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的“聂萨玛”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有一天我和同行凯洛琳一起吃午饭。

我们边吃边叙旧,聊着各自遇到的来访者。凯洛琳突然问道,之前她为我朋友介绍的那位温德尔医生对我朋友有没有帮助?同时,她又说起我的那通电话让她想起了以前和温德尔一起读研究生时的情形。他们班有个同学,当时非常仰慕温德尔,但只是一厢情愿,因为那时温德尔刚开始和另一个姑娘约会。

哇!我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我不能知道这么多。于是我向她坦白说,当时那个需要找心理治疗师的“朋友”就是我自己。

凯洛琳瞬间一脸吃惊的表情,但下一秒就笑了起来,笑到冰红茶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不好意思,”她一边用餐巾擦拭着脸颊,一边说道,“我以为我给温德尔介绍的来访者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我无法想象你坐在温德尔诊室里的样子。”我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确实很难想象一个你认识的人成了另一个熟人的来访者,尤其其中一人还是你的同班同学——你对这两个人都太了解了。

我告诉凯洛琳,当时我实在是太羞于提起自己的状况——和男友分手,写书又陷入绝境,健康也出现了问题。然后她也和我分享了她想尝试怀二胎而面临的挣扎。午餐临近尾声时,她还告诉我,她手头有个很棘手的来访者,这个人起初来咨询的时候,凯洛琳并没发现她有多难相处——态度粗暴、不近人情、苛刻、自以为是,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来访者。”我说,心里想到了约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喜欢他了,而且深切地关心着他。”

“我希望我这个来访者也能发展顺利,”凯洛琳说,但她转念一想,又补充道,“但如果最后不顺利,我能不能让她去找你?你有时间接待她吗?”从她的语气中我能听出她多半是在开玩笑。我记得之前我也跟督导小组的成员说起过约翰的事,说他有多么自负,又是如何贬低别人。我记得当时伊恩打趣说,“如果你拿他没办法,那就把他转介给某个你不喜欢的医生好了。”

“噢,不,”我摇着头,对凯洛琳说,“还是别把她介绍给我了。”

“那我就把她转介给温德尔!”凯洛琳说着。我俩都笑了。

“那啥,”在后一个周三的早上,我对温德尔说,“我上周和凯洛琳一起吃了午饭。”

他默不作声,磁石般的目光紧盯着我。于是我接着说凯洛琳告诉我的她对她来访者的感觉,我说我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虽然我知道每个治疗师都会有这样的情况,但这还是让我觉得困扰。我们这样评价别人是不是太苛刻了?我们有足够的同理心吗?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接着说,“但这个对话让我整整一个星期心怀异样。聊天的当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舒服……”

温德尔皱起了眉头,好像在尝试跟上我的思路。

“我在想,作为治疗师,”我尝试澄清我的想法,“我们不能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同时又……”

“你是不是有一个问题要问我?”温德尔打断我问道。

我意识到我确实有问题想问他,而且不止一个问题:温德尔在跟同事吃午饭的时候会说起我的事吗?我给温德尔的感觉是不是还像我以前那个叫贝卡的来访者给我的感觉一样?

但温德尔在他的提问中用的数量词是单数——一个问题。他没有说“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而是说“你是不是有一个问题要问我?”我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包含的意义太多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没有什么比问出这个问题更让我们感觉自己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了——“你喜欢我吗?”

虽然我也是一名治疗师,但此刻作为来访者,我对温德尔的反应与普通来访者对我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我也会对他感到失望。当我因为生病取消治疗还要被照常扣费时我也会觉得不公平(虽然我自己的诊所也有同样规定)。我也不会总是对他和盘托出,虽然我应该对他毫无保留。而且我会无意中(也可能是有意识地)歪曲他所说的话。我一直认为只要温德尔在我们治疗期间闭上眼睛,那就意味着他需要一点空间来想清楚一些事。但我现在怀疑那是不是他的重启模式,或许他闭上眼睛时在心中对自己说,“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就像我遇到约翰时一样。

和大多数来访者一样,我也希望我的治疗师觉得和我相处是件开心的事,希望在治疗师眼中我是值得尊重的,但从最根本上来说,我希望自己对治疗师来说是重要的。好的心理治疗就是能有这种魔力,让你的每个细胞都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实践了他所谓的“以来访者为中心”的非指导性治疗,这种治疗的核心原则就是“无条件积极关注”。他率先把来寻求治疗的人称为“来访者”而不是“病人”,这代表了他对治疗中另一方所抱的态度。罗杰斯认为,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积极、健康的关系,是评判治疗是否成功的必要标准,而不只是通往治愈的途径——这在二十世纪中期可谓是一个开创性的概念。

但无条件积极关注并不意味着治疗师一定要喜欢来访者。只是说治疗师应当保持热忱,不带偏见,最重要的是,要真心相信来访者在一个充满鼓励和接纳的环境中有能力获得成长。这种治疗理念给出了一个框架,在这个框架下,即使来访者所作的选择与治疗师的意见相左,他们的“决定权”也必须受到重视和尊重。无条件的积极关注是一种态度,而非一种感觉。

而我想要的,不只是温德尔无条件的积极关注——我希望他能喜欢我。到头来,我的问题不只是在追究我对温德尔来说究竟重不重要,也是在承认温德尔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喜欢我吗?”我大声说出了自己的问题,感到自己又可悲又尴尬。他能怎么回答呢?总不能说不喜欢吧。即使他真的不喜欢我,他也可以把问题抛回给我:“你觉得呢?”或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个?”或者他可以说出我可能会对约翰说的话。如果约翰在他来治疗的早期问我这个问题,我大概会告诉他我的真实感受。我可能不会告诉他我喜不喜欢他,而是会告诉他,如果他一直和我保持距离的话,那我将很难真正了解他。

但温德尔的反应并不在我以上的猜测之中。

“我喜欢你。”他的语气语态让我觉得他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既不生硬也不虚伪。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却又出乎意料地让人感动,就是这么质朴:是的,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我说。

温德尔笑了。

温德尔说,我可能是希望自己的睿智和风趣得到别人的喜欢,但其实他喜欢的是我的“聂萨玛”(neshama),这个词在希伯来语里是“灵魂”或“灵性”的意思。他的这个说法立刻在我心中引发了共鸣。

我告诉温德尔,最近我遇到一个大学毕业生,她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走职业心理治疗师这条路,她问我喜不喜欢我的来访者们,毕竟治疗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来访者打交道。我说,有时候来访者们外表看上去是某个样子,但这往往是因为他们以前遇到的一些人只看到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这一面,他们以为我也和那些人一样,看不到他们外表之下的其他样子,但其实我可以。我对那个年轻的女孩说,尽管如此,我也总是发自内心地对我的来访者们抱有好感,因为我看到他们心灵上柔软的地方,他们的勇敢,还有他们的灵魂——就像温德尔说的,他们的“聂萨玛”。

“但那种好感是限于职业范畴内的,对吗?”那个女孩继续追问道。我知道她没有理解我所说的感觉,不过在我见到我的来访者们之前,我也对此一无所知。现在我自己作为一个来访者,竟然忘记了治疗师对来访者的这种感觉。而温德尔刚好提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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