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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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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载着我们三个人的牛车便哐当哐当离开了火车站。 走了四里左右,道路开始变成上坡路,越来越难走了,两旁的山峰层峦叠嶂,重重地压了过来。绕过位于路左侧的一处山脚之后,我看到一条河流奔腾而过。没多久,所走的道路就和溪流会合在了一起,我们来到一座很高的山崖上。我们伸脑袋看了看,河谷高度大约有数丈,所到之处全都是巨岩大石。穿过河谷的是一条水量极为丰富的河流,它正悄无声息地静静流向远方。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了山里面的缘故,忽然间觉得空气好像变得越来越冰冷了。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这里是旭川的上游。由于今年雨水稀少,即便是这样的水量,据说也都算是比较少的了。古神家族的那些木材都是在绑上筏子之后,顺着这条河一直漂流到K那里的呢。不过由于今年雨量较少,要想放筏的话看来有些困难了,好多人因此还感到不高兴呢。” “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还存在像放筏那样充满古代气息的生产活动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这里的道路就是这个样子,像拖拉机之类的交通工具是没有办法开进来的,就算开进来也派不上用场。的的确确是原始生产,据说和江户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路这么难走。” 所到之处,路上总能看见或大或小的石头裸露在地面上。牛车就在这样的路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颠簸着,向前驶去。我真担心,要是聊天的时候一不小心的话,很可能会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是呀。不过这种状况还算是很不错的了。要是来一场大暴雨的话,两边的山崖很可能立刻就塌方,所有的路全都会被堵住。要是真的碰到那样的天气的话,包括鬼首村在内的这附近的三个村庄,便会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而且据说这种情况基本上一年当中总要发生一两次呢。” “哎哟,你这家伙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呀。”我故意夸张地缩了缩脖子说道。不过,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嘴里面就好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总觉得不是滋味。而且我刚才就看出来了,我担心的事情,直记好像也已经想到了。不对,不对,比起我的担心来,直记应该更加心神不宁吧。然而,由于有金田一耕助这个不速之客,我们之间很多想说的话不能说出来,更加让人觉得心里面焦躁得慌。直记本来就是一个任意妄为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开始有点不高兴了。在车站的时候,我就曾经偷偷地看过他一眼,那时候就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发生奇怪的事情的时候,在对蹊跷的事情感到惊慌失措的时候,直记反倒会变得轻佻起来,话也会越来越多。爱面子的他,在越是吃惊、越是困惑、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是不愿意将内心的真实感受全都倾诉出来。他会尽可能一点一点地、若无其事地将事情慢慢说出来。而倾诉之前,他总是会呈现出轻佻焦躁的状态,最明显的莫过于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刚才那几段连续不断的、关于溪流的不瘟不火的对话正是前兆。 但是,当他意识到像这样的话无论说多少都不能缓解自己心中的苦闷的时候,直记突然一下子变得不高兴了,之后他一直默不作声。 金田一耕助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肯定也已经洞悉了周围的气氛。他忽然从牛车的前面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打算在这里就下车。” “什么?” “我想下去解个小便……没关系的,我就在这里下,你们先走吧。下来之后我还可以顺便走一走。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应该就可以了吧?” “是的,是的。顺路一直走下去,保准不会出错。” “那这样吧,我把行李还放在车上,麻烦你们带过去。我要是走累了的话,到时候再跑快一点,接着坐牛车。刚才一段路真是太感谢了。” 金田一耕助从牛车上跳了下来,身手十分麻利。紧接着便对着路旁的小草刷刷地开始解小便。 我们在牛车上回过头来看着他,同时车夫挥动了手中的鞭子。牛车还是遵循着和刚才相同的节奏,哐当哐当地在颠簸的石头路上前进。山道渐渐变得越来越狭窄,空气也开始变得清冷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知了清脆的叫声。 “算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走了很长时间之后,直记气鼓鼓地踢了一脚金田一耕助留在车上的行李箱,一边踢还一边小声地嘟囔着。 “难道你也不认识他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啊,那样一个人。” “他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说是受到你父亲的邀请才过来的。难道你父亲请他过来的事,一点也没跟你说吗?” “反正我是不知道。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呢。我们家老爷子请这样的人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不知什么缘故,直记好像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频繁地咬着平时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但我最担心的不是他的手指甲,而是此时此刻他内心的不安。我回头向后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早已远离了我们的视线。我看了看赶车的牛倌,压低声音说道:“我说直记,这个人可靠吧?” 我下颌向上挑了挑,那意思是说,赶车的人靠得住吧? “没关系,这个人肯定没问题。喂,小银,小银。” 直记扯开嗓子,大声喊着牛倌的名字。不过,牛倌根本连头都不回,牵着缰绳,慢慢腾腾地只顾着向前赶路。 “你看到了吧。他的耳朵不大好使。因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所以来的时候故意选他过来的……真是畜生,金田一这个畜生。” 看起来,对于平时为所欲为的直记来说,金田一耕助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的确触动了他心里面那根愤怒的神经。 “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不一般的事情了?”我一边从侧面注视着直记的脸,一边情不自禁地大声向他询问。 直记摆出一副很严峻的面孔,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了,那个家伙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小声嘀咕着,就好像是被人掐着嗓子似的。 “什么、什么回来了?是谁回来了啊?” “什么叫谁回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八千代回来了啊。”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自己好像是被人从天灵盖砸下了一根钢钉似的,惊得目瞪口呆。我十分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仙石,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直记阴沉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究竟、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前一段时间,我不是跟你说要离开东京回到这里的嘛。我回到鬼首村的时候,大概是二日夜里八点钟。中途牛车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故,最后剩下大概一半的路途,不得不徒步回去。回到家之后,我马上洗了个澡。吃完饭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进去一看,那个家伙竟然正在睡觉。”直记故意愤恨地说道,那口气就好像是在折断一根根树枝一般。 他的一番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 “那么说,家里面的人都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嗯,好像还没有察觉到。准确一点说,在现阶段,只有我老爹和柳夫人,以及女佣阿藤知道这件事。对其他的人我们一直都还保密。” “那现在八千代的状态怎么样?” “一开始两三天根本不像个样子。这也讨厌,那也看不惯。就好像是刚刚交配完的母猫一样。就算是我在她身边她都会觉得生气。” “也就是说,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了吧?” “嗯,差不多。如果说那样的状态是正常的话,那就算是吧。” “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要说不正常也确实不正常,要说正常也可以说是正常,要看怎么说了。换句话说,她的性格一直以来就是那样,而且最近变得越来越极端。她身上那种原始的野性这一次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了。如果一个人想要否定身边所有事情的话,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那样吧。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很棘手。” “我就想弄明白,她前一段时间到底待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我也问过她,不过她并不回答我,只是哼哼地嘲笑我。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打算先把她的事情尽可能地瞒着再说,我老爹也好,柳夫人也好,我都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要是被警察追到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的话,那简直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不过,八千代那个家伙,她完全看透了我的软弱本性,总是很任性,老是提出一些让我为难的要求。事情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她可以换个名字,重新生活。她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其实正好相反。她利用自己的窘迫做武器,反过来向我要挟。虽然我觉得她的做法真是够傻的,但是也没有办法。以前老听人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正直的人受委屈。现在想想,这句话说得还真是有些道理呢。” 直记大声笑了出来,那声音就好像是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咽喉里似的,让人听起来都觉得害怕。 “话虽如此,但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也不是个办法啊。总有一天,她回来的事情肯定会被大家知道。” “你说得一点没错。如果只是知道,问题其实也还好办……关键是,弄不好的话,可能要判个窝藏凶手的罪名呢。不过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没有发生,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最近心里老觉得好像还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 直记阴沉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忽然打了个激灵,全身上下颤抖起来,用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东张西望,然后压低了声调开口说道:“那个家伙也回来了……” “那个家伙……” “蜂屋小市。他肯定是追寻着八千代的足迹跑到这里来的。” 我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再一次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不仅如此,不知不觉中,我的双手双脚也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你说什么?蜂屋小市他也跟过来了?” “笨蛋!谁让你这么大声说话的!” “那你们是不是已经说过要赶他走。看样子好像他并没有被抓起来啊……” 我呼吸紧张,恨不能一下子将想问的问题都说出来。我感觉干渴难忍,舌头开始不自觉地舔起嘴唇来。 “你真是个笨蛋,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就算那个家伙胆子再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我们正面冲突。我们要是看到他出现的话,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定要将他五花大绑给送到派出所去。” “既然说他来了,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要说在什么地方,我还的确不大清楚。至于现在他正躲在哪里,那我更不可能回答上来。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家伙肯定来过。因为据村里人反映,有两三个人看到过他的身影。事情就发生在前天晚上。在离村庄不远处,有一架水车。据看管水车的值班人员说,那天晚上深夜时分,有一个人曾经向他问过路,说去鬼首村是不是走这条路。值班人员还说,那个问路的人是个佝偻,穿着一身西服,脖子上还系着领结。会有如此打扮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家伙了。另外,半个小时之后,又有一个半夜赌博的人也说看见了。据此人交代,他跟人打牌输了钱,在回家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位和上面描述的外貌特征相一致的人物。对方还向他询问,说古神家族的宅邸在什么地方。综合两人的说法,时间在半夜一点钟左右。然而奇怪的是……” “怎么回事?” “奇怪的是,昨天早晨,阿藤跑进我的房间,战战兢兢地跟我说了一件事情。她说她昨天晚上过了三点钟的时候,曾经去过一趟卫生间。她从卫生间的窗户往外边看时,无意中发现从八千代的房间里面好像出来一个人。眼前的情景使得她大吃一惊,仔细一看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穿着西装外套的佝偻。由于是夜里,所以没怎么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不过她还是近乎歇斯底里地跟我说,她看到的那个人肯定就是蜂屋小市。她还说,弄不好蜂屋小市还会做出一些不利于小姐的事情。听了她的话,我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跑到八千代的房间里去看了看。结果看到八千代正在闷头大睡。想来她昨天晚上一定很累,要不然睡姿不可能那么地不讲究。看到她的样子,我腾地一下子就火了。我赶忙把她叫醒责问她。然而她依旧还是那副德行,也不回答我,只是哼哼两下,冲我嘲笑了几声。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仍然不依不饶地又问了几个问题。这下子她终于开口了,没想到她竟然问我是不是因为嫉妒……我实在气不过,就打了她一巴掌。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呢。结果八千代那家伙忽然大声号叫了起来,一个劲地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的死期已经不远了,我现在就等着你们把我杀了……听到这些话之后,我实在再下不了手了。” 说完之后,直记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嘴巴。此时太阳应该仍挂在空中,不过峡谷里却感觉昏昏沉沉的,好像天早已经黑了一般。从溪流中传来了蛙鸣声,但在我听起来,却好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似的。 直记冷不丁地昂起了头,脸色十分苍白。 “我说寅太,你说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啊。首先是我老爹和柳夫人以及四方太最早来到这里。我和阿藤两个人前脚刚到,八千代那个家伙就跟着过来了。接下来,追寻着她的蜂屋也出现了,再后来你又过来了。除了守卫那家伙之外,所有的出场人物一下子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搞不好的话,大概第二幕快要开场了。要是这第二幕真的上演的话,不知道又会出现什么离奇的怪事呢。” “是不是快要到鬼首村了呀?” 忽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句问话。我们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来望了望牛车后面的人。金田一耕助正手拿着帽子,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满脸微笑地从车下抬头望着我们俩。 是的,出场人物这下子全都聚齐了。或许就在这鬼首村,第二幕将要正式开演了。不对,不应该说是或许,而是一定会开演。 然而,让人心生疑问的是,这个叫作金田一耕助的最新出场人物将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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