸先生的未婚妻就说这是她做的梦。但是最后,她拿出了在狐狸先生的房子里找到的血手指(也许是手),证明自己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然后故事戛然而止。

在中国和日本的民间故事中,经常写到一切怪事情都是狐狸造成的。

刀后

这个故事和我的小说《丑角先生》一样,都和我的亲身经历非常接近,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对亲戚们解释说故事里的事情其实没发生过。至少不是像故事里那样发展的。

变化

有一天丽莎·塔特尔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正在编辑的一部关于性别的小说集写个故事。我一向喜爱科幻小说这种媒介,我小时候就坚信自己长大了会成为科幻小说作者。但其实没能当成。我最早大概是在十年前想到这个故事的,本来想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故事,最终组成一部对性别这件事进行反思的小说。但是最终也没能写出来。丽莎打电话的时候,我想到可以按照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火的记忆三部曲》中写美国历史的方式来写这个我想象中的世界。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给一位朋友看,他读了之后说仿佛在看一个长篇小说的大纲。我只能夸她敏锐。总之丽莎·塔特尔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喜欢。

猫头鹰之女

约翰·奥布里是十七世纪的一位收藏家、历史学家,也是我最喜欢的作者之一,他的作品中包括了轻信、博学、轶闻、怀旧、揣测等等要素。读奥布里的作品你能感觉到这个生活在古代的人在说一些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他是个很可爱,很有趣的人。而且我也喜欢他的拼写方式。我曾尝试用几种不同的方式写这个故事,但老是不满意。后来我才想到应该用奥布里的方式来写。

修格斯陈年特酿

从伦敦到格拉格斯的夜班火车大约在早晨五点到站。我下车的时候路过车站酒店,就走进去了。我本想直奔前台订个房间继续睡会儿觉,但是既然我已经醒了,就开始计划接下来几天参加科幻大会的行程,其实科幻大会就在这家酒店举行。最终我没订房间,只是要了一份国内报纸。

在从大厅走到前台的路上,我路过吧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发呆的酒保和一个名叫约翰·贾罗尔德的英国科幻粉丝,他是那次科幻大会的特邀嘉宾,有一个免费酒吧券,所以趁大家睡觉的时候他就来喝酒。

我停下来跟约翰说话,边说边走到了前台。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我们都在聊天,说故事讲笑话,次日早晨,酒吧没人了之后,我们激情演唱《红男绿女》中隐约还记得的片段。有一次我在酒吧还遇到了如今已故的理查德·埃文斯,他是英国的科幻小说编辑,六年后他会开始编辑《乌有乡》。

我不记得为什么会一边听皮特·库克和达德利的喜剧表演一边跟约翰说起克苏鲁,我也不记得为什么要跟约翰说洛夫克拉夫特的散文风格。我怀疑可能跟缺乏睡眠有关。

约翰·贾罗尔德已经成了一个很受尊重的编辑,也是英国出版业界的重量级人物。这个故事中间部分有些内容就是从那个酒吧里诞生的,当时约翰和我用皮特和达德利的语气扮演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怪物。迈克·阿什利是忽悠我写这个故事的编辑。

病毒

这篇故事是给大卫·巴雷特的计算机小说集《数字梦想》写的。我不怎么打游戏。每次我玩的时候,总觉得它们会占据我大脑的各个区域。每次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我的眼皮下面有块状物落下或者有小人在跳。而且绝大部分时候我都输,再怎么认真都输。这篇故事就是从这里来的。

众里寻她千百度

这篇故事是在一九八五年一月应《阁楼》杂志二十周年特刊而写的。几年前,我曾是一个在伦敦街头打拼的年轻记者,靠着给《阁楼》和《杰克》这两大英国皮肉杂志采访名人为生(跟美国同行相比,这两家杂志可含蓄多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当时的经历都让我受益良多。

有一次我问一个模特,她有没有觉得自己被剥削了。这位模特名叫玛丽,她说:“我吗?亲爱的,我的报酬挺高的。比在布拉德福德饼干厂上夜班挣得还多。我告诉你谁被剥削了,买杂志的那些人。每个月都看着我纵欲的那些人。他们才是被剥削的。”我觉得正是这次对话催生了这个故事。

我写的时候对这个故事很满意:它读起来就像是我,而不是我在扮演其他人,我还是第一次写出这样的故事,说明我快要形成风格了。为了写好这个故事,我坐在《阁楼》位于港口区的办公室里翻阅过去二十年来的旧杂志。第一期《阁楼》杂志封面上是我的朋友迪安·史密斯。迪安给《杰克》当过模特,一九六五年的时候她还是《阁楼》的第一届“年度美人”。我直接把一九六五年迪安的广告词安在了夏洛特身上,“个人复兴主义”什么的。最后我还听说《阁楼》想找迪安参加他们的二十五周年庆典。但她已经隐退了。当时满大街的报纸都在写这件事。

在我查看二十年份的《阁楼》时,我忽然意识到,《阁楼》和其他类似杂志其实跟那些女人没有任何关系,那上面只有照片。这是故事的另一个来源。

只是又一次世界末日

我和史蒂夫·琼斯十五年来都是朋友。我们还一起编了一本面向儿童的黄色诗集。换句话说,当他打电话给我说:“我正在编一本小说集,故事发生在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的印斯茅斯。你写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好些要素综合而成的(我们这些作者就是这样想到灵感的,不知道你们是否觉得好奇),其中一个要素来自已故的罗杰·泽拉兹尼的小说《孤独十月之夜》,那本书非常有趣,有很多恐怖又神奇的角色。在我写这个故事之前的几个月,罗杰给了我一本《孤独十月之夜》,我读得很开心。与此同时我还在读一个关于三百年前法国狼人审判的材料。读到一个目击者的证词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萨基那篇精彩的短篇小说《加布里埃尔·欧内斯特》的灵感来源,同时也是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的短篇小说《白袍》的灵感来源,但是他们两位实在太有教养了,不会写吐出手指头这样的桥段,但吐出手指正是关键证据。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得靠我来写了。

最先那个狼人的名字叫拉里·塔尔博特,也就是阿博特和科斯特洛遇到的那个。

湾狼

这次又跟史蒂夫·琼斯有关。“我希望你能写一首那种故事性的诗。这次是要发生在近未来的侦探故事。你可以再用一下《只是又一次世界末日》里拉里·塔尔博特这个角色。”

当时我恰好跟人合作写了一部关于古代英国叙事诗《贝奥武夫》的剧本,不过有些人似乎哪里搞错了,以为我给电视剧《护滩使者》写了一集剧本。于是我以《护滩使者》的方式重述了《贝奥武夫》,写成了一个发生在未来的侦探故事。这个写法似乎是很明智的。

你们看,我总会把故事的来源告诉你们。

我们给你批发价

本书的故事都是按照我个人感觉随便排列顺序的,但要是让这些故事按照时间顺序排列,那么这个故事就应该放在本书最开始。一九八三年的一个夜晚,我正在边听广播边打瞌睡,我醒来的时候,广播里正在说雇凶杀人的事情。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个故事。

写这个故事之前,我看了不少约翰·科利尔的短篇小说。几年前我又重读了这些小说,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一个约翰·科利尔式的故事。故事不如约翰·科利尔的精彩,写得也不如科利尔的好,但是确实是一个科利尔式的故事,我写的时候没有察觉到。

莫考克世界的男孩

编辑要求我为迈克尔·莫考克的小说集《艾尔瑞克故事集》写一个故事,我决定写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男孩子和我小时候很像,我在故事里写到了他的亲属。其实我很难说清艾尔瑞克的故事哪部分不是模仿他人,我十二岁的时候,莫考克的角色对我来说和生活中其他一切事物同样真实,甚至比某些东西更真实——比如地理课。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的几个月,我在新奥尔良遇到了迈克尔·莫考克本人,他对我说:“在那个短篇集里,我最喜欢你和塔德·威廉姆斯的故事。事实上我更喜欢你的故事,因为里面有吉米·亨德里克斯。”

故事标题借用了哈伦·埃林森的短篇小说。

冷色调

多年来我写过很多不同体裁的故事。有时候人们问我,怎么才能知道哪个创意适合哪种体裁。故事都变成了漫画、电影、诗歌、散文、小说、短篇小说。动笔之前你自然就能知道。

但这个故事的创意则有些不同。我本来是想讲一些关于恐怖的机器、电子计算机、黑魔法的事情,关于八十年代末我所观察到的伦敦——那是一段金融过剩道德败坏的时期。它看起来既不适合短篇小说也不适合写成长篇,于是我尝试写成诗歌,这下就合适了。

在《伦敦短篇小说休闲选集》中,我把这个故事写成了散文,很多读者都觉得挺迷惑。

扫梦人

这个故事来源于丽莎·斯内林的雕塑,内容是一个人靠在一把扫帚上。他显然是清洁工。我很好奇他究竟是哪种清洁工,于是就想出了这个故事。

外来成分

这又是一个早期的故事。写于一九八四年,一九八九年最终定稿(写得匆匆忙忙,而且一直在发牢骚)。一九八四年,这篇文章到处被退稿(SF杂志不喜欢其中性的成分,色情杂志不喜欢其中描写疾病的部分)。一九八七年,我被问到能不能把它发表在一本色情科幻小说集上,我拒绝了。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个关于性病的故事。到了一九八七年,同一个故事的境遇有所不同了。故事本身没有改变,只是社会环境变了,我是指艾滋病,不管我是不是有意的,故事肯定和它有关。要是让我重写这个故事,我会考虑艾滋病的话题,但是我不会写进故事里。这个问题太大了,太神秘了,也太难把握了。到了一九八九年,社会环境再次发生变化,我觉得把这个故事发表出来已经不那么令人难受了,即使谈不上舒适愉快,但至少不难受了。我可以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拍拍灰,擦擦脸,然后拿给友好的人看。所以当编辑史蒂夫·奈尔斯问我有没有未出版的作品适合《无图故事》小说集时,我就给了他这篇。

这不是一个关于艾滋病的故事,但要是这么说就是撒谎了,至少是部分地撒了谎。近年来,艾滋病似乎成了爱神军械库的又一种疾病,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事实上我觉得这个故事主要是关于孤独和身份认同的,也许还包括如何在这个世界里自得其乐。

吸血鬼的六节诗

我唯一成功的一首六节诗(前六行诗的韵脚要在后面几节里交错出现,最后以三行诗结尾)。这个故事首次发表于《幻想故事》上,后来又在史蒂夫·琼斯的《吸血鬼大全》中再版。这是多年来我写的唯一一个吸血鬼故事。

这个故事是为皮特·克劳瑟编辑的《触木消灾》小说集写的,那是一本关于迷信的故事集。我一直都想写一个雷蒙德·卡佛式的短篇故事,卡佛写故事显得非常轻松。但我写了这个故事才明白,一点也不轻松。

我怀疑可能我真的听了故事里说的那个广播。

海的变迁

这篇故事是在伯爵宫一间由马厩改造而成的小屋顶楼写成的。灵感来源于丽莎·斯内林的雕塑以及我小时候对朴次茅斯海滩的回忆——海浪拍打着乱石发出沙沙声。当时我正在写《睡魔》的结尾,那一章名叫《暴风雨》,莎士比亚的那部戏剧影响了这个故事,它当时正冲刷着我的头脑。

我们去看世界的尽头(朵妮·莫宁赛德,111/4岁)

艾伦·摩尔是世界上最好的作者,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个人,有一天他和我在北汉普顿聊天,我们说起要创造一个适合发生各种故事的地方。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说的那个地方。总有一天北汉普顿的良好市民会把艾伦当作巫师烧死,但那样的话世界可就损失惨重了。

沙漠之风

有一天,沸腾铅水乐队的鼓手罗宾·安德斯寄给我一盒磁带,附带一条留言,说他希望我为其中一首歌写个故事。那首歌叫《沙漠之风》,于是我就写了。

婴儿蛋糕

这是个寓言,是给一本替善待动物组织(PETA)筹款的书写的。我觉得它明确地表达了观点。这是唯一一篇让我困扰不已的小说。去年某天我下楼,发现我儿子迈克尔在听我的有声书《警告:包括语言》。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听到《婴儿蛋糕》,刚一听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个读书的陌生声音居然是我自己。

特别提一句:我吃肉,穿皮衣,但是我对婴儿真的挺好的。

天堂谋杀案

我刚想出来这个故事的时候,本来想叫它《天使之城》。但是在我写作期间,百老汇上演了一部同名音乐剧,所以写完故事之后,我给它改了个名。

《天堂谋杀案》是给《午夜涂鸦》的编辑杰西·霍斯汀的平装小说集写的故事,那个小说集恰好也叫《午夜涂鸦》。写作期间我给皮特·阿特金斯发了很多传真,每次修改的稿子都发了过去,他就这样充当我的参谋,全程无比耐心幽默,堪称完美。

我努力把故事中推理的部分写得比较公平。到处都给出了线索。标题也是线索。

白雪·镜子·苹果

这篇故事也从尼尔·菲利普的企鹅版《英国民间故事集》里得到了灵感。我看它的时候正在洗澡,这个故事我读了恐怕有一千次了(我还保存着三岁的时候那个绘本版)。但是第一千零一次的阅读似乎有魔法,我开始反向思考这个故事,从后往前整个反过来想。我想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在坐飞机时突然就开始手写这个故事。飞机落地时,故事已经写完了四分之三。入住旅馆之后,我坐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继续写,写完了全文。

这个故事最初发表于美梦天堂出版社的一本限量版小册子上,卖书收入都捐给了“捍卫漫画基金会”(这是一个维护漫画作者、出版商、零售商的第一修正案权益的法律组织)。后来波皮·Z. 布赖特把这个故事又收入了她编纂的小说集《血脉之爱II》中。

我喜欢把这个故事视为一种病毒。一旦你读了它,就再也没办法好好看原先的版本了。

我要感谢格雷格·凯特,他的美梦天堂出版社在《天使降临》一书中出版了好几个类似的故事,这本集子中收录了书评、时事报道,还有一些我写的东西。他还出版了另外两本平装书来资助“捍卫漫画基金会”。

我想感谢众位编辑,他们找我写故事,通过了我的稿子,又反复再版本书中的很多故事。同时也感谢所有试读的人(你们心里都有数),你们容忍我采用当面交接、传真、电子邮件等等方式把故事交给你们,然后用笃定的语气告诉我哪里需要修改。真心感谢你们所有人。是詹妮弗·赫尔歇让这本书变成了现实,她无比耐心,好像有魔法一般,还充满编辑的智慧。我怎样感谢她都不为过。

本书中每个故事都只是某样事物的影子,和烟雾一样没有实体。它们是镜子里传达出的消息,是变化的云层形成的图像,是烟与镜,这就是它们的本质。但是我很喜欢写这些故事,而且我猜想,故事也很喜欢被人阅读。

欢迎阅读。

---尼尔·盖曼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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