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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温德尔的胡子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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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洛杉矶也是洒满加州阳光的一天,我在温德尔办公室对面的停车场里停好了车,心情大好。我的心情好到几乎让自己发愁——揣着这么好的心情去接受心理治疗,我要跟医生说点什么好呢? 而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如果来访者不是正处于危机的时刻,或是不受任何既定期望的限制,那这时的心理治疗将是最具启发性的。当我们给思绪一些空间,让它可以自由地游走,它就会把我们带到最意想不到的有趣的地方。当我从停车场穿过马路走到温德尔所在的办公大楼时,听到路边一辆车里正在播放梦龙乐队的《立于世界之巅》。当我沿着过道走向温德尔的办公室时,嘴里开始哼唱起来——但打开候诊室的门的那一刻,我困惑地停下了哼唱。 哎呀——这并不是温德尔医生的候诊室。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那首歌,竟然没留神走错了门!这个意外让我笑出了声。 我从房间里退出来,关上了门,然后环顾四周设法搞清方向。我查看了一下门上的铭牌,发现我其实没走错。我再次打开房门,但房间完全不是我熟知的样子。有一刻我感到惊慌失措:我这是在哪儿呀?该不是在做梦吧? 温德尔的候诊室被彻底翻新了。重新刷了油漆,换了新的地板和新的家具,还有新的艺术装饰品——一组引人注目的黑白摄影作品。那些我曾以为是从他父母家继承下来的家具和装饰都不见了。以前装着假花的那个俗气的花瓶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陶瓷水壶和一些水杯。唯一还在原处的就是那个白噪音器,确保隔壁办公室里的对话不会被其他任何人听到。我感觉自己走进了某个家居大改造节目刚改造好的房子里,旧屋被改造得焕然一新,完全想象不出以前破烂不堪的样子。我想要像节目里那些屋主一样,发出“喔哦”“哇呀”的赞叹。这个房间变得好看了,简约又整洁,还有一丝另类——就像温德尔本人一样。 我平常习惯坐的那张椅子也不见了,于是我另外挑了张来坐,那张椅子的腿是金属的,很时髦,椅背是皮制的。我有两个星期没见过温德尔,还以为他度假去了,我甚至想过或许他是和一大家子人一起到他童年时的度假屋去了。我想象着温德尔和那些我在网上看到过照片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在一起,和孩子们一起四处闲逛,或是在湖边优哉游哉地喝一瓶啤酒。 但现在我意识到,他放假也是为了装修。突然我的好心情迅速消散,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变开朗了,还是在我没见到温德尔的几周里出现了“假性康复”的状况。出现“假性康复”的现象通常是由于来访者无法承受直面困扰所带来的不安情绪,便突然转而认为自己已经摆脱困扰了。 常见的例子包括,来访者在前一周的治疗中需要艰难地面对自己童年的阴影,结果这一周就宣称他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他可能会说,“我感觉好极了!上次的治疗帮助我宣泄了情绪!”“假性康复”尤其多见于治疗的休眠期,如果治疗师或来访者有一段时间不在而无法继续治疗,在这段空档期内,来访者无意识的防御很容易发挥作用——“过去这几周我不是都过得挺好吗,我觉得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有时候这种变化或许是真实的,但通常来访者在突然离开之后,最终还是会回来。 不管我之前感到的好转是假性的还是真实的,反正我现在觉得很迷茫。环顾焕然一新的房间,我竟有些怀念以前破旧的家具——此刻面对自己内心经历的转变,我也有相似的感觉。对于我内心的空间来说,温德尔就是那个“改造家”,我接受了他的装修改造,还正处于“施工期”,但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与家居装修不同的是,内心的改造并不存在“完工”一说,除非是当我们走完这一生的时候。所以我总会时不时怀念改造前的自己。 我并不想回到从前,但我乐意保存着这份记忆。 我听到温德尔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他脚踏着崭新的枫木地板走出来迎接我。我抬头一看,即刻又再定睛瞧仔细——刚才我没认出温德尔的候诊室,此刻,我几乎都认不出温德尔医生本人!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参加了一个整人游戏——“嘿,很意外吧,吓到你了吧!” 在放假的这两个星期里他留起了胡子。他还换掉了针织开衫,穿上了时髦的衬衫,乐福鞋也换成了约翰常穿的那种懒汉鞋,温德尔看上去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你好呀。”他一如往常地和我打招呼。 “哇!”我一不留神惊呼得有点大声,“真是变化不少呀。”我指了指候诊室,但眼睛还盯着他的胡子,“你现在看上去真像个治疗师呢。”我怔在那儿,想开个玩笑来掩饰我的吃惊。其实他留胡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人们印象中古板的心理治疗师。温德尔的胡子很有型,很随意,不修边幅又潇洒。 他看上去……很有魅力? 我想到了之前自己极力否认对温德尔存在浪漫移情。但我那时并没有撒谎——至少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谎。但为什么此刻我会觉得如此不安呢?难道我的潜意识背着我对温德尔有过激情的迷恋? 我朝他的办公室走去,但在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他的治疗室也重新装修过了。虽然房间的格局没有变——沙发还是摆成L形,书桌、橱柜、书架、放着纸巾的茶几都还是一样,但房间里挂的画、地板、小地毯、艺术品、沙发,还有靠枕全都换成了新的,而且看上去棒极了!非常好看!非常帅气!我是说,办公室看上去非常帅气。 “你是请了室内设计师吗?”我问,他说是的。我猜也是。如果之前的家具是他自己摆放的,那很显然,在装修这件事上他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不过这设计非常符合温德尔的气质,是一个全新的温德尔。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又不失质朴的温德尔。 我向新沙发的位置B走去,端详了一下新的靠垫,把它们在身后摆放好。我还记得第一次坐得离温德尔这么近的时候,心里是多么不安,总觉得太靠近了,好像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现在我又有这种感觉了——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温德尔?那可怎么办? 不过就算是我真的对他有好感,那也不稀奇。毕竟人们常常都会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人有好感:自己的同事、朋友的配偶,或是一天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性或女性,治疗师又何尝不在其列呢?甚至首当其冲的就该是治疗师吧。心理治疗中充满了性吸引力,这也在所难免。当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倾听你生活中的一切,完完全全接受你的所有,无条件地支持你,而且还深入彻底地了解你,你当然会觉得你俩亲密无间,人们很容易将这种亲密关系与另一种亲密浪漫或性爱关系混淆起来。有些来访者甚至会公然跟治疗师调情,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举动背后真正的动机:他们或是想让治疗师乱了方寸,或是想逃避某个自己不想面对的话题,又或是觉得自己处于弱势,想要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扳回一局,也可能在他或她过去的生活经历中,这是表达回报的唯一方式。还有些来访者不是通过调情来表达好感,而是选择极力否认,就像约翰对我说的,他可不会找我这样的人当情妇。 可是约翰却常常留意我的外表。当我头发做了挑染的时候,他会说,“你现在看上去真有点情妇的样子了。”当我穿着V领衬衫的时候,他会说,“你可得留神,有人可能会看到你走光。”如果我穿了高跟鞋,他又会说,“你这鞋不该是下了班去玩乐的时候才穿的吗?”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想尝试和约翰聊一聊他的这些“玩笑话”以及背后隐藏的情绪。 可此时,我自己也对温德尔说了这么一句冒傻气的玩笑话,然后笑得像个傻瓜。温德尔问我,是在笑他的胡子吗? “我还没看习惯,”我说,“但感觉你很适合留胡子,你可以考虑保持这个造型。”(或许你不该保持这个造型,我心里想,你这样实在是太让我动……我是想说,太让我分心了。) 他抬了抬右边的眉毛,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今天看上去也不一样。好像更明亮了?还有他的酒窝,他本来就有那个酒窝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这么问,是因为你对我的看法也折射出你对其他男性的反应——”温德尔说道。 “你不能算是一个男性。”我笑着打断他说。 “我不是吗?” “不是!”我说。 温德尔假装吃惊地说:“好吧,但我刚刚上厕所的时候还检查过……” “是的,但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性,你不是某个男性。你是一名心理治疗师。”我惊恐地意识到我说话的样子简直像极了约翰。 几个月前,我在一场婚礼上为自己无法下舞池去跳舞而感到发愁,原因是我的神秘病症令我左腿的肌肉感觉无力。在那之后的那一周,我在治疗中跟温德尔说了这件事,我告诉他,当我看着别人跳舞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温德尔却说,你还是可以依靠另一条腿去跳舞呀,你只是需要有个伴。 “可是,”我说,“我来做心理治疗不就是因为我失去了另一半吗?” 当然,温德尔说的不是感情上的伴侣。他只是叫我找个伴,可以是任何人,只要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让我借一借力,无论是跳舞,还是其他事。 “我也不能随便跟人开口呀。”我还是坚持己见。 “为什么不行?” 我翻了个白眼。 “你可以找我呀,”他耸了耸肩,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不错的舞者呢。”温德尔说他小时候认真地学过几年舞蹈。 “真的吗?你学的是什么舞?”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试想了一下笨手笨脚的温德尔跳舞的样子,想象着他会把身体扭成一团,然后被自己绊倒。 “芭蕾。”他不带丝毫尴尬地回答道。 芭蕾?? “但我什么舞都能跳,”他继续说道,对我的怀疑报以微笑,“我也可以跳摇摆舞,或是现代舞。你想跳哪一种?” “不行,”我说,“我才不要跟我的心理治疗师跳舞。” 我并没有觉得他的行为很诡异,或是举动中有任何性暗示,我知道他没有。只是我不想这样浪费治疗的时间。我还有事情想要和温德尔讨论,比如我该如何应付我的身体状况。不过我也隐隐知道,这只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我知道这个小插曲会有它的作用,舞蹈中的动作有时会让我们的肢体表达言语无法表达的讯息。在我们跳舞的时候,身体会表达出深藏在心底的感受,我们可以通过肢体——而不是思想——来交流,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跳出自己的思维,来到一个全新的意识层面。舞蹈疗法就是基于这样的原理,这也是有些治疗师会使用的一种方法。 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是你的治疗师,但同时也是一名男性。”温德尔今天这样说。他还说,我们如何与别人打交道,都取决于我们从他们身上留意到哪些东西。除了要遵守社会道德规范之外,我们也不是木头人,我们对外表、着装、性别、肤色、种族或年龄都是有情感上的反应的。而这也是产生移情的原因。他说,如果我的治疗师是一名女性,我就会根据我与一般女性的相处方式来面对她。如果温德尔是个矮个子,那我就不会像对待一个高个子那样来面对他。以此类推……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忍不住盯着他看,想要适应他崭新的形象。我发现自己之前并不只是没有对温德尔产生好感,而是好久都没对任何人产生过好感了。我一直深陷在悲伤中,直到现在才渐渐苏醒过来,重新意识到“好感”的存在。 当我接收一个新来访者的时候,我不仅会问,“你遇到了什么问题?”还会问,“你现在遇到了什么问题?”——关键词是“现在”——是什么促使你在这一年这个月的这一天决定要来找我聊聊?以我的情况来看,似乎分手是促使我在那一刻去寻求心理治疗的原因,但深藏在那背后的,是我内心的困顿和悲伤。 “我希望自己别再哭了!”早些时候,我跟温德尔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消防栓。 但温德尔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允许我去体会自己的感受,而且提醒我不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把没有什么感觉当作是感觉好些了。因为感觉总是会在那儿,只是通过无意识的行为表现出来——它可能会表现为坐立不安,或是渴望有什么东西能出现,分散你的注意力;可能表现为丧失食欲,或是无法控制食欲;也可能会表现为性情急躁,或是像男友的表现那样——在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止不住抖脚,在这表象之下,其实是他已经酝酿了好几个月的心事:不管他究竟想要什么,反正他想要的不是我。 但人们总是试图抑制自己的感受。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有个来访者告诉我,她没有一个晚上不是对着电视机睡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又在电视机前醒来。“我夜晚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呢?”她坐在我的沙发上问道。但其实真正的问题应该是:她的感受都被抛去哪儿了? 还有一个来访者最近感叹:“如果我能像那些不会想太多的人一样该多好,他们总是随遇而安,不用逼着自己不断反省自己的生活。”我记得我对他说过,自省和钻牛角尖是有区别的。如果我们不顾自己的感受,就像是行走在冰面上而不顾冰面下的暗涌,我们将无法得到安宁和快乐。 所以我并没有爱上温德尔。事实上,当我终于能把他当作一个异性(而不只是一名治疗师)来看待,这就说明我们的治疗已经帮助我回到了正常人的行列。我又能感受到异性的吸引力了。我甚至开始和别人约会了,就像慢慢伸出脚趾去试水温。 在结束当天的治疗之前,我问温德尔为什么选择在此刻重新装修办公室,还留起了胡子,“为什么是现在呢?是什么让你作了决定?”我问。 他说,蓄胡子是因为放假的时候不用刮胡子,但当他准备要回来上班时,觉得这个形象也不错,所以就留着了。至于办公室的翻新,他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是时候了。”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现在呢?”我问,试图问得委婉一点,“原来那些家具看上去已经……有些历史了。” 温德尔笑了。很明显我问得还不够委婉。“有时候,”他说,“变化就是这样发生了。” 回到候诊室,我走过了那道隔开座位和出口的新屏风,它看上去很摩登。走到街上,热气在人行道上蒸腾。当我在路口等红绿灯时,梦龙乐队的那首歌又回响在我脑海中:“感情已经被压抑许久,终于待到能一展笑颜。”当绿灯亮起,我穿过路口向停车场走去。但今天我没有直接去取车,而是继续向前走,直到我来到一家店铺的玻璃门前——那是一家美容院。 我看了一眼橱窗里自己的剪影,然后停下来整理了一下上衣——我穿着那件为今晚约会精心挑选的战袍。然后我立刻走进店里。 时间刚刚好能赶上我预约的脱毛服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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