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作者:谷崎润一郎

先生,我今天来找您,是想把我的一肚子话都讲给您听的,不知会不会打扰您的工作。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啊。我还想过,要是我能拿起笔来写的话,真想把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写下来,写得像小说那样请先生看……其实前几天我还真写了个开头,无奈事件过于错综复杂,像我这样的人,简直不知该从哪儿下笔,怎么来写才好,所以只好贸然前来打扰,请先生耐心地听我诉说。可是这样一来,就会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真的没有关系吗?我每次来都受到先生的亲切对待,竟不知深浅起来,三番五次给您添麻烦,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才好。

关于一直让您特别操心的那个人——必须从他说起——我曾经跟您说过,自从您一再劝说我不要和他来往以后,我经过认真思考,已和他绝交了。当时我对他的确很有些留恋,动不动就想起他来,待在家里头,也会歇斯底里地闹一通。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不是个正经男人……我自从常常去拜访先生以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丈夫见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心神不定地借口出去听音乐会等一天到晚不着家了,而是整天安静地待在家里画画儿、弹琴,就对我说:“最近你变得温柔多了。”他心里也很感激先生对我的关心。

当然,那个人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过。虽然先生曾对我说:“对丈夫隐瞒过去的错误是不对的。要是没有肉体上的关系,就更容易坦白,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可是我实在……其实我丈夫也许已有所察觉,可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反正以后自己注意不再犯错就是了。我把所有的事都埋在了心底,因此,丈夫并不知道先生跟我说了什么,以为只是对我进行了有益的教导,还说我的转变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大概丈夫觉得这回可以对我放心了,说自己也不能总这么闲着,就在大阪的今桥大厦租了间办公室,开了个律师事务所。这好像是去年二月份的事。

哦,对了,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德国法律,随时都可以当律师的。本来他想当大学教授,曾经每天都到研究生院去上班,就是我婚外恋那段时期。后来他又想干律师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大概是觉得总依赖我的娘家不大光彩,在我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吧。说起来,我丈夫在读大学时就是公认的才子,并且还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父母说,这样的人物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这么着我就嫁给了他,其实他就跟上门女婿似的。所以,我父母对他非常信任,还分给我们一些财产。而且对我们说不用急,想当学者就去当学者,多学点东西很好。想去留学的话,夫妇一起出去,待两三年也可以。最初,我丈夫也非常高兴,他好像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由于我的任性,仗着娘家有钱,不把他放在眼里,惹他生了气。他天生的学者气质,特别书呆子气,不会说好听的,一点儿都不会跟人打交道,所以当了律师后一直也没揽到什么业务,但是他每天照常按时上班下班。我一天到晚闲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自然而然又想起了忘却了的往事。

从前我一有空就喜欢写和歌,诗歌往往会引起人的回忆,所以最近我不是不再写了吗?可是我想不能总这样下去,必须使自己振作,找点什么可以消遣的事做做。先生,您大概知道吧,天王寺附近有个女子技艺学校。那是个很无聊的私立学校,开设绘画、音乐、裁缝、刺绣之类的科目。入学资格没有任何限制,大人小孩都可以上。我以前也学过日本画,虽说画得不好,但对画画儿还有些兴趣。于是,我就每天早上和丈夫一起出门,去那个学校上学。说是每天去上学,但那种学校没人正经管理,想不去就可以不去。

我丈夫尽管对绘画和文学一窍不通,却很赞成我去上学。他鼓励我说:“这样很好。这想法不错,你好好去学习吧。”就好像是在他的劝说下,我才想去似的。说是每天去上学,其实有时九点去,有时十点去,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没个准点。而我丈夫的律师事务所那边也无事可做,所以我什么时候走,他一般都等我一块儿走。我们一起坐阪神电车到梅田,再换乘出租车到堺筋电车路的今桥,丈夫在拐角处下车后,我继续坐车到天王寺。丈夫很喜欢这样和我一同出门。他说:“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啊。”我说:“哪有夫妇俩一起坐车上学的学生呀。”他听了哈哈笑起来,显得特别高兴。他让我下午放学时也尽可能叫他一起回家,我就事先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去他的事务所,或者在难波或阪神车站会合后,一起去松竹影院看看电影什么的。这么一来,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变得融洽起来了。

记得是在四月中旬,我为了一点小事和校长先生吵了一架。这事说起来也挺奇妙的。学校的写生课,是让模特变换各种服装,摆出各种姿势——日本画一般是不用裸体模特的——让我们写生。记得那一段时间请的是一位叫Y子的十九岁的姑娘,据说是大阪著名的美人模特。而且让她摆出了杨柳观音的姿势,这么一来她跟裸体模特也差不了多少,倒可以趁机研究研究裸体了。一天,我正和其他学生一起给她写生呢,校长走进了教室,对我说:

“柿内夫人,你画的和模特一点儿都不像,是不是另外有别的模特呀?”说完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不光是校长先生,别的同学也跟着校长偷偷地乐,我听了一怔,脸唰地红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脸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是脸红了,可又好像没有脸红。不过被校长说“有别的模特”之前,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心里不觉一惊。其实要问我到底是以谁为模特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脑子里除了Y子小姐以外,还有一个什么人的影像。尽管我的眼睛看着Y子小姐,却不由自主地描绘着印象里的另一个模特。我只能说,我不是有意要这么画的,完全是无意识地在画那个人。

先生一定明白我无意识地画的那个模特是谁了。反正也上了报纸,说也无妨。那个人就是德光光子小姐。(作者按:柿内遗孀自那次异常经历之后,并未见憔悴,穿着打扮和态度举止与一年前一样艳丽华贵,典型的关西少奶奶的打扮。哪里像是遗孀,简直就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她虽然算不上是美女,但只要一说到“德光光子小姐”这个名字时,她的脸上就立刻放出了光彩,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光子小姐。光子小姐是学西洋画的,又在别的教室上课,没有机会说话,所以光子小姐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即便知道恐怕也不会留意我的。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对光子小姐特别注意,但肯定是对她印象不错。由于没有跟她说过话,所以我对她的性格、品行都一无所知,仅限于外表的感觉而已。

说起来,我很早就注意光子小姐了,其证据就是,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对她的姓名、住所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船场那边一家丝绸批发店的小姐,住在阪急线上的芦屋川,等等。所以,被校长说穿了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那张画的确很像光子小姐,但我并不是故意照她画出来的。即便是故意照她画的,让Y子小姐做模特,并不见得就是为了临摹Y子小姐的脸哪?只不过是让Y子小姐摆出杨柳观音的姿势,好研究其体形、白衣褶皱,在此基础上赋予她观音的神韵而已。Y子小姐在女模特中虽说是个美人,但光子小姐比她还要漂亮。要画得与杨柳观音的形象更吻合的话,以光子小姐为模特也未尝不可呀?

过了两三天,又是在写生课时候,校长先生进来了,他站在我的画板前,嘿嘿地怪笑着看我。

“柿内夫人,你这张画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画得越来越不像模特了。你到底是以谁为模特画的呢?”他嘲笑地盯着我的脸说道。

“哎哟,是吗?不像模特吗?”我心里没好气,故意反问道。

再说,校长先生也不是教绘画的先生啊。日本画的任课教师是筒井春江先生,他不是每次课都来,只是偶尔过来看看,指点一下哪儿画得不好,哪儿该怎么画,一般情况下都是学生自己照着模特随便画。而校长先生是在教养科那边教英语的。可据说他连学士都不是,也搞不清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学历。后来我才听说,他哪里是什么教育家,充其量就是个会经营学校的人,或者说是那种有两下子的人。他就是这么个校长,对绘画一窍不通,根本没有他多嘴多舌的份儿。而且各个学科都由专任教师负责,他平时很少来教室转悠,可现在专门在写生课时跑到教室里来,对我的画说三道四。

“真是这样吗?你真是照这个模特画的吗?”他用讥讽的语调说道。

“是啊。我画得不好,所以不太像,不过我自认为是努力照着模特画的。”我也装糊涂。

“哪里,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你画得很不错,只是我总觉得这张脸很像另外一个人。”

“哦,您是说脸不像吗?那是因为我想要画得更符合自己的理想。”

“那么,你所谓的理想模特是谁呢?”校长还在刨根问底。

“这不过是个理想,并不一定有具体什么人为模特。我只想要画出与观音的模样吻合的最最清纯的感觉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是不是必须连脸部都要画得跟模特完全一样呢?”

“你可真能讲歪理呀。不过,如果你觉得可以随意照着自己想象的模特来画的话,那就不必来这个学校学画儿了。正是因为不能照着各人自己的想象去画,所以才请模特来写生的。要是自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还要模特干什么呀?何况如果这个观音像模特以外的现实中的某个人的话,我觉得你的所谓理想也太不庄重了。”

“我一点儿也没有不庄重。即便我画得像某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的长相更接近观音的感觉,我觉得就照她画也不算亵渎艺术呀。”

“那可不行。你还不是艺术家。问题是即使你觉得她很清纯,其他人是否也这么认为呢?这样会引起误解的。”

“什么?误解?会引起什么误解呢?您老是说我画的像一个人,您倒是说说看,到底像谁呀?”我反问道。

校长先生听了,显得有些慌乱,只说了一句“你这人可真固执啊”,就不再吭气了。

见校长先生被我驳得哑口无言,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但是,我在学生们面前和校长争论的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校。我成了同学们议论的对象。不久,又传出了对我十分不利的传言,说我对光子小姐献殷勤,想跟她搞同性恋,光子小姐和我之间关系不正常,等等。可是,正如我前面所说,那时候我和光子小姐根本没说过话,这种无中生有的传言也太出格了。虽然我隐约感觉到大家在背后议论我,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的荒唐。反正我没做亏心事,所以随便人家说什么,并不往心里去。看来这世上的人们就是喜欢捕风捉影啊。居然造谣说毫无来往的人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简直拙劣得难以置信,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担忧光子小姐。她一定受了牵连,正烦恼不堪呢。后来,上下学再碰见她时,我心里发虚,不敢像以前那样盯着她看了,可是又不敢主动跟她搭话,向她表示歉意。我害怕这样反而会招致麻烦,给她增添更大的烦恼。于是,每次遇见她,我都尽量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缩着身子,低着头,像逃跑似的从她身边溜过去。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担心,所以,从她身边经过的一瞬间,我会偷偷地瞅她一眼,瞧瞧她什么表情,是不是生气了,而光子小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丝毫看不出生我的气的样子。

噢,对了,我带来了一张照片,给您瞧瞧。这是我们两人穿着刚刚做好的一模一样的和服照的,也就是报上刊登的那一张。您一看就会明白,和她在一起,我纯粹是个陪衬。光子小姐在船场那一带的姑娘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美人。(作者按:从照片上看,这两套一模一样的和服好像是地道的关西人喜欢的绚丽色彩。柿内遗孀是盘发,而光子小姐挽成了岛田发髻。她那双眼睛,即便在大阪的姑娘当中,也称得上热情似火、风情万种。一句话,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生的恋爱高手般的气魄,魅力四射,确实是天生丽质。柿内遗孀说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并非自谦。不过,她的容貌是否与杨柳观音的尊容完全符合还是个疑问。)先生您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梳日本发式很适合她吧?

据说她母亲喜欢日本发式,所以她经常梳着这种发式来学校。反正这种学校也没有校服,梳日本发式,穿和服来学校也没关系。所以,我有时也穿着和服裙裤来学校。光子小姐虽然偶尔穿西式套裙来学校,但穿和服时总是穿便装。这张照片里,她因为梳这个发式的关系,显得比我年轻三岁左右,其实她二十三岁,只比我小一岁。她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二十四岁了。光子小姐比我高一两寸[寸:日本长度单位,1寸约等于3.03厘米。],长得又漂亮。尽管她并不因此而傲慢,但言谈举止显得很有自信。也许是我太自卑才这么感觉的吧。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虽说从年龄上我是姐姐,可总觉得自己是妹妹。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吧。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说过话,但刚才说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不可能没传到光子小姐的耳朵里,可是光子小姐的神情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我一直觉得光子小姐是个漂亮的女人。以前,还没有这些传言的时候,每当与光子小姐擦肩而过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尽量凑近她,而她就像没看见我似的,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我觉得连她身后的空气都仿佛格外的清新。我猜想,如果那些传闻传到光子小姐的耳朵里,她是绝对不会不注意我这个人的吧?她也许会觉得我讨厌,也许觉得我可怜,总之应该有所表现,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渐渐地我又厚着脸皮凑近她,观察她的表情了。

一天午休时,我在休息室突然碰见了她。没想到以往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的光子小姐,居然朝我微微一笑,确切地说,应该是眼里露出了笑意,我也不由自主地朝她轻轻鞠了个躬。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前几天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还请你多多原谅。”

“这话从何说起呀,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呢。”

“你根本就不该道歉的,你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是有人要陷害我们,你得多加小心啊。”

“是吗?是谁呀?”我问道。

“是校长先生。在这儿不便说话,我们到校外去,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好不好?然后我再详细地告诉你。”

“好的,去哪儿都可以。”

我们两人去了天王寺公园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光子小姐一边吃西餐,一边对我说,传播我们谣言的人就是校长先生。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校长特意到教室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些让我难堪的话,的确令人费解,这只能说明他是别有用心的。那么,校长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谣言呢?据光子小姐说,其目的似乎是针对光子小姐的,他是想方设法要制造出对光子小姐的品行非常不利的传闻来。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当时有人给光子小姐介绍了一门亲事,是大阪有钱人M家的阔少爷,M家在当地很有些名气。光子小姐自己并没兴趣,但她家里很想攀这门亲,对方也对光子小姐很满意。但是,某市议员的千金也想结这门亲,便和光子小姐成了竞争对手。光子小姐根本没打算和他们竞争,市议员方面却如临大敌。因为那位M家的少爷看上了光子小姐的美貌,经常给她写情书,这自然构成了威胁,使那位市议员紧张万分。于是那位市议员多方托人,千方百计破坏光子小姐的名声,造谣说她已有男朋友等无根无据的事。这还嫌不够,终于又把手伸到学校,买通了校长。

我还要跟您解释一件事,这事说来还挺复杂的。在此之前,这位校长先生曾经请光子小姐的父亲暂时通融一千日元,说是用于修缮校舍。光子小姐家很有钱,一千日元也算不了什么,但光子小姐的父亲认为,校长先生本来可以明说是赞助,却偏要说成是通融,岂非怪事。再说那么大的校舍,区区一千日元够干什么用呢?所以光子小姐的父亲就拒绝了。光子小姐说,校长跟有钱的学生借钱时都爱这么说,其实从来就没还过。再说,要真是用于修缮校舍的话还另当别论,可是校舍就跟猪圈似的,破破烂烂、肮脏不堪,根本没人修缮。您问怎么回事?其实,那些钱都揣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名义上是校长,说穿了就是个高等帮闲。再加上他的夫人也在学校里教刺绣,夫妇两人使劲讨好有钱的学生,一到星期日就去郊游,等等,生活特别奢侈。所以如果学生借给他钱,他就笑脸相迎,否则便背后到处说这个学生的坏话。也就是说,他本来就对光子小姐怀恨在心,又加上市议员的授意,便更加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说,你是被利用来陷害我的。”光子小姐说道。

“这里面原来有这么多故事呀,我一点都不知情。可是我们以前根本没有来往,这谣造得也太不沾边了。造谣的人固然可恨,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家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你也太单纯了。”光子小姐说,“有人说,我们是怕人说,才故意在学校不说话的。甚至还说,有人上个星期日看见我们两人从大轨坐电车去奈良玩了。”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谁说的?”

“好像是从校长夫人嘴里传出来的。他们比你想象的要阴险十倍、二十倍呢,你可得多加小心啊。”

光子小姐还对我说了好多遍“你太无辜了”“实在对不起你”,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这倒使我觉得过意不去了,说了好多安慰她的话。

“不,不,你千万别这么说,这哪能怪你呀,可恨的是校长。他算哪门子教育家,简直太卑鄙无耻了……其实他们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可你还没有出嫁,小心可别掉进那些恶毒的人设的圈套里啊。”

“今天把什么都跟你说了,真是做对了。我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不过,我们在一起吃饭聊天,明天又会有人说三道四了,以后就不要见面了。”光子小姐笑着说。

我很不情愿地说:“好容易才和你成了朋友,我真不想分手啊。”

于是,光子小姐说:“只要你不在乎的话,我当然愿意和你交朋友。过几天到我家来玩儿吧,我才不怕别人说什么呢。”

“好啊,我也不怕。如果实在受不了别人胡说八道,那种破学校,不去上学也罢。”

“依我看,柿内夫人,我们干脆大大方方地在一起,让他们嘲笑去吧。你觉得怎么样?”

“太好了。我真想瞧瞧校长见了会是一副什么表情。”我马上表示赞同。

“这回可有好看的了。”光子小姐调皮地拍着手说,“这个星期日,我们俩真的去趟奈良好不好?”

“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去。他们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说呢。”

就这样,也就是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工夫,我们已经无话不谈了。

今天再回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议去松竹影院看电影,一直玩到傍晚才分手。光子小姐说“我顺路去店里看看,再回家”,就沿着心斋桥走着回家了。我从日本桥上了出租车,去了今桥的事务所,然后像往常一样和丈夫一起乘阪神电车回家。路上,丈夫对我说:“你今天好像特别兴奋,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心里想,难道自己果然和平时的表情不一样吗?和光子小姐交朋友竟然使自己感觉这么幸福吗?我回答丈夫:

“因为我今天交了个好朋友。”

“是什么人哪?”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你听说过船场的德光丝绸批发店吗?她就是那个店的小姐。”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和我是一个学校的。因为前几天,流传了一些关于我和她的莫名其妙的谣传。”

我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就从和校长吵架的事开始,绘声绘色地给丈夫讲起来。

“这个学校也太不地道了。不过,听你说她是个大美人,我也想见上她一面哪。”丈夫听了开玩笑地说。

“过几天她肯定会来我们家玩儿的。我们约好这个星期日一起去奈良,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了。可你们校长又要生气喽。”丈夫笑着说。

第二天一到学校,果不其然,昨天我们一起吃饭和看电影的事,都早已尽人皆知了。

“柿内夫人,你昨天去道顿堀了吧?”

“好玩儿吗?”

“和你一起去的人是谁呀?”

要说女人就是让人讨厌。可光子小姐觉得特别有趣,还故意来找我,做给她们瞧。就这样,两三天的工夫,我们就好得形影不离了。校长见了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凶巴巴地盯着我们看,眼都不眨一下。光子小姐对我说:“柿内夫人,你把那张观音像再画得更像我一些,看他说什么。”于是我把那张画儿画得更像光子小姐了。不过从那以后,校长就再也没有来过教室。“太解气了。”我们快活极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特意去奈良了。到了四月底,一个周日,天气特别好。我们电话联系了一下,约在终点的上六站见面,下午去若草山踏青。光子小姐有时显得很老成,可有时又像个孩子似的十分顽皮。我们爬到山顶上后,她买了五六个橘子,说了声“你瞧着”,便将橘子一个一个地从山顶上滚了下去。有一个橘子滚过了马路,钻进一户人家去了。她觉得特别好玩,便没完没了地扔起橘子来。我对她说:“光子小姐,你别老玩它了,我们去采野菜吧。我知道这座山上什么地方蕨菜、笔头菜多。”

于是,我和她采了好多蕨菜、紫萁、笔头菜,一直采到黄昏。

什么?您问在哪儿采野菜吗?若草山的三座山不是前后重叠着的吗?就在最前面那座山和第二座山之间的低谷那儿。那一带漫山遍野都是野菜。由于山上每年开春都烧荒,所以那里的野菜特别好吃。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又翻回前面的山上来,爬累了,便在半山腰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我们俩默默地坐着,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忽然光子小姐郑重地对我说道:

“有件事我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呀?”

“托你的福,我终于不用嫁给那个讨厌的人了。”

说完,她莫名其妙地嘻嘻笑起来。

“怎么会这样的呢?”

“因为传言太神速了呀。那边对我和你的事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光子小姐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家里谈到了这件事。母亲把我叫过去,问我学校里有这样一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有这个传闻,您从哪儿知道的呢?母亲说,从哪儿听说的无关紧要,到底是否确有其事?我说,没错,是真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呀?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而已。听我这么一说,母亲有些为难地说,如果你们真的要好当然可以,有没有不正当关系呢?我说,不正当关系是什么呀?母亲说,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可是无风不起浪啊。我说,那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同学喜欢我的长相,把我当模特画,因此我们招致了别人的非议。学校里就是这么讨厌,长得稍微漂亮点儿,就会遭人嫉妒。听了我的解释,母亲也渐渐明白了,对我说,这倒是常有的事。你和她好也可以,但是不要只和她一个人好。你现在还是待嫁之身,尽量不要招惹是非。就这样,家里这关算过去了。我猜准是那位市议员让那些家伙搜集来这些谣言,讲给那位M少爷听,然后又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的。所以我想,那桩婚事八成是吹了。”

“你也许无所谓,可你母亲一定很讨厌我的。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不让你和我来往了。我可不愿意被你母亲误会。”我担心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说到底是校长太贪婪。我打算把学生不借钱给他,他就背后说这个学生的坏话,以及被市议员收买等事都告诉我母亲。这样的话,她就会说你干脆别去那种无聊的学校了,那样就不会和你再见面了。”

“你还真不简单哪。”

“嘻嘻,我这个人可狡猾呢。”光子小姐嗤嗤地笑着说,“既然对方是坏蛋,我要是不以牙还牙就该吃亏了。”

“可是你的婚事吹了,便宜了那个市议员了。”

“那两边都要感谢你啦。”

我们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在山上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到这座山上来过好多次,但是从没有待到黄昏过,所以在这座山上看到夕阳的美景,这还是第一次。直到刚才四处还有零星游人,可现在从山顶一直到山下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了。那天游人比较多,那片绿草萋萋的山坡上,到处是游人扔的便当盒、橘子皮、空酒瓶。天还没有黑透,山脚下的奈良市已经灯光璀璨了。透过紫色的雾霭,可以看见我们正前方的生驹山上的缆车灯光像珍珠似的断断续续连成一串,不停地闪烁着。我看着这闪烁的灯光,不禁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么快天就黑了。真凄凉啊。”光子小姐说道。

“一个人待在山上的话,一定很害怕。”

“不过,和喜欢的人单独出来玩的话,还是这样的地方好啊。”光子小姐说着叹了口气。

“要是和你一起的话,我真想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我望着伸开两腿坐在山坡上的光子小姐,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天很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那穿着白布袜子的脚掌下面,大佛殿的金色兽头瓦在黄昏的天空下反射着暗淡的光。

“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从山上下来,走到大轨时已经七点了。

“我肚子饿了,你呢?”

“今天我得早点回去,我没有跟家里说去奈良。”光子小姐担心着时间。

“可是我肚子都饿瘪了,晚点回去怕什么的。”我硬拉着她进了一家西餐馆。

“你回家晚了,你丈夫也不说什么吗?”光子小姐一边吃一边问我。

“我家那位从来都不干涉我。我还跟他说了我们俩的事了呢。”

“他怎么说?”

“听我一个劲儿地夸赞你,他就说,你真有我说的那么漂亮的话,他真想见一见哪。还说让你有空来我家玩儿呢。”

“你丈夫很温和吗?”

“要说他呀,不管我怎么任性都不会说我的。他脾气太好了,有时候都觉得有些平淡。”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跟光子小姐谈过我的情况,于是,便从怎么和丈夫结的婚开始,一直谈到那个婚外恋事件以及在这件事上先生对我的关心。光子小姐听我提到先生,很惊讶地问我:“真的吗?你认识先生?”还说她很喜欢先生的小说,让我带她见见您。我总是说下次就去,下次就去,可至今也没去。

“那么现在你和那个人已经不来往了吗?”光子小姐一个劲儿地追问。

“是的,已经不来往了。”

“为什么呀?如果是像你说的那么纯洁的爱情,来往也没关系呀。我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

然后光子小姐又问:

“你丈夫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可能隐约有所感觉,但是我从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事也就没有闹大。”

“看来他非常信任你啊。”

“那是因为他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最不满意他这一点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丈夫阴沉着脸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副表情丈夫从来没有过。看着他那寂寞的样子,我心里觉得很抱歉。自己虽然没有做不好的事,但是害他等了我一晚上,刚刚才吃了晚饭,觉得很内疚。以前和情人约会也有十点多才回来的时候,但最近一直是早早回家的,所以丈夫可能有些多心了。我自己也觉得和那次婚外恋时的心情很相似。

哦,对了,几天后,那张观音画像画好了,我把它拿回家来给丈夫看。

“噢,光子小姐就是这个样子呀,你居然能画出这么好的画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吃晚饭的时候,丈夫把画铺在榻榻米上,吃一口饭,看一眼画。

“这简直就像个画中人哪。真人有画上这么漂亮吗?”丈夫不相信似的叮问了一遍。

“所以这张画才出了问题,就是因为太像她了。光子小姐本人比这张圣洁的画像还要多一些肉感,日本画很难画出这种感觉来。”

这张画花费了我许多的心血,我自己认为画得不错。丈夫也使劲称赞这幅画是个杰作。可以说它是我学画以来画得最认真、最投入的一幅画了。

“干脆把它裱一下怎么样?裱好了以后,再请光子小姐来看好不好?”

听丈夫这么一说,我也很赞成,就打算拿到京都的裱糊店去裱一幅漂亮的画来,可是一直都没有去成。一天,我对光子小姐说起了这件事,光子小姐说:“与其送去裱,还不如重新再画一张呢,你说好不好?那张画是画得不错,可是光是脸很像,身材可不太像啊。”

“不太像?怎么不像?”

“要问怎么不像,说是说不清楚的呀。”

虽然她只是在说自己的真实感觉,并没有炫耀“我的体形要好看得多”的意思,不过,我能觉察到她对这张画不太满意。

于是我说:“那就让我拜见一下你的裸体吧。”

“可以让你看看呀。那就到你家里去让你看吧。”她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对话也是发生在回家的路上。

记得好像是第二天下午,我们俩早早地离开学校到我家来了。一路上,她对我说:“你丈夫要是看见了我的裸体,不知会吃惊成什么样呢。”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羞涩之态,仿佛是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顽皮地眨着两只可爱的眼睛。

“我家有间西式房间,一关上门,谁也看不见。”我说着带她上了二楼的卧室。

“啊,这个房间多舒适啊。这张大床真够洋气的。”光子小姐坐在弹簧床上,一颠一颠的,眼睛望着外面大海的景色。我家建在海边,二楼的景色特别好。东面和南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特别明亮,早上根本别想睡懒觉。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见与松原[松原:位于大阪府中部的城市。]隔海相望的纪州[纪州:古地名,纪伊国的别称,位于现在的和歌山县及三重县。]群山以及金刚山[金刚山:位于大阪府和奈良县的交界处,海拔1125米。],等等。您问什么?是啊,还可以海水浴。稍微往海里走一点就一下子变深了,很危险。香栌园[香栌园:位于兵库县西宫市的著名海水浴场,也是阪神地区的高级住宅区。]建了一个海水浴场,一到夏天,热闹极了。那时正是五月中旬,光子小姐说:“快点到夏天就好了,我就可以每天来这里游泳了。”

光子小姐环顾了一遍房间,说:“我要是结了婚,也要有一间这样的卧室。”

“你将来住得肯定要比我好,你会嫁到特别特别有钱的人家去的。”

“不过,一结婚,无论住什么样的卧室,都像小鸟被关进美丽的笼子里一样了吧?”

“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哎,这儿不是你们夫妇的密室吗?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不怕你丈夫说你吗?”

“密室有什么关系呀?你是特别的客人嘛。”

“话是这么说,可这儿是神圣的地方呀……”

“处女的裸体也是神圣的呀。在这里展示最合适不过了。这会儿的光线特别好,快点让我看看吧。”我催促道。

“从海上看不见屋里吗?”

“傻瓜,从海上的船里能看见什么呀?”

“可是这是玻璃窗呀,把窗帘拉上吧。”

虽说才五月份,但灿烂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疼,天气很好,所以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我们把窗户都关上后,屋子里不透风,热得我们一个劲儿流汗。光子小姐要装扮成观音,让我给她找块儿白布代替白衣服,我就把白床单撤了下来给她。她走到衣柜后面去,脱掉和服,把头发散开,梳得直溜溜的,然后照着观音的样子,把床单从头上披下来,优雅地裹在了裸体上。

“好了,请看,这么一来,就能看出和你的画儿哪儿不一样了吧?”说着,光子小姐站在大衣柜的穿衣镜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美妙身姿。

“哎呀,你的身材可真美呀!”我的口气似乎在埋怨她既然有这么好的身材,却为什么至今没让我看过。我的画虽然脸很像光子小姐,但身子是照着模特Y子画的,所以自然不像光子小姐。而且一般来说,日本画的模特长得好看的多,身材好的却极少。那位Y子不光身材不好看,而且皮肤粗糙,黑乎乎的。看惯了这样的身体,再来看光子小姐,简直有天壤之别。

“你身材这么好,为什么没让我看过?”我终于说出了这句怨恨的话。接着,我不停地喊着“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不知不觉眼泪涌了上来。我从背后抱住了光子小姐,泪眼蒙眬地靠在光子小姐的肩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穿衣镜里的我们。

“哟,你这是怎么了?”光子小姐看见镜子里我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吃惊地问道。

“我一看见美丽无比的东西就会感动得流眼泪。”我也不去擦涌出来的眼泪,仍然紧紧地抱着光子小姐不撒手。

“好了,你都看见了,我该穿衣服了。”

“不行,不行,再让我看一会儿。”我撒娇似的摇着头央求道。

“这像什么样子啊?我老这么光着身子怎么行啊。”

“当然行啦!你还没让我看到你真正的裸体呢,把这个床单拿掉吧……”说着,我就猛然伸手去抓她肩头的床单。

“放手啊!放手啊!”她拼命地紧紧抱着床单,只听嘶啦一声,床单被撕破了。

我腾地火冒三丈,眼泪汪汪地哭喊着:“那就算了,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无情的人。好吧,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刀两断。”我把撕下来的床单用牙撕咬成一条一条的。

“哎呀,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认识你这么薄情的人。你前几天不是跟我保证过,我们之间一切都不要隐瞒吗?你说话不算话!”

——我当时的确非常不理智。我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死盯着光子小姐的样子真像疯了一样,而我自己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听我这么一说,光子小姐也默默地看着我,浑身直哆嗦。刚才那骄傲的观音造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羞涩地抱着自己的肩头,双腿交错着,一条腿的膝盖呈“く”形,瑟缩地站在那里。她看上去是那么娇美而令人爱怜,我都有些不忍心了。然而当我看见床单的缝隙里露出的她那浑圆雪白的肩头时,便疯了似的扑了上去,拼命去拽那条床单。大概是被我吓怕了,光子小姐一动不动地听任我的摆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我们的两双眼睛互相仇视地盯着对方不放。我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是冷冷的、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慢慢解开了她身上包裹的白床单,当她那神圣的处女雕像渐渐显露出来时,我的胜利之感渐渐变成了惊叹。

“啊!太可恨了,这么美的身体!我真想杀了你。”说着,我一只手扼住光子小姐颤抖着的脖子,另一只手抱着她的头要去吻她。这时,她突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真希望被你杀掉啊——”这疯狂的叫声夹杂着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注意到光子小姐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们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吮吸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眼泪。

那天我本来没有特别的想法,可事先却没有把光子小姐到家里来的事告诉丈夫,而丈夫以为我放学后会来事务所找他一起回家,所以在事务所一直等我到傍晚。可是左等右等还不见我来,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知道我和光子小姐先回来后,他说:“既然这样,你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呀,害得我傻等。”

“啊,我给忘了,实在对不起,是临时决定的。”

“光子小姐还在吗?”

“还在,正要走呢。”

“你再留她一会儿,我马上就回去。”

“那你就快一点儿。”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希望丈夫回来。刚才发生在卧室的事使我充满了幸福感,今天是多么愉快的一天啊。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心里突突直跳。丈夫一回来,就会影响我的幸福感。我只想永远和光子小姐两人在一起聊天。即使不聊天也没关系,只要能看着光子小姐的脸,只要待在她的身边,我就会感到浑身充满了幸福。

“光子小姐,刚才我丈夫来电话,说他马上就回来,你怎么办?”

“是吗?这可怎么办哪?”光子小姐边说边慌忙穿上衣服——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她已经裹着床单待了两三个小时了——一边问,“不等他回来我就走不太好吧?”

“他说想见见你……他马上就回来,你等一会儿再走好吗?”我虽然这样挽留她,心里却希望她在丈夫回来之前就回去。因为我想让这一天成为完全幸福的一天,不愿意由于第三者,使这个美好的回忆变得不纯了。

所以丈夫回来时,我的脸色自然不太好,也不怎么想说话。光子小姐见我脸色阴沉,和我丈夫又是初次见面,再加上心里不安,也不太说话。三个人都觉得不自在,各自想着心事,气氛很沉闷。这么一来我更有气了,怪丈夫打扰了我们。

“你们俩刚才玩什么了?”丈夫当着光子小姐的面,终于开口问道。

“今天我把卧室当画室用了。”我故意淡然说道,“我要重新画一张观音像,所以请光子小姐来给我当模特。”

“你画得也不怎么样,还专门请模特来。”

“为了给模特恢复名誉呀。我这是受模特之命才重新画的。”

“你这样的再怎么画也只能糟蹋模特。模特比你的画儿要漂亮多了。”

在我们夫妇争论的时候,光子小姐一直羞涩地低着头轻声笑着,也插不上话。待了一会儿,光子小姐就回家了。

我今天拿来了一些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来往信笺,想请先生看看。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多,我实在拿不了那么多,这些是从中挑选出的一小部分比较有意思的信。我的信纸比较老气,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您可以先看我的信。光子小姐写给我的信我都一封不少地保存着,只是其中夹了几封我写给她的信,那是从光子小姐家拿回来的。这是怎么回事,过会儿我再告诉您。(作者按:柿内夫人所说的一小部分信,足足用绸子包袱皮包了八寸见方的满满当当一大包,包袱皮都快被撑破了,四个角将将巴巴地打上了结。她为了解开这个结,手指头都累得发红了。然后,她从里面拿出信,这些信几乎囊括了所有种类的千代纸[千代纸:用木版印出各种彩色花纹的日本纸,常用于手工。]。这些漂亮的信纸都放在木版印刷的、有着各色图案的、色彩艳丽的信封里。信封很小,妇女用的四折信纸刚刚能塞得进去。上面印有的竹久梦二[竹久梦二(1884—1934):日本画家,其创作的女性形象眼睛大而且面带哀愁。]式的美女画、月见草、铃兰、郁金香等彩印图案,作者看了很吃惊。一般来说,从如此艳丽的信封品位就可看出绝不是东京的女子。即便是情书,东京的女子也都会使用比之淡雅得多的信封。我敢说,要是给东京的女子看这些信封,她们一定会轻蔑地嗤之以鼻地说“品位太差劲了”。而如果东京的男人收到他的情人用这样的信封写的信,马上就会对她冷淡下来的。总之,这种极尽浓艳的情趣,只有大阪的女人才会有。而且又是相爱的女人之间的信笺,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下面仅摘录一些对了解这个故事的真相具有参考价值的信,顺便将信笺的花色图案也做一下介绍。因为这些图案,说不定比起信的内容来,对于了解两人恋情的背景更有价值。)

(五月六日。柿内夫人园子写给光子小姐的信。信封长四寸,宽二寸三分,印有浅粉色的樱桃和心形图案。樱桃共五颗,一根黑茎上结着鲜红的果实。心形图案有十个,两个一组重叠着,上边的是浅紫色,下边的是金色。信封上下边沿镶着金边。信纸底色是淡绿色的常春藤叶,银色的点线在上面勾勒出条条横线。虽然夫人写的是钢笔字,但一看就可知很有书法功底,连省略字都写得很规矩,想必当年在女校时,一定是个书法好的学生。其字体很有小野鹅堂[小野鹅堂(1851—1911):日本书法家,以稳健优美的风格见长。]的风格,只是少了些鹅堂的风骨。其风格说好听一点是秀丽,说不好听就是矫揉造作,不过恰好与信笺的花色相吻合。)

阿光:

淅沥淅沥淅沥……今天晚上下着小雨。我听着落在梧桐花上的雨声,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凝望着你给我织的红色灯罩。今晚感觉心情很郁闷。我静静地倾听着沿着房檐滴落下来的雨点声,它们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淅沥淅沥淅沥……它们究竟在诉说什么呢?淅沥淅沥淅沥……啊,对了,是光子光子光子……是在呼唤恋人的名字呢。

德光德光……光子光子……德、德、德……光、光、光……我不知不觉拿起了钢笔,在左手的指尖上写了无数的“德光”和“光子”,从大拇指写到小指……

请原谅我写这么无聊的事。

每天都见面还写信,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可是在学校里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和你接近。原来什么事没有时,我们故意接近给别人看,可当传言成了事实后,反而害怕别人的目光了,这说明我是个胆小鬼吧?我想使自己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坚强得不怕魔鬼,不怕神佛,不怕父母,不怕丈夫……

明天下午是茶道课吧?三点来我家好吗?明天在学校告诉我“行”或“不行”,就像上次那样做个暗示动作就行。一定,一定,一定要来啊!芍药花在桌子上的琉璃花瓶里含苞待放,它正和我一起叹息着等待你的到来。你若不来,连可爱的芍药花也会哭泣的。大衣柜上的穿衣镜也说要照出你的风姿。那么,明天见吧!

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会站在操场的梧桐树下等你。不要忘记怎么暗示啊!

---园

(五月十一日。光子小姐写给园子的信。信封长四寸五分,宽二寸三分。深玫瑰底色中央,画着一个一寸四分左右的棋盘,上面散落着几株四片叶的三叶草。下方有两张扑克牌叠在一起,一张是红桃A,一张是黑桃六。棋盘和三叶草是银色,红桃是红色,黑桃是黑色。信纸是深粉色的,没有图案。从信纸右下方起,用白色水彩笔斜着写了几句话。字写得比园子差一些,比较潦草,字体稍大,不做作,给人以生动奔放感。)


姐姐:

我今天一天都不痛快,又是揪壁龛花瓶里的花瓣,又是训斥阿梅(专门服侍光子小姐的女佣)。每到星期日,我都会烦躁不安,因为一整天都见不到姐姐。为什么你丈夫在家我就不能去呢?那么打电话总可以吧,可我刚刚给你打了个电话,用人说你和丈夫一起去鸣尾采摘草莓了,不在家!

祝你们玩得愉快!

太可气了!太可气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一个人在哭泣。

啊……我难过得什么也不想说了。

---Ta Sœur Clair

---Ma Chère Sœur Mlle Jardin

(上文中的“Ta Sœur”是法语,是“Your Sister”的意思。“Clair”是“光”的意思,转喻“光子”。“Ma Chère Sœur”是“My Dear Sister”。“Mlle Jardin”是“Miss Garden”,即“园子小姐”的意思。关于称呼为什么没有用“园子夫人”,而用了“园子小姐”,在后面做了补充说明。)


我不想管姐姐叫“夫人”。

“夫人”——真难听!光是想想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可是,要是被你丈夫知道了可不得了。

Be careful!

姐姐为什么落款总是写“园子”呢?为什么不写“姐姐”呢?


(五月十八日。园子写给光子小姐的信。信封长四寸,宽二寸四分。大红的底色上印有圆点花纹的银色点线。下方有三片大大的樱花花瓣,花瓣上有舞女上半身的背影,采用了最最艳丽的红、紫、黑、银、青五种颜色。由于封皮上的色彩过于浓艳,所以地址和姓名等都写在信封的背面。信纸长七寸,宽四寸五分,上面印着一枝八寸左右长的白百合,白百合茎向左边弯曲下来,其四周为朦胧的浅桃红色。可写字的点线部分只占信纸的三分之一,所以字写得又细又小,比四号铅字还小。)


终于发生了,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终于爆发了。

昨天晚上我们闹得很凶。如果光子小姐看见那个场面,不知会多惊讶呢。我们夫妇——啊,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很久没有这样了。啊,岂止是很久,这是结婚以来最厉害的一次争吵。就连上次发生婚外情时,吵得都没有昨天晚上这么厉害。我万没想到那么老实和善的人竟然会发怒!这也难怪,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说的话确实是太过分了。我怎么会对丈夫那么强硬呢?而且昨天晚上格外的强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次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丈夫却说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什么不良少女、吸血鬼、文学中毒,等等。这还不解气,甚至说光子小姐是“卧室入侵者”“家庭破坏者”,等等。要是对我这么谩骂我可以忍受,可他谩骂光子小姐我就不能忍受了。

“既然我是不良少女,你干吗娶我为妻?你不像个男人。你是为了让我家给你出学费才和不喜欢的人结婚的吧?我这人任性,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你真卑鄙,真没出息。”我尽情地数落他。他抄起了烟灰缸,我以为他要砸我,可是他却往我身后的墙上扔了过去。这粗暴之举也把他自己吓得脸色惨白,不再吭气了。我说:“你把我打伤试试。我怕你不成?”他也不说话。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关于信上写的争吵一事,有必要向先生再详细说明一下。我不记得以前跟您说过没有,我和丈夫一向性格不合,而且在生理上也不太协调,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有真正体味到夫妻生活的乐趣。用丈夫的话说,这完全是由于我的任性,根本不是什么性格不合,而是我不想合。他说他一再努力迎合我,可我却丝毫不予回应,所以我们才不合的。世上的夫妻哪能都那么理想啊?在外人眼里似乎美满的婚姻,实际上都有不如意之处。他说,我们俩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吧。以一般标准来看,也算得上是幸福的婚姻吧。我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阅历,所以才身在福中不知福,总是沉浸于幻想。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嫁给再好的丈夫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动不动就爱搬出这一套,可我偏偏不喜欢他那种精通人情世故、听天由命的口吻,总是反唇相讥地说他根本不懂烦恼为何物,没有一点人情味。丈夫似乎在努力适应我的个性,可怎么也合不来。我感觉他对我老是像在哄小孩儿似的,让我很气愤。我曾经对他说过,你在大学里是学习尖子,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你眼里就显得特别幼稚,可在我看来,你就像是一块化石。这个人到底会不会激动呢?他这个人到底哭过没有,生气过没有,吃惊过没有呢?丈夫冷静的个性使我倍感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抱有一种恶作剧似的好奇心,这可以说是引起上次出轨那件事和光子小姐这件事以及种种事件的根源。

不过,发生上次那件事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我还充满着少女时代的纯真,所以比现在要稚嫩、胆小,对丈夫怀着深深的愧疚。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一点内疚感,正如我在信里所写的那样。说实在的,丈夫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渐渐被他磨炼得狡猾起来了,而他还把我当小孩看待。我起初对此很反感,可是我越是反感他越来劲。那么好吧,既然他把我当小孩看,我就顺水推舟,使他慢慢放松警惕。表面上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遇到不合我意的事情时,又是耍赖,又是撒娇,心里却在嘲弄他。哼,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把别人当孩子看,你自己才是傻瓜呢。你这样的人最好糊弄了。我觉得这样很好玩,以至发展到他一说我,我就又哭又闹。连我都没有料到,自己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先生大概能够理解我吧,人的心理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发生特别特别大的变化的。以前,我有时还会反省一下,唉,不该做这事,感到有些后悔。可现在却是一种反抗的心态,自己嘲笑自己的胆怯,甚至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点事就害怕哪行……甚至还为自己找借口,背着丈夫爱上别的男人是不对的,而女人和女人相爱就没关系。同性之间无论怎么亲热,做丈夫的都无权过问。实际上,我思念光子小姐的程度要比对上次那个人热烈十倍、二十倍……以至一百倍、二百倍……

我变得这么大胆还有一个理由。丈夫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出名的循规蹈矩、学习勤奋之人,父亲看中的正是他这一点。由于他是个十分守旧、从不越雷池一步的君子,所以对我和光子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很难察觉。自认为我们只是很要好,从不多加过问。丈夫最初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后来渐渐开始怀疑了,也难怪他会这么想。以前,放学后我都是顺便去他的事务所,和他一起回家。可是最近我总是一个人回家,而且每隔三天,光子小姐就来我家一次。两个人长时间关在房间里,名义上她是作为画画儿的模特,却一直没见到画的影子,他当然会觉得奇怪了。

“阿光,最近他好像有所察觉,我们得小心一点,今天去你家吧。”

就这样有时我也去光子小姐家……是的,光子小姐的母亲知道是市议员的中伤,所以一点也不怀疑我。我也为了保持她对我的信任,每次去她家的时候都极力讨她母亲的欢心。她母亲总是亲热地叫我“柿内夫人”,还说“光子交了这么个好朋友,太让人高兴了”,等等。所以我每天去她家玩或给她打电话都没关系。可是她家除了她母亲外,还有信里提到的贴身女佣阿梅,人多眼杂,不能像在我家里那样随心所欲。

“我家里还是不行啊。难得我母亲这么信任姐姐,露了马脚可麻烦了。要不,我们去宝塚的新温泉好不好?”光子小姐提议道。于是,我们俩就去那里泡家庭浴池。

“姐姐真狡猾,光让我给你看我的裸体,却不让我看你的裸体。”

“不是我狡猾,你太白了,我这么黑,和你一比多不好意思啊。你看了该厌烦我了。”

我第一次让光子小姐看我的裸体时,感觉很不自在。光子小姐不但皮肤白皙,身材也特别匀称,苗条而修长。相比之下,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粗糙极了……

“姐姐也很美呀,和我差不多。”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当真了,感觉坦然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有些自惭形秽呢。

上个星期日我和丈夫去采摘草莓的事,光子小姐的信上写了吧。本来那天我是打算和光子小姐去宝塚的,可是丈夫对我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鸣屋吧。”我也有心让丈夫高兴高兴,就不情愿地跟他去了。可是我的魂已飞到了光子小姐那里,一点儿玩兴也没有。思念之情越来越浓,丈夫还跟我说这说那的,我心里特别烦,所以对他爱答不理的,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丈夫有了整治我一次的念头。由于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也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所以我根本没察觉到他的愤懑。

傍晚回到家,听女佣说光子小姐来过电话,我懊悔得不得了,就拿丈夫和女佣撒气。第二天早上,收到了光子小姐那封充满怨气的信,我马上给她打了电话,约到阪神的梅田见面。我们也不去学校,直奔宝塚。那以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天天都去宝塚。对了,刚才那张照片,就是那个时候照的。正好那个时候,两套一样的和服做好了,我们就照了一张相留做纪念……

采摘草莓后过了五六天,我和光子小姐像往常一样在二楼聊天。三点多时,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上二楼报告说:“老爷回来了。”“怎么这个时间回来?阿光,快穿衣服。”我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神色慌张地从二楼下来。这时丈夫已换上了家居服,看见我们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厌烦,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说道:“今天我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你们也逃学了吗?”他然后又说,“是不是应该上点好茶和好吃的点心哪?有客人在。”

然后,三个人一起东拉西扯地聊起来,倒也平安无事。说着说着,光子小姐没留神,管我叫了声“姐姐”,我心头猛然一惊。我经常提醒她:“不要叫我‘姐姐’,要叫‘园子’,叫惯了在别人面前就改不了了。”可是每次我这么一说,光子小姐就不高兴。她说:“我才不呢。那多见外呀。姐姐不愿意让我叫你‘姐姐’吗?求求你了,让我叫你‘姐姐’吧!在别人面前我一定会注意的!”结果这次还是说漏了嘴。

光子小姐走了以后,丈夫和我似乎都是欲言又止。第二天吃完晚饭,丈夫忽然说道:

“我总觉得你最近的样子有点反常,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怎么反常啊?我怎么没发觉?”我反驳道。

“你和那个叫光子小姐的女孩好像特别好,你到底对她是怎么想的?”

“我特别喜欢光子小姐,就和她好起来了呀。”

“我知道你喜欢她,不过,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呢?”

“喜欢当然是感情上的了,哪有什么理由可讲啊?”

我心想,决不能示弱,就故意挑衅似的答道。

“你也不必这么激动,平心静气地说清楚。喜欢也有多种意义上的喜欢。你们学校里又曾经有过那种传言,我是不想你被人误会才这么问的呀。”丈夫顿了顿又说,“万一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了,你要负主要责任的。因为你年龄大,又结了婚……你这样做怎么跟她父母交代呀。人家不光说你,还会说我不管你,将来我怎么为自己辩解呀。”

丈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可我还是嘴硬。

“这我还不知道?连我交个朋友你也要来多嘴,真讨厌。你可以有你的好朋友,我也可以有我的好朋友啊。请你不要干涉我,我知道自己该负什么责任。”

“哼,如果是普通朋友我决不干涉。可是你们每天不上学,背着丈夫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就不能说是正常的交往。”

“嘿,这话可就奇怪了。你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啊,你才叫下流呢。”

“要真是我下流的话,怎么让我向你道歉都可以。我一直祈祷是我在胡思乱想呢。可是你在说我下流之前,是否应该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呢?你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你今天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了?我喜欢光子小姐,所以成了朋友,你不是知道吗?你还说那么漂亮的人也让我见见吧?谁都可以喜欢漂亮的人,女人喜欢女人就如同喜爱一件艺术品一样。你要说这样不正常,说明你才不正常呢。”

“喜欢艺术品也用不着两个人关在屋里呀。在我面前也可以呀……每次我一回来,你们总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你们又不是姐妹,却‘姐姐’、‘妹妹’地叫,听着别扭。”

“愚蠢!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女学生之间的事。凡是好朋友都可以互相以姐妹相称,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大惊小怪的。”

那天晚上我丈夫也一直不肯退让半步。以往只要我一撒娇,他就说一句“真拿你没办法”,便不再说我什么了。可是这次他特别较真,“不许撒谎,我已经详细问过阿清了。”他还说他知道我们没有画画,非要我说清楚到底都干什么了。

“这事怎么说得清呀。虽说是画画,可像人家专业画家那样正经八百地照着模特画,我可受不了,我是一边玩一边画的。”

“既然如此,不用上二楼去,就在一楼的房间里也能画呀。”

“上二楼又怎么了?你去画家的画室瞧瞧看,即便是画家也没有人那么严肃地在那儿不停地画画儿呀。都是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等到有了灵感的时候才画的,否则,哪儿能画出好画儿来呀。”

“你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能画出一幅像样的画来呢?”

“画得出来画不出来我都无所谓。光子小姐不仅长得好看,身体也美得令人战栗。我让她摆出观音的姿势后,即使不画画儿,目不转睛地看上几个小时也不会厌倦。”

“你看那个姑娘的裸体好几个小时,她就不害羞?”

“当然了。女人让女人看有什么好害羞的?谁都不会讨厌别人夸赞自己的皮肤好呀。”

“即使都是女人,大白天的年轻姑娘光着身子待着,你们俩简直是精神病。”

“我被你这种老古董囚禁着,真受不了。你看女演员的裸体是不是觉得很美?我当时的感觉就仿佛看到了一幅非常美丽的风景一样,完全陶醉了,充满了幸福感,感觉生活是那么美好,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不过,对没有‘美’感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这和‘美’感挨得上吗?纯粹是变态。”

“你才是不开窍哪。”

“胡说!你一年到头就知道看那些无聊的恋爱小说,都文学中毒了。”

“真讨厌哪。”我扭过脸去不理他。

“看来那个叫光子的女孩也不像个正经姑娘。多少懂点道理的话,也不会闯进别人的家庭,破坏人家的和平的。那个女孩肯定道德品质不好,你和这种人交往会有麻烦的。”

说我没关系,说我喜欢的人的坏话,最让我无法忍受。一听他说光子小姐不好,我一下子火了。

“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对我最喜欢的人说三道四?像光子小姐这样从外貌到心灵都美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人世间哪有像她这么心地清纯的人啊?她就是观音再世,你说她坏话,就是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瞧瞧看,你说出这种话,就说明精神不正常!疯子才说这种话呢。”

“你这种人才像个化石呢。”

“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地地道道的不良少女了啊?”

“我本来就是不良少女啊。这你早就知道的呀。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呢?你是为了让我父亲给你出资留学才娶我的吧?我没冤枉你吧?”

我这么一说,一向温和的丈夫顿时额头青筋暴露,破天荒地大声喊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哼,说多少遍都可以!你哪像个男人哪。你是为了钱才和我结婚的吧!卑鄙小人。”

丈夫火了,坐直了身子,抄起一个白色的东西,朝我嗖地一扔,砸到了我身后的墙上。我赶紧一缩头,没砸着。原来他扔的是个烟灰缸。从结婚到现在,丈夫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我一下,所以我也火了。

“你就这么恨我吗?你只要伤着我一点儿,我就去告诉我父亲。你有胆量就打我吧!杀死我都行!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丈夫骂了句“混蛋”,盯着半疯狂地又哭又闹的我发愣。

我们后来一直不说话。第二天一天都是在怒目对视中度过的。晚上进了卧室,还是不说话。夜里,他翻过身来面对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身子朝他自己扳过来,我没有反抗,但仍然闭着眼睛。他说:

“昨天我说的话是有点过头。你也明白这是因为我爱你吧?我这人天性古板,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冷漠,但内心并不冷漠啊。如果我哪儿做得不对,我一定尽力去改,可是也请你尊重我的意志好吗?我决不干涉你做别的事,只是请你保证以后不再和那个叫光子的姑娘来往。”

“不行。”我闭着眼睛使劲摇摇头。

“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交往也可以,但至少不要让她进这个房间,或者两人一起出门去玩。还有,以后每天都要和我一起出门,一起回家。”

“不行。”我又摇了摇头,“我不愿意受到束缚,我想要绝对的自由。”我说完就翻过身去不理他了。

一旦吵崩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无所谓,这反倒使我更加想念光子小姐了。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去了学校,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一天都没有见到她。往她家里打电话一问,说她今天去京都的亲戚家了。这使我更渴望见到她了,加上昨天晚上和丈夫吵架的事也一齐涌上心头,我怀着满腔的思念写了那封信。可是信寄出后,我马上又担起心来。我写了那些事,光子小姐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说出“对不起姐姐的丈夫,以后不要再来往”之类的话来呢?谁知第二天,我在操场的梧桐树下等她时,她竟不顾旁边有人,喊着“姐姐”朝我跑来。

“我今天早上看了你的信,一直都在担心呢……”她双手钩着我的肩膀,眼泪汪汪地仰起脸凝视着我说。

“啊,阿光,你也很伤心吧?我家那位说了你那么多坏话……”说着我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原谅我吧,我不写那些就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可是姐姐被丈夫骂得那么难听,肯定讨厌我了吧?是不是啊?姐姐,肯定是讨厌我了吧?”

“别说傻话了。要真是那样我昨天就不会给你写信、打电话了。事到如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他再唠唠叨叨的,我就把他轰出去。”

“姐姐现在这么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了,还会去爱你丈夫的吧?据说所有的夫妇都是这样的……”

“我和他不算是夫妇,我讨厌当什么夫人。只要光子小姐愿意,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就私奔呗。”

“啊,姐姐!真的?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心话了!我早就有这个精神准备了。”

“我也是。姐姐,我要是说一起死,姐姐也跟我一起去死吗?”

“当然当然。光子小姐也会跟我一起死吧?”

就这样,我和光子小姐的关系由于我们夫妻的争吵反而更增进了一步。丈夫似乎对我们无可奈何,也不再说什么了。于是我们更加得寸进尺、无所顾忌了。

“我那位已经不管我们了,我们也用不着顾忌他了。”

我这么一说,光子小姐也更加放肆起来。有时,我们在二楼的时候,即使丈夫回来了,光子小姐也说“我不想让姐姐下去”。不仅她自己不下去,还不让我下楼去。有时玩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左右时,光子小姐就说“姐姐给我家打个电话吧”,我便给她母亲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光子小姐在我家吃晚饭,几点几点回家。到了时间,那个叫阿梅的女佣就坐车来接她。

我们有时单独在二楼吃饭,见丈夫一个人吃饭无聊,就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说:“嗯,一起吃也行。”于是我们也常常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吃饭时,光子小姐也“姐姐,姐姐”地叫我。有时想我了,她会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和我聊天。

“什么事啊?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姐姐已经睡了?”

“当然了。都两点多了……我好困哪……正睡得香的时候……”

“真对不起了,打扰你了,好容易夫妻才和好……”

“你就为说这些给我打电话的?”

“有丈夫就是好啊。可我孤零零一个人,寂寞极了。怎么也睡不着。”

“真拿你没办法……别撒娇了,早点睡吧,明天去找你玩。”

“明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去你家,你丈夫要是不想起的话,你可得早点把他弄起来,赶快打发走啊。”

“好的,好的。”

“一定啊。”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就这样唠唠叨叨说上半个钟头没用的话。

通信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我看完光子小姐的来信,就那么摊在桌子上——当然我丈夫也从不偷看别人的信,所以我并不担心。然而我以前看完信后,总是马上放进抽屉里,锁起来的……

当然,我也知道丈夫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至少暂时比以前方便多了,所以我就越来越头脑发胀,成了感情的奴隶。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对于我来说如同晴天霹雳。

那是六月三日的事情。中午光子小姐来过我家,玩到傍晚五点左右回去了。我和丈夫吃完晚饭时大约是八点。又过了一个钟头,九点多的时候,女佣叫我接大阪来的电话。

“大阪什么人找我?”

“对方没有说,只说有紧急的事请夫人听电话。”

“喂,喂,是哪位?”

“姐姐,是我,是我。”

除了光子小姐没有别人这么称呼我,可是,不知是因为电话太远,还是声音太小,怎么也听不清楚。我怕是谁的恶作剧,就问道:

“你是谁?贵姓?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我呀,姐姐。我打的号码是西宫一二三四号。”一听对方说出我家的电话号码,才相信果然千真万确是光子小姐的声音。“……我在大阪的南区[大阪的南区:当地经济中心。]。这边呢……我遇到大麻烦了……我的衣服被人偷了。”

“什么?衣服被偷了?……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泡温泉……是在南地[南地:位于大阪市南区的花柳街“难波新地”的通称。]的一个饭馆里,带温泉的……”

“怎么搞的?你怎么会去那儿啊?”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前几天我就想跟姐姐说,可是……算了,回头我再跟姐姐详细解释吧……我现在实在是没法子了……你一定得帮帮我。请你马上把你那件同样花色的和服送到这里来好吗?”

“这么说,今天你离开我家后直接去了大阪吗?”

“嗯,是啊。”

“你和谁在一起呢?”

“是个姐姐不认识的人……我没有那件衣服的话,今天晚上就回不了家。求求你了,无论如何得帮帮我,把那件和服给我送过来。”光子小姐带着哭腔说道。

事情太突然了,我心里突突直跳,膝盖嗒嗒嗒地抖个不停。我又问她去哪儿找她,她告诉我是一家名叫井筒的饭馆,在南区的太左卫门桥路的笠屋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饭馆。除了和服外,她还要和服腰带、和服绦带、腰带衬垫等等,幸好这些我都有现成的。不过,因为她说连和服腰带、衬垫、窄腰带、分趾袜都被偷了,于是,我问她:

“那么衬领呢?”

“好在内衣没被偷。”

她让我派个靠得住的人,在一个钟头之内,最晚别超过十点之前送去。可是又不能随随便便派个人去,无奈只好我自己坐车去了。我问她:

“我去可以吗?”

刚才我就一直感觉好像电话那边还有一个人似的,那个人不时地“这么做,那么做”地发号施令。

“事已至此,姐姐来也好……不然的话,反正阿梅已经在梅田车站等着呢,你把衣服交给她也行。只是阿梅不知道我在哪儿,麻烦你详细告诉她地址,就说找一个叫铃木的。”

这时候,我听见电话那边又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

“那个,姐姐……”光子小姐好像很难说出口似的,“……还有,真是不好意思,还有一个人没有衣服,可以的话,把你丈夫的衣服也拿一套来,西服、和服都行……还有,实在是不好意思……要是能给我带二十日元或三十日元来就再好不过了。”

“钱不成问题,你就安心等着吧。”

我放下电话,马上叫了辆车,对丈夫说了句“我得马上去一趟大阪,光子小姐有急事找我”,就上了二楼,匆匆忙忙从衣柜中找出了那套一模一样的和服以及其他零七八碎的物件,还有丈夫出门时穿的真丝哔叽夹衣、和服外褂、绞染腰带等,并用包袱皮包起来,让女佣先悄悄拿着出了门。

“这么晚了,你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去?”

丈夫似乎也发觉不对头,在我正要上车的时候,从屋里追出来问道。大概是见我神色慌张,衣服也没换,头也没梳就出去,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她要这套和服有急用……”我从包袱结那儿露出一点和服给他看,“她让我送到大阪的一个店里去,说是今晚必须要穿它,也可能她要参加的什么票友演的戏剧快开始了吧。我让车子等着我,快去快回。”

时间已经很晚了,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了。起初我想直奔那家叫井筒的饭馆,转念一想,还是先去梅田车站跟阿梅见个面为好,从阿梅嘴里或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来到梅田车站,看见阿梅正在中央入口处东张西望,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我从车里朝她招了招手。

“咦,是夫人哪。”她见到我很吃惊,同时又显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慌慌张张的。

“你在等光子小姐吧?现在发生了一件紧急的事,光子小姐来电话让我马上去接她。你上车,我们一起去吧。”

“真的?”她有些不大相信似的犹豫着。我把她拉上车,在车里简要地说了一下刚才光子小姐来电话的事,然后问道:

“我问你,那个和光子小姐一起去大阪的男人到底是谁?阿梅知道不知道?”

一开始阿梅没有回答,好像很为难。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事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吧?我决不会出卖你的,你告诉我的话,我会好好谢谢你的……”说着我拿出了十日元,用纸包上。

“不,不,我不能总是要夫人的钱。”阿梅一个劲儿地推辞。

“现在没工夫推来推去了。”我把钱塞进她的腰带里。

“我和夫人一起去那儿接小姐合适不合适啊?回头小姐会不会怪我呀?”

“说什么哪?我要是不能去,还会叫你跟我一起去吗?”

“小姐真的打电话来了吗?我还是担心……”

她似乎是怕落入我的圈套。于是,我说:

“那还用说,不打电话来,我怎么会知道的?”

“这倒是。因为这事夫人原来一直都不知道,现在突然知道了,我很害怕,所以……”

“嗯。他们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从四月份吧。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男人是谁?”

“这我也不太清楚。小姐常给我零花钱,让我看看电影什么的。每次都是要我几点来梅田等她,所以我也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我还以为是和夫人一起去玩呢。每次回家晚了,小姐都说是和柿内夫人在一起……”

一〇

“这样的情况有过多少次了?”

“多少次可数不清。小姐出门时有时说是去学茶道,有时说是去找柿内夫人。我以为是真的,跟着她出来后,她又说她有点事要办,就一个人不知上哪儿去了,而且特别兴奋的样子。”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说谎呀?夫人难道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吗?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我可真傻。被人当成工具一样利用,被人这么随意践踏,却还一往情深的,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我家小姐真是个可怕的人哪……我每次见到您都觉得很对不住您,非常非常地同情您……”

阿梅十分同情地说道。我明知跟这个女佣说什么也没用,可是满肚子的怨恨无处发泄,就一股脑地对她诉说起来。

“阿梅,你早就觉察到了吧?我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前几天还和丈夫吵架维护她呢。我竟然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再缺心眼,也应该意识到的呀。这也就算了,像今天晚上这样打来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准是实在没办法了。”

“再怎么着,和喜欢的男人去下馆子、泡温泉,还好意思来找我?你说是不是?”

“说得也是。可是小姐衣服被人偷了,光着身子回不了家呀……”

“要是我的话就光着回家。与其打那个不知羞耻的电话,还不如光着回家。”

“这种时候偏偏遇上小偷,真够倒霉的。”

“这是报应啊。没有钱还好说,两个人都赤身裸体的,好像连腰带和袜子都没有了……”

“是啊,是啊,真是报应。”

“啊,啊,她准是为了这一天才和我做那套一样的和服的……我真是被她欺负到家了。”

“小姐今天穿那套和服去算是运气呀。要是夫人不管她,她可怎么办哪。”

“我起初真是这么想的,可是弄不清怎么回事,她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我吓了一大跳,只好一一都答应了她。而且再怎么生气,我心里对她也恨不起来。眼前浮现出她光着身子哆哆嗦嗦的情景,我就觉得可怜得不得了,怎么也坐不住了……所以阿梅,别人看我跟傻瓜似的,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您说的是……”

“更可气的是,不光要她自己的衣服,还让我把那个男人的衣服也拿来,还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商量,好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的,脸皮真厚。在别人面前‘姐姐,姐姐’地叫,嘴上说‘除了姐姐外,我没让任何人见过我的裸体’,这回却让我看他们两人的裸体。”

我光顾说话,车开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记得从堺筋到清水町一带再往西拐过去后,对面心斋桥路的大丸店门上挂着的灯笼。车子从太左卫门桥路往南一拐,还没到大丸店,就听司机问道:

“已经到笠屋町了,具体在什么地方?”

“这一带有个叫作井筒的饭馆吗?”

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问了问路边的行人,据说是“那不是饭馆,是旅馆”。“在哪儿?”“就在前面的胡同里。”

——那是宗右卫门町和心斋桥路附近的一个僻静、昏暗的胡同,一溜儿都是艺妓馆、小饭馆、小旅馆,这些小店都像没生意似的静悄悄的,店面窄小而素朴。找到了那条小胡同后,终于看见了写着“井筒旅馆”几个小字的灯笼。我对阿梅说了句“你在这儿等着”,就自己进去了。

旅馆位于小胡同的尽头,看样子不像是个正经地方。我拉开店门,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听见有人在厨房打电话,我大声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出来。我不停地喊着“晚上好”“晚上好”,老半天才有一个女招待出来,一看见我,没等我说话,似乎就知道我的来意似的说了一声“请上楼吧”,便领着我从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

“接您的人来了。”

女招待边说边拉开了隔扇。我进去一看,这是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带套间的屋子,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肤色白皙的男人端坐在屋里。

“请问,夫人是光子小姐的朋友吗?”

“是的。”

他立刻拘谨地伏在榻榻米上,向我施了一礼,说道:

“今晚的事真不知怎么向您解释才好,真是太抱歉了。本来应该由光子小姐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的,可是她实在没脸见您,而且又没有衣服穿,实在不好意思,先让她把衣服换上再来见您好吗?”

这个男人五官长得非常标致,眉清目秀的,正是光子小姐喜欢的那种类型。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感叹道:“真是个美男子啊。”按说他也没有衣服,身上却穿着一件缟铭仙的夹衣,后来才知道是跟店里的伙计借来的。“我把衣服拿来了。”说着,我把包袱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包袱,说:“真是让您受累了。”然后,他从最边上拉开隔扇,把包袱塞进了套间,又迅速拉上了。我只瞧见了一个枕屏风……

那天晚上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了,还是长话短说吧。我心想该送来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又有这个男人在,我见不见光子小姐都没有意义,就拿出三十日元包在纸里交给了他,说:“我先回去了,这钱请转交光子小姐。”

“您可别这么说,再稍等一下吧。光子小姐马上就出来。”

这个男人一个劲儿挽留我,并坐直了身子面对着我说:“其实这话应该由光子小姐跟您说,不过,我想从我的角度跟您解释一下。您愿意听听吗?”

看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光子小姐自己不好意思跟我说,借着换衣服的工夫,让这个男人替她说。

啊,对了对了,那个男人说:“我的钱包被人偷了,名片没办法给你。我是棉贯荣次郎,光子小姐家住在船场时,我住在附近。”

据这个叫作棉贯的男人说,他是光子小姐还住在船场那边的时候,大约去年年底和光子小姐相爱的,他们甚至私下定了婚约。可是今年春天,M那边来提亲,这样一来,两个人很可能结不成婚了。幸好那时发生了同性恋的风波,导致那门亲事告吹了。他说,不过他们绝不是在利用我,虽然一开始的情形似乎是在利用夫人,但光子小姐渐渐被夫人的热情所感动,也热烈地爱上了夫人,比爱他还甚。他嫉妒得不得了,感觉自己倒像是被利用了似的。他说虽然和夫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常常听光子小姐提起夫人。她说同样是恋爱,但同性和异性性质完全不同,如果不同意她和夫人交往,就不再和他好了,所以最近他已经谅解光子小姐了。

他还说:“光子小姐经常说:‘姐姐有丈夫,我会和你结婚的。但是夫妇之爱是夫妇之爱,同性之爱是同性之爱,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姐姐的。你心里要有数。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别结婚了。’可见她对夫人完全是真心的。”

尽管我有种受愚弄的感觉,但那个男人很会说话,简直是天衣无缝。他说,自己知道他们的关系总瞒着我反而会坏事,就对光子小姐说已经原谅她了,让她也要得到夫人的谅解。光子小姐当然知道应该这么做,可是,每次一见到夫人,总也说不出口,老想着“等机会吧,等机会吧”,结果就拖到了今天。

至于电话里所说的失窃一事,其实并不是一般的失窃。偷衣服的不是小偷,而是赌博的人。我越听他讲,就越觉得这坏事是不能做的。这天晚上,别的房间里有人赌博,警察好像已有埋伏,突然冲了进来。他们两个人吓得拼命逃出了房间,光子小姐只穿着内衣,这个男人穿着睡衣从房顶上逃到了隔壁的人家,钻到了晒东西的架子下面。那些赌博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仓皇逃跑,差不多都顺利逃脱了,只有一对夫妇没来得及跑掉,惊慌失措地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看见光子小姐他们的房间开着门,就钻了进去,恰巧光子小姐他们刚刚离开房间。那对夫妇以为安全了,就装作是来旅馆幽会的情侣。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虽然同是警察,但有的负责逮捕赌博者,有的负责逮捕通奸者,那些赌博的人好像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这点伎俩是瞒不过警察的。警察觉得那对夫妇很可疑,就把他们带走了。他们就穿着光子小姐和棉贯他们扔在枕头边的杂物筐里的衣服被警察带走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警察是在这对夫妇穿着旅馆的浴衣去赌博时冲进来的。所以他们自己的衣服虽然就在隔壁房间里,但要想装成幽会的人装到底,就必须把光子小姐他们扔在枕头边杂物筐的衣服给穿走。

就这样,光子小姐他们好容易算是逃脱了,可是回来一看,衣服没有了,就连钱包、手提包之类都没给他们留下。而且旅馆的老板也一起被带走了,没有人可以商量,想回又回不去。更让他们担心的是,光子小姐的手提包里有阪急的月票,而男人的钱包里也有名片,要是警察往家里打电话可就大事不好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给夫人打了电话。

男人最后说:“夫人今晚能来,已经表明您的慈悲之心了。夫人也是为了光子小姐着想才来的,所以虽不近情理,还要请夫人把光子小姐送回芦屋的家,对她家人说今晚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了。万一警察来了电话,请您想办法应对一下。”

一一

“夫人,今天晚上的事您肯定很生气,可是请您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说着,男人又伏在榻榻米上深施一礼。

“我怎么都没关系,只是求您把光子小姐平安送回家。您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他说完,最后双手合掌地央求起来。

我心里想,我对你们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还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绝。我满腹委屈,默默地瞪着低三下四地哀求我的那个男人。终于,我的心软了下来,就说“好吧”。那男人听了,像演戏似的激动万分地欢呼了一声,又一次伏首朝我深深施礼道:“啊,您同意了?实在太感谢您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然后,他察言观色地说:“那么现在我就叫光子小姐出来。不过,我还要拜托您一句,光子今天晚上已经受到不小的惊吓了,请您千万别再说她什么了,好吗?您能答应我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于是他马上隔着隔扇,朝里面的房间喊道:“光子小姐,出来吧。夫人已经原谅我们了。”

刚才还听见隔扇那边有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一定是竖着耳朵在听我们谈话。听到喊她,过了两三分钟,才听见隔扇吱啦一响,一寸一寸地慢慢拉开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光子小姐出来了。

我真想瞧瞧她是一副什么表情,可是她一接触我的目光,就慌忙低下头,躲到男人的后面,一声不吭地坐下了。我只能看见她那浮肿的眼睑、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和紧咬着的下嘴唇。她双手就像这样——插进和服腋下衩口里,和服下摆也没遮掩好,歪着身子,两腿不雅地伸着。我注视着光子小姐的这副样子,啊,一看到这身一模一样的和服,我就想起了我们穿着这身和服一起照相时的情景,不由怒从心头起。哼,早知现在,还不如不做这衣服呢。我真恨不能扑上前去把这件衣服撕个稀巴烂——如果那男人不在的话,我很可能会这么做。男人好像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等我们开口,就催促道:

“我们得快一点。”

然后他也去换了衣服,又接过我的钱去跟旅馆结账。旅馆的人说“算了,算了”,他还是坚持结了账,然后对我说:“啊,夫人,非常不好意思,如果夫人现在能给您家里和光子小姐家打个电话,最好不过了。”总之,一直不给我们一点说话的时间。

我也担心家里,就先给家里打了电话,问女佣:“我现在送光子小姐回家后就回去,刚才光子小姐家来过电话没有?”

“来过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您几点回来,只说夫人她们两个人去大阪了。”

“老爷睡了吗?”

“还没有。”

“你告诉老爷我马上就回家。”

然后又给光子小姐家打电话。

“今晚我们去松竹看电影了,出来后觉得肚子饿,又去鹤屋吃饭了。时间太晚了,我现在送光子小姐回家。”

光子小姐的母亲接过电话说:“哎呀,是吗?我见她这么晚还没回来,刚刚给您家打了电话。”

听她的口气,警察肯定还没有打电话来,这可太好了,得马上坐车赶回去。那个男人付了账后,三十日元还剩下一半,他都给了旅馆的男佣和女佣,并嘱咐他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把他们说出去。要是警察来调查这件事的话,你们就如此这般地说。亏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做得这么细致周全。十点多到旅馆后,磨蹭了有一个小时,出来时已经十一点了,我这才想起阿梅还在门口等着呢。“阿梅,阿梅”,我喊了起来,她正在胡同里来回地溜达呢。我们上了出租车后,那个男人说“我送你们一段吧”,也厚着脸皮上了车。

我和光子小姐坐在里面,阿梅和棉贯坐在对面的座上,四个人都相对无语。车开得很快,到了武库大桥时,男人对光子小姐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回去呢?还是换电车回去比较好吧……”顿了顿,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光子小姐,你看在哪儿换电车比较合适呢?”

光子小姐的家位于从芦屋川车站出来,沿着河的西岸,朝大山方向去的地方。那一带有著名的汐见樱花,就离那儿不远。距离电车沿线虽然只有五六丁[丁:日本长度单位,1丁约等于109米。]路程,可是,途中有一片荒凉的松树林,经常发生抢劫或者强奸案件,人人害怕。所以晚回去的时候,即便有阿梅陪伴,也要从电车站坐人力车回去。“那就一直坐到车站吧。”“不,不行,车行的人认识我们,还是早一点下车吧。”阿梅也偶尔插上这么几句话,而光子小姐仍然一声不吭,时而不眨眼地朝斜对面的棉贯看,眼睛仿佛在说话、在叹息。于是,男人说道:

“那就在国道的业平桥附近下车吧。”他也用同样的眼神一边看光子小姐一边说。

我很清楚,从那座桥直到阪急线的车站这段路也是很荒凉的,一边是生长着高大松树的河堤,三个女人这个时候走那段路,不可想象。其实棉贯是想尽量多陪光子小姐一会儿,从出租车下来后,可以送我们走这段路。不过,他说自己“住在德光家附近”,却对这座桥的名字和这一带的路很熟悉,这说明他们两人经常在这一带散步。我正想对他说:“要是别人看见有男人和我们在一起可不好,如果只是我们三个人的话怎么都好说,差不多你就走吧。你不是说把光子小姐托付给我吗?你不走的话我走。”可是无论棉贯说什么,阿梅都一个劲儿地附和他说“那可太好了”“就这样吧”,还对司机说:“那么,对不起,请送我们到阪急车站吧。”她完全被棉贯牵着走。看来阿梅早就和光子小姐、棉贯他们串通好了。

不一会儿,我们在桥边下了车,走到土堤下面黑黑的马路上。“夫人,天这么黑,没有男人一起走哪行啊。会吓得走不动的。”棉贯说着,挽起我的胳臂,喋喋不休地说起前些日子,在这条路上光子小姐遇见过什么什么事。他快步走着,尽量使我们与后面的光子小姐和阿梅拉开距离。她们俩离我们五六间[间: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合1.8米。]距离地跟在后面,我隐约听见她们小声商量着什么。

到了车站,那个男人回去了,我们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我们从车站叫了辆人力车送光子小姐回了家。

“哎哟哟,真是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光子小姐的母亲说着迎了出来,并一再向我表示歉意,“总是给您添麻烦,太过意不去了。”我和光子小姐脸色都不好,担心话一说多会露馅,所以当光子小姐母亲说要帮我叫辆车时,我说了句“不用了,我让车等着呢”,就赶紧告辞出来,又坐阪急返回夙川后,叫了出租车回到香栌园,到家正好十二点。

“您回来了。”女佣迎了出来。

“老爷呢?已经睡了吗?”

“一直在等您,刚刚睡下。”

我舒了口气,他什么都不知道地睡下最好。我这么想着,尽量轻轻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丈夫蒙着被子,睡得正香。他不能喝酒,临睡前更是极少喝的,准是非常担心我而睡不着才喝的。我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躺下,大气也不敢出,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越想越窝火,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我该怎么报复她呢?无论如何我都要出这口气,一想到这儿,我的火腾地蹿上来,猛地伸手拿起床头柜上那半瓶葡萄酒,一口气喝干了。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我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加上我从没喝过酒,所以很快就醉了——这可不是那种很舒服的、晕晕乎乎的感觉,脑袋疼得就像快要裂开似的,胸闷恶心,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头上。我痛苦地呼哧呼哧喘着气,心里想:“你们居然都把我当傻瓜,你们就等着瞧吧。”

我由于太沉浸在这件事里了,险些把脑子里想的嚷了出来。这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非常剧烈,就像从酒桶里往外倒酒时那样咕嘟咕嘟地响着。忽然间,我发现丈夫也和我一样胸口咕嘟咕嘟地响着,呼哧呼哧地吐出热乎乎的气息。我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同样越来越强,就在两人的心脏都快要破裂的瞬间,我突然被丈夫伸出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我感觉到了丈夫热乎乎的气息,他那火热的嘴唇触到了我的耳朵,嗫嚅着“你可回来了”。我听了,不知为什么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我好难过啊……”我颤抖着一边哭一边紧贴着他,不停地喃喃说着“我好难过”,还使劲摇晃他的身体。“你怎么了?为什么难过?”丈夫极其温柔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呀,别老是哭啊,你到底是怎么了?”说着伸手给我抹去眼泪,又是哄又是安慰,这倒使我更加悲伤了。啊,还是丈夫好啊,自己终于受到了报应,我决不再和那种人来往了,我要一生一世爱我的丈夫。我感到无比的后悔,对丈夫说:“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你,你可一定要原谅我呀。”于是,我把至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丈夫听。

一二

我仿佛彻底换了个人似的。第二天一早,我比丈夫早起了两个小时,去厨房准备早饭,给丈夫熨好西装,这些我一向都是交给女佣做的,今天我全都亲自做好了。

“你今天不去学校吗?”丈夫临出门前站在镜前一边系领带,一边问我。

“我不打算去学校了。”我帮丈夫穿上西服后,一屁股坐在丈夫脱下来的一堆衣服上。

“为什么呀?去学校也没关系呀。”

“那种学校也学不出什么东西来……再说我也不想见到讨厌的人……”

“哦,是这样啊,那就不要去了。”

丈夫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然后又用多少有些遗憾或过意不去的口吻补充道:

“其实,不一定非得去这个学校,你要是想学画画儿,去研究所学怎么样?我也愿意每天早上和你一起出门哪。”

“我哪儿也不想去,到哪儿也学不到什么。”我说道。

从那天起,我开始像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那样,整天都在家里不停地干活。见那么任性的妻子像换了个人似的幡然改过,丈夫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的温馨生活中,那段时间我们两人总是出双入对地去大阪。我总想多跟丈夫待一会儿,只要稍微一离开丈夫身边,我就会起邪念,只有看见丈夫才会忘了那个人,所以我打算跟丈夫一起去上班。可是转念一想,不行,万一在路上碰见了那个人怎么办?……当然即使碰见,我也不会理睬她的,可是一旦见到她,我会是什么表情呢?我肯定会脸色发青、浑身颤抖、迈不动步子,甚至晕倒在家门口的。一想到这儿,我又害怕出门了。且不说大阪,就连去电车站这段路,只要一看见人影,我就会吓一大跳,慌慌张张地逃回家,按着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对自己说:“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要出门,暂且死心断念地躲在家里头吧。你就在家洗洗涮涮、打扫房间,只管拼命地干活吧。”

还有,必须要把放在衣柜抽屉里的那些信统统烧掉。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处理掉那幅观音像,这也是我每天都在想的事。我每天都想着今天一定烧掉,今天一定烧掉,可是每次走到那个衣柜旁,一想到只要把它们拿在手里,就能看到里面的信纸时,我就退缩了,不敢打开抽屉了。我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直到傍晚丈夫回来。“你可回来了。”我才松了口气,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我现在从早到晚都在想你,别的什么都不去想,你也得这样想我啊。”我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千万不要让我的心有一点点缝隙,要无时无刻地、一直一直地爱我啊。”

现在,丈夫的爱情是我唯一的依赖。我翻来覆去地对他说着:“再爱我一些,再爱我一些……”有的晚上,我像疯了一样一个劲儿地嚷着:“你爱得还不够啊。”

“你真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哪。”丈夫嗔怪地说。我过分的热情反而使丈夫感到吃不消了。

如果那个人突然来找我的话,我就不得不和她说话,这是我最担忧的。好在她脸皮虽厚,但从那以后,也没有再来找我。我心里暗暗祈祷,命运对我真是关照啊。如果没有发生那天晚上的事,我们怎么可能了断得这么干净利索呢?这也是天意啊。现在令人伤心难过的事都过去了,就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噩梦吧。我的心总算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以后,到了六月下旬——去年的夏天特别燥热,每天都是烈日当空,来我家前面的海岸游泳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丈夫虽然一向很清闲,那些日子却罕见地接了个案子,他说再过几天才有工夫,到时候陪我一起去什么地方避避暑。

一天,我正在厨房做樱桃酱,女佣来告诉我:“大阪的SK医院来电话找夫人。”出于某种预感,我有些紧张,便对她说:“你再问一下是谁住院了。”

“没有人住院,是医院找夫人有事。听声音好像是个男人。”

“奇怪。”

我满腹狐疑地去接电话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拿起电话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您是夫人吗?”对方确认了两三遍后,突然压低声音说,“突然打扰您,非常抱歉。请问您曾经借给中川夫人一本英语的避孕手册吗?”

“是的。那本书我的确借给某人了。可是我不认识中川夫人,大概是那个人转借给她的吧。”

“哦,是这样啊。夫人曾借给德光光子小姐了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像触电一样浑身发麻。

“是的。一个月前,德光光子小姐说她的朋友中川夫人不愿意生孩子,问我:‘姐姐肯定有好的办法避孕吧?’我说:‘我还真有一本这方面的书,是美国出版的,里面写了许多种避孕的方法。’书就是那个时候借给她的,不过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医院那边说,因为这本书引起了严重的后果,在电话里不好详细说明。此事牵扯到的德光光子小姐也很担心,说无论如何想要见见夫人,以便私下磋商一下。据她说前几天给您家去了好几封信,不见回音,很是着急,所以务必请您见德光小姐一面。医院方面直接和您接触不太方便,您若能在医院不出面的情况下和德光小姐见面是最理想的。万一您不见的话,不管今后此事给夫人带来什么麻烦,医院方面概不负责。

我琢磨这多半是光子小姐和棉贯又想来骗人而策划的计谋,所以对医院方面说的话半信半疑。可是由于当时对堕胎的管制很严,报上经常登出,某某医学博士被捕,某某医院被起诉,等等,而且前面提到的那本书里写了好多依靠药剂和器具的方法打胎等触犯法律的内容。我猜测中川夫人也许是用书里的某种方法打胎失败,自己处置不了,不得已才被送进医院治疗的。由于我吩咐用人,凡是光子小姐的来信一律烧掉,不准让我看到,所以一直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医院方面催得很急,要求我无论如何今天和光子小姐见个面,我打电话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丈夫也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见不太合适。”我才终于答应可以见她。医院说,他们马上通知德光小姐,让她来见我。

一三

谁知打完电话是两点左右,才过了三十分钟光子小姐就来了。我以为无论医院那边多紧急,光子小姐一向出门要花一两个小时打扮,所以,最快也得傍晚或晚上才能来,根本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门铃“铃——铃——”地响起来,门口传来了草屐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从大门到里面的门都敞着,所以随着从门外刮进来的风,一阵熟悉的香气顺着过道飘了进来。恰好丈夫还没回来,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夫人!夫人!”去开门的女佣吧嗒吧嗒地跑进来,脸色都变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光子小姐吧?”我说着刚要朝大门走去,又慌忙吩咐女佣,“哦,喂,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喊谁,“那个……你先请她在客厅里等我一下。”

我上了二楼,坐在床上等自己的心跳正常之后才站起来,往脸上扑了好多腮红,以遮掩自己的脸色变化。又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这才鼓起勇气走下楼来。

我透过竹帘一看见那穿着鲜艳的和服、坐着用手绢擦汗的身影,胸口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光子小姐也隔着竹帘看见了我,等不及我进屋,就微笑着问候了一句,然后说道:

“我好久没来问候姐姐了,觉得很抱歉,可是自从那天以后发生了好多事情……不知姐姐对那天晚上的事怎么看,我想姐姐一定很生气,就没敢来打扰……”尽管她说这番话时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的脸色,但亲热的口气却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

“姐姐,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吗?”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德光小姐,”我故意这么称呼她,“你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些来的吗?”

“姐姐如果不原谅那天晚上的事,我怎么能往下说呢?”

“跟那件事没关系。因为SK医院拜托我和你谈有关中川夫人的那件事,所以我丈夫只允许谈这事,其他的事一概免谈。还有,上次的事情都怪我自己愚蠢,我谁也不怨,谁也不恨,你也用不着再管我叫‘姐姐’了,否则,我就不陪你坐在这里了……”

我这么一说她才蔫了下来,低着头把拧成一条绳似的手绢往手指上一圈圈地绕着,眼里还装相似的噙满了眼泪,不说话了。

“你不是为了说这些才来的吧?赶紧谈正事吧。”

“听姐姐这么说我……”光子小姐还是管我叫姐姐,“……满肚子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中川夫人怀孕了。”

“什么?那是谁呀?”

这时,光子小姐表情古怪地扑哧一笑,说:“是我呀。”

“那么要住院的人是你了。”

哼,这个人……真够恬不知耻的!自己有了棉贯的种,不好处理,又想来利用我,太不像话了!让别人这么跟着她吃苦头还嫌不够吗?我气得浑身颤抖,强压着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

“是我。”光子小姐点了点头,“我想住院,可是医院说不能让我住。”

然后她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怀孕后,她照着我借给她的那本书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打下来。她害怕再不抓紧,肚子就该显形了,所以急得不得了。幸好棉贯认识道修町一个药店的掌柜,就照着书上开的药方买来药,吃了下去。但是他们没有向药店掌柜说明情况,只从药店买来必需的药,比例却是自己配的。也许是配错了,吃了药以后,昨天晚上突然肚子疼起来,医生来之前流了好多血。她和阿梅还请求医生千万不要跟家里说。

“难办哪。”那医生虽说是家里常请的医生,可他还是不住地叹气,还委婉地说,“我可治不了,这得做手术,你们最好找个熟悉的医院商量一下,我只能做做紧急处置。”然后赶紧溜走了。

光子小姐认识SK医院的院长先生,以为他会帮她这个忙。可是今天早上去医院诊断之后,他也是同样的态度,根本不听光子小姐的请求。说起来当年建这座医院时,光子小姐的父亲还给他出过资。光子小姐和阿梅两人苦苦央求他,可他一再地说:“不好办哪,不好办哪。”还说,“以前这种手术哪个医院都可以做,可是,你们也知道,现在对堕胎管制很严,弄不好的话,不光是我,对你父亲也会造成不体面的影响,这样我就对不起你父亲了。你们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如果一个月以前来的话还能想想办法。”

在院长说话的时候,光子小姐的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疼,还出了血。院长怕她万一有什么意外会牵连医院,可是又不能坐视不管,就问她:“到底是谁教给你吃这种药的?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保密。万一有什么问题,那个人能来当证人的话,才可以给你做手术。”

于是,光子小姐就把从我这儿借书的事说了,还说以前一直都是照着这本书上说的做的,都很有效,以为这次也没问题,结果却失败了。院长考虑了一会儿,说:“这种情况不一定只有医院才能解决,对于有经验的外行来说,反而会很容易。欧洲的妇女就常常请人用手帮助自己堕胎,我要是有这样的技术,干脆就给你做手术了。总而言之,只要夫人对这个事负责的话,就可以给你做手术。如果她不愿意负责,就由她来解决,谁让她借书给人,惹祸上身呢。比起其他医生来,我做的话,不会有人知道,即便追究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光子小姐接着说道:“我虽然不想让姐姐负这个责,可是总这么疼,实在受不了。医生说可能会引起别的严重的病。所以只有姐姐给我作保,我才能做手术……”

“我该怎么负责任呢?”我问道。

“或者同意去医院,和院长或其他第三者见面,或者写在纸上,以备后用。”

我暗想,这种事轻易不能做,再说,光子小姐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也很值得怀疑。昨天晚上刚流过血的病人却毫无病容,还到处乱跑,这也很可疑。她说电话是让医院的人给我打的,可是,医院的人怎么会冒用中川夫人的名字呢?这里面多半有什么问题,我可不能随便应承她什么。

“啊,疼死我了……又疼起来了。”

我正琢磨时,光子小姐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一四

“你怎么了?”

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地说:“姐姐,快领我去厕所。”见她这样,我也慌了神,赶紧扶起在地上打滚的光子小姐。她喘着气,靠着我的肩,费力地迈着步子。

我站在厕所外面,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只听呻吟声越来越厉害,“啊啊,难受死了,姐姐!姐姐!”

我冲了进去。“光子小姐,你忍着点,忍着点。”我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她,“有东西掉下来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她的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了,“姐姐……”她喊了一声,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这点病怎么会死呢?阿光,阿光。”我拼命地给她鼓劲儿。她睁开恍惚的眼睛说:“姐姐你原谅我了吗?我真希望能死在姐姐的身边……”我觉得她简直是在说胡话,还感到她的手渐渐发凉,就说:“叫医生来吧。”可是光子小姐说:“不要叫医生,会给姐姐添麻烦的。如果真要死的话,就让我死在这儿好了。”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她躺在这里吧。于是,我叫女佣帮忙把她抬到了二楼的卧室里。由于事出突然,也没有其他房间可以躺,虽说卧室不太合适,可是一楼的房间都是没有遮拦的日式房间,没办法只好让她躺在床上。我想马上给丈夫和阿梅打电话,可是光子小姐抓着我的袖子不放。“姐姐,哪儿也别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好了一些,不像刚才疼得那么厉害了,看她这样子,不用叫医生也行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就像是得救了似的。

由于她一刻也不让我离开身边,我就吩咐女佣去把厕所打扫干净,然后问她吃点什么药,她使劲摇头说:“不吃,不吃。姐姐,帮我松松腰带。”我便解开她的和服腰带,帮她脱下了沾了血的袜子,拿来脱脂棉和酒精给她擦手擦脚。不一会儿,她又发作起来。“好疼,好疼,给我水,水……”她一边喊着,一边揪着床单和枕头,身子缩成一团,痛苦地扭动着。我端来一杯水,她不停地打滚,好容易才按住她,喂了几口水,她香甜地喝了下去,然后又喊叫起来,还说:“姐姐,求求你坐在我的背上,使劲给我揉揉背。”我照她的吩咐,又是搓又是揉地折腾了半天,刚安静了片刻,她又疼得叫唤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在这么折腾的间歇,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哎哟,我受这份罪,都是姐姐在惩罚我呀……我要是死了,姐姐就会原谅我了吧?”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这时她又疼起来了,而且疼得更加厉害了,直打滚,嘴里一个劲儿叫着“好像有血块儿掉下来似的”“出来了,出来了”,我查看了好几遍,什么也没有。

“是你的心理作怪,什么也没有掉出来。”

“要是不掉出来,我就完了。姐姐希望我死吧?”

“你怎么这么说?”

“那姐姐干吗让我受这份罪啊,赶快让我解脱了吧……姐姐这方面比医生知道得还多呢……”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对她说过“只要有个小器械,就不成问题”的话。

其实,从刚才她喊“出来了,出来了”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闹剧了,现在我只是故意装作没发觉而已。光子小姐也看出来我是在假装受骗,就厚着脸皮继续演戏。再往下两人都是在自欺欺人了……

说到这儿,先生已经明白了吧。总之,我是把自己送进了光子小姐布下的圈套中去了……至于那些血迹是怎么回事,我没有问过她,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大概她是把演戏用的血浆事先藏在身上了吧……

“姐姐,你不会为前几天的事生我的气了吧?能原谅我了吧?”

“你要是再敢欺骗我,我就杀了你。”

“你要是对我做出那种薄情的事来,我也杀了你。”

——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完全回到了原先那种亲密的状态。于是,我忽然害怕丈夫回来了。关系一旦恢复,情感就比以前更加炽热了,一刻也不想分开。当下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每天都能见面。

“啊,啊,以后怎么办啊?光子小姐,明天能来我家吗?”

“来你家可以吗?”

“管它可以不可以呢。”

“我们一起去大阪好吗?明天姐姐方便的时候,我给姐姐打电话。”

“我也可以给你打电话的。”

说着话的工夫就到了傍晚,“我也该回去了,你丈夫快回来了……”光子小姐准备回去。

“再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我一再挽留她。

“哎呀,别耍小孩子脾气,明天一定和你联系,乖乖在家等我。”结果我倒成了被安慰的一方,五点才放光子小姐回家。

丈夫平时都是六点左右回家,我以为他今天会因为担心这件事而提前回来。可是,也许是那个案子还没结束,他过了一个小时还没回来。趁着这工夫我把屋子和床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捡起地上光子小姐的分趾袜——她回去的时候穿走了我的袜子。我呆呆地看着袜子上的血迹,仿佛在做梦一样。我应该怎么跟丈夫说呢?今天光子小姐进卧室来的事说好还是不说好呢?怎么说才更有利于今后和光子小姐来往呢?……就在我正在思考的时候,突然女佣上来报告“老爷回来了”。我赶紧把袜子塞进衣柜里,走下楼来。

“怎么样了,刚才你给我打电话那事。”丈夫劈头就问。

“我可真遇到麻烦事了,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呀?”

“我也想早回来,可是不巧事情没办完……到底怎么样了呀?”

“医院说无论如何要我尽快去一趟,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说等到明天再答复他……”

“光子小姐走了?”

“她说明天一定要和我一起去,就走了。”

“都怪你借给她那本书。”

“我跟她说过不要借给别人,也怪我太大意了。无论如何明天得去医院看看。中川夫人也不算是一点儿不熟悉的朋友……”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先为明天的约会找好借口。

一五

那一夜我觉得特别长,丈夫八点刚一出门,我就立刻奔到电话机旁给光子小姐打电话。

“姐姐,这么早啊,你已经起床了?”电话里传来的光子小姐的声音和昨天虽然差不多,但感觉比面对面时还要亲切,令人兴奋。

“阿光还没起床吗?”

“我是被你的电话叫起来的呀。”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能很快出来吗?”

“我尽量快点出门。九点半在梅田的阪急车站见面行吗?”

“九点半,能准时吗?”

“那当然。”

“阿光今天一天都有空吗?回家晚点儿没关系吧?”

“没关系。”

“我也一样。”

我准时到达车站,等了半天也不见光子小姐的人影。我心里琢磨,她会不会是因为像以前那样化妆花时间,还是又跟我耍什么花样呢?我想去打电话,又担心去打电话的工夫,光子小姐来了找不着我,只好焦急地等下去。十点过了,才见光子小姐气喘吁吁地跑来。

“姐姐等我半天了吧?我们去哪儿呢?”

“阿光知道什么好地方吗?——我想在又安静、人又少的地方悠闲地待上一天。”

“那我们就去奈良吧。”

啊,对呀,我们俩第一次去游玩的地方就是奈良,那令人怀念的、若草山美丽的夕阳,我怎么竟然把这么有意义的地方给忘了呢?

“幸亏你想到了,太好了。我们还去爬若草山吧。”我说道。那里给我留下了难以描述的愉快回忆……我已经热泪盈眶了,我一激动就会这样。

“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我催促着。从上了大巴直到坐上出租车,脚就一直没着地。

“我昨晚想了一夜去哪儿玩,还是觉得奈良最有意思。”

“我一夜都没睡着,胡思乱想的。”

“昨天我走以后,你丈夫马上就回来了吗?”

“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他怎么说?”

“还是别说这些了,我今天想忘掉家里的事。”

一到奈良,我们就从终点大轨站乘公共汽车直奔若草山。和上次的季节不一样,这次正值天空灰蒙蒙的夏天,我们爬到山顶时,热得出了一身汗。我们在山上的小茶馆里休息时,想起了上次扔橘子的事,正好有卖柚子的,我们就买了一些柚子,然后你一个我一个地往山下扔了起来,山脚下的鹿群吓得四散奔逃。

“阿光,你饿不饿?”

“有点饿,可我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我也想一直这么待下去啊。先吃点儿点心,忍一忍吧。”

我们喝了自带来的米汤,权当午饭,然后从大佛殿屋顶眺望着远处的生驹山。

“上次我们还采了好多蕨菜和笔头菜呢,是吧,姐姐?现在,后山也没什么野菜可采了吧?”

“现在这个季节什么野菜也没有。”

“那我也想去上次去过的地方看看。”

于是,我们朝后山的山谷走下去,即使是春天,这一带也很少有人来,夏天就更寂静了,只有繁茂的草木,阴森森的,一个人真不敢上这儿来。我们俩正巴不得没有人来呢。茂盛的野草遮挡了我们,除了天上的白云,没有人能看到我们,真是个绝好的隐蔽之所。

“阿光……”

“姐姐……”

“我们要一辈子好下去。”

“我想和姐姐一起死在这里。”

——我们这样热切地说道。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时间、世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可爱的光子小姐永久地存在……

天渐渐阴了下来,凉凉的东西掉到了脸上。

“下雨了。”

“这雨真不是时候。”

“别被雨淋着,趁着还没下大,我们赶快下山吧。”

我们慌忙下了山,可是雨只掉了几滴,就停了。

“早知道这样,再待一会儿就好了。”

“真是的,这雨太可气了。”

虽然这么说,一下山来,两人都突然感到肚子饿了。

“正好该吃点心了,我们去饭店吃点三明治吧。”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光子小姐领我去了大轨附近的一家新温泉旅馆——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这里也有和宝塚一样的家庭温泉。看样子光子小姐经常来这里,对女招待和餐厅都非常熟悉。我们在这里玩了一天,回到大阪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可还是不想分手,总想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于是一起坐阪急送光子小姐回到芦屋川附近。

“啊,我还想去奈良。阿光,明天你能出来吗?”

“明天我们去个近一点儿的地方吧,好久没去宝塚了,想不想去?”

“好啊,一言为定。”

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丈夫对我说:“等你很晚都没回来,我刚才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我心里一惊,急中生智地说道:

“你打电话也没弄清楚吧?”

“哼,说是没有叫中川的人住院,我猜可能是有什么原因故意瞒着吧……”

“是这么回事,我去了医院才知道,其实怀孕的根本不是中川夫人,而是光子小姐自己。怪不得昨天她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呢。她怕说是她自己的话,我不去见她,就借用了中川的名字。”

“这么说光子小姐住院了?”

“她没有住院。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本来去她家,是打算和她一起去医院看望中川的。她说让我进去坐一会儿,我就进了她家,可是她半天也不准备走,我就催促她,她这才说出是怎么回事,还说总觉得最近身体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了,想及早处理掉,就看那本书,可又看不懂英文,担心弄不好出问题。”

“哼,真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她还敢像昨天那样撒谎,不像话。”

“我还真的担心极了,心里很生气,这不是耍人吗?可是她说,实在是万不得已才说谎的,让我千万别生她的气,连阿梅也帮她跟我道歉……”

“那也不至于非要撒这样的谎啊,太下作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昨天的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准是那个棉贯打的,要不是他在背后出鬼点子,光子小姐是绝对想不出这么复杂的骗术的。我气得不行,对她说,没工夫听她这一套,就走了。她抓住我的两只衣袖说,千万别这么说,还求我救救她。这事要是被她父母知道了,就不能和棉贯在一起了,那她也就不想活了,说着哭了起来。阿梅也央求我说,求夫人开恩救小姐一命吧。我被她们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真是进退两难。”

“后来呢?”

“不管怎样我也不能随便教她自己打胎呀。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打胎的方法,虽说我不该借给她那本书,可是怎么会弄到这么可怕的地步呢?我让她去找认识的医生解决一下。正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肚子突然又疼了起来,折腾了好半天……”

我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添加新的内容,还把昨天发生在家里的事也加了进去——光子小姐昨天照书上的处方偷偷吃了药,结果我去她家的时候,正赶上药劲儿上来了,她疼得要死要活的——我照着昨天光子小姐在我家里折腾时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想走也走不了,所以一直陪她到现在。这样顺利地把丈夫糊弄了过去。

一六

“今天我得去看着光子小姐怎么样了,不然,我总是不放心,既然摊上了,没法子……”

这样,一连五六天我几乎都去找她。

“我们要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上几个小时多好啊。”

“那还是大阪市区比较好……比起幽静的地方来,热闹的地方反而不会惹人注意。”光子小姐说,“……上次让姐姐送衣服去的那个旅馆怎么样?那儿的话我比较熟悉,让人放心……你看那儿行不行?”

笠屋町的那家旅馆对于我来说,是个令人难忘的伤心之地,我的感情仿佛被践踏了一样。可是当光子小姐提到这个旅馆时,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乖乖地同意了。“噢,是吗?虽说有点不好意思,去那儿也行。”我完全被她摸透了心思。而且也只有第一天有些难为情,后来慢慢习惯了以后,女佣们也都心照不宣,回去晚的时候,还给我家里打电话帮我圆场……

就这样,后来发展到我们俩分别从自己家去那个旅馆,然后从旅馆给对方打电话。急需见面时就让阿梅给我来电话……这还不算,光子小姐家不仅阿梅,就连她的母亲和其他女佣都知道那家旅馆的电话号码,经常给我或者光子小姐打电话来,所以我丈夫肯定还蒙在鼓里。

一天,我先到了旅馆,等光子小姐时,听见女招待在接一个电话。

“对,是的……不,夫人已经来了,光子小姐还没来……好的,好的,我会转告的……哪里,不客气……夫人经常到府上打搅,才给您添麻烦呢……”

我觉得有些蹊跷,就问:“刚才的电话是德光家来的吗?”

“是的。”她说着嘿嘿地笑起来。

“你刚才说的夫人经常打搅什么的,是以谁的口气说的?”

她又笑起来,说:“夫人还不知道啊,我冒充的是您的女佣啊。”

我又详细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光子小姐让旅馆冒充我家在大阪的事务所。后来我又问了光子小姐:“女招待说的都是真的吗?”“是啊。有这回事。”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跟家里说,姐姐家的事务所有今桥和南地两处,还把这里的电话告诉家里,说是事务所的电话。姐姐你也可以这样,对你家里人说这里是光子小姐家的分店,不愿意说我家的话,随便编个名字也行。”

就这样我越陷越深。我也想过这样下去不行,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自拔了。她虽然嘴里“姐姐”“姐姐”地叫得挺亲热,其实是在耍弄我——她曾经对我说过:“被同性崇拜比被异性崇拜更令人自豪。因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理所当然,然而女人被女人迷恋,就说明自己相当有魅力,所以感到高兴。”她只是出于虚荣心,才对把我的爱从我丈夫身上夺到她自己身上感兴趣的。当然,我知道光子小姐的心在棉贯身上,可是,我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再离开光子小姐。我表面装糊涂,其实嫉妒得要命,对“棉贯”只字不提,佯作与此人无关,这也暴露了我的弱点。所以,我虽然是姐姐,却像妹妹似的讨她的欢心。

一天,在那家旅馆里,她问我:

“姐姐,你愿不愿意见见棉贯?我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态度,自从那件事以后,他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很想见姐姐一面。他一点儿也不坏,姐姐一定会喜欢他的……”

“是吗?既然他这么说,我就见见他。阿光喜欢的人,我也会喜欢的。”

“肯定会的。今天可以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现在在哪儿?”

“他已经来了,叫他进来好吗?”——其实我早已猜到了,就说:“那就叫他进来吧。”

棉贯马上进来了。“是姐姐吗?”——上回他管我叫“夫人”,这回改成“姐姐”了。他的表情十分拘谨,毕恭毕敬地站着对我说:“上次真是失礼了……”

那天是在夜里,又穿着借来的衣服,而今天是大白天,他穿着藏蓝色上衣、白哔叽裤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色显得比上次还要白,真是个“美男子”,我心里赞叹着。不过说实话,他的表情有些呆板,像画上画的一样,好看是好看,却没有一点现代人的感觉。

“他很像冈田时彦[冈田时彦(1903—1934):日本演员。]吧?”光子小姐说。

我觉得他比时彦还要女性化。他的眼睛更细,眼睑浮肿,眉间神经质地抽动着,给人以阴险的感觉。

“阿荣,不用那么拘谨,姐姐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光子小姐一个劲儿地从中调和,可我对他就是没有好感,脸色怎么也和缓不下来。棉贯似乎也感觉到了,表情很冷漠,一直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只有光子小姐自己嘻嘻地在笑。

“你这是怎么了,阿荣,真是个怪人。”光子小姐朝绷着脸的棉贯瞪了一眼,“你这副样子对姐姐多不礼貌啊。”她说着用手指戳了他的脸一下。

“姐姐,我告诉你吧,他在吃你的醋哪——”

“没有,没有,哪有这回事啊,你误会了。”

“真的没有?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刚才怎么了?”

“他说他真后悔生为男人,要是生为姐姐那样的女人多好啊。”

“我是说了——可不是什么吃醋。”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不定是为了讨好我,才故意在我面前做戏呢。所以,我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们。

“行了行了,你不要在姐姐面前揭我的短好不好。”

“那你就别老绷着脸哪。”

就这么一直等到两人不吵了,我们三个才去鹤屋餐馆吃饭,然后去松竹影院看了场电影。不过,三个人一直都是话不投机。

一七

哦,对了,刚才我忘了交代了。我把笠屋町那家旅馆的电话告诉了丈夫,说是光子小姐父亲的小妾家的电话。说起来真是好笑,本来光子小姐让我说是她家的分店,可是我觉得不妥。又想干脆说是住了院,可是,如果是住院的话,早晚得出院,不可能总是没完没了地住下去啊。万一丈夫从事务所来这里接我回家,立刻就露馅了,到底怎么办好呢?真是愁死人了。

还是阿梅想了个好办法,她说:“我们只能说是光子小姐怀孕了,吃药也没打下来,医生又不给做手术,结果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最后只好告诉了她母亲,于是就把她安排到了父亲的小妾家里,住到生下孩子为止。那个小妾的家就是笠屋町的叫作井筒的旅馆,把电话号码也告诉他。告诉他真的地址,即便查电话簿也对得上,而且,他来接夫人的话也不会露馅了。”

“看来我以后去姐姐家时,要在肚子上塞上棉花,装成大肚子了。”光子小姐说着哈哈笑起来。

我们觉得这个方法最不容易被怀疑,决定就这么办。

“真的?光子小姐肚子大了?”

丈夫信以为真,同情地问。

“你不是说打胎不是好事,不让我帮她打胎吗?所以,无论她怎么求我,我都没教给她。她父母要求她,直到孩子出生都必须住在那里,一步也不能外出,就跟被关起来了似的。她说一个人实在太无聊,要我每天去陪陪她,你说这可怎么办呢?——我想她本来可能就挺恨我的,我再不答应她,于心不忍哪。”

“说得也是。不过你们又恢复了以前的关系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我早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光子小姐这回也吃了不少苦头,比以前成熟多了。再说,她既然已经有了孩子,就必须跟棉贯在一起,也就安定一些了。她家里人早晚得承认他们,只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她。她说只有我是她最亲近的人,尽管是她自作自受,也多少有些令人同情。前两天她还说:‘我有了孩子,姐姐就不会被你丈夫误会了吧?过几天我和棉贯一起去姐姐家跟你丈夫解释一下,我们今后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样交往好吗?’”

我丈夫好像还有些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还是小心些好”,就不再过问了。

从那以后,笠屋町那家旅馆就堂而皇之地往我家打电话找我,我也可以随意往那边打电话了。有时玩到晚饭时间,直到丈夫打来电话催我回家——阿梅真是出了个好主意。

再说那个棉贯,光子小姐好容易让我们见了一次面,无奈两人各怀戒备之心,都不想再见面,光子小姐也对调和我们的关系失去了信心。那次三人去松竹看电影的半个月后的一天,光子小姐对我说:“姐姐先回去行吗?我还有事晚点走。”这不是第一次,我也习惯了,就说:“那我先走了。”

当我从旅馆出来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喊我,回头一看是棉贯。

“姐姐,现在回去吗?”

“是啊。光子小姐在等你呢,还不赶快进去。”我有意讥讽地说着,沿着马路朝宗右卫门町方向走去,打算拦一辆出租车。

“姐姐,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他追了过来,“我有话跟姐姐说,可以的话,占用您一个小时时间,在附近散散步好吗?”

“当然,随便说什么都可以,不过,光子小姐已经等你半天了。”

“是吗?我回头给她打个电话。”

我们两人进了附近的“梅园”,吃了点小菜。他给光子小姐打了电话,然后我们沿着太左卫门桥往北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刚才给光子小姐打电话说有急事,晚去一个小时左右。我们见面的事,请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光子小姐,行吗?您能保证的话,我才敢说。”

“人家让我保密的事,我一向很守信用的。可是,常常是我老老实实地守信用,却被对方算计,吃大亏……”我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姐姐,你是不是认为光子小姐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给她出的钱,是我在操纵她呀?当然,你这么想也很自然。”他低头叹了口气,“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姐姐到底觉得光子小姐爱我们俩谁更多一些呢?姐姐总觉得是在受我们的愚弄,被我们利用,其实,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我真的非常嫉妒你。光子小姐对我说,利用姐姐蒙骗家里人是最合适的了,她只不过是把姐姐当作遮人眼目的工具而已。可是现在还有必要利用姐姐吗?姐姐掺和进来不是更添乱吗?如果她真爱我的话,还瞎耽误什么工夫,尽快结婚不就行了吗?”

——我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他的态度很严肃,说得也蛮有道理。

“可是你们结不了婚,不是因为阿光家里反对吗?她老对我说,想早点结婚啊。”

“她只是嘴上这么说。家里反对的确不假,可是如果她真有心的话,会有办法说服父母的。何况她现在已经是有身孕的人了,还能往哪儿嫁呢?”

——什么?听他这口气,难道说光子小姐真的怀孕了?这问题可严重了,我这么想着,只听他接着说道:

“据说他父亲发了雷霆之怒,扬言说他的女儿非百万富翁不嫁,决不会让她嫁给一贫如洗的穷小子,生下孩子也要送人。真是岂有此理,孩子太可怜了,这关系到人道的问题呀。姐姐怎么看呢?”

“我可是刚听你说光子小姐怀了孩子,有什么迹象吗?”

“什么?姐姐刚知道?”

他怀疑地死盯着我的脸,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是啊,刚听你说才知道。光子小姐没有对我说过。”

“是吗?——她不是去姐姐家请教过避孕的方法吗?”

“是问过我。但是她说那都是没有的事,是为了接近我胡编出来的借口。我也这么跟丈夫说光子小姐怀孕了,所以经常得去看她。”

“哼,原来是这样。”他的眼睛红得快要喷出火来,嘴唇也变了颜色。

一八

“姐姐,你说她为什么对你隐瞒怀孕的事呢?难道说她跟姐姐都撒谎吗?姐姐真的不知道吗?”

他还是不相信似的叮问了好几遍,可是我真的没听她说过。

据棉贯说,光子小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还请医生看过。怪不得上次在我家闹腾,还出了血。不过,三个月的话,肚子还看不出来,而且她后来亲口对我说过,她是不可能怀孕的,所以我还一直以为光子小姐那次出血是在做戏呢。如果真像棉贯说的那样的话,也许她是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件事吧?

“她为什么说不可能怀孕呢?是因为照着那本书打胎了吗?还是说她根本怀不了孕呢?”棉贯一个劲儿地追问。

我说,我在光子小姐面前尽量避免谈及棉贯,所以也没有详细问过这些……不过,前几天她还说过:“看来我以后去姐姐家时,要在肚子上塞上棉花,装成大肚子了。”所以觉得她不可能怀孕。

棉贯说,光子小姐根本没打算跟他结婚,要是有了孩子就不得不结婚了,所以能瞒一天是一天。

“我也觉得一定是这个原因。”棉贯说道。他认为光子小姐这个人比起异性来更喜欢同性,所以对我比对棉贯更喜欢,因此不想结婚——有了孩子,结了婚的话,我就会离开她,于是她就一天天往下拖,或者打掉孩子,或者让棉贯渐渐厌倦她,反正她有自己的打算——也许是我的偏见,我总以为光子小姐不那么爱我,可是棉贯说:

“不,她爱的是你,绝对没错。姐姐真幸福。啊,啊,我怎么这么不幸啊。”

他像背台词似的有板有眼地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女里女气,现在看他说话时的表情和口气,就像女人那样黏黏糊糊的,特别钻牛角尖,而且总是在窥视别人的脸色,也难怪光子小姐不太喜欢他。

还有上次在笠屋町那家旅馆被人偷了衣服那件事,棉贯说他反对告诉我。他认为既然事已至此,光子小姐干脆就借旅馆女招待的衣服回家,借此机会跟家里人摊牌,就说她有这么一个私订终身的男人。那么家里人会觉得既然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会让他们赶快结婚的。万一家里不同意,就私奔好了,有什么可怕的。这种情况下叫毫不知情的姐姐来多不好意思啊,再说姐姐肯定也不会来。可是光子小姐说没有那件和服回不了家,不听他劝。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干脆私奔吧。她说这样做后患无穷,不如她给姐姐打个电话试试,她的话姐姐会听的。即使姐姐生了气,她也能说服的,就自己去给我打了电话。我说:“可是我觉得那天电话里还有一个人呢?”“因为我担心她,一直跟在她旁边。”棉贯说。

这么说着,不知不觉我们已走过了三休桥,来到了本町路,可是我们都还想再谈一会儿,就朝北浜方向走去。

我一直都听信光子小姐的一面之词,认定都是这个男人不好,可是从刚才谈的情况来看,他说的不像是假话。他那女里女气和多疑的毛病,一方面是天性的关系,但也可能是由光子小姐对他的态度导致的……也许是因为我过去常常受别人的欺骗,才总认为别人在欺骗自己……想想看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虽说多少夹杂了些对我的误会,但基本上还是诚心诚意想得到我的同情。不过我还是不能相信他说的光子小姐比起爱他更爱我的话,所以我安慰他说:

“肯定不像你想的那样,棉贯先生,是你太多心了。”

“不是,不是。我也希望是那样,绝对不是。姐姐对光子小姐的品质还不十分了解。”

——光子小姐在我面前装出爱棉贯的样子,在棉贯面前装出爱我的样子,她很喜欢搞这一套。不过,比较起来好像更爱我一些,否则就不会在已经差不多绝交了的情况下,冒充医院的人来找我了。

“到底那次光子小姐去姐姐家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们是怎么恢复关系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详细情况她没有对我讲过。”棉贯问道。

我就说了一遍光子小姐装肚子疼,还出了好多血的事。

“哟,哟。”我每说一句,他都发出一声惊叹。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么能折腾。她的肚子大了是真的。我觉得有了就有了,用不着吃药或者采取不自然的手段,可是她擅自去找姐姐商量,我知道了很生气。她背着我吃过药,不过并没有出血,也没有那么疼。还有,那些血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光子小姐为了跟我好,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可见光子小姐不喜欢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可是就算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和棉贯来往呢?真喜欢我的话,应该早就不理他了。“真是奇怪。”我不解地说。

“光子小姐无论自己怎么喜欢对方,也不会让对方发觉这一点,而是想方设法让对方来追求自己。她喜欢居高临下地让别人崇拜自己是绝世美人,否则就觉得无聊。如果自己主动的话就等于降低了身份。于是,为了引起姐姐的嫉妒,使自己处于优越地位,她就利用了我。而且她知道即使想要和我分手,我也不会同意的,她害怕这一点。事到如今,我们的关系也不是可以轻易提出分手的,如果她提出来的话,我就是豁出去名誉和生命也要报复她。”棉贯像蛇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道。

一九

“怎么样,姐姐还能走一会儿吗?”

“还可以,我没问题。”

“那我们往回走吧。”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从北浜大街往南走回来。

“总之,我和姐姐是情敌,而且我注定要输给你。”

“我不这么看,无论我和阿光爱得多么热烈,也是违背自然的。所以如果说有一方要被抛弃的话,那肯定是我。光子小姐家也会同情你的,没有人会同情我。”

“可是,我觉得正是和姐姐的这种不自然才更强有力啊。因为想找个异性朋友易如反掌,并不是非我不可,而同性朋友却没有人可以替代姐姐。所以,我随时可能被抛弃,而姐姐就不用担心这一点。”

他还说:“无论和哪个男人结婚,同性之爱都可以继续,即便换几个丈夫都不会受影响的。就是说,姐姐对光子小姐的爱比夫妇之爱还要牢固。”而且又重复起了那句,“啊,我是多么不幸的男人啊。”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我想问问姐姐的真心话,你是希望光子小姐和我成为夫妻,还是和别的男人结婚呢?”

我说,既然光子小姐早晚得结婚,当然还是对我们比较熟悉的棉贯合适了。

“那么,我和姐姐不应该是情敌了。”

棉贯还说:“我们以后结成同盟吧。不要互相嫉妒了,要互相帮助来避开不幸遭遇——我们正是由于一直相互不沟通,才被光子小姐随心所欲地利用的。所以今后我们经常见面,保持联系怎么样?当然,为此我们俩必须完全互相谅解,互相承认对方的立场。用光子小姐的说法就是,同性爱和异性爱的性质完全不同,根本不必互相嫉妒。她那么漂亮,怎么可能只许一个人喜欢她呢?即使有五个人、十个人崇拜她都是正常的,而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占有她,似乎都怪奢侈的。一想到只有他一个男人和只有姐姐一个女人拥有她时,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幸福的人吗?”他还说我们俩要是同心同德,把这一幸福永远把握在我们手里,不被别人夺去的话,该有多好啊。

“你说呢,姐姐?”

“只要你愿意,我会守信用的。”

“我原来想如果姐姐不同意的话,我就把你们的事张扬出去。我得不到幸福,也不让姐姐得到。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阿光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我没有姐妹,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姐姐看待,也请姐姐把我当作亲弟弟,心里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对我说。我这个人对仇人毫不留情,对朋友都可以豁出性命。如果姐姐帮我和光子小姐成亲,我会把姐姐看得比我们夫妻还重要。”

“你真的会这么对待我吗?”

“当然是真的。我是个男人,我会一辈子不忘姐姐的大恩的。”

——就这样,我们终于回到了“梅园”,互相约好有事就在“梅园”碰面,又紧紧握了握手,就分开了。

我一个人坐车回家,一路上心里美滋滋的,特别兴奋。光子小姐真的那么爱我?比爱棉贯还爱我?我是不是在做梦?——昨天我还认为自己在被他们两人耍弄,忽然间形势急转直下,恍如有神怪附体一般。不过仔细回想棉贯说的每一句话,的确有道理。如果光子小姐不喜欢我的话,是不会那么折腾的,而且已经有男朋友了还跟我见面。

——于是,我渐渐回想起最初和光子小姐认识的时候,因为画观音像模特而惹起的那个风波来。也许光子小姐已经从我的表情上觉察到了我对她的爱慕,在路上遇见我时,心里想着“这个人喜欢我,找机会诱惑她”,所以才设下了圈套吧。这么说来,虽然开始是我先跟她说话的,但是一向严肃的她先朝我微笑的,所以我才有勇气开口的。还有,虽然是我提出要看她的裸体的,但却是她促使我这样说的——总之,即便我很崇拜光子小姐,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呢?尽管我对丈夫有种种的不满,但在学校发生的那样的传闻,也许起到了推动作用吧?也许她看透了我身上具有这样的可能性,才不露痕迹地引我上钩的。由此可见,那个M的求婚只是一个幌子——我发觉尽管是她设下套让我钻,但表面上却是我在主动追求她。当然,那个棉贯说的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其中不乏疑点。比如说,被人偷了衣服的那天晚上的事,肯定是棉贯指使的。SK医院打来的电话的声音,除了棉贯也不可能是别人——可是,光子小姐有了孩子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让我为她那么担心,可她却拿我当外人,结果我还是被她给耍弄了。说不定棉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为了挑拨我和光子小姐的关系吧?会不会是怕我影响他和光子小姐结婚,所以先和我结盟,一旦结了婚就不算数了?——这么一想,我就越来越怀疑他的诚意了。

过了四五天,他又等在旅馆外面,见我出来,叫住我说:

“姐姐,我今天想跟姐姐商量点儿事,我们去梅园吧。”

我跟着他来到梅园,上了二楼的雅座,坐了下来。

“光是口头约定,姐姐很难相信我,我也不放心,所以为了消除彼此间的疑虑,我们订一份誓约书吧。我已经事先写好,带来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份写好的文件递给我……哦,对了,就是这个,先生您看,这就是那份誓约书。

(作者按:从故事的连接上有必要介绍一下她给我看的誓约书的内容,不仅如此,还可以充分想象起草这份誓约书的这个叫作棉贯的男人的性格,所以在此不嫌烦琐,全文转载如下。)

誓约书

现住所兵库县西宫市香枦园××

律师法学士柿内孝太郎之妻柿内园子

明治三十七年五月八日生

现住所大阪市东区淡路町五丁目××号

公司职员棉贯长三郎次子棉贯荣次郎

明治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

鉴于柿内园子和棉贯荣次郎双方都与德光光子小姐有着紧密的利害关系,自昭和某年七月十八日起,两人同意按下列条件结为亲姐弟。

(一)柿内园子为姐姐,棉贯荣次郎为弟弟,尽管荣次郎年长,但因是园子之妹夫,故此。

(二)姐姐承认弟弟与德光光子小姐的恋人身份,弟弟承认姐姐和德光光子小姐的姐妹之爱。

(三)姐弟共同防止德光光子小姐的爱情转向第三者。姐姐尽力促成弟弟和德光光子小姐的婚事,弟弟结婚后不得对姐姐和光子小姐已确立的关系抱有任何异议。

(四)如果一方被光子小姐抛弃,另一方也同样离开光子小姐。即弟弟被抛弃的话,姐姐也和光子小姐断交。姐姐被抛弃的话,弟弟便和光子小姐解除婚约,若已结婚,则离婚。

(五)任何一方不经另一方认可,不得擅自和光子小姐私奔、藏匿或情死等。

(六)不到万不得已时,任何一方不得泄露此订立誓约书之秘密,以免引起光子小姐的反感。如果一方想告诉光子小姐,有义务事先和另一方进行协商。

(七)如果一方违约,甘愿承受另一方的任何迫害。

(八)此誓约书在某一方自愿放弃和光子小姐的关系之前有效。


特立此约

昭和某年七月十八日

---姐姐 柿内园子 印

---弟弟 棉贯荣次郎 印

(作者按:这么多字是用毛笔写在用纸捻装订的两张改良和纸上的,字写得特别细小,一个省略字也没有,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足足余下了四分之一的空白。按说完全没有必要写得那么挤,大概是棉贯平时就习惯这么写字吧。当然,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写毛笔字,能写出这么一手练达的字已十分难得,只是给人以店铺老板的低俗之感。只有最下面两人的署名是在梅园二楼写下的钢笔字,柿内夫人的签名特别大,显得很不协调。最奇怪的是,在签名的下面有一片茶褐色的斑点,就像贴上了小花瓣似的。同样的印记也在和纸的封印处出现,这到底是什么印迹,需要柿内夫人自己来解释了。)

“怎么样,姐姐,这些条件可以吗?如果没意见的话,就请在上面签字盖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请不要顾虑,尽管说。”

“基本上还可以,只是生了小孩以后,你和光子小姐都会更加重视家庭的,这方面能否再补充一下。”

“这个问题已在第三条里写了:弟弟结婚后不得对姐姐和光子小姐已确立的关系抱有任何异议,我是绝对不会为了家庭牺牲姐姐的。如果姐姐这么担心孩子的话,就按你的意思补充吧,怎么写都行。你想怎么写呢?”

“现在光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有利于你们结婚,就算了,但结婚以后就不要再生孩子了。”

他想了想说:“可以,就这么办。”

他还说:“还有其他一些情况,看看怎么写比较好呢?”连我没想到的都想到了——请您看一下第二页纸的背面,上面写的就是后来补充的内容。

(作者按:在誓约书的最后一张纸上,作为“追加事项”写着:弟弟和德光光子小姐结婚后,要尽量注意不使其怀孕,一旦发现有怀孕的迹象,如何处理悉听姐姐安排。——写完这条后,好像刚想起来似的,又加了两条:尽管结婚前已怀孕,并于怀孕时结婚,但婚后还有可能避孕的话,应尽可能采取必要的措施。弟弟保证让妻子合作,忠实履行追加事项,否则不得和光子小姐结婚——所以这里也摁了这些茶褐色的点点。)

写完后,棉贯说:

“订了这个誓约我就放心了。这个誓约书,对姐姐来说要有利得多,这回你明白我的诚意了吧。来,请签字吧。”

“签字无妨,印章我可没带在身上。”

“要结拜为姐弟,一般印章也用不上。真是对不起了,你得忍一下疼。”说着,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二〇

“来,你把胳膊露出来,稍微有点疼,忍一下就好。”

他说着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以为要刺手指尖,没想到,他一直把我的袖子捋到了肩头,然后用两条手绢分别在上臂上下系了两道。

“摁个指印,用得着这样吗?”

“这和一般的摁指印不一样,这是结拜兄弟。”

他自己也同样挽起了袖子,把胳膊和我的并排挨在一起,说:

“准备好了吗,姐姐?不要叫唤……一下就好,闭上眼睛。”

“我不要。”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要逃走,无奈已被他紧紧地抓住手腕。我瞪着眼前亮闪闪的刀,直犯晕,只好闭上眼睛,但又害怕他给我脖子一刀,所以吓得魂不附体。事到如今,就算被他杀了也只好认命了。这时只觉得上臂被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我一惊,差点儿晕过去,只听见他说“忍着点,忍着点”,他把自己割破的胳膊伸到我面前:“请姐姐先喝。”然后,他一边说着“摁这儿,摁这儿,往这儿摁”,一边抓着我的手指,蘸了他的血,摁了指印。

我越来越觉得棉贯这个男人是那么可怕,我将誓约书锁进抽屉里,打算好好遵守这个誓约,同时心里觉得很对不住光子小姐。第二天见到光子小姐时,我极力掩饰自己,可是越是小心翼翼,想装得若无其事,就越让人起疑,光子小姐奇怪地看着我的脸问:

“姐姐的胳膊怎么受伤了?”

“这个呀,昨天夜里被蚊子叮的,大概让我给挠破了吧。”

“真怪啊,阿荣这个地方也破了。”

我的脸色唰地变了,真是做贼心虚啊。

“姐姐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这个伤是怎么弄的?跟我说实话吧。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出来。姐姐是不是背着我和阿荣订誓约了?”

——没想到光子小姐这么快就觉察到了,我一时找不出搪塞的理由,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一定是这样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光子小姐说,原来昨天棉贯一回去,她就发现了他胳膊上的伤,她当时就觉得很蹊跷。现在再看到我胳膊上的伤,两个人同时在同一个地方有伤,不是很奇怪吗?她问我:“姐姐觉得我和阿荣谁更重要?”又说,“既然姐姐瞒着我,就是怕我知道了?”听她的口气,似乎在怀疑我和棉贯之间有不轨之事。“你不告诉我,今天就别想回家。”

即便这种时候,光子小姐也只是满眼含泪,强作镇定,她怨恨地盯着我。她的眼神是那么妖艳,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撩人风情。她叫我“姐姐”时的眼神是那么娇嗔,我实在无法抗拒她的魅力。而且我知道,她既然如此的敏感,是早晚会发现并找我算账的。越是瞒着她,就越会引起她的怀疑。可是没跟棉贯商量好,我是不能随便说的。于是,我说:

“请你等到明天吧。”

光子小姐说,既然明天能说,今天为什么不能说?要跟别人商量之后才能告诉她,她也不想知道了。现在悄悄告诉她的话,她决不会为难姐姐的。我怎么劝说她也不听,于是我也不客气了。

“不过,阿光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吗?”

“我瞒你什么了?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瞒你什么了?你说呀。”

“是吗?真的没瞒我?”

“真的没有。即使没告诉你,也不是有意的。”

“你怀孕的事为什么瞒着我?”

“你说什么呀?姐姐。”

“上次你来我家折腾了半天,是真的肚子里有孩子了吧?”

“啊,那次嘛,”她这才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是为了见姐姐故意装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知道那次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当然没有啊。”

“那么现在也没有吗?”

“这还用问吗,当然没有啦。怎么现在怀疑起我了呢?”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值得怀疑。”

“哦,姐姐,我明白了,一定是阿荣跟你说我怀孕了吧?他肯定会那么说的,其实他根本没有能力生孩子……”光子小姐说完,紧紧咬着牙,眼泪大滴大滴地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惊讶极了:“你说什么?阿光。”我真怀疑我听错了。光子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对姐姐隐瞒过什么,而是棉贯自己有难言之隐。我很同情他,也考虑到我自己的面子,就没告诉你。可没想到他竟然暗地里在姐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决不再同情他了。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他,是他造成了我的所有不幸。”光子小姐说着说着又哇哇大哭起来,然后给我细细讲述了认识棉贯的经过。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她去浜寺别墅时认识的。一天晚上,他请光子小姐去散步,把她带到了海岸边的渔船后面。夏天过去以后,由于他家离光子小姐家很近——那时候,光子小姐家还在大阪,便经常见面。一次,光子小姐听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说起了有关棉贯的奇妙传闻。那个女同学在宝塚看见过光子小姐和棉贯在一起。后来的一天傍晚,光子小姐在朝日会馆看完电影后,一个人上了屋顶花园。“德光小姐。”那个同学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对她说:

“前几天在街上看见你和棉贯在一起了。”

“你也认识棉贯?”

“跟他不熟。不过他这么出名的美男子,谁不知道啊?你长得漂亮,和他一起倒是挺相配的。”说完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光子小姐解释说,和他只是一般的关系,那天也不过是散了一会儿步。那位女同学说:“不用辩解,大家都不会怀疑他的。你知道他的外号吗?”

“不知道。”

“是‘百分之百安全的男伴儿’。”说着又哧哧地笑起来。

光子小姐完全弄不懂她在说什么,就刨根问底地追问。原来大家都传说棉贯是个没有性能力的中性人,而且据说有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二一

光子小姐的那个女友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她的一个熟人和棉贯谈过恋爱。当女方托人去提亲时,他的父母说了些令人费解的话。由于女方非常希望能够结婚,便请他们务必说明。他的父母对女方讲,棉贯由于某种原因一辈子不打算娶妻。于是经过了解,后来得知,原来他小时候因腮腺炎导致睾丸炎——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问过医生,说是很少听说腮腺炎会导致睾丸炎的,说不定是行为不轨所致吧。反正那个姑娘恨死了棉贯。

虽说棉贯也挺可怜,可是自己既然是这样的身体,还去追求姑娘,写肉麻的情书干什么呢?他常巧言令色地对姑娘说“你是我最理想的妻子”,散步时总是带姑娘去黑暗的地方。现在看来,他因为自己是那样的身体,只要和姑娘散散步就能得到满足,所以才戴着一副谈恋爱的假面具,玩弄别人的感情。可棉贯却说什么“我认为结婚前发生关系是罪恶的”,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更使那个姑娘气愤。所以尽管棉贯家希望她保守这个秘密,她还是到处宣扬,以此来泄愤。不过,受骗上当的姑娘还是越来越多。棉贯非常清楚自己长得精神,能吸引异性,所以经常厚颜无耻地出入女人聚集的地方,到处勾引人,没有女孩子不立刻就上钩的。然而他自称崇尚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无论多么热烈地爱,姑娘都能守身如玉,所以几乎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女人都说他人格高尚、令人崇拜,心甘情愿地被他勾引。他使女人上钩后,当对方迷恋到不能自拔的程度,就突然将人家甩掉。许多人事后互相询问,手法都是如出一辙。每个人都说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便行为诡秘地一走了之,真是可恶至极。如果说他崇尚的是纯粹的精神恋爱的话,却又和人家接吻,真是矛盾,一点都不纯洁。所有的人在被他蒙骗期间,都对此毫无察觉,一旦知道真相后,便一下子传开了。所有的人都说:“只要一提结婚的事,他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当然,也有人同情他,但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么多人知道他的隐私,还在不断地玩弄处女,不知情的人还在不断地上钩,知情的则背地里嘲笑他:“那个面首,又勾引了一个……那个面首有什么可羡慕的呀。”

“我前几天看见德光小姐和他在一起,就猜你还不知道,正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呢。你要是不相信,随便问哪个人都行,你可以问问看。”

“真的?真是个无耻的人!我虽然还没有和他接过吻,这么说,难道也快了?”光子小姐故意含糊地说道,然后赶紧回了家。

回到家后,光子小姐问阿梅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阿梅反问道:

“真的还是假的,难道小姐自己还不清楚吗?”

阿梅以为光子小姐能感觉得出来,无奈光子小姐是第一次接触异性。当棉贯说“不能弄出孩子来”时,光子小姐也没有怀疑什么。听朋友这么一说,她有些将信将疑,就来问阿梅,阿梅也很吃惊,说:

“我看小姐和那位男子特别地般配,跟金童玉女一样。那些女孩想挑拨离间才这么说的吧。不如找人去了解了解再说。”

于是,找了个私人侦探暗地里去调查了一番,证实有性缺陷是事实,但是否是腮腺炎转成的不好说,总之是小时候得的这个病。

侦探究竟是怎么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呢?他是通过对棉贯和光子小姐认识之前,在南地接触过的一些女性所做的调查了解到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成熟女性,一旦被棉贯勾引,都对他非常迷恋。就算他长得再漂亮,这也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时间风传他有秘方,可是侦探去跟那些女人打听时,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于是人们愈加纷纷猜测他用的各种方法。据侦探了解到的情报是,起初棉贯对女人瞒着自己的缺陷,渐渐地某个女人发现了他的秘密,而那个女人又是个同性恋者,她被棉贯教了一些方法,把他当作女人来交往,所以后来棉贯开始被人叫作“半男不女”的人。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停止了这类冶游,哪个茶馆都见不到他的影子了——我后来看到了那个侦探的报告,调查得非常详细,描述得非常具体。

在那段冶游时期,棉贯增长了自信,认为“自己用不着悲观”,并转而开始寻找处女了,光子小姐就是这个时候落网的——可以想象光子小姐当时的心情,自己居然成了这么一个人的玩具,她真想一死了之。可又一想,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了他,就故意对棉贯说:“我们正式结婚好吗?只要你同意,我去做我父母的工作。”没想到他不是用“我也希望结婚,可是现在不合适”,就是用“过一两年再说”来搪塞。光子小姐就说:“其实你过多少年都结不了婚吧?”他一听,突然变了脸色,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光子小姐说听到了一些传闻,还对他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抛弃你,我们就一起死吧。”可他还嘴硬,说:“那些都是谣言。”光子小姐便拿出侦探的报告书给他看,他这才软了下来,说了一大堆“对不起,请原谅我吧”“我们一起死吧”,等等。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呀?光子小姐发泄了半天怨气,渐渐也有些同情起他来,就一直犹豫不决地拖到了现在。

看起来光子小姐内心里还是无法忘记棉贯,想多拖一天是一天,而棉贯也看穿了光子小姐的心思。他说,迄今为止,女人一旦知道他有缺陷,不管多么爱他都会离开的,所以他一直瞒着光子小姐,见光子小姐明知自己有缺陷还继续爱自己,就觉得也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自己身体有缺陷固然不幸,但也并非重大的缺点。如果说因此就不算男人,那么男人真正的价值又是什么呢?难道说男人只是靠外表来判定的吗?果真如此的话,算不算男人也无所谓。深草的元政上人[元政上人(1623—1668):原名石井元政,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僧人、汉诗诗人。]不是因为觉得作为男子特征的东西碍事而自残了吗?男人中最了不起的从事精神工作的人,像释迦牟尼也好,基督也好,不都是接近中性的人吗?这样说来,自己也算是理想的男人了。联想到古希腊的雕刻,表现的也都是不男不女的中性之美啊。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的姿态也是如此。可见,人类之中最高尚的就是中性人了。自己一直担心被女人甩了而掩盖缺陷,而实际上,恋爱生子是动物之爱,对于崇尚精神恋爱的人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

二二

……这位棉贯很会给自己找理论根据,一张口就振振有词,引经据典,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

他对光子小姐说:“不过,如果光子小姐要我和你一起死,是决不会犹豫的,只是找不到死的理由。如果自己一死,别人会说,哼,那个男人是因为自己有缺陷,想不开才死的,这太让我心有不甘。我不会懦弱到因为这点小事就轻易去死的,我要努力活着干一番事业,做一个超越凡人的伟大超人给他们看看。光子小姐,你既然有那么大的决心去死,还不如和我结婚呢。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找我这样的丈夫并不可耻,应该把这看成是高尚的、精神性的结合……人们会七嘴八舌地说三道四,自己也没必要去四处宣传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尽管有一两个传言,可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啊。如果有人问到你头上,你说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就可以了。

——回想他说的话,也是矛盾重重。如果说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悲观,要做超人”的话,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应该昂首挺胸地走路啊。可是,他说,他们应该趁着没人干扰,顺利结婚,这是最主要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欺骗人们也是不得已的。只要他们决心不向任何人让步,就不成问题。当然,无论如何对家长不应该隐瞒,如果有人自愿嫁给我,他的父母一定会求之不得的,只是你的父母肯定会反对。假如全盘说出也得不到允许的话,还是瞒着他们比较好。只要光子小姐有心隐瞒,还是瞒得住的。

“以后被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了再说。到时候就堂堂正正地把道理讲给他们听,说你决不和别人结婚,如果还不同意的话,我们再私奔或情死也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无人不知,甚至被起了外号,以为发现这个秘密的,除了妓女外,只是个别女人,可以瞒得住别人。然而想要瞒住光子小姐父母并达到结婚的目的就不那么容易了。棉贯那边只有母亲和一个作为监护人的叔叔,只要光子小姐见一见他们,告诉他们,由于什么什么原因,等对方家里来提亲的时候,你们什么都不用说,答应就是了。他母亲肯定会很理解,他叔叔也不至于故意揭别人的疮疤,破坏难得的姻缘。但光子小姐觉得,自己的父母一定会在提亲之前对男方进行一番调查,与其那样平地起波澜,倒不如暂时先这样约会着,反正棉贯也没有急于结婚的理由,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具备结婚的条件。但是光子小姐不可能总是不结婚,他非常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光子小姐说不定最终会嫁给别人。但是他嘴上说的和内心想的完全相反,他希望和一个健康的男人一样娶一个老婆,来自欺欺人。他不仅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如别的男人的地方,而且想要拥有像光子小姐这样漂亮的妻子,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一虚荣心使他迫切地想要结婚,所以总是冷嘲热讽地说:“你找借口是为了应付我,一有合适的人家就会出嫁吧?”光子小姐一再说:“无论父母说什么我都不嫁给别人,最近也没人提亲,再过几年自己到了二十五岁时就可以自由结婚了,早晚会有机会的,暂时先这样忍耐一下吧……如果你还是不愿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才好歹说服了棉贯。

光子小姐说自己当时的心情也十分矛盾,起初她嘴上这样安慰他,其实心里想的是早晚要和他吹。每次约会后都感到后悔。啊,啊,自己有着令人羡慕的外貌,却被那样的男人纠缠,太可悲了,真不想这样下去了。可是莫名其妙的是,过了两三天,自己又主动去找他了。尽管如此,精神上却对棉贯一点兴趣也没有,一看见他就觉得恶心,嫌弃他是个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心里十分瞧不起他。所以两人虽然每天见面,却从来没有和睦过,总是吵架。棉贯动不动就用猜忌的口吻追问光子小姐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了没有,还说“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呀”等无聊至极的话……光子小姐说:“我没事跟别人说这些不光彩的事干什么?这不仅是你的耻辱,我脸上也无光,还用你嘱咐我吗?不过,只有阿梅是不能不告诉的。”棉贯一听,说:“你干吗告诉女佣?”于是大吵起来。

光子小姐毫不示弱,不客气地说:“你是个虚伪的人,说的和做的根本对不上号,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爱。”棉贯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说:“我要杀了你。”“想杀就杀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光子小姐说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着。结果棉贯软了下来:“是我不好,原谅我吧。”光子小姐痛斥棉贯道:“我可不像你这么厚颜无耻,如果传出去,我比你还受不了呢。求求你了,不要再说这种无聊的话了好不好?”从那以后,棉贯在光子小姐面前收敛了一些,但是更加阴险、猜疑心更重了。

就在这个时候,M家来提亲了——当时光子小姐去那个技艺学校是为了有机会和棉贯见面,而和我之间传出同性恋之事,其实正是光子小姐自己到处宣传、写匿名明信片造成的。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是因为棉贯一听说有人来她家提亲,就嫉妒得快要疯了,威胁她说要是敢答应,就饶不了她。他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全都在报纸上登出来的。他还把手伸到了竞争对手的市议员家,通过揭光子小姐的短处来达到破坏这次提亲的目的。她说她当然也不想嫁到M家去,所以竞争失败也无所谓。可是,由此就会暴露出和棉贯之间的秘密,倘若一下子被公之于众的话,实在太可怕了。所以迫不得已,她才故意宣扬同性恋的事情,以掩盖真相。也就是说,利用我来遮人眼目。作为光子小姐来说,与其被人说和“面首”或“半男不女”交往,还是同性恋的传言好忍受一些,这样也就不至于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了。起初,光子小姐只是听说我以她为模特画画儿,后来在路上遇到我时,我的表情使她想到了这个主意。但是由于我过于投入,过于热情,她渐渐对我由利用变成了真心爱慕。我虽然也不是那么纯真无瑕的人,不过和棉贯比起来,要纯情得多了,结果她就不知不觉成了感情的俘虏。而且,当棉贯这种被人蔑视的人的玩物和被同性画成观音像来崇拜的感觉截然不同。自从和我好起来后,光子小姐既恢复了原有的优越感和自尊心,世界仿佛也豁然开朗了。

于是,光子小姐对棉贯说,学校既然有这样一些传闻,就正好可以利用这个女人,这样以后他们出去约会就有借口了。然而,棉贯可不是那么好蒙骗的,他口头上说“是吗?这办法不错呀”,心里可嫉妒得要命,动不动就说光子小姐要和他分手。比如上次的衣服被窃事件,光子小姐现在回想起来,还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什么在别的房间里有人赌博啦,什么警察来查抄赌博啦,等等,都是无稽之谈。其实是他事先跟旅馆的人串通好的,趁着光子小姐惊慌失措地跑出去的时候,偷偷把衣服给藏了起来——因为那天白天,光子小姐来找我之前,去三越买东西时,偶然遇见了棉贯。她告诉他自己现在去找柿内姐姐,然后直接去笠屋町,让他先去等着,就分手了。所以,棉贯知道我们俩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和服。他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如果把光子小姐那件和服弄丢的话,她必然会给姐姐打电话,这样,就可以让姐姐对她死心了。于是,他就趁光子小姐没到旅馆之前,买通了旅馆的人,让他们如此这般地说——这种事棉贯那家伙干得出来,况且也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否则的话,再怎么说,那些赌博的人穿着别人的衣服被警察带走,也太离奇了。而且警察后来既没有来找光子小姐,也没有找棉贯,这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当时光子小姐万没有想到是棉贯耍的把戏,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棉贯提议道:“事已至此,只能给柿内夫人打电话,让她把另一件同样的和服送过来。”——这与棉贯跟我说的完全相反。光子小姐就连被偷走的和服是哪套和服都吓得忘记了,所以,根本不可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听了棉贯的话,光子小姐还反对说:“姐姐凭什么帮我呀?”棉贯说:“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和我一起私奔吧。不然,就打电话。”光子小姐说,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她真是后悔不该和这样的男人一起出来,还不如死了痛快呢。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不顾一切地给姐姐打了电话。按说,可以把姐姐约到附近的咖啡店去,或者让棉贯自己先回去,不让姐姐在那儿见到棉贯,等等,办法有的是。可是,她一慌神,根本想不到这些了。这正中了棉贯的下怀,他不停地催促光子小姐“快点吧,快点吧”。后来姐姐来了之后,她说她没脸见姐姐,他就说“你先躲一躲,我来跟姐姐说”,然后摆出一副光子小姐恋人的架势,花言巧语地套姐姐的话。“哼,就是这么回事。其实当时他对我和姐姐的事并不太了解。”

二三

“真的?那次他真的是在套我的话吗?他说光子小姐对夫人完全是真心真意的,不像是在讥讽、戏弄人呀。”

“哼,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惹姐姐生气。我在里面都听见了,简直是信口雌黄,真想出来辩解几句,可是我知道你当时是不会相信我的……”

光子小姐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后悔万分。从那以后,棉贯认为从此不会再有人妨碍他了,便更变本加厉地纠缠起了光子小姐,动不动就对光子小姐说“你才是骗子呢,花言巧语地把我骗来的”,而且对我们的事耿耿于怀,说什么“你们决不会轻易绝交的,准是在哪儿偷偷见面呢”。他挑拨了我们的关系,还总是心存怀疑,或者故意说这些酸溜溜的话给光子小姐听。

“你真不像个男人,过去的事还这么没完没了的。”

“这怎么是过去的事呢?你一定把我的秘密告诉她了。”他对此十分恐惧,怕我知道了报复他。

“你也别瞎猜了,连你这个人的存在我都瞒着姐姐,我哪会告诉她那些呢?再说你也见过姐姐,她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呀。”

“我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可疑。”棉贯说。

他自己套别人的话,却怀疑别人的态度——这并非一般的嫉妒,棉贯之所以会怀疑,是因为他觉得,如同他嫉妒我和光子小姐的情感一样,他也猜测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光子小姐的关系,以为我肯定一直在嫉妒他们呢。听光子小姐一说“他是个有缺陷的男人”,我就放了心,否则不会不吭声的。因此,他有意让我去笠屋町那个旅馆,以此向我表明他常和光子小姐去那个地方,证明自己不是有性缺陷的男人。

而且,要是棉贯苦苦哀求光子小姐“请和姐姐分手吧”,光子小姐也不好意思说出“我不愿意”这样的话来。可是,被他这么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还要受到他的怀疑,光子小姐就赌气要将计就计使他的阴谋破产。由于和我闹别扭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所以她就更加想念我,想设法跟我和好,至少见上一面也好。但她知道我不会轻易见她,再说见了面又怎么解释呢?事到如今,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使我消气的。想来想去想到了那本书……那本书光子小姐也用不上,是真的借给中川夫人了。想起这件事,她忽然有了个主意,想出了借SK医院的名义给我打电话的办法,还有接下来在什么情况下怎么怎么办,都是她自己花了好几天时间想出来的。她当然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整个编排都是一个人琢磨的。只是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好说歹说让阿梅找来的,他是常来光子小姐家的、洗衣房的人,因为她担心女人的声音不大合适。

“我为了挽回和姐姐的友谊真是费尽了心机。现在想起来,我竟然演得那么逼真,当演员都够格了。”就这样,她当时真把我蒙骗过去了。她还说:“我当时想的是,即使被姐姐说成是哄骗也没办法,反正姐姐很快就会知道我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做出来的,就会知道我有多么可怜,决不会再怨恨我了。”

然而,我们和好后不久棉贯就知道了。光子小姐本来就是为了使棉贯的诡计彻底破产才故意做给他看的,所以也没打算隐瞒,正想看看他知道了以后,是一副什么表情。

“你最近又和她好了吧?你瞒着我,我也知道。”

“哼,我也没想瞒你。”光子小姐镇定自若地说,“反正即使我没见她,你也老是怀疑我,干脆和好得了。”

“为什么背着我去见她呢?”

“没有背着你呀,不管别人怎么胡乱猜测,我一向都是敢作敢当,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那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呢?”

“我觉得用不着告诉你啊。没有必要什么事都得一一向你汇报吧。”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呢?”

“所以我这不是承认了吗?”

“光是承认了不行,必须详细告诉我是谁主动的。”

“是我去找她,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去向她道歉?”

“当然应该道歉了。那么晚了,让人家到这样的地方来,又借衣服又借钱,怎么能不表示歉意呢?这么不懂人情的事,你干得出来,我可干不出来。”

“跟她借的东西我第二天就寄还给她了。对那种下流的女人有必要那么客气吗?”

“哼,你当时在姐姐面前是怎么说的?不正是你自己向那个下流的女人拼命恳求的吗?你说什么‘我自己没关系,只要光子小姐能平安回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的’,今天竟说出这种话来。再说借人家的东西用邮寄的方式来还,被她丈夫收到了,会是什么后果?不管人家下流不下流,给人家添了麻烦就是添了麻烦,真是忘恩负义。既然你这样说,我倒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是有人设计的圈套呢……”

他听了一惊,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明摆着吗,我也没说和姐姐绝交,可从那以后,你就自认为我们已经绝交了,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是你以为我们中了你的圈套,就大错特错了。”

“你说什么哪?我听不明白。”

“我问你,我们那些衣服,警察为什么没有送回来?”

“怎么又提起这事来啦。”他仿佛被刺到了痛处,“你今天太兴奋了,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他嘿嘿地干笑着,掩饰自己的窘态。可是,他根本不是个大度的男人,过了两三天又说起了这件事。这回他改变了态度,极力想讨光子小姐欢心地说:

“那位夫人当时相当生气,你是怎么使她消气的?也教我两手吧。”

他还说:“看你这么温柔的样子,没想到真有两下子。连行家都比不了你的手腕呀。”说了好多连讽刺带挖苦的话。光子小姐也不想和他闹得太僵,便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什么时候学会演戏了?”

“跟你学的呀。”

“胡说八道。你也经常这样欺骗我吧?”

“瞧瞧,你又猜疑起来了。我可是第一次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惜干出这种事也要和那位夫人和好?”

“可是你前几天不是对姐姐说‘我不在乎,以后我们三个人都是朋友’吗?”

“这是当时怕惹翻了她不好收场,才这么说的。”

“说谎。就是你给姐姐设下的圈套吧?那天晚上你耍的把戏,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哪有什么把戏。”

“你好好听着,俗话说匹夫不可夺其志。暗地里使坏的人,最让人讨厌了。”

“你说我使坏,有证据吗?你才喜欢猜疑别人呢。”

“就算我是猜疑吧。既然你那么对姐姐说了,就应该说话算话,和姐姐做朋友。也许你会怀疑我,但是我决不会把你厌恶姐姐的事告诉她的……”

就这样,光子小姐马上改变战术,跟我说了好些棉贯的好话,极力维护棉贯的隐私,想让我相信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她以为自己这样维护棉贯的名誉,棉贯会变得宽容一些,今后三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了。同时,她抓住棉贯的短处,又是恫吓,又是威胁,说既然和他在这儿约会,也要让姐姐来这儿。她还不许他干涉和我的交往,说如果他再说三道四的话,就不再理他了,只跟姐姐好了。最后棉贯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二四

“……姐姐,尽管我们的关系很亲密,跟你说这些事也是我的耻辱,我怕因此而失去你的爱,所以一直忍着没告诉你,可是今天我全都说出来了。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说着,光子小姐伏在我的膝上大哭了起来,眼泪沾湿了我的裤子。看她如此伤心欲绝,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自从认识光子小姐以来,我一直觉得她是个高傲、好强的人,那双充满自尊的眼眸总是神采奕奕的,丝毫没有察觉到她有这么深的痛苦。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王般高傲的、目空一切的女人,现在居然会抛弃所有的自尊,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用光子小姐的话说,她是个非常要强的人,不管多么痛苦,都要竭力掩藏起来。她说如果没有姐姐的话,她会更加抑郁的,多亏姐姐使她产生了战胜不幸命运的勇气。只要看见了姐姐,她就心情舒畅了,就忘掉了一切烦恼。只是今天不知是怎么搞的,悲从中来,竟然没有控制住自己,长时间压抑着的眼泪竟一泻而出。

“姐姐,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因为我刚才的那些话而讨厌我,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就是姐姐了。”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你能告诉我这些,实在太不容易了。我能得到你如此的信任,高兴还来不及呢。”

光子小姐听我这么一说,大概是松弛下来了,哭得更伤心了。她说自己的一生被棉贯弄得一塌糊涂,没有了希望和光明,一辈子将被他葬送掉。还说,就是死也不会和那样的男人结婚,请姐姐帮助她和那个男人切断关系,有什么好法子赶快教给她。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吧。我和阿荣已经结为姐弟了,还签了这么一份誓约书。”

于是,我把昨天和棉贯订立誓约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她。她说自己也猜到了这一点。棉贯这个家伙总是怀疑别人知道他的隐私,才故意这么说来试探姐姐的。他是怕万一被光子小姐抛弃的话,就拉姐姐当垫背的……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当我一说“头一次听说光子小姐怀孕了”时,他惊愕地问:“怎么?头一次听说?”嘴唇都变紫了,还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不可能怀孕?是说她生不了吗?”我当时就觉得这人真是奇怪。他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而且每说一句,就叹一口气,像背台词似的抑扬顿挫地说一次“我的命运怎么这么不济啊”——当时,我就觉得他故意用那样伤感的声音说话,是想博取别人的同情。不过,尽管他是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可内心确实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所以满腔无法对人诉说的苦闷就自然表现了出来也说不定。可是,他还说什么“姐姐,你说阿光为什么对你隐瞒怀孕的事呢?难道说她跟姐姐都撒谎吗?姐姐真的不知道吗”“阿光的父亲大发雷霆之怒,扬言孩子就是生下来也不要”,等等,用花言巧语试探我——这还不算,还说:“你看看就明白了,这个誓约书对姐姐有利,由此可见我的诚意。”本来也不是我想要定什么誓约,无所谓条件有利没利。他用这样无中生有的手段来博得我的信任,安的是什么心呢?定这个誓约,究竟要干什么用呢?肯定是为了“姐姐尽力促成弟弟和光子小姐的婚事”“弟弟被抛弃的话,姐姐也和光子小姐断交”“任何一方不经另一方同意,不得擅自和光子小姐私奔、藏匿或情死”,等等。光子小姐说,尤其最后这一条是关键的关键,其他那些条都是充数的。她说,这么点事何至于弄得这么烦琐,完全没有必要。这个男人好像动不动就喜欢写法律条文那样的东西。

光子小姐近来对棉贯越来越不耐烦,表现出一副对他不在乎的样子。光子小姐预感到棉贯不会就此罢休,担心他暗地里做手脚,使事情朝着不妙的方向发展。所以,前几天,三个人一起去松竹影院看电影,就是光子小姐硬拽棉贯来的。光子小姐对棉贯说:“你别老是胡思乱想的,和姐姐见个面,聊一聊就知道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知道你的秘密了。”光子小姐也是担心他背着自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怪不得那天他一直别别扭扭的,话也不愿意说。

“这么说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从那时候就开始琢磨背着你和我联手了?”

“这个不好说,反正我一直担心,如果不理他的话,他会和姐姐私奔呢。”

“他肯定是想利用我迫使你和他结婚,然后跟我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不再理我了。”

“他总是说要结婚结婚,这纯粹是自欺欺人,他也知道根本就不可能。他怕我被逼急了会寻死。而且,有姐姐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被别的男人夺走了,他想尽可能维持现有的关系。”

……光子小姐还说今天她和棉贯有约会,可是她今天实在是不想见到他。我劝她说,不要这样,你该去还是要去,突然不去赴约会引起他的怀疑,以后就更不好办了。今天就当什么也没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尽快和他了断,就是死我也要拯救你,必要时就杀了那家伙。我也陪着光子小姐一起哭,给她鼓劲,然后和光子小姐分了手。

……对了,看一下誓约书的日期就可以明白……是的,是的,这上面写的是七月十八日,我和光子小姐说上面那些话大约是在第二天十九日,当时正好我丈夫手里的案子终于办完了,就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去避暑吧。今年去轻井泽怎么样?我的心根本不在丈夫身上。光子小姐说她每天一个人特别寂寞,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哪儿也去不了,很羡慕我。我就对丈夫说,我们还是等再凉快一些去箱根吧,也不顾丈夫满脸失望的神色。以后的半个月里只要丈夫一出门,我就迫不及待地直奔笠屋町。

我觉得从那以后光子小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温顺极了。以前那个美丽的恶魔忽然间变成被老鹰追捕的鸽子,更加惹人怜爱了。每次见面时,她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从没有露出过开心的笑容。我担心得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就不得了了。于是我对她说:

“阿光,你在阿荣面前要表现得高兴一些,否则他又会多心,说出什么话来的。我早晚会让他在世人面前丢脸,现在不管多么不愿意见他,你也要暂时忍一忍。”

我虽然这么安慰她,可是究竟怎么才能惩治棉贯呢?在坑蒙拐骗方面他比我手段高超得多,我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要是下次棉贯在旅馆外面等我的话,我该怎么面对他呢?虽说不遵守那个誓约也没什么可愧疚的,但是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每次从旅馆出来时都是提心吊胆的,害怕听见他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好在他一直没有来找我。那种男人就是这样,一旦定了誓约,哪还在乎什么姐弟不姐弟的,不过这对我来说正求之不得。

这段时间,光子小姐每天都对我说:“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我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打算实在无路可走时,就假意和棉贯一起私奔,事先让他告诉我逃往何处。当报纸上登出这个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时,再找个最佳时机,让别人来捉奸。这样一来,棉贯再有本事,也无法继续纠缠光子小姐了。即使有损自己的名誉我也在所不惜。

光子小姐说:“他好像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静了,要做就得抓紧时间。”

我说:“如果他察觉了的话,一定会以誓约书为名来找我质问的。你要沉住气,不到最后一刻,不采取极端的做法。”

——说实话,当时我真是无计可施了,甚至想过找先生帮我出出主意呢。可是这么厚颜无耻的事,怎么好意思告诉先生呢。我还问了阿梅的意见,她也想不出好主意。万般无奈、情急之下,我居然想到了寻求丈夫的帮助。我打算跟他多少坦白一些和光子小姐的关系,问问他有没有法律手段可以帮助我们避免棉贯的迫害。说不定丈夫听了,会对光子小姐产生恻隐之心呢。

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正在笠屋町那家旅馆里时,丈夫突然来了,事先也没打招呼。那天下午四点半左右,他是从事务所回家时顺便来的。当时我正和光子小姐在二楼聊天,女招待慌慌张张上来说:“夫人的丈夫来了,说是想见见你们两个人,怎么办哪?”

“他怎么会来这儿?”我们俩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着。我说:“他是来找我的,阿光先回避一下。”然后就下了楼。

二五

“哎哟,这地方可真难找呀。”丈夫站在格子门口说道。

丈夫说今天有人要回伊势的四日市去,他送人家到凑町站,回来走到心斋桥时,忽然想起光子小姐家的房子好像就在这一带,他想我肯定在这里,就心血来潮想来看看。他说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我总在这里打扰,他既然到了附近,不过来看看不大妥当。而且,他也想看看光子小姐情况怎么样了,顺便向她当面表达一下谢意。还问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晚上可否请光子小姐一起吃个便饭,只是不知道光子小姐能不能出去吃饭。虽说从丈夫的表情上看不出异常,但我还是觉得他不单单是为这个来的。

“光子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想见人,所以不方便出去吃饭。”

“那么,我见她一面就走。”

这个要求不好拒绝,我就说:“那我上去问问她的意思。”

我跟光子小姐说明了情况,问她怎么办?她说:“这可怎么办哪?……姐姐怎么跟他说的?”

“光子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想见人,可他说想务必见上一面。”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是啊,我也这么想。”

“既然这样,我就见见他吧……刚才我跟阿春商量了,她说把腰带衬垫系在腰上,外面罩件衣服就可以。就这么办吧。这回真得在怀里塞上棉花了。”然后,她跟那个叫阿春的女招待借来衬垫,让她去对我丈夫说:“请客人先进来,在楼下的房间里稍等片刻。”

我正帮光子小姐捆肚子时,阿春上来说:“我跟先生说了,可对方说在门口见个面就行,用不了几分钟,不肯进来。”

那就得快点下去了。我和阿春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光子小姐捆肚子。如果是冬天还好蒙混过去,可现在是夏天,只在贴身内衣外穿了一件明石单衣,怎么看也不像个孕妇。

“姐姐告诉他我怀孕几个月了?”

“忘了跟他说的是几个月了,只说已经显形了,没有六七个月的样子恐怕不行啊。”

“我这样子像不像六个月啊?”

“还得再圆滚滚一些才像。”

三个人憋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阿春又去找来几条毛巾,我对她说:“你下去跟他说,光子小姐不愿意被人看见,连门口也不方便去,所以还是请他先进屋,尽量把他领到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的房间里去。”

足足让他等了有三十分钟,光子小姐才终于装扮成身怀六甲的孕妇走下楼来。

“尽管你说没关系,可是光子小姐觉得只穿浴衣不太礼貌,所以换了半天衣服……”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丈夫的表情,他把公文包放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坐着。

“真是打扰了。好久没来问候,一直想来看一看,恰好今天路过这边。”

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丈夫在盯着光子小姐的肚子看。

光子小姐说:“哪里,我才净给姐姐添麻烦呢。”然后,她还煞有介事地说了好多客套话,什么姐姐为了我没去避暑,很过意不去啦,什么多亏有姐姐陪伴,才没感到寂寞,真是感激不尽啦,等等,口才好得让人佩服。她把团扇遮挡在腹部,机灵的阿春找的这间屋子很暗,暗得开灯才看得清。光子小姐坐在角落里,通风又不好,加上肚子上又塞了好些东西,所以一个劲儿地冒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愈加像个孕妇。我心里想,她可真会演戏啊。

丈夫只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实在打扰了,请光子小姐能出门时,务必来我家玩。”然后他又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悄悄对光子小姐说:“看他的样子有些反常,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明天你一定等我。”然后不情愿地跟着丈夫出了旅馆。丈夫只说了句“坐公交车回去吧”。我们到四桥车站后换乘阪神回家。一路上,丈夫脸色阴沉,话也很少,跟他说什么都爱答不理的。一进家门,他也不脱西装,说了句“上二楼来一下”,便噔噔地上了楼。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跟着上了楼。他啪地关上房门,说了句“你坐下”,便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叹了一口气,沉思了半晌没有说话。

“你今天怎么突然来找我呀?”为了打破沉闷,我先发问。

“这个嘛……”他顿了顿,“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办公用的信封,又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在桌上展开。我一看,脸上唰地没有了血色,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呢?

“这上面的签名的确是你的吧?”丈夫把那张誓约书推到我的面前。

“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这要看你的态度了。如果你想知道它是怎么到我手上的,我可以告诉你。不过,首先我要弄清楚一点,这上面的署名真是你的,还是假冒的。”

……啊,被棉贯抢先了一步!我的那份锁在衣柜里了,这份一定是棉贯的。原来他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和我签约的啊。我早就想过向丈夫坦白一切,有关光子小姐的情况也有选择地告诉他一些。可是他突然造访了笠屋町,这么一来,反倒不好承认刚才是装孕妇了,否则那就更错上加错了。早知现在,还不如当时就坦白了呢!

“喂,你怎么不说话?回答我呀。”

丈夫尽量控制自己不发火,用温和而平静的语调说。

“你不回答我,就是默认这份誓约书了?”

接着,他跟我讲起了来龙去脉。五六天前,棉贯突然来到他在今桥的事务所,要求见他。他很纳闷,就在客厅和棉贯见了面。

棉贯说:“今天前来拜访,是有一事相求。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我和德光光子小姐不仅有婚约,而且光子小姐还怀了我的孩子。可是您的夫人却插了进来,处处干扰我们的关系,所以光子小姐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这样下去我们的婚姻难以保证。能否请您将我的意见转达给您的夫人?”

“我妻子怎么干扰了你们?我虽然不十分了解情况,但据我所知,妻子很同情你们的关系,希望你们早日结婚。”

“您对夫人和光子小姐之间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真的一点不了解。”言外之意,是说我们俩一直就没有断绝关系。

可是丈夫对初次见面的这个男人的话不完全相信,再说光子小姐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怎么可能继续和同性来往呢?也许是这个男人的错觉吧。于是,男人说道:

“您不相信我的话,这可以理解,不过我这儿有确凿的证据。”

棉贯说着把这份誓约书递给了丈夫。丈夫看完之后,对妻子一直在欺骗自己一事感到不快。更使他不快的是,妻子竟背着自己和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结拜为姐弟。而这个男人和人家的妻子订了誓约,又居然堂而皇之地给人家的丈夫看,连一句抱歉的话都不说,就像警察给犯人出示犯罪的证据时那样得意地冷笑着,这么匪夷所思的男人使我丈夫越加感到恶心。这时,棉贯又说:

“您看看这是不是您夫人的指印?”

“很像是我妻子的指印。不过我想问一下,在这里署名的男人是谁?”

“是我,我就是棉贯。”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完全没有听出丈夫话里的讽刺意味。

“这个署名下面摁的印记是什么?”丈夫又问道。

他竟厚颜无耻地详细叙述起了当时的情况,不等他说完,丈夫就气愤地质问道:

“这上面详细规定了你和光子小姐及园子的关系,却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园子的丈夫,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既然在这里署名了,就负有一定的责任,请从你的角度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另外,从你介绍的情况来看,这个协议并不是园子自愿订立的,而是你半强迫的。”

本以为棉贯会感到抱歉,没想到他仍然嘿嘿地笑着说:

“正如这上面所写的那样,我和园子小姐是因为德光光子而联结在一起的,所以这种关系从一开始就和园子的丈夫——您有着利害冲突。如果园子小姐把您放在眼里的话,就不会和光子小姐有那种关系了,也用不着定什么誓约了,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是为人妻者自己要做的事,作为外人,我又能如何呢?我认为我和园子订立这个誓约,已经是对她的最大让步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倒是怪罪丈夫对妻子管束不利,他还说结拜姐弟并不等于通奸,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不道德的事,等等。

二六

丈夫虽然连碰都不愿意碰这份协议,嫌它肮脏,可一想到对方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不知他会拿它干出什么来,就想必须设法把它拿到自己手里,于是说:

“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即使你不来求我,我也不会放弃做丈夫的责任的。只是我和你素不相识,还要回去问问妻子,以免偏听偏信。这个誓约书能否暂时由我来保管,我给妻子出示了这个证据,她才会承认,不然,她这个人很倔强的。”

棉贯听了不置可否,忽然把誓约书当宝贝似的放在膝盖上,说:“可是如果园子不承认的话,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怎么处置要看当时的情况,现在不好说。我并不是因为你来求我才过问这件事的。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体面和自己家庭的幸福才采取每个行动的,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他听了,显得不大高兴地说:“我也不是让您为我做什么事,我是觉得这件事偶然同时关系到了你我的利益,所以才来找您的,您不否认吧?”

“我没工夫想这些,也不愿意去想。抱歉得很,我不想和你勾结起来卷到这里面去,我只打算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对待妻子。”

“是吗?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按说我和您非亲非故,根本没必要来求您,我只是觉得不能眼看着园子小姐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那样的话,难过的不仅是我,也对不住您,所以才来找您的。”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我丈夫的表情,“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您愿意不愿意,也要被卷进这件事里去的。”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很感谢你的关心。”

“光是感谢有什么用啊。您大概认为园子小姐不会和光子小姐私奔吧?可是万一真的发生了怎么办呢?您是即使私奔也无所谓,放弃不管呢?还是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把她追回来呢?请您明确表个态可以吗?”

“我无法对自己未采取的行动向别人做出任何保证,更不愿意受别人的制约。何况夫妻之间的事也只能在夫妻之间解决。”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会和园子小姐离婚的吧!”

丈夫觉得棉贯的口气太厚颜无耻、咄咄逼人,十分厌恶,就回敬道:“我和妻子离不离婚,用不着别人多管闲事。你就不用操这份心了吧。”

“看来您是欠着园子小姐娘家的情吧。是不是觉得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园子小姐赶走对不住她娘家人呀?”

他大概是从光子小姐那儿听说的,对我们家内部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棉贯还说:“您也是个体面的绅士,不会忍受这种不道德的事吧?”

丈夫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到底为了什么?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也知道该怎么遵守绅士之道,只是不能保证和你的利益是否完全一致,请你谅解。”

“既然如此,我也很抱歉,不能把这份誓约书交给你了。”说着,他将那张放在膝盖上的纸轻轻地装进信封,塞进里边的衣服口袋里。

丈夫虽然想拿到那份协议,但事已至此,也无计可施,便硬着头皮说:“好的,我也不想勉强你给我,随便你拿走好了。只有一点我提醒你一下,既然你拒绝由我将它出示给我妻子,那么她否认这件事的话,我可能也没有凭据让她坦白了。比起素不相识的你来,我当然更相信妻子了。”

棉贯听了,嘟哝了一句:“都是因为丈夫太放纵妻子才会惹出麻烦的。”然后,他不客气地对丈夫说道:“园子那里也有一份,您好好找一找准能找到。即使找不到,看看您夫人的胳膊,也应该能找到证据。”最后,他故作镇定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百忙之中,打扰您了。”就起身走了出去。丈夫送他到走廊后,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厚颜无耻的人,刚回到屋里舒了口气,又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又是棉贯。这回他忽然满脸堆笑地说:“哎呀,刚才真是失礼了。那个,请允许我再占用您一点时间。”

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丈夫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心又提了上来,默默地瞧着棉贯。棉贯径直走到桌旁,鞠了一躬,没等丈夫说“请坐”,就自己坐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了。

“刚才都是我不好。由于我正面临着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去留的关键时刻,就光顾自己,而忽略了您的感情。我刚才所说的完全没有恶意,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是的。一出门我后悔了,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您,所以回来给您道歉。”

“是吗……”

可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满脸谄笑地说:“其实我这次来求您、向您道歉都是因为我实在太苦恼、太束手无策的缘故。请您千万理解我的焦躁、绝望和欲哭无泪的心情,只要您能理解我,我就可以把那份协议交给您。”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呢?”

“说心里话,我非常害怕您和园子小姐离婚。你们一离婚,园子小姐就会更加无所顾忌地干扰我们了,我和光子小姐就没指望结婚了。我知道您不会轻易那么做,但还是很担心园子小姐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请您不要嫌我啰唆,如果您不严加管束的话,您夫人肯定会于近日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的。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即使您心里想原谅园子小姐,可是在世人面前您很可能做不到。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危险迫在眉睫,夜里睡觉都胆战心惊的。”

然后,他深深低了一下头——都快要碰到桌面了,说:“我求求您了,务必帮帮忙。您也许认为我是个只顾自己合适的、自私的家伙,请您千万理解我的苦衷,负起监管的责任来,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园子小姐逃离家门。当然您又不能把她绑起来,所以保不住会逃走,希望您能够承诺万一没看住而让她逃走的话,能够负责把她追回来。只要您同意这个请求,我就可以把它交给您。”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我知道其实不用我求您,您那么爱园子,也决不会和她离婚的。我只是想听您亲口说出这句话。您如果同情我的话,就请把您的打算告诉我好吗?”

——丈夫听他说话的时候,心里更加厌恶他了。本来可以不伤害别人的感情、坦诚相告的事,这个人却故意绕弯子,说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废话,还察言观色的,态度一会儿一变,真是个可恶的男人,女人怎么可能喜欢他呢?怪不得光子小姐会厌恶他,天生不招人喜欢的性格。这么一想,丈夫反而有些同情他了,说道:

“那么你能发誓将来不把这份协议公之于众吗?而且在我认为有必要的期限内,可以由我来保管它吗?你接受这个条件的话,我也可以接受你的条件。”

“虽然这个协议上写着,不得到双方同意不得给别人看,但是由于园子小姐先背叛了协议,我如果有心为难您的话,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我不是那种卑鄙小人,否则不会特意把协议拿来给您了。其实如果一方没有诚意的话,这份誓约就如同废纸。如果您觉得有用您尽管拿去,我只求您接受我刚才提的两条就心满意足了。”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丈夫一边想着一边说道:“那我就收下了。”丈夫正要接过誓约书,棉贯说:“请等一下,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减少日后的麻烦,请您写张收据好吗?”

丈夫同意了,写了“收到誓约书一份”。交给他后,他又说:“请再补充几条。”

“补充什么?”

“本人保证在保管誓约书期间遵守下列条件:一、本人负责监督妻子不出现有悖为妻之道的行为;二、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本人都不和妻子离婚;三、当誓约书所有者需要时,本人有义务出示或交还誓约书;四、若丢失誓约书的话,只要不能做出其他使所有者满意的保证,就不得解除第一条及第二条规定的义务。”

这几条棉贯并不是一块儿说出来的,而是写完一条后,想一想,“啊,再加一条吧”,这么一条一条凑出来的,简直滑稽透顶。丈夫觉得他就像个三百代言[三百代言:日本明治时代对无执照辩护人的称呼。]似的,很有趣,随他说什么就写什么。最后丈夫说道:

“我补充一条——如果本人保管的誓约书是虚构出来的话,所有协议均无效——这样写上可以吗?”

棉贯很吃惊,露出惊慌的神色。我丈夫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唰唰几笔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忽然又有些不情愿似的,但还是留下誓约书走了。

丈夫一口气说完后问我:“这个誓约书和你那份是不是一样的?把你那份拿来给我看看。”

丈夫耐心地等着我回答,我默默地站起来,打开抽屉的锁,拿出自己的那份誓约书,放在桌子上。

二七

“嗯,这么说,这个誓约书不是假的了?”

丈夫说道,我仍然默默地点点头。丈夫猜不透我是怎么想的,怀疑地审视着我。

“那么,这份誓约书上面写的都是事实了?”

“也有真的,但是也有假的。”

——我一边听丈夫说话一边想,事到如今也不必对丈夫再隐瞒什么了,便暗自下了决心,干脆彻底揭穿棉贯的诡计,不管是对自己有利还是没利的事,都一股脑说出来,任凭丈夫去发落好了。事情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也可能会对自己有利呢。

我首先揭穿了棉贯的秘密,说因此光子小姐怀孕是假的,刚才丈夫看到的大肚子是填了东西的。还说那个笠屋町的旅馆,也并非光子小姐父亲的小妾家,以及这份誓约书是被棉贯诓骗被迫订立的,等等。从自己被欺骗直到欺骗自己的丈夫,从头到尾足足说了两个钟头。丈夫“哦,哦”点着头,时不时叹口气,一直听到最后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吗?棉贯真是那样的男人吗?”然后又说,“其实我也对他进行了调查。”

丈夫和棉贯见面是四五天前了,之所以直到今天都没有声张,就因为觉得棉贯形迹可疑,一定是有更深层的原因才促使他这么做的,便想在问我之前聘个私人侦探做一番调查。然而大阪是个商业城市,私人侦探很少,结果也请了光子小姐曾请过的那位私人侦探。侦探当即说道:“那个人的情况我都了解,以前曾经调查过他。”所以在棉贯来访的当天晚上,就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对调查结果丈夫大感意外,就问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可是侦探对于这个人和光子小姐的关系非常清楚,说应该不会有错……于是,丈夫又对光子小姐怀孕一事和笠屋町的情况以及我和光子小姐的关系产生了种种疑窦,这样又调查起光子小姐来。调查报告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而丈夫还是半信半疑,打算自己亲眼去看一看,所以突然到笠屋町来了。

“那么你看出来光子小姐的肚子是假的没有?”我故意轻松地问道。

丈夫没有回答,说道:“我觉得你今天的态度非常坦率诚实。但是我想知道,诚实是否意味着对过去错误行为的悔恨。请你明确地告诉我。”还说,“你知不知道,你过去的行为有多么出格吗?我丝毫无意纠缠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只是希望你告诉我,今后有没有决心赎罪。当然,你和棉贯的协议不必去履行,不过我已在棉贯面前发誓不会和你离婚。现在看来发生这些事都是由于我的疏忽。棉贯说的也有道理,作为丈夫,我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职责。如果光子小姐家找来,我首先要给人家赔礼道歉。发生这样的事,夫妻双方都有责任。要是上了报纸的话,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啊。如果是一般的恋爱或三角关系还好说,还会引起同情,而这誓约书上的字句,无论谁看了,都会把你们看作疯子的。也许是我偏心,听了你刚才说的情况,我觉得归根结底是棉贯引起的事端,最可恨的是这个男人。你和光子小姐如果不遇上他,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德光光子小姐家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我一直认为光子小姐不好,是这个不良少女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但是她的父母一定会恨死棉贯的,将他大卸八块儿也不解恨。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被那个家伙缠上,比起我的不幸来还要不幸得多……”

丈夫知道我性格倔强,与其跟我讲道理,不如以情打动我。尽管我感觉得出这是丈夫的手腕,但是当他一提到我的父母,特别是用那么同情的口吻说到光子小姐时,我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说是不是?”丈夫注视着满脸泪水的我问道,“光哭有什么用,好好思考一下,把你今后的打算如实告诉我。如果你一定要离家出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说心里话,我觉得可恨的是那个男人,你和光子小姐都被他害惨了。假如我和你分开,你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那可怜的样子会长久地留在我的回忆里,使我永远不得安宁。再说你也不可能和光子小姐结婚。即便脱离了我的管束,世人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不仅会使更多的人为你担心,还会使自己蒙羞,最后不得不在压力下被迫终止这种关系。与其落到那种地步,不如趁现在自己觉悟,迷途知返。何去何从都要看你的决定了。”

“可是我……我命该如此……我会以死谢罪的!”

丈夫吓得跳了起来,我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反正现在大家都鄙视我,我活着也没脸见人了……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对我这种不可救药的人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谁鄙视你了?如果真是那样,我还跟你谈什么呀。”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只顾自己舒服,不管光子小姐的死活呢?……你不是最同情光子小姐的吗?”

“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哪,正是想要救你们哪……你听我说,你完全把我想错了。像你那样奉献爱情根本救不了她。我并非只担心你一个人,我还有义务去找德光小姐,说服她绝对不要再接近那个男人,也不要来找你。这样做才是为光子小姐着想啊。”

“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光子小姐会死在我之前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死呢?”

“反正早晚也是死……她早就说想死,我好不容易才劝阻了她……那我就和她一起死吧,以死来向人们谢罪。”

“别说傻话!你这样做只能给我和你父母添麻烦,何谈谢罪呀!”

二八

丈夫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不,我要死,让我死吧!”我伏在桌子上像撒娇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在这种场合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死”来吓唬他,没有其他路可走……此时我脑子里想的是,怎么样才能达到今后也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和光子小姐约会的目的。说实话,我最害怕丈夫跟我离婚。既然他已经都知道了,如果他能认可我和光子小姐的关系,我今后会善待他,努力使夫妻关系融洽。无论棉贯怎么挑拨,作为证据的誓约书在我们手里,棉贯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即便光子小姐出嫁之后也和我这样有身份的夫人要好,谁又能说什么呢?这样的话,不仅和过去没有一点变化,而且关系比过去会更密切了。这个结局比起闹得众人皆知来不知要强多少倍。丈夫最担心我任性胡为,他心里比我还要害怕离婚,向来喜欢大事化小,这一点我十分清楚,所以我先吓唬他说如果你这么管着我,我就真的离家出走了,然后一一提出我的要求——我早就想好了下一步怎么办,不管花两天时间还是三天时间,最后我一定会叫他听我的。为此我尽可能不引起他的反感,他说什么我都可怜巴巴地默默掉眼泪。见我这副横下一条心的镇定自若的神情,丈夫更是害怕了。那天晚上他一夜没合眼地守着我,连我去厕所都跟着。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还把饭给我送到二楼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观察我的脸色,对我说:

“你这样下去身体会搞坏的,好好睡上一觉,清醒一下头脑,然后认真思考一下这件事。”又说,“你要发誓决不寻死或离家出走。”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一言不发,表现得很不情愿,心里却琢磨着,这回估计差不多了。第三天早上,丈夫有要紧事必须去事务所两三个小时,要我保证不外出、不打电话,否则就带我一起去事务所。我说:

“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出去呢,我跟你去好了。”

“你担心我什么?”

“怕你背着我去跟光子小姐乱说什么呀,那我可真的没法活了。”

“我绝对不会不经过你的同意,做突然袭击的事。我可以保证不去找光子小姐,你也能保证吗?”

“只要你不做挑拨离间的事,我就保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放心去工作吧。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

丈夫出门时是九点左右,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兴奋得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丈夫一到大阪就打来电话,之后差不多每隔三十分钟就打一次电话,使我更加无法平静下来。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很多。我忽然想到,趁着我每天和丈夫这样对峙的时候,棉贯说不定又在搞什么鬼花样呢。自从前天和光子小姐分手后一直没见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昨天肯定一直在等我。我光是口头上寻死觅活地吓唬丈夫没有用,不如干脆和光子小姐私奔到奈良或京都等不太远的地方去,这样可以尽快了断这件事,而且也不会闹得满城风雨。我的计划是,等我和光子小姐出走后,让阿梅故作惊慌地去找丈夫,告诉他说:“您府上的夫人和我家小姐出走了,要是被我家老爷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请您赶快去找她回来吧。”就在我们吃了药昏迷不醒的时候,让她把丈夫领来……要实行这个计划,今天是唯一的机会……可是我就是再着急,现在也出不去,便给光子小姐打电话说:“你马上到我家来一趟,有要紧事跟你商量。”我嘱咐女佣不许告诉丈夫,坐在家里等。过了二十分钟,光子小姐就来了。

丈夫不断打来电话,说明他还在大阪,倒使我放心了。不过,为防备他突然回来,我叫女佣把光子小姐的阳伞和草屐放在院子里,以便随时可以从后门逃走。为便于逃走,我在一层的客厅里和光子小姐见了面。光子小姐脸色苍白,才一天没见就憔悴了许多。她听我诉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么说姐姐这边也不好过呀。”她说从前天晚上直到昨天,她也一直受到棉贯的折磨。棉贯对光子小姐说:

“由于你和姐姐勾结起来,想要欺骗我,所以我也不讲信用地去今桥的事务所把姐姐的事都跟柿内先生说了。因此他才到笠屋町来看究竟的。他既然把姐姐带回了家,你怎么等她也不会来了。”

二九

棉贯还说:“我和姐姐签订了协议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不过那已经是废纸一张了,我把它作为证据留在了新桥,这是收据。”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光子小姐看。

“你看,这上面写的是——本人负责监督妻子不出现有悖为妻之道——”他一条条念给光子小姐听,念的时候,还用手遮住了丈夫添上的补充条目,“只要有这张柿内先生写的保证,我就不用担心姐姐了。你也给我写份保证书吧。”

他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写好的保证书递给光子小姐,上面写着光子小姐要和棉贯永远同心同德,誓死与棉贯相守,背弃这个誓约的话将会如何如何,全是棉贯一厢情愿的要求。

“同意的话就请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按上你的指印。”

“我不愿意。”光子小姐拒绝了,“你动不动就要别人写保证,没见过你这种人。你想要靠它来威胁别人吧?”

“你如果不变心,就不会害怕这份保证书的。”强迫光子小姐拿笔签字。

“我又没跟你借钱,签什么字。想用这个来约束别人是不可能的。你是不是有别的目的呢?”

“你不愿意签约,说明你不能保证自己不变心。”

“哼,签了约也未必能保证以后不变心哪。”

“你这样和我作对,有你好瞧的。即使你不签协议,我想要逼你签也很容易,我这里有的是材料。”

说着,他从一个纸口袋里拿出一小张照片给光子小姐看。原来竟是我和棉贯的誓约书照片。他把誓约书交给丈夫之前,已经拍成了照片。

棉贯说:“柿内先生恐怕不打算还那份誓约书了,我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了。我把这张照片和收据给新闻记者看的话,肯定能卖个好价钱。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还说,“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否则我就毁了你的前途。”

光子小姐说:“瞧瞧,你就是这么卑鄙,我早就料到了。你既然有这么多材料,也用不着折磨人了,愿意卖给哪家报社随便你好了。”

就这样两人争吵了一番,不欢而散。光子小姐今天故意没去笠屋町,以表示自己不示弱,看他打算怎么着。所以一接到我的电话,她就飞快赶来了。

我对光子小姐说,虽说那个棉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孤注一掷的,但是事已至此,就更需要联合我丈夫来共同对付他了。然后,我对光子小姐说了我想好的计划,光子小姐说:“如果逃到近一点的地方的话,我家在浜寺的别墅比较合适。”那里今年只有一对夫妇在看管,光子小姐就说要带阿梅去海水浴,住上四五天,家里人也不会担心的。我悄悄从家里跑出来,在难波站和光子小姐会合,等我们三人到了浜寺时,丈夫发现我不在家,一定会首先给光子小姐家打电话的,知道了地址后,马上会打电话到浜寺来的。到时候就让阿梅接电话,告诉他说:“刚才您的夫人和小姐吃了药昏睡过去了,还写了遗书,一定是打算自杀。我正要给家里和您家打电话呢。请您马上来吧。”

这样一说,他准会急忙赶来的——虽说阿梅很会说话,但是如果不真的吃药,就是再会演戏也装不出昏睡的效果的。最好是真的吃适量的安眠药,等医生看了后说:“不要紧,没有生命危险,睡两三天就没事了。”可是,要掌握这个火候,到底吃多少才合适呢?平时吃的拜耳安眠药,可能比较安全。

光子小姐说:“据说小片的那种吃一盒都死不了。所以,比一盒稍微少一些,就没问题。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就是真的死了我也认了。”

我说:“是啊,我也是。”

——我又嘱咐阿梅,等丈夫赶到之后,要她对丈夫说:“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医生说,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现在已经清醒多了。本来应该通知小姐的父母,可是那样一来,小姐肯定会挨骂的。夫人也是怕挨丈夫骂,所以没让我打电话。请您也保守这个秘密,好吗?反正今天晚上您也回不去了,就先住在这里吧,等夫人身体恢复了以后再回去。就当是来这儿旅游,待上几天再说吧。”

以后的两三天里,我们就假装昏睡,不停地说胡话,醒来就哭,同时让阿梅添油加醋地对丈夫说:“您就发发慈悲,成全她们吧。”这样一来,丈夫再不乐意,也会让步的。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还什么时候呢,我现在简直像坐牢一样,今天是唯一的机会。”

“我也希望早一点,不然,棉贯又要来找我胡说八道了。”

——就在我们商量的工夫,丈夫又来了几通电话,照这样子很难有机会出走,即便出走,还没到浜寺就会被发现,计划根本来不及实行。从离开家到到达浜寺,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不被抓住。我本来想跟丈夫说我要睡到傍晚,不要再来电话吵我,然后从里面锁上房门,从窗户跳出去逃跑。可是外墙光秃秃的,没有踏脚的地方,而且窗外就是海滨浴场,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不大合适。于是我们又改了主意,打算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上两三天,等家人放松了警惕时,就对丈夫说:“每天跟病人似的被关在家里,让我去海边游游泳吧。我只穿一件泳衣,哪儿也不去,就在海边待着。”丈夫出门时,我就这样跟丈夫说好,只穿着泳衣去海滨。我让阿梅事先拿着光子小姐的衣服在海边等着我,一到就立刻换上衣服。我在泳衣外面套上连衣裙,又戴了一顶能遮住脸的帽子。海边人很多,反而不易被人察觉,而且我近来又不怎么穿西式服装,被谁看见了也不会知道是我。会合时间定在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之间——这段时间丈夫肯定去大阪了。日子的话,只要不下雨,就在从今天算起的第三天实行,如果那天走不了的话,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来。这样商量妥当后,我又想出了个好主意,即让光子小姐在头一天晚上先去浜寺一步,如果丈夫给她家打电话,她家人会说:“光子昨天去别墅了。”之后,他再给别墅来电话时,光子小姐亲自接电话告诉他:“姐姐不知道我来这儿了,她怎么可能来呢?”丈夫就会认为我没有跑到远处去,可能是在海里淹死了,就会先去海里打捞。等差不多了再让阿梅来电话说:“其实刚才夫人到别墅来了,我一没留神出了大事了……”照这个计策计算时间的话,等家里人发觉我离开了海滨就已经过了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了,然后通知在大阪的丈夫,丈夫再打几个询问的电话后,回到香栌园的家里又过了一个小时,再到海边和附近寻找又得一两个小时,等丈夫接到阿梅的通知赶到浜寺需要一个半小时——总共加起来有五六个小时的充裕时间,足够做好各种准备的。只是难为了阿梅,头一天跟着光子小姐去浜寺别墅,第二天早上十点以前又要赶回香栌园来,顶着大太阳在海边等一两个小时。万一没有等到我,第二天、第三天还要接着到海边来等我。但是,光子小姐说:“那个丫头没有问题,她就喜欢做这种事。”我们十分周密地商讨了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还互相鼓励地说了一句“但愿一切顺利”。光子小姐一点左右便回家去了。她前脚走,丈夫后脚就回来了,我暗自庆幸今天没有出走。

三〇

对……第三天我出走了。天气晴朗,一切都按计划实行。十点刚过,我就穿着泳衣去了海边,看见阿梅后朝她使了个眼色,便沿着海滩往前走,走了好远的路才停下来,就地从头上直接套了一条薄纱连衣裙,从阿梅手里接过装有十日元的手包,打上太阳伞遮住脸,和阿梅拉开距离地快步走到了公路旁。此时正好来了辆出租车,我上了车便直奔难波,十一点半之前就到了别墅,三十分钟后阿梅也到了。

“姐姐这么快就到了,没想到这么顺利。我们得动作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马上就会有电话来的。”

光子小姐催促着我们从上房出来,来到庭院中一间叫作什么庵的茅屋里。进去一看,枕边已经摆好了安眠药和水。我换上了浴衣,和光子小姐面对面坐下来,心中暗想,会不会就此与世永别呢?会不会真的死去呢?

我说:“如果出了差错,我真的死了的话,光子小姐也会随我去死吗?”

光子小姐说:“要是我死了,姐姐也会那么做吗?”

就这样两人说着并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这时,光子小姐拿出两封遗书,一封是给她父母的,一封是给我丈夫的。她对我说:“请姐姐看看吧。”我也把我写的遗书拿给光子小姐,我们互相为对方读了一遍对方写的遗书。我们都是当作真正的遗书写的。特别是在光子小姐写给我丈夫的遗书里,这样写着:

非常抱歉,我把您最宝贵的妻子带走了。请您想开一些,只当是命该如此吧。

写得实在太煽情了,丈夫看了以后,一定会感动不已,忘掉所有怨恨的。连我们自己看了这些遗书,都恨不得真想去死了,仿佛不这样做不行似的。一个小时过去了,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木屐声,阿梅跑进来说:“小姐,小姐,刚才从今桥来电话了。如果你们还没有喝药,小姐就去接一下电话吧。”

光子小姐急忙去接电话,回来对我说:“好了,现在一切就绪,我们还等什么呢?”

然后,我们又一次用颤抖的手握别对方,把药喝了下去。

后来听说我们完全失去意识用了半天的时间,晚上八点左右,我还能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周围,但我自己根本记不得吃药两三天后的情况……反正只觉得头痛、胸闷、恶心,坐在床边的丈夫像幻影一样迷离恍惚。也就是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我梦见我和丈夫、光子小姐、阿梅一起去什么地方旅行,晚上睡在一个六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而且睡在同一个蚊帐中。我和光子小姐睡中间,丈夫和阿梅睡两边……这个光景朦胧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是,回想梦中的房间,一定是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后来听说,夜里我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房间后,光子小姐苏醒过来,梦呓般地喊着我。“姐姐,姐姐。姐姐呢?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她边喊边掉眼泪。所以,只好又让我们睡在一个房间里了,这就是我梦见的旅馆的房间。此外,我还做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梦。梦见自己也是在一个旅馆里睡午觉的时候,棉贯和光子小姐在旁边嘀嘀咕咕,他们说话声音很轻,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

“姐姐真的睡着了吗?”

“醒了可麻烦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定是我们常去的笠屋町那家旅馆。可惜我背朝他们躺着,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不用看,我也能肯定是他们俩。我到底还是被他们给骗了,准是我一个人吃药昏睡了过去。趁这个时候,光子把棉贯叫来了。啊,我好后悔,好后悔。我真恨不得跳起来剥去他们的假面皮!我虽然心里着急,身子却不听使唤。想要说话,可是越是使劲,舌头越是硬得说不了,连眼睛也睁不开。简直气死我了,该怎么报复他们呢?我这么想着,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而,这说话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奇怪的是,我觉得那男人的声音好像不是棉贯,而变成了丈夫的声音……丈夫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丈夫和光子小姐有那么亲密吗?

“姐姐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的,这是园子本来的愿望啊。”

“那么我们三个人成为好朋友吧。”

——这些说话声断断续续传送到我的耳朵里来,到现在我还弄不清究竟真的是他们两个人在谈话,还是我在梦中这样想象的呢?……尽管我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心绪纷乱导致的幻觉,决不可能是事实。可我还是做了一些其他令我难以忘却的梦……我起初以为是自己在做不着边际的梦,但随着药劲过去,慢慢清醒过来后,其他梦境逐渐消失,唯独这一情景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竟使我深信不疑起来。

我和光子小姐喝的药量是一样的,之所以我昏睡了很长时间,是因为光子小姐十一点左右吃的饭,胃里东西多,而我匆匆吃了点早点就出门了,一路辛劳,胃里空空的,药一喝下去就被完全吸收了。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光子小姐把药全都吐了出来,所以没多长时间就醒过来了。

不过,后来光子小姐对我说:“我迷迷糊糊地把身旁的人当成了姐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是丈夫的过错了。可是丈夫向我坦白说,第二天下午,阿梅去了堂屋后,他就守在我身边,用扇子给我驱赶蚊蝇。这时,光子小姐喃喃地喊着“姐姐,姐姐”朝我爬过来。丈夫怕吵醒我,就把光子小姐抱开,又给她放好枕头,盖上被子……丈夫以为她睡着了,就放松了警惕,谁料到不知不觉已无法逃脱了。在这种事情上丈夫一向没有经验,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我相信丈夫说的是真的。

三一

唉,事到如今追究谁先主动已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一旦有了第一次,尽管丈夫对我心怀歉意,却仍在重复这个错误。细想起来,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丈夫也不是没有责任,但我对他抱有同情。因为我在前面也说过多次,我和丈夫在夫妻生活上一直不和谐,所以我总是到外面去寻爱,而丈夫在潜意识中一定也在寻求吧。加上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找艺妓、下酒馆,是个完全不知设法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容易陷入诱惑之中,一旦遇到诱惑,就会像开了闸的水流一样奔腾,盲目的热情会压倒意志和理智熊熊燃烧起来,所以说丈夫比光子小姐的热情要高出十倍、二十倍。因此,我能谅解丈夫心情的变化,可是却不明白光子小姐是怎么打算的。到底真是神志不清时的逢场作戏,还是有着明确的目的呢?——也就是说,她放弃了棉贯,却换成了我丈夫,使我和丈夫之间互相嫉妒,以此来操纵我们——她天性喜欢别人崇拜她,根本不嫌多,这个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不然的话,就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不过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帮我们的”,这只是她拉拢丈夫的一种手段吗?她是个十分复杂、高深莫测的人,我很难猜到她的真意,多半是种种动机加上一时的冲动导致的吧。

他们两人向我坦白是后来的事了,所以我刚清醒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阿梅来到我枕边,对我说:“夫人,您可以放心了,您先生什么都会听您的。”我听了,亦喜亦忧,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所以他们两人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我的猜疑。

到了第三天晚上,医生说:“差不多恢复了,可以起来了。”第四天早上,我们离开浜寺时,光子小姐对我说:“姐姐,不用再担心了,详细情况我明天去你家告诉你吧。”我看她说话时的样子有些做作,仿佛有些内疚似的。

丈夫也像是和光子小姐约好了似的,把我一送回香栌园,就说:“我还有事要处理,得马上去事务所一趟。”然后立刻出了门。晚上八点回来后,他说“我吃过饭了”,似乎在回避和我谈话。我知道丈夫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都说出来的,于是故意耗着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到时间就先睡了。这么一来丈夫更加心神不安了,直到十二点,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不时眯着眼睛偷偷观察我睡着了没有,黑着灯我也能感觉到。过了许久,他拉着我的手问:

“好点了吗?头还疼不疼了?要是你还没睡着,我有话跟你说。你……已经知道了吧?……请你原谅我,就当作是命运来忍受吧。”

“啊,原来那些梦都是真的呀……”

“原谅我吧,请你说一句原谅我好吗?”

任凭他怎么恳求,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啜泣,他抚摩着我的肩,安慰我说:“我也希望那些都是梦……想把这些当作噩梦忘掉……可是我总也忘不了。我现在才体会到恋爱的滋味,才了解了你为什么会那么不顾一切。你总是说我没有激情,其实我也有激情。这样吧,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好吗?”

“你这么做是出于报复心理吧?你想要和她勾结起来孤立我……”

“你胡说什么!我可没那么卑鄙!我现在才明白你的心情,我不会让你再伤心了。”

他还说,他从事务所回来时和光子小姐见了面,他们商量好了,只要我能接受这个现实,其他所有的事情他都包了。他会让棉贯从此不再打扰我们。光子小姐明天要到家里来,可又不好意思见我,就让丈夫“先跟姐姐道个歉”。

丈夫还说,他不像棉贯那样不讲信用,我允许棉贯做的事,是否也可以允许他做。当然,丈夫从不欺骗人,我担心的是光子小姐。用丈夫的话说,他和棉贯不一样,我可以放心。然而对我来说,正是这“不一样”让我担心,因为光子小姐第一次知道了男人是怎么回事,所以很可能会比以往都要投入,甚至会因此抛弃我,而且会找到堂堂正正的理由,即“自然的爱比起不自然的爱更宝贵”,等等,却不感到良心的苛责……如果光子小姐这么一说,丈夫很可能会被她说服,以至向我提出“想跟光子小姐结婚”也说不定。

“我和你阴差阳错地成了夫妇,性格合不来对双方都是不幸,还是离婚为好。”——真说不定有这么一天,丈夫会对我这么说吧?我这个一向把恋爱自由挂在嘴上的人,也不好说“不愿意”。人们也会觉得,我这样不守妇道的妻子,被男人休了也是理所当然。一想到未来,我真是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了。然而现在我如果不原谅丈夫的话,明天就见不到光子小姐了,于是我一直哭哭啼啼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可能呢?这都是你的妄想。我们三人中只要有一个人不幸福,就三个人一起死。”丈夫说着也哭了起来。就这样,我们两人一直哭到天明。

三二

从第二天起,丈夫就为取得光子小姐家的谅解和解决棉贯的问题四处奔走起来。他首先去拜访了光子小姐家,请求面见光子小姐的母亲。他说:“我是光子小姐的好友园子的丈夫,受光子小姐的委托而来。”然后,他从小姐现在被一个无赖纠缠说起,一一叙说这个男人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小姐的贞操并未被其玷污。他还说:“但这个男人是个卑鄙小人,到处散布谣言说小姐怀了他的孩子,以及小姐和我妻子是同性恋等不实之词,并强迫小姐和我妻子同他签订了协议书,很可能不久将到府上来以此协议书相威胁,请您千万不要听信他的谎言。小姐是清白无辜的,这我比谁都清楚,小姐和我妻子的交往也是正当的,我作为丈夫可以证明这一点。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帮助小姐责无旁贷,请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吧。小姐的安全也由我来负责。那个男人如果来您家,您就让他到今桥去找我,不要让光子小姐与他见面。”

——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丈夫,为了爱情竟变得如此能说会道,光子小姐的母亲完全听从了他的安排。丈夫然后又去找棉贯,最终用钱做了了结,把棉贯打算卖给报社的那张照片、底版以及丈夫写给他的收据等所有证据统统拿了回来。这一切都是两三天之内干脆利索地解决的。可是,就算丈夫再能干,那个棉贯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手呢?我和光子小姐仍然放心不下。再说照片底版虽然交出来了,可谁知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呢?于是,我问道:

“你给了他多少钱?”

“他要一千日元,我给了五百。把那家伙的证据攥到我们手里,以后他就别想再敲诈我们了,所以我就想到拿钱打发他了。”丈夫很有把握地说。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计划顺利实现了。只有阿梅一个人最倒霉,受到了主人的训斥,说她整天跟着小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怎么不及时报告呢?她因此被解雇了,她肯定恨死了我们——这也难怪,她那么辛苦地跑前跑后,结果落了这么个结局,都怪我们考虑不周。临走时我们给她买了好多东西作为补偿,可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阿梅后来会报复我们。

丈夫去光子小姐家跟她父母报了平安后,光子小姐的父亲特意来事务所致谢,光子小姐的母亲也到我家来表示谢意,说:“务必请您把我这个任性的女儿当作妹妹相待,只要我女儿去您家,我们就非常放心。无论她说去哪里,必须和您一起去才行。”她对我真是信任有加。阿梅走了后换了个叫阿开的女佣,光子小姐每天大大方方带着她来我家玩,有时干脆就住在我家,她母亲也不说什么。

虽然与外界的关系事事如意,但内部的关系却陷入了比棉贯那时候更深的相互猜疑之中,每天就像在遭受地狱里的煎熬,这是种种原因造成的。过去有笠屋町这样方便的地方,可现在没有了。即使有也不能扔下一个人而另外两个人一起外出,所以我们三个人只能都待在家里。可这样一来,我和丈夫必定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即便有一方不在家,另一方也会自觉地叫对方回家。因此,光子小姐每次来之前,都会给今桥那边打电话知会一声“我现在去香栌园了”,丈夫一接到光子小姐的电话,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们约定互相之间都不能隐瞒,所以光子小姐这么做,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她本可以上午早一点儿来的,却总是拖到下午两三点钟才来,所以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而丈夫又总是一接到光子小姐的电话,就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奔回来。我对丈夫说:“你何必那么急着赶回来呢?我都没有和光子小姐说话的时间了。”

丈夫不是说“我是那么想的,无奈事务所闲得没事可干,就回来了”,就是说“在事务所里越是想象心里就越难受,在家里待着反倒觉得安心。你如果嫌我碍事的话,我可以去楼下”。他还说:“你们两人有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我却没有,你也体谅体谅我呀。”在我的一再逼问下,他终于说出:“其实光子小姐曾生气地说过,她给我打了电话,我却为什么不马上回来?还是姐姐对我有诚意。”我实在弄不懂光子小姐这么做到底是真的嫉妒呢,还是一种手段呢?

光子小姐有时还神经兮兮的。例如,我叫丈夫“亲爱的”时,她眼里立刻噙满了泪说:“你现在和他又不是夫妇,不应该叫亲爱的。”她认为,在外人面前没有办法,光是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不要这么叫,只能叫“孝太郎”或“阿孝”。她也不让丈夫管我叫“园子”,必须叫“园子姐”或“姐姐”。更有甚者,她还拿来安眠药和葡萄酒,对我们说:“请你们喝了药和酒再睡,我要看着你们睡了之后再走。”

起初我们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很认真,我们不愿意也不行。

“这药是我请人专门配制的,很见效的。”她说着拿出两包药末,放在我和丈夫面前,竟然接着说道,“既然你们都发誓忠实于我,那么就把药喝下去来证明一下。”

会不会这药里头下了毒,只有我一个人长眠不醒呢?——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再加上她催促快喝,我更加疑心了,死盯着光子小姐的脸。丈夫也同样充满了恐怖感,反复比较着他手里和我手里的药末的颜色,然后来回看着光子小姐和我的脸。光子小姐不耐烦了,说:“为什么不喝药?为什么不喝药?啊,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欺瞒我呀。”说着,她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直抖。没办法,我横下心来,打算冒死把药喝下去。当我把药送到嘴边时,一直默默地望着我的丈夫,突然喊了声“园子”,并猛地抓住我的手说:“等一下,那就试试我们的运气吧。把药交换一下,好不好?”

“好,就这么办,我们同时喝。”

就这样,我们才把药喝了下去。

三三

光子小姐的这个计策很奏效,我和丈夫互相猜疑、互相嫉妒到了极点。每天晚上被她逼着喝药时,我总认为我喝的是真的安眠药,而丈夫喝的是假的,结果只有我一个人睡过去。于是,我就想假装喝药,暗地里再把药扔掉。然而光子小姐不会让我们有空可钻,每次都守在旁边看着我们吃下去。这还不放心,她最后说:“我来喂你们。”她站在两张床的中间,将药放在自己的两只手上,让我们平躺在床上并张开嘴。她同时把药末倒进我们嘴里,然后一只手拿一个玻璃杯——就是那种给病人喂水的长嘴杯子——慢悠悠地同时往我们嘴里倒水,以免我们互相嫉妒。她还说“多喝一点水更有效”,总是一杯接一杯地往我们嘴里连续倒两三杯水。我们想稍微坐起身来一下,或是假装睡着。可是,她就连我们翻个身或者侧着身子睡都不容许,必须仰面躺着,让她能够看见我们的脸。她坐在两张床中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的脸,观察我们的呼吸,用手感觉我们的心跳,等等,直到我们完全入睡后才离开。其实即使她不这么做,我们现在哪还有什么夫妻生活啊。我和丈夫连互相碰碰手的欲望都没有,没有比我们再安全的男女了。

“不过,你们毕竟还是睡在一个屋子里,所以才让你们吃药。”

药渐渐失效后,她又重新进行配制,并增加了药量。由于药劲过大,我每天早上醒来后总是昏昏沉沉的,感觉特别难受,后脑麻木,手脚软绵绵的,胸闷恶心,不想起床。丈夫也是一样的脸色惨白,嘴里黏黏糊糊的,总残留着药味。他叹气道:“这么下去,真会中毒死掉的。”

见他这样子,我确认丈夫也喝了药,反而安了心。可是,我们立刻又会互相怀疑起来,简直滑稽透顶。每天早上一睁眼,我都会问他:

“我们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得喝药呢?”

“是啊,为什么呢?”丈夫也满脸疑惑地盯着我看。

“她不是明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事吗?大概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你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呀。”

“我们这么互相猜疑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总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睡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在浜寺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吧?”

“她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觉得现在轮到我了。”

“你说实话,每天阿光离开的时候,你真的睡着了吗?”

“当然睡着了,你呢?”

“药劲那么大,早上想起都起不来床。”

“嗯,这么说来,你确实吃了药了?”

“当然了。你瞧瞧我这苍白的脸色。”

“我的脸色也跟你差不多呀。”

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到了早上八点,光子小姐会准时来电话叫我们起床,丈夫便揉着眼睛爬起来,去事务所上班。实在困得不得了时,我就到楼下坐在靠走廊的藤椅上眯一会儿,因为光子小姐说八点以后不准在屋里待着。所以说,我睡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丈夫可就更疲惫了,去了事务所也打不起精神来。如果他想多睡一会儿的话,光子小姐会说他“肯定是想在姐姐身边多待一会儿”。所以每天不管有事没事,丈夫都要去事务所。每次出门时,他都说一句“我去事务所睡个午觉回来”。

那时候,我对丈夫说:“光子小姐可没对我说过什么,对你却这不行那不行的,说明她更爱你。”

丈夫说:“对所爱的人是不会这么虐待的。她的目的是要折磨得我疲惫不堪,起不了情欲,这样你们两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最可笑的是,吃晚饭时我们俩都被安眠药弄得没有胃口,可是如果不吃东西,药就更容易吸收了,所以就尽可能多吃,而且互相比谁吃得多。于是光子小姐说:“你们吃这么多,药就不起作用了。每人不许超过两碗饭。”最后,光子干脆坐在饭桌旁边盯着,监督我们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种生理状态下竟然能够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胃那么虚弱,却每天吃大剂量的药。可能是因为一下子吸收不了的缘故,白天总是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更严重的是思维也开始迟钝了。光子小姐折磨我们,限制我们的饭量,她自己却吃香的喝辣的,脸色白里透红。这就是她的目的,她要让我们像仰望太阳的光辉那样,无论多么疲劳,只要一见到光子小姐,就仿佛有了活力。她要让我们把为了她而活着作为唯一的乐趣。

光子小姐还说:“不管多么精神恍惚,一见到我就清醒了吧?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有热情。”她还说,她通过兴奋程度来判断谁对她更有激情,因此安眠药就更不能停了。换句话说,她已经不满足于一般的热情了,必须是用药力镇静下去之后再燃烧起来的情欲才能使她满足——结果,我们两人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人一样,对这个世界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和兴趣,仅仅依靠着光子小姐这所谓的太阳的光辉而活着,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幸福。所以,如果不愿意吃药的话,她就会不依不饶地又哭又闹。当然她以前就有这种以检验别人对自己的崇拜程度为乐的心理,但发展到说出这样歇斯底里的话的地步,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想,多半是由于受了棉贯影响的关系吧。

大概是因为光子小姐最初接触的男人是不健全的人,所以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健全的人了,无论遇到什么人,她都要把对方变成像棉贯那样的人吧?否则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麻痹别人的感觉呢?过去的传说里,经常讲阴魂或灵魂附体的故事,从光子小姐的情形来看,很像是棉贯的怨恨在她身上作祟,而且日甚一日,令人毛骨悚然。说起来,不仅光子如此,就连身心健全、循规蹈矩的丈夫也在不知不觉间好像偷换了魂儿一样,变得像女人似的,说话带着尖酸和猜忌,惨白的脸上总是堆着媚笑,拼命讨光子小姐的欢心。仔细观察他说话时的口气、表情以及阴险卑下的态度,从声音到眼神简直和棉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万没想到,人的面容会由于内心变化而如此面目全非。可是如果说这是怨鬼作祟,先生以为如何?您会说是不值一提的迷信吧?毕竟棉贯是个非常狭隘固执的人,他也许在暗中诅咒我们,或使了什么妖术,使他的灵魂在丈夫身上附体了吧?

于是我对丈夫说:“你越来越像棉贯了。”

他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阿光想把我变成第二个棉贯。”

那时,丈夫似乎已完全顺从了命运,不仅不拒绝自己被变成第二个棉贯,反而充满了幸福感,最后竟然变得主动要求吃药了。我猜想,光子小姐大概觉得,反正三个人到了这个地步,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以至自暴自弃起来。她内心深处甚至潜藏着想用药物将我和丈夫慢慢杀死的企图吧……不光我这么想,丈夫也这样想,他说他“已做好了死的准备”。说不定她是在等我们两人像幽灵一般衰弱而死之后,自己摇身一变,成为良家闺秀,再物色好夫婿也未可知。

丈夫说:“我和你都是面无血色,只有光子小姐一个人红光满面、活蹦乱跳的,没准她真是这么打算的呢。”

我和丈夫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等到我们都虚弱得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的时候,就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我们就这样有今天没明天地等待着死亡的时刻到来。

啊……要是真能如我所愿,到时候和丈夫一起被她杀死,那该有多幸福啊。谁料想却发生了那样的事,这都是由前几天的一篇新闻报道引起的。

记得是在九月二十日左右,一天早上丈夫对我说:“你起来一下。”我感到挺纳闷。“不知是什么人送来了这么一张报纸。”他打开从来都不看的那份报纸的第三版,给我一看,只见上面登着棉贯写的誓约书的放大照片。在夸大其词的标题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个双圆圈。报上还预告说,记者手上还有许多材料,除今天外还要连续数日揭露这些有闲阶级的丑恶行径。

“瞧瞧看,到底还是被棉贯耍了吧。”我虽然这么说,但那时候却异常镇定,既不觉得后悔也没有埋怨,而是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毅然决然之感。“哼,蠢驴,现在发表这些有什么用啊。”丈夫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浮现出冷笑地说,“无所谓,无所谓,不用理他。”

好在这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报,人们不大会相信的。丈夫首先给光子小姐打了电话,问她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报纸,光子小姐慌忙找了找,说“送来了,送来了,幸好别人还没有看到”。她揣上报纸,就赶忙到我家来了,一进门就问:“这可怎么办哪?”

开始,我们以为棉贯卖给报社的这些材料不会写什么对他自己不利的事,而且我和光子小姐的事已早有传闻,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那么惊慌失措。

所以,过了两三天,光子小姐的家里人知道后,丈夫还去解释说:“又是那家伙惯用的伎俩,还伪造签名拍成照片,实在太恶毒了,我们都可以去法院告他了。”这样好歹稳住了光子小姐的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是报道却没完没了,一连登了好几天,并渐渐触及到了真相,就连对棉贯自己不利的事实也被一股脑抖搂了出来,包括笠屋町的事,我和光子小姐去奈良的事,光子小姐装成孕妇见我丈夫的事,等等……甚至连棉贯都不知道的事也登了出来。照这样下去,浜寺别墅的假自杀以及丈夫卷了进来等事,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揭露出来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光子小姐和我之间的往来情书,都是很珍重地收藏起来的,从没给人看过。可其中一封我写给光子小姐的情书——内容相当露骨且激情四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了,还被拍成了清清楚楚的照片,登在了报上。有可能偷窃这些信的人,除了阿梅之外没有别人。直到这时,我们才如梦方醒,原来是阿梅和棉贯勾结起来了。怪不得,阿梅被解雇后曾来过我家两三次,没什么事却转来转去地乱看,是不大正常。当时,我们以为她是为了钱来的。按说,我们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了她一些补偿,她如果还不知足的话,我们也不打算再给她了,就没有多加理会。可是,就在报上登出这些报道的两三天前,她来过一次,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讥讽光子小姐,以后就再没露过面。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她在我家时,我从来没把她当下人看,一直是姐妹相称的……”

“都是被你宠坏的。”

“这就叫养虎为患哪。姐姐对她也不薄,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呀?”

“看来一定是被棉贯收买了。”

——我们猜想起来。究竟是报社起初根据棉贯提供的材料进行了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发现了阿梅,便抓住她不放呢?还是从一开始,棉贯就和阿梅取得了联系,不知羞耻地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了阿梅,然后串通一气的呢?无论怎样,事已至此,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再磨蹭下去的话,光子小姐就一步也出不了家门了。还是趁早按照以前的约定,三个人一起自行了断吧。我们还在每天绞尽脑汁地商量解决的办法,但最终还是导致了浜寺事件的发生。

后来的事,各家报纸上都有详细的报道,先生大概都已经知道了,不用我再啰啰唆唆地讲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了……我刚才说了这么半天,头脑过于兴奋,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补充一点报上没有的情况。

首先提出自杀,并做出最后安排的是光子小姐。我记得,发觉被阿梅偷走那封信的当天,光子小姐把可以作为证据的文件都拿到我家来了,对我说:“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太危险。”我问她:“是不是都烧掉?”她说:“不用,说不定我们哪天突然就死了,就把这些东西留下代替遗书吧。请把它们和姐姐的信放在一起保管吧。”

她还命令我们清理自己的东西。两三天后,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一点的时候,光子小姐来了,对我们说:“家里的空气越来越不大对劲,今天回去的话很可能就出不来了。如果逃走被抓回来可受不了,干脆在上次那个房间里死吧。”

于是,我们在枕边的墙上挂上了那张观音像,三个人一起上了香。我说:“有这尊观音菩萨指引我,就是死也是幸福的。”

丈夫说:“我们死了之后,如果大家管这个观音像叫作‘光子观音’,都来参拜的话,可就出名了。”

为了到阴间去之后不再互相嫉妒,我们就像侧佛伴随正佛那样,并排摆了三个枕头,让光子小姐躺在中间,我和丈夫躺在两边,然后三人一起喝了药。

……您说什么?是啊,您大概会奇怪怎么只有我活了下来吧?第二天我醒来时,真想追随两人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也许我活下来并非偶然。也许一直到死,我一直都被他们两人所蒙骗,就连她让我保存她的信一事也变得可疑起来,看来他们是不希望在阴间也受到干扰啊。啊……先生(作者按:柿内夫人突然落下泪来)……要不是有这个猜疑……恐怕我是不会厚着脸皮活到今天的……尽管如此,怨恨已死的人也无济于事,而且现在每当想起光子小姐,更多的还是思念之情,而不是“怨恨”或“后悔”……啊,请您原谅我吧,我痛哭流涕地请求您的原谅……

---昭和三年三月至五年四月

上一章: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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