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对话中的暂停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心理治疗的一个奇特之处就在于它是围绕着结尾来构建的。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来访者和治疗师共处的时间是有限的,治疗的成功是以来访者达到预期目标,结束治疗为标志的。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个目标都不尽相同,治疗师会跟来访者们探讨他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减少焦虑?让感情关系进展得更顺利?还是对自己好些?治疗的终点取决于来访者自己。

最好的结果是来访者自发地感觉到终点的来临。虽然一定还会有许多未竟之事,但我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进步。来访者的感觉会有所改善,他们的情感会更有韧劲,更懂得变通,更能把握日常生活的方向。我们帮助他们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发问: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的出路在哪里?——以前他们可能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心中存在这些疑问。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心理治疗就是在和别人建立深厚的感情,然后分手道别。

有时候,如果来访者几年后再回来进行治疗,治疗师就能知道上次治疗结束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如若不然,我们就只能活在问号里。他们过得怎么样?奥斯丁在将近四十岁的时候离婚、出柜,之后过得还好吗?珍妮患阿尔兹海默症的丈夫还健在吗?史蒂芬妮还维系着自己的婚姻关系吗?有太多故事没讲完,有太多人我时常会想起,但再也不会见到了。

“你会想起我吗?”这是朱莉问过的问题,但并不是只有身处她那样的处境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今天,轮到我跟温德尔道别了。我们探讨这个告别已经有几个星期,现在时间到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表示感谢。当我还是一名实习治疗师的时候,老师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如果来访者向你道谢,那你应该提醒他们,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努力的成果,这样对他们才最有帮助。

我们会倾向于告诉来访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只是从旁引导你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事实,是他们拿起了电话打来诊所,决定要来接受心理治疗,他们每周付出的努力也是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们完成的。

但还有些东西,不经过几千小时治疗经验的累积你是学不到的,那就是:我们都是在和别人的关系中成长的。每个人都需要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对他说“我相信你。我能在你身上看到连你自己都没看到的可能性。我能预见到一些变化即将发生。”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会说:“让我们来重新编写你的故事吧。”

早些时候,当我说起男友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就是无辜和受到伤害的一方,这在我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温德尔说:“你想要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说我并不是硬要他认同我(虽然其实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希望他能体恤我所受到的刺激,我继而详细地向他说明了我希望他如何对待我。彼时,温德尔说我是在试图“控制心理治疗”;而我想要把控局面的这种企图,也可能是造成男友突袭分手的原因之一。温德尔不想以我想要的方式来进行心理治疗,男友则不想以我想要的方式共享天伦之乐。男友尝试了迁就我,但最终还是无法继续。而温德尔也不想浪费我的时间,他向我解释说,他不想像男友那样,过了两年再跟我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还记得温德尔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对他又爱又恨。这就像是终于有人有勇气告诉你你存在的问题。你会抵触,但又感到宽慰,因为终于有人敢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了。这就是治疗师工作的精巧之处。温德尔不但和我一起化解了我的悲伤,还解决了我自我禁锢的问题。这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并非只靠我一个人,治疗只有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才能奏效。

没有人会来救你。这是温德尔之前对我说的话。他并没有救我,但他帮助我拯救了自己。

所以当我对温德尔表达感谢的时候,他并没有拿出老套的自谦来搪塞。他说:“这是我的荣幸。”

约翰最近发现,一部好的电视剧会让观众觉得两集之间间隔的一周时间只是故事中的一次暂停。他说,他开始觉得两次治疗之间的间隔也很像是这种暂停,我们每次治疗的对话并不是互不相关的,而是一个连续的对话,而治疗的间隔只是对话中的延长记号,而不是句号。我在自己最后一次治疗的最后跟温德尔分享了约翰的这段话。“让我们也把这当作是对话中的一次暂停吧,”我说,“就像以前每星期的间隔一样,只不过时间更长一些。”

我说,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找他,因为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人们离开治疗之后,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再次回到治疗中。而到那时候,治疗师依然会在那儿,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守着他们之前分享过的历史。

“即使我们以后不再见面了,也还是可以把它当作是一次暂停。”温德尔的回答补充了最难说出口的事实。

我回以微笑,因为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生命中经历过的各种关系都不会真正结束——哪怕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对方。每一个你亲近过的人都会活在你的内心深处。过去的爱人、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不论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不论这“死”是象征意义还是字面上的意思)——有意或无意间,他们都会唤起一些记忆,而且你常常能从他们身上看出自己是如何与自己和别人相处的。有时你会在心里和他们交谈,有时他们会在梦里和你交谈。

在最后这次治疗到来之前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都梦见自己要离开了。有一天,我梦见在一个研讨会上遇到了温德尔。他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站在一起,我也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我感觉我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而这种感觉曾经确实存在过。后来,他转过身望着我,我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的脸上有一丝唯独我能察觉的微笑。

在另一个梦里,我去一个朋友的诊所看她,但在梦里我并不清楚那个朋友是谁。当我走出电梯来到她所在的那层楼时,我看到温德尔正要离开那个诊所。我猜测着他是不是去那儿找他的督导小组开会的,又或者是刚结束他自己的心理治疗。这太不可思议了——温德尔的治疗师!这些治疗师中谁是温德尔的治疗师呢?是我的那个朋友吗?不管是不是,明显温德尔都不太在意。“你好!”他往外走的时候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你好!”我一边往里走也一边跟他打招呼。

我很想知道这些梦都代表了什么含义。作为一名治疗师却无法解析自己的梦境让我感到很尴尬,于是我向温德尔求助。他也不知道这些梦的意义,但我们一起进行了分析研究——两名治疗师一起解析其中一名治疗师的梦境。我们探讨了我在梦境中的感受,探讨了我现在的感受——对继续前行的路感到既不安又兴奋。我们也讨论了要和一个人变得亲近是多不容易,亲近之后要说再见又是多么不容易。

“好吧,”此刻我在温德尔的办公室里说道,“一次暂停。”

我们还剩下一分钟时间,我尝试把这一分钟留在心里,当作纪念。温德尔翘着大长腿坐着,他今天穿着一件很有型的衬衫和一条卡其裤,还有时髦的蓝色系带鞋,里面是方格花纹的袜子。他的脸上带着好奇和关爱,注意着当下的每一刻。他的胡子有些花白。放着纸巾盒的桌子在我们中间。屋里还有柜子、书架和书桌,书桌上永远都只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他什么也没有。

温德尔拍了两下大腿,然后站起来,但他并没有对我说“下次再见”。

“再见。”我说。

“再见。”他说着,伸出手来和我握手。

放开他的手之后,我转身走过候诊室——那里摆放着时髦的椅子,黑白的摄影作品,还有嗡嗡作响的白噪音器,我穿过走廊来到大厦的出口。当我正走向正门出口的时候,有一位女士正要从街上往里走。她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正要把门拉开。

“我得挂了。一小时之后再打给你行吗?”她对着电话说道。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沿着走廊往前走去。我很肯定她打开的是温德尔诊所的门。我想象着他们会聊些什么,想着他们会不会在办公室里跳起舞来。

我又想到了我和温德尔的对话,想象着暂停的状态会如何延续下去。

一走到大楼外面,我就加快了步伐,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我还要回到诊所去接待来访者,像我一样的人们,我们都在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街角的信号灯就要变红了,我快跑了两步想要赶上绿灯过街,但就在这时,我突然留意到了皮肤上的温度,于是在路边停下了脚步,侧过脸,迎着太阳,让自己沉浸在阳光里,抬起眼注视着世界。

我意识到,其实我还有大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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