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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异邦骑士 作者:岛田庄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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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是个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每天在工厂里重复单调工作的我也早已被旁人贴上了“怪人”的标签。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从上班到下班,我连句笑话都懒得讲,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有多差不难想象,也根本没想过要积极地去交朋友。进厂以来,只和同事去喝过一次酒,就是大竹部长邀请我去的那次。现在我想起来就后悔,所以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如果御手洗是怪人一号,那我就是怪人二号,反正我讨厌和人交往,或许我根本就是讨厌人类。但事实上,我是非常想要“朋友”的。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朋友。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渴望友谊,也无法和工厂里的那帮人产生交集。 那些人和我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之间相差了几万光年的距离。其实工厂里和我同龄的年轻人也有几个,但那些家伙却能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和老一辈的员工相处得很好。 无论是生活信条还是兴趣爱好,乃至于平时说话时的用词,他们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他们聚在一起哈哈大笑,肯定是其中的某人又说了一个不上档次的低级笑话,那种东西我再怎么听也不觉得可笑。还有,他们说某个女歌手的歌声能让人感动得落泪,可是我听后,却对他们这种感动完全不能理解。总之我就像来到了异国他乡,完全不能融入当地的生活。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色。 他们背着我大概也会说:“这小子不好相处啊,给他讲个笑话也不会笑,这么好听的歌也说不好听。真怪!”反正我是无法和他们这些粗神经没大脑的人交往的。傻瓜们的第一信条是有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先去喝两杯,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爬起来照常上班,什么烦恼啊,误会啊,一股脑儿都忘得精光——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逃避。一些有价值的真相,我有自信能比他们看得更透彻。想到这里,我突然能理解御手洗了。那个男人或许和我一样,已经将某些事情看透了。御手洗那些自信满满的高论乍一听和精神病院里疯子的演讲没什么区别。但回到家,躺在床上细细品味一番,就会发觉他说得其实也蛮有道理的。 这样看来,其实御手洗挺亏的。如果他能在发表意见的时候多带点常识,玩玩深沉,像午夜谈话节目主持人一样语气缓和平静,那么一定会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也不至于让人敬而远之。 从我听过的他那几次演讲来看,就算御手洗是苏格拉底再世,说出来的话再有哲理,如果他不改改自己这种表达方式,恐怕一辈子都要被人当成疯子。有时候我在想,名为“御手洗”的男子其实是一个仙人,他不食人间烟火,居住在那栋五层楼高的人造仙山上俯瞰着我们这个污秽的下界。 去御手洗办公室的路上,我忽然发觉头顶上淅淅沥沥地坠下雨滴,出了车站,刚跑进一楼的大门,雨势就变大了。走到二楼的转角处,正要往三楼上爬的时候,天空就像上帝按下了马桶的冲水阀门,哗啦啦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当走进御手洗的房间时,暴雨已经升级成为台风,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这几周我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准时到他的办公室报到。我有点搞不清楚,我是在工厂上班呢,还是在占星学教室任教。我也曾想过,御手洗会不会觉得这个每天往自己家跑的人很烦呢。不过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脸和气,我也就安心了。 “说起来,我好像会弹吉他。” 有一次我告诉他自己会弹吉他,我经常会把回想起来的事或者注意到的事向他报告。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心理治疗师。 “要不要弹弹试试?”说着御手洗走到门后。他打开的那扇门后就是他的卧室,这我早就知道了。 御手洗拿出一把大吉他和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递给我,让我弹弹看。 “不行,突然让我弹,我弹不出来。”我有些紧张,如果真要让我弹的话,那就弹首古典吉他曲吧。 “我这里有琴谱,你等等。”御手洗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大开本的乐谱。纤细的五线谱上排列着蝌蚪似的音符,标题的位置用英文写着“Captain xxxxxx”什么的。 “这是什么啊,你别吓我,我可看不懂。”见他这么专业,我有些胆怯。 “这样啊。” “我顶多会弹弹伴歌的小曲,不是这种东西。应该是更简单的。” 虽说是伴歌的小曲,但也不是演歌的那种伴奏曲。所以之前小酒铺里那个中年人说的什么《温泉乡的哀歌》我根本不会。我连这个都不会,更不用说韦斯·蒙哥马利的作品了。要弹出他那种水平,我看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知道和弦吗?” “好像听过。” “那你知道哪些和弦?” 我捏住琴颈,说:“这里,C、Am,还有F……” “那就让我们来首G蓝调试试?”说着御手洗就奏出一段和弦。他用肩膀和右脚打着拍子。我记得这个。于是我加入了他的演奏,两把吉他的音程融合在一起。 御手洗的小指很灵活,我自叹不如。两人奏出和弦的嗡嗡声混合在一起很刺耳,我刚想停下来专心听他演奏,御手洗就开始狂飙突进般地即兴演奏。 我被他吓破胆的那一瞬间,灵魂仿佛被吸引住了,双眼不受控制地紧盯着御手洗在琴颈上飞快滑动的左手。这样的演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演奏!这简直太棒了! 每当曲调切换的时候,都可以听 见御手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弹奏较小的章节时,吉他弦就像快要弹崩了似的充满压迫感。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充满魄力的现场表演,也第一次听到民谣吉他竟然能弹奏出这样的效果。 “太棒了!”一章结束后,我不禁赞叹道。 “你的节奏感也不差,能弹成那样,说明你的确会弹吉他。但你没试过即兴发挥吗?” “没有!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弹。” “那你大概没弹过真正的爵士或者摇滚。” “那当然啦!不过你弹得真好!好得让我觉得不付你钱都不好意思了,你简直是专业级别的。太棒了!” 御手洗陷入沉思中,他对我的赞赏只是随便点了点头。 “刚才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音乐,而且是在我眼前即兴创作的。不如在这里开一间‘御手洗吉他教室’吧!这次招牌上‘御手洗’三个字要注上音。” “无所谓,混口饭吃,教什么都一样。” 御手洗还在想着他自己的事,但我这边却被他的吉他感动得一塌糊涂,赞不绝口。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收藏这么多爵士吉他唱片。 一开始御手洗对于我的夸奖只是敷衍了事,只会嗯嗯啊啊地回答。渐渐我的赞美之词也产生了效果,他也会表示“谦虚”了。 他说日本没有真正的吉他大师,那些所谓的演奏家只是会“弹”而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演奏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说着说着,他的演说癖又发作了。我想这下完了,没想到自己的夸奖会有如此力量。其实我的赞美都是由衷的,但御手洗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御手洗啊御手洗,你还真是吹两口气就飘上天了呢。 “你会弹民谣之类的伴奏曲吗?我这儿没那种唱片,只有甲壳虫[The Beatles,又译作“披头士”,史上最著名的乐队之一,因为约翰·列侬等天才的加盟而改变了音乐的发展方向。]。”说完御手洗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我对这张唱片有点儿印象,这是甲壳虫最好的一张专辑。御手洗把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地点上唱针。接下来的一刹那,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听过这个!我低声随着曲子哼唱,唱着唱着,我连歌词也想起来了。于是我手捏着琴颈,找到了和弦的准确位置。没错!我的确会唱这首歌!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有些我虽然想不起歌名,但我知道每首自己都听过。 御手洗说他有全套的甲壳虫,然后他就从架子上一张张地把那些唱片拿下来,从出道专辑开始一首首地放给我听。 那些曾经拥有但一度失去的感觉涌上心头,带来一阵阵悸动与兴奋,我想对那种久违的心情说“你好,好久不见”。接下来受到的震撼变得无以言喻了,它在我的胸中左突右撞,最后想要蹿出我的喉咙。 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这或许是个让我恢复记忆的契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御手洗,于是他从房间里找出很多甲壳虫的歌谱,我们两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一首一首地唱。虽然不是全部,但我们把能唱的会唱的都唱了一遍。我此刻的感受,就像一艘航行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大海上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灯光一般充满希望。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歌,这就像异乡人看见家乡的照片一样高兴和激动。啊!太幸福了,我想要大声叫喊,拥有御手洗和良子的我是何等的幸福。 刚开始御手洗好像有些不耐烦似的唱得很小声。我称赞他唱得很好。他在我不断地鼓励下,最后居然能用高出我五倍的声音放声歌唱。他那铜锣般的声音估计在纲岛车站都能听到。夜深了,我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想泡杯咖啡。我才发觉他的嗓子已经哑了,看来他也是个一旦投入就没自制力的男人。 临走时,他把那把小吉他递给我说:“送你啦!” 我下意识地问他这把吉他是不是坏了?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真不知道他是出手大方还是没常识,面对能把Gibson J-200[一种非常名贵的木吉他。]随便送人的家伙,我只能叹气了。 我拿着吉他走出大楼,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 看到我才回来,良子一个人在房间里碎碎叨叨。最近我们已经不在车站约好一起回家了。 “你又去找厕所先生了吧?”她问我。 “是啊,但你也用不着生气吧。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找他玩。让他给你算算命,良子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好吗?明天下班后在纲岛车站见面。” “不要,我害怕,听说占星术很准的。如果他说什么你明天就要死了之类的话就太讨厌了。再说我也有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啊哈哈哈。”我大笑,“别担心,就算他说我明天就要死了也没关系。比起占星术来,他还是弹吉他比较厉害。所以他说什么都不会准的。你只要当做是去玩的就好了,如果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就当开玩笑,别那么认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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