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这是我的派对,想哭你就哭出来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收到邮件时,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僵住了。邮件的标题是:“这是个派对……请着黑色礼服出席!”寄件人是迈特,朱莉的丈夫。我决定先把邮件放在一边,等今天所有来访者的治疗都结束了再打开看。我不想在进行下一个治疗之前打开朱莉葬礼的邀请函。

我再次想到了痛苦的等级。我第一次为朱莉进行治疗时,我以为听过了朱莉的CT报告和肿瘤诊断之后,会很难再听得进别的来访者讲什么“我觉得保姆又在偷我的东西了”,或是“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在性爱中做到殷勤主动?”

“你觉得这些事儿能算是个事儿吗?”我很怕自己会在脑子里这么想。

但事实证明,和朱莉的交流让我变得更有慈悲心了。因为别的来访者的问题也同样重要:他们把自己的信任交到别人手上,请别人帮忙照顾孩子,却只换来那个人的背叛;当他们被自己的另一半拒绝时,他们感到羞耻和空虚。藏在这些细节背后的问题和朱莉必须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要怎么做才能感到安全呢?要如何与别人沟通呢?对朱莉的治疗甚至让我对其他来访者产生了更大的责任感。每个小时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宝贵,我希望自己能和每个来访者充分利用治疗中的每分钟。

当那天的最后一个来访者离开之后,我慢吞吞地写着病历,想在打开那封邮件之前再拖延一些时间。邀请函中有朱莉写的一段话,她向大家解释说,她希望大家来参加这个“把你眼睛哭瞎的告别派对”,而且希望她还单身的朋友们把握这个聚会,“因为如果你和你的另一半是在一个葬礼上相遇的,那你们永远都会记得爱与生命是多么重要,也就不容易拘泥于其他小事了。”邮件中还有一个链接,点击之后会跳转到朱莉的讣告,就是她在我办公室里精心撰写的那份。

我回信向迈特表示了哀悼,一分钟之后,我收到了另一封邮件,那是迈特替朱莉转寄给我的。邮件里写道:“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你答应过会出席我的告别仪式,如果你没来我会知道的。请记得帮我妹妹应付一下艾琳阿姨,就是那个一直……你知道是谁。反正我的事你都知道。”

邮件的末尾还有一句来自迈特的附言:“恳请您与我们共聚。”

我当然也想去,在向朱莉作出承诺之前,我也已经考虑到了潜在的复杂性。在这种情况下,并不是每个治疗师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有人会担心这个举动算不算逾越了界线——因为这应该算是过度投入了。而且似乎大家都认为,面对来访者的离世,治疗师就该把自己人性化的情感都收拾起来。或许在某些情况下这是对的,但想想也很奇怪吧,毕竟治疗师的专业就是处理人类的情绪。其他职业就没有这种困扰:如果朱莉的律师、整骨医生,或是肿瘤医生出席她的葬礼,别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说到心理治疗师,大家就觉得我们必须要保持距离。可如果我们的出现能让来访者的家属得到宽慰呢?如果这也能让治疗师本人得到安慰呢?

大多数情况下,治疗师只会在私底下为来访者的离世感到悲伤。除了我督导小组的同事们,以及温德尔之外,我还能和谁说起朱莉的死呢?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像我那样了解朱莉,不会像她的家人和朋友那样了解她。她的家人和朋友可以聚在一起释放悲伤,治疗师却只能独自面对。

即使我出席了葬礼,还是要考虑保密的问题,我们保护来访者隐私的职责并不会因为他们离世而消失。比如说,当一个丈夫选择自杀的时候,他的妻子可能会打电话给丈夫的治疗师,想要得到某个答案,但治疗师依然不能违反职业规定,那些病历和治疗中的谈话内容都是受到保护的。同理,如果在某个来访者的葬礼上有人问我是怎么认识死者的,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如果死者是意外身亡——比如自杀、吸毒过量、心脏病发,或者车祸,那问题可能会比朱莉的情况更复杂。但无论如何,作为一名治疗师,我们要和来访者讨论各种问题——而朱莉和我讨论了她的愿望,她想要我参加她的葬礼。

“你说过要陪我到最后的,”她在临终前一个月时歪着嘴笑着对我说道,“你可不能在我的葬礼上抛弃我,是不是?”

在朱莉生命中的最后几周,我们探讨了她想如何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告别。“你想要留给他们些什么?你又想他们给你留下些什么?”

我们谈的不是那些扭转形象的临终对话——那些大多是虚幻的空谈。人们祈求临终时平静、清醒,得到理解和治愈,但临终阶段往往是混合着药物、恐惧、困惑、虚弱的大杂烩。所以我们必须“现在”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我们还有能力变得更开放更豁达的时候就采取行动。如果我们拖延了太久,就会有许多事情一直悬而不决。我记得曾经有个来访者,他的生父一直都想和他建立联系,但他犹豫了很多年。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后才绝望地得知他父亲已经陷入昏迷,没有知觉了,一周后他父亲就过世了。

有时我们也会过分强调最后一刻的重要性,让它们盖过了在那之前会发生的一切。我有一个来访者,他妻子在和他发生争执时突然倒下就过世了;当时他还在为自己辩护,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完成分内的洗衣家务。“她是因为对我生气才死掉的,她当时肯定觉得我是个笨蛋。”我的来访者说道。但其实他俩的婚姻关系很牢固,彼此也深爱着对方。但就这么一次小争执却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本来无关紧要的一段小插曲却变得有如千斤重。

在朱莉最后的日子里,她在治疗中睡着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了。如果说之前每当她来见我的时候就像是时间停止了,现在我们的治疗就像是在为她的死亡进行彩排——她在演练静止的感觉,练习如何不害怕独自面对末日。

“差一点总是最难的,对不对?”她在某一个下午这样对我说,“差一点就得到什么了。差一点就要怀上孩子了。差一点就得到一张没有问题的扫描报告了。差一点就完全摆脱癌症了。”但我心里想的是,有多少人不去尝试他们生命中真正想要的东西,就是因为如果离达成目标只差一点,会比一开始就不去尝试更令人痛苦。

在那几次奢侈而安静的治疗中,朱莉说起她想在家中死去。而我们的最后几次治疗,我也是去她家见的她。她的床边放满了她爱的每一个人的照片,她有时会玩拼字游戏,有时看看《钻石求千金》的重播,听听她最爱的音乐,接待一下来访的朋友。

到了最后的最后,朱莉连这些消遣也无法享受了。她对家里人说,“我很想活下去,但我不想这样活下去。”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朱莉会停止进食,但其实大部分的食物她早就无法下咽了。当她意识到自己余下的生命已经无法维持她想要的生活时,她的身体自然地顺应了她的意志,没几天她就走了。

我们的最后一次治疗并没有像朱莉之前预想的那样成为一个寓意深刻的“大结局”。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哪,如果现在能让我吃一块牛排,我愿意放弃一切!”她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到,她说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最好也有牛排吃。”然后她就睡着了。这个结尾和平常我们治疗的结尾也没有什么两样,即使说了“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没讲完的对话还是会悬在空气里。最好的道别总是会让人觉得有些话还没说完。

虽然我对朱莉可说是无所不知,但出席她葬礼的人数之多还是让我震惊了。这里聚集了几百个来自她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朋友:有她童年的伙伴、她夏令营的朋友们、跟她一起跑马拉松的跑友、她读书会里的书友、她大学里的同学、她研究生院里的朋友们、她工作中认识的朋友和同事们(有来自大学的,也有来自乔氏超市的)、她的父母、四位祖父母、迈特的父母,还有他俩的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他们是谁,因为来自不同群落的朋友们都会站到台前,聊聊朱莉,说说他们和朱莉的故事,告诉大家朱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他们有多重要。

轮到迈特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我坐在最后一排,低头看着我手中的冰茶和纸巾。纸巾上印着一行字:“这是我的派对,想哭你就哭出来!”刚刚我还留意到场地里有一个大横幅,上面写着:“我还是两个都不选。”

迈特用了一些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讲话。他和大家分享了一件轶事,他说朱莉为他写了本书,让他可以在她去世之后用得到。朱莉给这本书起名叫做《最短暂又最长情的浪漫:一部关于爱与失去的史诗级巨作》,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哭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地镇定下来,继续往下说。

他向大家解释说,他很惊讶地发现,在这本书接近尾声时——也就是他俩的故事快结束时,朱莉加入了一个章节,写她是多么希望迈特的生活中永远都有爱的萦绕。她鼓励他要坦诚而友善地对待那些被她称作“悲伤女友”的人——那些重新出现的女朋友、那些当迈特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时与他约会的女士。“不要误导她们,”朱莉写道,“或许你们还是能在彼此身上有所收获的。”她还给迈特准备了一份充满魅力又搞笑的约会资料,方便迈特找到合适的“悲伤女友”。然后,朱莉开始认真起来,她给迈特写了一封最痛苦又最美妙的情书——那是另一份约会资料,但迈特可以用它来找到能共度余生的人。她描写了迈特的特别之处:他对感情的忠诚,他们干柴烈火般的激情生活,她继承的这个无与伦比的家(将由这位新来的女士继承下去),还有迈特一定会是一名了不起的父亲。她写道,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他们一起当过父母——虽然小孩只在她的子宫里住了几个月而已。

“每个人都应该至少经历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朱莉总结道,“对我来说那就是我俩的故事。如果幸运的话,一个人也许能遇上两次。我希望你能再轰轰烈烈地爱一次。”迈特讲完的时候,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又是哭又是笑。

我们都以为到这儿为止迈特就讲完了,但迈特说他觉得也应该让朱莉走到哪儿都能找到爱,这样才算公平。所以,他也为朱莉准备了一份在天堂能用得上的约会资料。

现场传来一些笑声,虽然起初大家都有些迟疑,害怕在葬礼上发出笑声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其实并不会,我想这才是朱莉真正想要的。一切都坦诚相见,虽然会有些别扭,有些搞笑,还有些难过,但很快,每个人都在尽情地笑着流泪。“她不喜欢吃蘑菇,”迈特为朱莉在天堂的未来伴侣写道,“所以不要给她吃任何带蘑菇的食物。还有,如果那里也有乔氏超市,要是她说她要去那儿上班,请一定要支持她。你会得到很多购物折扣的。”

他接着诉说朱莉是如何与死神进行各种搏斗的,但迈特说,朱莉做得最多的还是对别人“行善”,使她身后的世界变得比她来时的更好。他并没有一一列举朱莉的善举,但我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因为那些接收到她善意的人已经和大家分享过了。

我很庆幸我来了,我很高兴自己履行了对朱莉的承诺,也看到了我永远不可能在任何其他来访者身上看到的:他们生活中的另一面。治疗师的治疗都是一对一的,只有深度而没有广度,停留在字面的病历上而缺乏生活的画面感。尽管我已经深入朱莉的思想和感情世界,但现在身处这群人之中——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但他们都认识朱莉——我是一个局外人。作为心理治疗师,我们得到的告诫是,如果我们去参加一个来访者的葬礼,那我们应该安静地站在一旁,避免与人交流,于是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正当我准备离开时,一对热情友好的夫妇却来与我攀谈。他们说他们的婚姻是朱莉一手促成的——五年前她为他俩安排了一次约会。我笑着听完,刚想要借故脱身时,那位女士就问道:“那你是怎么认识朱莉的呢?”

“她是我的朋友。”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我本能地回答,但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假。

“你会想我吗?”以前朱莉去做各种手术之前都会这样问我,而我总是回答说,我会的。这种肯定的回答使她得到安慰,让她能在手术前倍感焦虑的时候保持专注。

但后来,当朱莉之将死已成定局之后,那个问题又有了另一层含义:我的哪一面会活在你心里呢?

朱莉那阵子告诉迈特,一想到迈特要承受她的死所带来的一切,她就觉得心如刀绞。于是第二天,迈特给朱莉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音乐剧《秘密花园》里的歌词。在那部音乐剧中,一个被丈夫宠爱的妻子死后的灵魂问她沉浸在悲伤中的丈夫,问他会不会原谅她,问他能不能在心中牵起她的手,以及“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你会不会找到新的方式来爱我?”迈特在纸条上写道:“我会的。”他还补充道,他不相信人死了就消失了,我们心中的爱是永恒的,即使经历死亡也能幸存下来。

那天葬礼结束后,我在走回车里的路上仿佛又听见朱莉在问我:“你会想我吗?”

直到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会想她。

在静默时,尤其会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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