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人类如何作出改变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在心理学中,将心理过程阶段化的理论比比皆是。毫无疑问,阶段模型使过程显得规整、清晰且具有可预测性,自然就容易受到大家的欢迎。任何学习过心理学入门课程的人都可能接触过弗洛伊德、荣格、埃里克森、皮亚杰和马斯洛提出的发展阶段模型。

不过有一个阶段性模型我倒是几乎在每次治疗的每一分钟里都铭记于心——那就是完成一次改变所需经历的各个阶段。如果说心理治疗是要引导人们从现状走向他们的理想状态,那我们就必须要思考:人类究竟是如何作出改变的呢?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位名叫詹姆士·普罗察斯卡的心理学家提出了“行为转变阶段模式”(TTM)理论。研究表明,人们通常不会像耐克广告语说的那样,或是像立下新年目标那样“说干就干”,而是更倾向于通过一个连续的阶段性过程来达成改变:

• 未准备阶段

• 犹豫不决阶段

• 准备阶段

• 行动阶段

• 维持阶段

比如说你想要作出一项改变:或是多锻炼身体,或是结束一段关系,又或者是第一次尝试心理治疗。在你切入正题之前,你处于第一阶段——未准备阶段,也就是说,你根本都没想去改变。有些治疗师会把这个阶段和否认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你自己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当夏洛特刚来找我的时候,她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只有在应酬时才喝酒的人。当她在讲述她母亲如何靠酒精来自我麻痹的时候,完全未将此与自己喝酒的问题联系起来,于是我就意识到她正处于未准备阶段。当我就她自己的饮酒问题质问她时,她选择闭口不提,表现出不耐烦,说“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会出去喝酒!”或是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通过提出另一个问题来摆脱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比如“先别管这个了,我们来聊聊那个吧”。

当然,治疗师不是说客。我们不能说服一个厌食症患者去吃东西。我们无法说服一个酒鬼不去喝酒。我们也不能说服有自毁行为的人停止伤害他们自己,因为此刻只有自毁才能满足他们。我们能做的是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向他们展示如何对自己提出正确的问题,然后他们的内在或外在总有一天会发生改变,从而让他们自己能说服自己。

对夏洛特来说,促使她改变的是那场车祸和她被控酒驾,这使她步入了第二个阶段:犹豫不决阶段。

犹豫不决阶段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如果说未准备阶段是否认,那么犹豫不决阶段就是抗拒。在这个阶段,当事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也愿意讨论这个问题,而且理论上不反对采取行动,但又似乎就是无法让自己落实去做。正如夏洛特虽然为自己的酒驾行为感到不安,而且被强制参加一个戒酒互助小组,但她去得并不情愿。直到她因为没能在指定时间参加课程而不得不花费昂贵的费用聘请律师申请延期之后,她才真正准备好要对自己的饮酒问题采取切实的行动。

人们通常会在犹豫不决阶段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一个异地恋的女士说,男友一直推迟计划不肯搬到她的城市来,她也意识到他或许不会来了,但就是无法和他分手。一位男士知道他的妻子有外遇,但当我们谈起这件事,他却为妻子找借口,说服自己她可能在哪里,为什么不回短信——这样他就不需要与她当面对质了。

在这个阶段,人们会采取拖延的行为,或是通过给自己捣乱来避免面对改变,即使那将是积极的改变。因为当人们不知道改变会带来什么的时候,往往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东西。这个阶段的痛点是改变意味着失去,而新情况又叫人不安。虽然在朋友或伴侣这些旁观者看来,这个像仓鼠跑轮一样的过程让人发疯,然而当事人就是需要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过程,重复的次数甚至会多到令人觉得荒谬,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最终准备好要去改变。

夏洛特说起她要尝试“减少”饮酒量,比如从每晚三杯红酒减少到两杯,或是如果晚餐时(和晚餐后)要喝酒的话,吃早午餐的时候就不喝鸡尾酒了。她可能已经意识到了酒精在她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它有屏蔽焦虑的效果,但她还无法找到一个替代品或替代的方式来管理自己的情绪,就连精神科医生开的药物也没用。

为解决她焦虑的问题,我们决定每周多加一次治疗。那段时间里她的饮酒量减少了,她一度以为这样就足以控制喝酒过量的问题了。但每周两次心理治疗又衍生出新的问题:夏洛特再次肯定她对“我”上瘾,于是又回到了一周一次的模式。自那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比如当夏洛特说她去约会时又喝醉了——我就会向她建议参加门诊治疗项目,但她每次都摇头拒绝。

“那些项目会完全禁止你喝酒的,”她说,“我还是希望可以在吃晚饭的时候喝一杯,而且如果饭桌上大家都喝酒只有我不喝,那多尴尬。”

“在饭桌上喝醉也是很尴尬的。”我说。而她则回击:“是的,但我现在已经喝得少了。”那时她确实喝得少了,而且还在网上查阅了有关喝酒上瘾的文章,这说明她已经处于第三个阶段——准备阶段了。对夏洛特来说,她很难在和自己父母的长期斗争中作出让步:“爸爸妈妈,如果你们不以我想要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是不会改变的。”她下意识地在心中绑定了一个协议,如果她的父母不改变他们的习惯,那她也不会改变她的习惯——这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协定。而事实上,只有当她能作出一些改变的时候,她和父母的关系才会发生改变。

两个月之后,夏洛特脚步轻快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她宝座的扶手上,对我说:“我有一个问题。”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好的戒酒门诊项目——她终于进入第四个阶段,行动阶段了。

在行动阶段,夏洛特尽职尽责地每周花三个晚上参加戒酒互助小组的活动,以此填充平时喝酒的时间。她完全戒酒了。

最终目标当然是进入最后一个阶段:维持阶段,这也意味着当事人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改变后的成果,但这并不代表不会发生倒退的现象。当遇到压力,或一些特别的诱因时——例如身处一家特定的餐厅,或是以前的酒友突然给你打电话——都会触发旧时的行为卷土重来。这个阶段将会困难重重,因为人们想要改变的行为实际已深深嵌在了他们生活的肌理中,有成瘾问题的人(无论这种成瘾的对象是一种物质,是戏剧化,是消极的情绪,还是一种自我挫败的活法)都容易和其他有成瘾问题的人为伍。但当一个人处于维持阶段的时候,她通常可以在正向的支持下回到正轨。

没有了红酒和伏特加的影响,夏洛特更容易集中精神了,她的记忆力变好,感到不那么累,也更有动力了。她申请了研究生院,加入了一个慈善机构为她喜欢的动物出一份力。她也终于第一次和我谈起与母亲之间僵持不下的关系,并开始尝试以一种更平静温和的方式和母亲交流。她远离那些邀请她出去“难得过生日,只喝一杯”的所谓朋友,那些人会说:“二十七岁生日一辈子只有一次,对吧?”但夏洛特宁愿和一群新朋友共度生日的夜晚,他们会为她准备她喜欢吃的菜,还会为她调制一系列不含酒精的饮料,让大家可以举杯庆贺。

但夏洛特始终还有一个没法摆脱的瘾:那小哥。

挑明了说吧,我不喜欢那小哥,不喜欢他的腔调、他的不诚实,还有他在对待夏洛特时轻佻的行为和态度。这一周和女友在一起,下一周又没有女友了。这个月和夏洛特在一起,下个月又不在一起了。当我打开候诊室的门看到他坐在夏洛特旁边时,我真希望我的表情能告诉他“我已经盯上你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汽车广告里驾驶座上的狗妈妈一样,充满了保护欲。但我并没有正面投入战斗。

夏洛特在给我讲述他俩的最新进展时,常常会在空中晃动着她的两只拇指,像在手机键盘上打字那样跟我说,“然后他说……”“后来他又说……”“然后我说……”

“你们是在短信中进行这段对话的?”她第一次晃着拇指讲话的时候,我吃惊地问道。我提醒她通过短信来探讨两个人关系的进展会有诸多不便:你不能看着对方的眼睛,即使你感到沮丧,你也无法握着对方的手给他安慰。她却回答我:“噢,不会的,我们也会用表情符号。”

我想到了男友要和我分手时的情形,当时那种轰然的死寂,还有他不住抖动的腿都透露着他内心的意愿。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是在发短信商量买电影票的事,或许当时的他还要再等上几个月才会对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我知道对夏洛特来说我就是个老古板,她们这一代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倒是我必须让自己跟上时代。

今天夏洛特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她在社交网络上发现那小哥又和那个所谓的前女友在一起了。

“他一直都说他想要改变,但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夏洛特叹着气说道,“你觉得他有可能会改变吗?”

我想了一下夏洛特所处的转变的阶段,又想了一下那小哥可能所处的转变阶段,还想到了那小哥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重演了夏洛特父亲以前经常消失的行为。如果夏洛特在作出改变,而别人却不断重蹈覆辙,这对她来说可能会难以接受。

“他不会改变的,是不是?”她说。

“他或许是不想改变,”我委婉地说道,“你父亲可能也是一样。”

夏洛特紧抿着嘴唇,像是在思考一个她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虽然她费尽力气想要让这些男人以她想要的方式来爱她,但如果他们不想改变的话,她也不可能改变他们。这在心理治疗中是一个常见的情况。有一个来访者的男友不想改变每个周末抽大麻看电竞比赛的习惯。有一个来访者的孩子不想为了努力备考而放弃搞音乐。还有一个来访者的配偶不想为了工作减少出游。有时候你希望另一个人改变,但这并不在那个人的计划之内——即使他们嘴上跟你说会改,也未必真的会改。

“但是……”她刚想说什么,却又停下来不作声。

我注视着她,感受她内心的变化。

“我还是会不断努力让他们改变的。”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点头。但心里知道他不会改变,要改变的是她。

每一段感情关系都像是一支双人舞。那小哥有他自己的舞步节奏(先接近,接着后撤),而夏洛特也有自己的步子(先接近,然后受伤),这就是他们这支舞蹈的跳法。不过一旦夏洛特改变了自己的舞步,那就会发生以下这些情况:那小哥也必须改变他的舞步,不然他就会被绊倒,会摔跤;又或者他就得离场,另找别的舞伴,去踩别人的脚。

夏洛特彻底戒酒四个月后第一次破戒是在父亲节,她父亲说好了要在这天飞过来和她一起过节的,却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不过这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夏洛特不喜欢这支双人舞的跳法,所以她决定换个舞步。自那天以来她一直滴酒未沾。

“我不能再见那小哥了。”此刻她说道。

我笑了笑,仿佛在说,这话听着挺耳熟。

“不,是真的,我这次是认真的。”她说,但她自己也笑了。在她处于准备阶段的几个月里,这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了,“我可以换个治疗时间吗?”她问。看来今天她准备好要采取行动了。

“当然啦,”我说,回想起我之前就建议过夏洛特换一个治疗时间,这样她就不用每周都和那小哥在候诊室里共处,但当时的夏洛特还没有准备好考虑这个建议。我为夏洛特安排了一个新的治疗时间,她将预约时间存进了自己的手机里。

在今天的治疗结束时,夏洛特照样收拾起她的各种随身物品,走到门边,像往常一样流连了一会儿。“那,我们周一见啦。”她轻声说道。她心里知道我们的这一招会叫那小哥摸不着头脑,下周四的时候他大概会奇怪夏洛特怎么不在。我心想,就让他去想破脑袋吧。

当夏洛特向过道走去时,那小哥也刚好结束治疗走出来,迈克和我相互点头致意,但都面无表情。

或许那小哥跟迈克讲了他女朋友的事,或许整个治疗中他们都在谈论他是如何对别人耍花招、误导别人、欺骗别人的。他已经这样对待夏洛特两次了,连夏洛特也说:“对,他就是有这样的问题。”也可能那小哥根本没对迈克提起这些事,或许他根本没准备好要改变,又或者他根本对改变不感兴趣。

第二天,当我在督导小组里谈起那小哥的问题时,伊恩淡淡地说道:“洛莉,我送你三个字——由他去。他又不是你的来访者。”

我这才意识到,我也应该和夏洛特一样,把那小哥从我的脑子里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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