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01

夜之国的库帕  作者:伊坂幸太郎

刚踏进顽爷家,库洛洛就一脸吃不消地凑上前,告诉我:“最先报到的是医医雄,其他人也很快过来了,屋子又变挤了。”

“号豪被带走了,大家都很不安。只要觉得不安——”

“就会来这里。”库洛洛臭着脸接口,“来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空气都变稀薄了,真讨厌。而且他们只会聚在一块儿就会抱怨个没完。”说着,他转向站在室内的访客。

屋里又多出好几个人。

从床上传来顽爷的说话声。“你们真爱凑热闹。明明禁止外出,却又跑来看我。”他笑道。

“现在还管什么禁止外出?”菜吕愤愤不平,“我去了号豪家,号豪被带走了,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壶愁眉苦脸地说:“目前,铁国的士兵应该都为了号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没看到有人巡逻,外出并不困难。”

此刻没人巡逻,可回家时或许会很危险啊。我为丸壶不经大脑思考就得出的结论感到担忧,但也没必要费神替他操心。

“今早在广场上,铁国士兵举枪揍了丸壶。”库洛洛告诉我。

“哦,我看到了。丸壶跑出队伍,扑向士兵。”

“真受不了,他总是这么鲁莽。”

“顽爷,”菜吕求救似的问,“号豪会怎样?话说回来,铁国的士兵真的是号豪杀的吗?”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情况吧?你问我,我又上哪儿去找答案?”顽爷并未生气,“不过铁国士兵应该不是号豪杀的。若是他干的,他会老实承认。”

“号豪也这么说。”有人附和,看来,对“号豪遭到冤枉”一事,无人存疑。

“到底是谁撒了谎,害号豪被抓走?”愤慨的丸壶鼻翼翕张。

我对库洛洛说:“可能是酸人。”

“是吗?”

“我刚刚在冠人家,酸人的态度简直就像已成为铁国的一分子。格雷说,酸人似乎在暗中陷害号豪。”

“真受不了,酸人这家伙怎么都学不到教训。”库洛洛叹息,“那号豪呢?”

“号豪他……”说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见的景象,“对了,库洛洛,你知道冠人家里有个秘密房间吗?”

“秘密房间?有这种玩意儿?”

“地底下有个房间,是秘密房间。号豪被带到了那里。”

“然后呢?”

“后来的情形我不清楚,我进不去。”不过,我委托了老鼠帮忙查看。

顽爷轻咳了一下。由于其中还掺杂一丝笑意,众人不禁困惑地噤声。

“顽爷,怎么啦?”医医雄问。

“唉,看到你们这么超然,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超然?”丸壶语带不满,“我们哪里超然了?”

“你们明白吗?你们每个人都即将面临可怕的状况,那不单是号豪一个人的问题。”

“可怕的状况?”医医雄重复道。

“铁国的士兵来到这座城市,准备接管全城,光这样已经够可怕的了,居然还有人杀害士兵,惹恼对方。你们认为敌方会怎么想?要他们保持平常心,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不是吗?现在哪里是从容谈论号豪家的人好可怜的时候,你们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事实上,那是所有人的危机。”

周围的人顿时沉默。虽然可能不完全同意顽爷的话,但心里都有些害怕吧。

“更何况,事情或许不会简单了结。”顽爷的话仿佛拉紧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不会简单了结?是什么意思?”医医雄问,“接下来才算正式接管吗?”

“我是指,号豪被带走,很可能不是这件事的结果,而是开始。”

其他人依旧不懂顽爷的用意,神情十分紧张。

“你们都知道以前我们也和铁国打过仗吧?”顽爷继续道,“小时候我成天听大人谈论战争的恐怖,听得都快受不了了。”

昨天顽爷也曾对号豪说过相同的话,战败的国家,人民会遭到残酷的对待。这次顽爷说得要更具体。

“之前,赢得战争的铁国士兵似乎没有立刻实施暴力。”起先,顽爷仍以“似乎”、“听说”之类的语气讲述传闻,后来渐渐变得犹如亲眼目睹,充满现实感。“铁国的士兵站在敌国的百姓面前宣告:‘冷静,只要不抵抗,我们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

听着顽爷的讲述,有人吞了吞口水。

“然后铁国的家伙下令:‘晚些时候会进行详细的说明,在那之前,请各位待在自己的家里。’但有一名男子当场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图反抗’。之后,他被带往某个房间。”

那岂不是和号豪的情况一模一样?不只我这么想吧。

“接下来呢?”菜吕催促道。

“铁国的士兵痛揍了那名男子一顿。”

“然后呢?”医医雄依然没显露感情。

“然后,铁国的士兵问:‘还有其他人企图反抗吗?’”

“其他人?为什么这么问?”

“男子否定了,说他根本没有同伙。然而男子遭受到严刑拷打、割肉凌迟,最终吐出一个名字。”

我转向库洛洛,问:“他说割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吧。”

“感觉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壶紧紧皱眉。“可是,他怎么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是没有同伙吗?他到底报上了谁的名字?”

“会是谁的名字呢?”顽爷的口吻倒是很轻松,“谁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伙,否则他会继续遭受折磨、千刀万剐。所以,他抛出了一个名字。至于那个人是谁,对铁国士兵来说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

“于是,铁国士兵抓走了那个男人,进行长时间的殴打及刀剐,严刑折磨,逼他说出一个名字。”

“说出名字后,会怎样呢?”

“获得释放。”顽爷回答,“二人都保住一命,并重获自由。然而,虽然命还在,人却等于死了。不是吗?他们供出无辜的朋友,被人冷眼相待,同时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总之,铁国的士兵就这样接连折磨我国的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提出疑问。

“摧毁人民的自尊,及对他人的信赖。借由这种手段,人们更容易接受铁国的支配,或者说不得不接受。要接管一个国家,或许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顽爷,”菜吕既担心又怯懦地开了口,仿佛在窥看傍晚时分渐渐不明的夜色,“这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

“号豪会说出谁的名字吗?”医医雄冷冷地追问。

“不无可能。”顽爷回答。

“我相信号豪。”弦宣誓般地说,“他不会拖别人下水的。”

“不管遭到多么残酷的拷问?”顽爷的嗓音不大,却响彻整个屋子。

沉默了片刻,丸壶语气坚定地说:“号豪会撑过去的。”更像在说服自己。

“或许吧。”顽爷也赞同,“不过,万一连他儿子也被抓去,事情就很难说了。”

所有人一齐发出呻吟。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猛然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时,才发现地面就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倒下的,我慌忙起身,手掌触到泥里的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着我,终于恢复了意识。

一阵重物坠落的咚咚声在身后响起。我想回头,却听到一声呵斥:“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来!”复眼队长在我的右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全是杉树。枝叶相互遮蔽,四下一片幽暗。阳光射不进这片树林。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却很明亮。到那里,便能离开森林了吧。

我连滚带爬地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林里死掉了。

我闪躲着耸立的杉树,焦急地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不快,能听见缓慢但沉重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唤着我,画在帽子上的眼睛注视着我。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脚步未停地继续奔跑,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用分成三叉、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的枝杈踏着地面,就是那三只脚引发地面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泛着灰白的色泽。

什么时候从蛹变成这副模样的?

每天早上,我们四个人都会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一直没发现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一株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似乎是吓得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却又瘫坐下去。

“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的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了我体内的火焰,仿佛无形的手扇起一阵火苗,很快蔓延至我的全身。当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露出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途中我没再跌倒。“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了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是山谷。

只差一点……突然,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在半空中,视线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一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我的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了上去。杉树分出许多枝丫,其中一根的尖端勾住了我背部的衣服。

我转头一看,是树。树掀起来的皮乍看之下恍若受伤的口子。树皮虽是白色的,表面却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时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飘离。体温骤降,胯下冰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粉身碎骨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但身体依旧歪着,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

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还是说再见?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复眼队长一遍遍朝落入库帕手中、在半空中狂踢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踢打双腿。

地面传来轰响,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了一两步。不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该珍惜站立行走时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射来。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在发光。光源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身体般锐利。

光线过于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重获自由,这自由令人不安。

仿佛有一股强风灌入身体,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在逼近。我急忙翻了个身,肩膀着地。虽然疼,但身体滚了几圈后,我还是站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到了库帕。

虽说我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没看清楚,但至少库帕的树枝松开了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着手臂催促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回头确认也知道,我们的距离越来越短。我不停狂奔,分趾袜脱落,就赤脚奔跑。

双脚仿佛已不属于我,自顾自地移动。我一路连滚带爬,此时我只能不停地跑。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脚步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就在我前方,正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大喊。

双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树木的脚步声,飞扬的土块随之从背后铺天盖地而来,砸在我的后脖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了指示,只见鹏炮大哥和卷发男站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的,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眼看着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得太近,等我通过再绊倒库帕太困难,于是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也好”。我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被绳子绊倒,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前倾。

鹏炮大哥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所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赶过来的库帕也会一块儿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声音冲进耳朵。什么?我往旁边一看,见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动,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脑子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滚倒在地。我伸出双手,扑向地面。一个前滚翻,身子倒下后继续向前滚。泥土刮刺着皮肤,我不停地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

可我停不下来。旋转的视野中出现平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刹车,却只能擦过。我使劲儿下压,突然传来尖锐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了。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过蓝色的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了,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身体突然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膊上的擦伤。

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两人都大口喘息着,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道光是怎么回事儿,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就开始发光了。

“库帕坠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视谷底。

此时,脚下一阵剧烈的摇晃,像有重物撞击地面。我知道,那是库帕总算坠落谷底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库帕撞碎后会有水喷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皮肤,四下张望。

不,我心想,水从谷底喷上来,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要等一会儿才会出现。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鹏炮大哥摊开手,手心向上,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一般。

正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般从天而降。打湿头发,打湿衣服,我不禁露出微笑。完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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