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 05

夜之国的库帕  作者:伊坂幸太郎

又过了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大水路,需要很多挖掘工具,也就是适合拿来挖土的棒子,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没想到我们迷路了。可能是渐渐习惯了巨大身体带来的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才没留意方向走远了。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便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一直在睡觉,也不知道路。”

迷路了,且没有地图,我们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挺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下达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的,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我试着挖地,但两三下就折断了。太脆了,没办法用来挖水路。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的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吸着鼻子,望着周围的树木。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可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视角来看)——是不是曾在附近出现?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码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来的”,实情会不会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会不会偶尔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见过叫这种名字的树。”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曾看到过高耸入云、呈锥形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为库克松,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被称为“Pine”(松树)的树木印象颇深,并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被称作“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出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机缘巧合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了?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并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还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就发现他指的是什么了:“你是说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岸。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感觉很吵又不算太吵,有点像鼾声的古怪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悚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似乎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道,“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促。

森林相当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状。再远处是一片大海。

在我看来,那只是普通的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的肩膀上跳下沙滩,全身的毛倒竖,一级戒备。瞧他的尾巴,简直要冲上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那边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的吗?”

我一边解释,一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了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在那儿,是船。跟我之前乘坐的那条船非常像,那就是我的船,没错。

“这是什么?”

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过来,发问。

“我就是坐着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发出叫声,似乎感受到未知的恐惧。还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这里的?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这一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啊?出了门就该好好地回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多姆老弟教训起我。

“该好好地回家吗?”

我回忆起自己该回去的家。这段时间我一直试着忘记家人,不忠的妻子是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保持清醒,大脑才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我要回哪里,我可能没办法说清楚。可是,出了门就会想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地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其实只是一个如细长洗脸盆的物体附上个引擎,简单,但大小于我十分合适。在多姆老弟眼中,船必然异常巨大,他或许觉得自己踏进了一栋小屋子。

“什么?”

“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都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和我通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象出的样子相去不远。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眼神十分锐利,刻在嘴角和眉头的皱纹带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力道,却没有让对方惧怕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工作的老师傅。他话不多,看到我时也仅仅有些惊讶,一开口就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的士兵。”

暌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表明身份,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疲惫感更加强烈吧。他也许还在惦念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率先恭喜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他忽然露出笑容,答道:“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

“说不清,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老家,与家人拥抱,我感觉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都没想过这件事。

“可我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被卷入风暴,不知所在地和路径,然后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的。

“因为不确定,你就不回去了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那双可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那回去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了重重困难才回来的。”

“那是两码事。”

“之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体操一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有一种从外部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为第三者,观察、揣度着我的心思、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但也有“对不告而别的内疚”,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可能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的事吧?”我不禁觉得好笑,并且被滑稽感推了一把,突然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道,“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想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也很困难吧?

“说起来,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到铁国士兵攻击后,城里便一团忙乱,我完全忘记了老鼠的事,“你们猫能跟老鼠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到大腿根部,一直舔到尾巴。

我静静地等他理完毛。

“慢慢来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那也不错。”

“这已经是很大的转变了吧。”这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就永远像两条平行线。即便只是一点点变化,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就总会在某处相遇。可能性非常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该主动靠近?紧紧拉住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愤怒地诅咒“都被戴了绿帽子”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我的大脑中紧张对峙。“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无聊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气般,用力摇晃着。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远?”我问。

不知在荒野上行军了几天。一开始,我还记得过了几个夜晚和早晨,换句话说,还记得睡了几次觉。但随着疲劳感越积越多,白天停下休息的次数在增加,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就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决定在树下歇脚。

那名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上,伸直双腿,望着天空。蓝白色的空中飘浮着云朵,一直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提防,也像在冲着那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着大腿,夸张地叹了口气后埋怨着“好累”、“肚子好饿”。自离开城市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了,下巴黑乎乎的。虽然望着这里,但感觉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还好。”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越来越沉,一想到离库帕越来越近,我的胸口就感到窒息。可要是承认这一切,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得吃苦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了。

“你怕吗?”

“啊?”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子上的许多眼睛都没在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

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儿都不怕。”

但我的脑中却出现离家时母亲的身影。母亲挥着手,显得寂寞万分。她耸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她:“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而感动吗?”母亲低喃:“你能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古老的传说中所说的一样,挥舞着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地说着这句话。

“你不怕啊。”复眼队长重复道。

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怕也没办法。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后,喃喃道,“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既没生气也没笑,突然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呢。”说完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前方,不管前后左右,全是荒野。连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都分不清。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口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后做成的点心。

这时,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的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了一跳,看起来像是因为内在感情流露出来了而发窘。

此时,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原来是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那只麻了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停手地戳着瘦弱男子的脚,每戳一下就引起一串尖叫。

“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头,我无意识地提出压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担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怕得肚子都隐隐作痛,实际上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收起下巴,像下定决心一般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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