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 到处是蠢货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没有什么比从痛苦中解脱更令人向往了,也没有什么比丢开依赖更让人害怕了。

——詹姆斯·鲍德温


约翰的治疗记录:

来访者自述感到“压力过大”,入睡困难,无法与妻子和谐相处;周遭的人令他心烦,他想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蠢货”。


“要心怀慈悲。”

深呼吸。

“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

当年逾不惑的约翰坐在我对面,跟我说起他生活中遇到的所有“蠢货”时,我就像念咒语一样,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他想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蠢货?他们生来就是这么蠢吗?还是后天变蠢的呢?他寻思着,或许是我们现在吃的食物里所含的人造添加剂在作怪。

“所以我尽量吃有机食物,”他说,“这样我才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变蠢。”

我已经快数不清他都提过哪些“蠢货”了:问太多问题的口腔卫生师——“他的每个问题你都得回答”;一天到晚发问的同事——“他从不作任何陈述,因为根本提不出什么见解”;那个把车开在他前面,一遇到黄灯就立刻刹车的司机——“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还有那个没能帮他修好笔记本电脑的苹果天才吧的技术专家——“真是个砖家!”

“约翰……”我刚要开口,但他已经开始讲述另一个有关他妻子的冗长故事了。尽管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我的帮助,但此刻,我却完全插不上嘴。

哦对了,我是谁呢?我是约翰新一任的心理治疗师。他在上一任治疗师那里只做了三次治疗,他对那个治疗师的评价是“很友善,但愚蠢”。

“然后呢,玛戈她就生气了——你能相信吗?”约翰继续说道,“但她不会告诉我她生气了,她只会用行为来表现出她生气了,然后指望我去问她是怎么了。但我知道就算我问了,她头一两次肯定会说‘没怎么’,直到我问第四第五遍的时候,她才会说,‘怎么了你自己知道’,然后我就会说,‘我不知道呀,否则我就不问了呀。’”

就在这时,约翰嘴角上扬,展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尝试从这个微笑入手,借机打破他的独角戏,与他进行对话,和他建立交流。

“你刚才那个笑容让我很好奇,”我说,“你正在讲述身边的人——包括你的妻子玛戈——是如何让你感到沮丧的,但与此同时,你却笑了。”

他笑得更灿烂了,他的牙是我见过的最白的牙齿了,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明察秋毫的神探小姐,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困扰着我的妻子。”

“哦!”我应和道,“所以……”

“等一下,等一下。我正要说到重点。”他打断了我,“正如我所说,我的的确确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我不想再听一顿抱怨,所以这次我不会问她了,我决定要……”

他突然停下来,目光越过我,看了看书架上的钟。

我想要借这个机会让约翰放慢节奏。或许我可以对他看钟的行为作出评论——他是不是感到被催促了?或是谈论一下他称我为“神探小姐”的事——他是不是烦我了?又或者,我也可以停留在我们所谓的表层“内容”上,只专注于他叙述的故事,试图理解为什么他会把玛戈的感受等同于抱怨。但如果我只停留在他讲述的内容上,那我们就无法在治疗中建立深层的联结,而以我对约翰的认知,他的问题就在于无法在生活中与人建立联系。

“约翰,”我再次尝试道,“我们能不能回到刚刚说的……”

“哦,好的,”他又打断了我,“我还剩二十分钟时间。”说完,他继续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感觉到一个哈欠正在向上涌,一个很大的哈欠,似乎需要动用超人的力量才能保持上下颌紧闭。我能感受到肌肉在互相抵抗,将我的脸扭曲成奇怪的表情。但幸好,哈欠被憋回去了;不幸的是,它被憋成了一个嗝,一个很响的嗝,听上去就好像我已经喝到烂醉(我可没有喝酒。纵然当时我心里有千百种不舒服,但绝对没有喝醉)。

这个嗝让我又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我只好用力紧闭双唇,结果泪水充盈了双眼。

当然,约翰并没有注意到我,他依然滔滔不绝地讲着玛戈的事:“玛戈做了这个,玛戈做了那个,我说了这个,她说了那个,然后我又说……”

在我接受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时,曾听督导说过,“每个人都有可爱之处。”我后来惊讶地发现,她说得没错。如果你能深入了解某个人,就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好感。我们应该把全世界的宿敌们都请到同一个房间里,让他们分享各自的过往和成长经历,说说内心的恐惧和挣扎,也许他们立刻就能和谐共处了。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真切地从每个来访者身上都找到了令人喜欢的地方,就连一位曾企图实施谋杀的男士也不例外——深藏在他盛怒之下的,其实是一片柔情。

对于约翰,我甚至都没有介怀他一周前初次来就诊时说的话:他说他之所以来找我,是为了避免撞见他那些电视业同行。因为我在洛杉矶只是个“无名小卒”,而据他推测,他的同行们都会去找“知名的、有经验的心理医生”。对此我只是默默地做了笔记,等他愿意敞开心扉时再和他探讨。甚至当他在第一次治疗结束后直接拿出一沓现金递给我的时候,我也没有畏怯。他解释说,选择现金支付是为了不让妻子察觉他在看心理医生。

“这样你就好像是我的情妇一样,”他想了想又说,“或者确切来说,更像是应召女郎。你可别见怪,但如果要金屋藏娇,我可能不会选择像你这样的女性,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确实没能懂他的意思——他嫌我不是金发碧眼的美女?不够年轻?牙齿不够白不够亮?但以我的判断,约翰的此类言辞不过是他的防御机制,帮助他避免与任何人亲近,避免承认他也会需要别人。

“哈哈,我的应召女郎!”他站在门口说道,“我以后每周都到这里来,释放我压抑的挫败感,而且没有人会知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很想脱口而出:“是啊,可有意思了。”

当我目送约翰大笑着走过走廊时,我仍坚信自己一定会慢慢发觉他的可爱之处。在他恼人的外表之下,一定会冒出一些可爱的,甚至是美好的特质。

但那已经是上周的事了。

今天他表现得完全像是个混球,一个牙齿炫白的混球。

“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我继续默念我的咒语,尝试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约翰身上。他正在讲述剧组里某个工作人员所犯的一个错误(在约翰的讲述中,那个人的名字就叫“蠢货”)。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约翰的咆哮听上去竟出奇的熟悉。这熟悉感并不来自他描述的情景,而是来自这些情景所触发的情绪: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不满迁怒于外界,在名为《我无比重要的人生》的现实情景剧中拒绝承担自己的戏份。我了解那种感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愤慨中,坚信自己绝对正确,还觉得受尽了冤枉和委屈——事实上,这完全就是我今天的切实感受。

此刻,约翰并不知道我正在心中回放昨晚的情形:那个我以为会与我互许终身的男人竟突然说要分手。今天一天我都在努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来访者身上。我只允许自己在治疗间隙的十分钟休息时间里哭一会儿,然后在下一个来访者到来之前,小心翼翼地把哭花的眼妆擦干净。换句话说,如同我上次猜测约翰是在用遮掩和回避的方式处理他的痛苦,我也正在用同样的方法面对我内心的痛苦。

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十分了解痛苦,我知道痛苦总是和丧失紧密相连。但我还知道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情,那就是变化也常常伴随着失去。无所失则不得变,正因如此,人们常常说着要去改变,却依然驻足原地。要帮助约翰,我就得知道变化会令他失去什么。

但首先我必须厘清自己的问题,因为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男友昨晚的所作所为。

他这个蠢货!

当我把目光再挪回约翰身上,不禁心生感慨:兄弟,我懂你。

“等等!”作为读者,你或许在想,“为什么作者要跟我说这些?心理治疗师不是应该把自己的私生活和工作撇清吗?他们不是应该像一块白板一样,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藏到背后吗?他们难道不应该是客观的观察者,甚至要避免直呼来访者的名字,就连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行吗?除此之外,心理治疗师难道不该比任何人都更能保持健康的心态吗?”

一方面来说,确实是这样。在心理治疗室里,无论做什么都应该以来访者为中心,如果治疗师无法将自己的困扰和来访者的需求区别开,那毫无疑问,他们就不该从事这个职业。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此时此刻,你并不是在接受我的心理治疗,而是在阅读一个有关心理治疗的故事:关于我们如何被治愈,治疗又将我们引向何方。就像国家地理杂志频道拍摄某种稀有鳄鱼的胚胎如何发育及出生,我也想捕捉人类挣扎着进化然后努力冲破外壳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很安静,有时动静很大;有时很缓慢,有时又只在瞬息间。

作为一个治疗师,在治疗的间隙痛哭流涕,睫毛膏沿着泪痕淌过脸颊,这画面或许令人难以接受,但这就是故事的起点。在这个故事里,你将遇见一小撮正在苦苦挣扎的人类,这群人将和自己生而为人的本性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我自己也不例外。

心理治疗师也和所有人一样每天面对生活的挑战。正因为我们和来访者有相似的体验,才能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让陌生人能放心与我们分享他们最敏感的故事和秘密。专业培训教给了我们理论、工具和技术,但在这些来之不易的知识背后,推动我们的是一个简单的真相,那就是我们知道:生而为人,总有不易。也就是说,我们每天来上班的时候也像普通人一样,怀揣着内心的脆弱、渴求和不安,还有自己的过往。作为心理治疗师,最重要的一项资质就是: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如何将这种“人”性表现出来,就另当别论了。有同行告诉我,她曾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里接到医生的来电,得知自己遭遇胎停后,她当场失声痛哭,而这一幕刚好被她的一名来访者看到了,那名来访者当即取消了预约,而且再没有回来找过她。

我记得作家安德鲁·所罗门讲过一个故事。他在研讨会上遇到了一对夫妇,他们二人在同一天里分别跟安德鲁坦白自己瞒着对方在服用抗抑郁剂——也就是说,他俩在同一个屋檐下藏着同一种药。尽管我们的社会在不断开放,一些私密的话题也不再是禁忌,但关于精神层面的挣扎,人们却依然羞于启齿。谁能想象一对夫妻都有胃病,却互相瞒着对方,各自在服用胃药?我们几乎可以和任何人讨论我们的生理健康甚至性生活,但只要一提及焦虑或抑郁,或是难以抑制的悲伤,对方看你的表情多半会是:“现在立刻马上,快跳过这个话题。”

但我们究竟在惧怕什么呢?这又不是要你盯着某些黑暗的角落,只要一开灯就会出现一群蟑螂。萤火虫也喜欢黑暗的地方呀。黑暗的角落里也有美好的事物,但我们总得先去看了才能发现。

我的本职工作,作为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就是去发现。

而且,观察的对象不仅仅限于我的来访者。

在此分享一个不常被提及的事实:心理治疗师自己也会接受心理治疗。事实上,治疗师的培训流程规定,我们必须接受一定时间的心理治疗,从而设身处地去体会来访者的感受。这些参与心理治疗的时间也会计入获得行医执照所需的小时数。我们从中学习如何接受反馈和容忍不适,找出盲点,认识到每个人的成长背景和行为都会对自己和他人构成影响。

然后我们取得了执照,人们来寻求我们的专业帮助,而我们自己也还是会去接受心理治疗。虽然不一定会一直去,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总会在职业生涯中的某些时刻坐到别的心理治疗师的沙发上。首先我们也需要时不时找个地方倾吐工作对自己情绪的影响,另外我们自己的人生也有波折,心理治疗能帮助我们与不时到访的心魔对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安静或吵闹,不管以什么形态出现,这些不速之客总会找上我们。既然连治疗师都有心魔,也就证明:心理问题并不是少数人才有的问题。认识了这个事实,我们就可以尝试和自己的心魔建立一种新的关系,不再非要和内心那个引发困扰的声音争辩出个青红皂白,也不用再依赖酒精、暴饮暴食或是上网来麻痹我们的感受——虽然我的同事们也都把上网看作是“最佳短效非处方类止痛剂”。

心理治疗中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就是帮助人们对自己当前的困境负责。因为只有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有能力,且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建构生活,他们才能放手去改变。然而,人们常常将自己的问题归咎于环境或条件等外在因素。既然问题是由别人或客观因素造成的,是外界的错,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改变自己呢?毕竟就算自己决心去改变,外界也还是老样子。

这样的狡辩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确实,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难对付的人(或者用约翰的话来说,都是“蠢货”)。我敢打赌,就算要你立刻说出五个你觉得真心难相处的人也不难。这些人里有的你能避则避,有的或许碍于血缘而避之不及。但我们常常不能意识到:有时真正难相处的,是我们自己。

没错,有时自身即地狱。

有时我们就是自己的绊脚石。如果我们能把“自己”从前行的路上挪开,奇迹便会发生。

心理治疗师会为来访者竖立一面镜子,但同时,来访者也是医生的镜子。心理治疗不是单向的,而是一个双向的过程。每一天,来访者带来不同的问题,我们也会在自己身上反思这些问题。如果我们的反思能帮助来访者更透彻地看清自己,那我们也可以透过他们来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这样的双向过程发生在我们为来访者提供心理治疗的时候,也发生在我们自己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我们是镜子,反射着对面正在反射我们的镜子,互相照见自己未曾发现过的自己。

再说回约翰。今天我根本没顾上想什么镜子或反射,我只是觉得这真是棘手的一天,偏偏还遇上了一个棘手的来访者。在约翰之前我刚接待了一个新婚燕尔却罹患晚期癌症的女士。这本来就够叫人难受了,更不巧的是,我的婚姻大计刚刚泡汤,头天夜里又几乎没睡……虽然我明白,和一个绝症患者相比,自己的痛苦无足轻重,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尽管还未能意识到),我的痛苦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在我的内心,一场灾难正在酝酿成形。

与此同时,在一英里外一条窄窄的单行道上,一座古色古香的砖结构建筑里,一位名叫温德尔的心理治疗师也正在接待来访者。和我位于玻璃幕墙办公楼高层的办公室不同,温德尔医生的诊室紧邻着一个精致的花园式庭院,人们一个接一个坐到他的沙发上,他们的遭遇或许和我的来访者大同小异。有些人已经在温德尔医生那里治疗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我还没见过温德尔,事实上,我根本没听说过他。但这一切都即将改变。

我即将成为温德尔医生最新的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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