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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分道扬镳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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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霍桑,这件事不行。我们的合约结束了。” 我讨厌跟霍桑争论。不仅因为我总是败下阵来,还有,他会让我觉得就连我试图去赢的这个想法都是错的。在他咄咄逼人的时候,暗褐色的眼睛会显得非常凶猛;但当我反驳时,那双眼睛就会突然变得受伤而戒备重重,这让我瞬间溃不成军。尽管我确定自己是对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反思和道歉。我之前也说过,他的情绪有股孩子气。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这就导致我基本没法写他的故事。这正是我们眼下在讨论的话题。 我跟随霍桑探案总共三次,这三次调查正好成就了三本书。第一本已经出版;第二本我的经纪人正在评估(已经评估两周半了还没有任何反馈)。我将在年底开始着手第三本,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我亲历了案件的全过程,对最后的结局也了然于胸。我已经接受了三本书的合约。对我来说,三本就够了。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霍桑了。书店和电视里总是充斥着大量的犯罪小说,让人以为每天每时每刻都会有人被谋杀。幸运的是,现实生活并非如此。距离我们留下三具尸体,离开奥尔德尼岛,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事实上,我都没有怎么想到他。 突然间,他就出现了,打电话邀请我去他在伦敦的公寓。进入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我得按别人的门铃,还要假称自己是奥卡多(Ocado)[奥卡多(Ocado),一家英国的电商网站,成立于二〇〇〇年,除了售卖生鲜之外,也卖其他食品、玩具、医药和家居用品等商品。]的配送员。瑞沃考特是一栋七十年代的低层公寓楼,在黑衣修士桥附近,霍桑在那儿的顶层置办了一个空间。用空间这个词实在再恰当不过了。没有家具,也没有挂画,空空如也的屋里,只摆了一些他热衷组装的Airfix模型[Airfix,英国品牌,曾是一家生产注塑塑料的等比例模型的制造公司。在英国,用Airfix泛指各类厂商制造的此类塑料模型。]和一台电脑。那台电脑是他黑进警局数据库的工具。当然,这件事要仰赖住在楼下的那个少年。 我第一次无意间走进凯文·查克拉博蒂的卧室时,他就得意扬扬地向我展示如何把一张我和我儿子的私人照片设置为电脑屏保,这让我目瞪口呆。凯文承认照片是从我手机里窃取的,他还告诉我,他帮助霍桑侵入了汉普郡警方使用的自动车牌识别系统。我没有教训他,一方面因为他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说,谁会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少年一般见识呢?我从来没有跟霍桑提过这件事。毕竟,他是因为将一个恋童癖推下楼梯而被开除出警察部门的。他可能拥有一枚道德指南针,但指针指向哪个方向由他自己决定。 顺便说一下,这套公寓不是霍桑的,他甚至连租客都不是。他跟我说过他是房子的看管方,雇用他的是伦敦的一个房地产经纪人,他跟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有点像同父异母的兄弟”。霍桑就是这样,他没有像嫂子、表兄妹这种关系简单明了的亲戚。他跟妻子同样如此,两个人虽然分开了,但还是不清不楚的。他的一切都错综复杂,因此我问什么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根本得不出个所以然。想想真是让人沮丧。 此刻,我们俩坐在他公寓的厨房里,周围崭新的铬合金操作台闪着亮光。我是从克莱肯威尔的公寓走路过来的。我俩的住处只有大约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跟我们之间的情感距离形成了鲜明对比。霍桑还是通常的装束:西装搭配一件白衬衫,不过这次他把西装外套换成了一件灰色的圆领毛衣,看起来很休闲的样子。他给我倒好了茶,还贴心地准备了几块甜点:准确地说,是四块,两块两牙的奇巧巧克力交叉地摆在盘子里,像是圈叉游戏的棋盘。他自己喝着黑咖啡,旁边放着一包从不离身的香烟。 他想让我写第四本书,这就是本次见面的缘由。而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写了。为什么不写?就算不提我在伦敦住的那两次院,霍桑对我也一向不太好。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我们只是工作关系。他需要有人写他的故事,因为他要赚钱。更过分的是:他还告诉我,我并不是他的首选。我来之前就已经铁了心。真是够了,我又不是他的仆人。我想写的是我全权掌控的故事,我也有的是选择,这点他永远都不会懂。作家不是为别人写书的,我们为自己创作。 “你不能现在停下来。”霍桑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关键词是谋杀》真的很不错。” “你读了?”我问。 “读了一部分。但评论都说很棒!你应该对自己感到满意,《每日邮报》都说它非常有趣。” “我不看书评。还有,那个是《快报》。” “出版商也想让你多写点。” “你怎么知道?” “希尔达说的。” “希尔达?”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希尔达·斯塔克是我的作品经纪人——就是那个一开始就劝我不要掺和进来的经纪人。我还记得当她听到我说会和霍桑平分利润时的表情。我知道他俩最近在企鹅兰登书屋见过,我也看得出来她对他有点迷恋。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一直背着我联系。“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问。 “上周。” “什么?你给她打电话了?” “不是打电话,我们一起吃了午饭。” 听到这儿,我感到头晕目眩。“你都不吃午饭!”我喊道,“不管怎样,你为什么要去见希尔达?她是我的经纪人。” “现在也是我的了。” “你说真的?你同意给她百分之十五的报酬?” “事实上,我讲了一点价。”他急匆匆地继续说,“她认为我们可以再签三本书的合约,还可以拿到更大的一笔预付款!” “我写作不是为了钱。”这话听起来有点老套,但是真心话。对我来说,写作一直是一个很自我的过程,是我的生活,让我感到快乐。“不过,无所谓了。”我接着说,“我没法再写你的故事,你现在连新案子都没有。” “现在是没有,”他承认道,“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些过去的事啊。” “你在警局时候的?” “离开警局之后的。比如在里士满的河滨克洛斯的那件事,一个人在富人区的巷子里被锤死了。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托尼!这是我的第一起私人调查案件。” 我想起在奥尔德尼岛时,他谈起过这件事[关于奥尔德尼岛上的故事,可参考《一行杀人的台词》(新星出版社,2023.5)。]。“这可能是个很棒的故事,”我说,“但我写不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参与。” “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我伸手想去拿一块饼干,随即又改了主意。一想到巧克力,我就觉得有点倒胃口。“好吧,这不仅仅是罪案方面的事,霍桑。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让我怎么写呢?” “我是个侦探。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我们早就聊过这个。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但你应该换位思考替我想想,对你三缄其口的人,你怎么以他为主角写出一个故事。坦白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处处碰壁。” “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 “直接问我!” “好。”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涌出二十几个问题,但我张口问出了第一个闪现在眼前的那个:“在里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都不知道那是哪儿。” “我们在约克郡的酒吧时,一个叫迈克·卡莱尔的人说他知道你是从里斯来的,虽然他管你叫比利。” “他认错人了,不是我。” “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我停顿了一下,“我从奥尔德尼岛回来后,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发件人是德里克·艾伯特。” 艾伯特是我们在奥尔德尼岛上遇到的已被定罪的色情文学作家。他就是那个据说在警方羁押期间被推下楼梯的人。 “他从地狱给你写的信?”霍桑问。 “他死之前写给我的。他让我问你里斯的事。” “我不知道里斯的什么事,我只知道那是个地名,我也没去过。” 我清楚他在撒谎,但质问他毫无意义。“那好吧。”我说,“那就说说你的妻子、你的儿子,或者说说你那个做房地产经纪人的兄弟?你到底多大了?在奥尔德尼岛的时候,你说你三十九岁,但我认为你肯定不止。” “你这样不好。” 我没有理会他的评价。“为什么你要搞这么多模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从不吃东西?” 霍桑看起来很不自在,他伸手去拿烟盒,我明白他是想点支烟。“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他抱怨道,“这又不是书的主题。你的书是关于谋杀的!”他有意想让谋杀两个字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好像暴力死亡是大家翘首以待的内容。“如果你真的想在书中掺入一些关于我的事,为什么不直接编一些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叫道,“我宁愿编造,也不喜欢写不知道结局的书。我不喜欢像玩神秘谋杀游戏似的,一直跟在你的屁股后。对不起,霍桑。但这对我来说毫无乐趣。我被刺了两次!却从来没有做对过任何事。就算我想继续,也没有案子可以让我们一起调查了——除此之外,我在书名上也犯了错误。” “你就应该给第一本书起名为《霍桑探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抓起一块奇巧巧克力。我并不想吃,只是想打破那个棋盘的布局。“这是一个概念。它行不通。” 我早就决定,所有书名都要带有某种文学含义。毕竟,我是一个作家;他是一位侦探。《关键词是谋杀》《关键句是死亡》《一行杀人的台词》——这想法当时觉得妙极了,但在语法典故方面,我却江郎才尽了。《生命全停止》?“全停止”的双关语在美国行不通[原文是Life Comes to a Full Stop,这句话是一个双关语的梗。在英国英语中,full stop是指句号。因此,Life Comes to a Full Stop在英国有双重含义,既指生命的终结,也指句子的结束。然而,在美国这个双关语就不成立了,因为他们不用full stop表达“句号”,而是用period。]。《失踪冒号案件》?只有在太平间里身体的结肠部位失踪了才能奏效[原文是The Case of the Missing Colon,“colon”一词在英语中既有“冒号”的意思,又有“结肠”的含义。句子中的意思是,只有在太平间里发生结肠失踪的案件时,这个标题的双关语才能起作用。]。不行,甚至连书名都在告诉我,三部曲的合约就是终点了。 “你可以找别人。”我略显无力地提议说。 他耸了耸肩:“老兄,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说不太好……但我们相处得不错,我们之间有种理解。” “有些东西我并不理解。”我说。感觉有点怪怪的,这次见面会变得这么伤感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本以为只是一次单纯的分道扬镳。“我们又不是永别,”我继续说,“还有两本书要出版呢。我们会在出版社见面,也许还有其他艺术节之类的场合——虽然上一次之后,可能大家会对邀请我们都心有余悸。” “我还以为我们做得很好呢。” “三个人被杀了耶!” 我从未见过霍桑如此受挫。这一刻,我意识到,无论我嘴上怎么说,我们之间都已经有了某种联系。在一同调查了七个人的死亡之后,不可能不亲近。我钦佩霍桑,也喜欢他,每次写他的时候我总是尽力让他的形象可爱讨喜起来。我突然想离开。 我并没有吃那块奇巧,但喝光了杯里的茶,然后站起身。“那个,”我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比如有新的调查,再跟我说吧,也许我会重新考虑。”虽然话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我根本不会重新考虑。同时,我笃定他也不会联系我。 “我会的。”他说。 我向外走去,但还没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想以更愉快的基调结束这次会面。“我的话剧下周开演。”我说,“你要不要来看首演?” “什么话剧?” 我确定我之前跟他提过。“《心理游戏》,惊悚题材。乔丹·威廉姆斯和提里安·柯克主演。”他们都是著名演员,但霍桑似乎从未听过。“你会喜欢的。在杂耍剧院上演。” “那是哪儿?” “在河岸街上……萨沃伊酒店对面。演出结束之后还会有一个派对,希尔达也会参加。” “哪天晚上?” “星期二。” “不好意思,老兄。”霍桑毫不迟疑地回复道,“那天晚上我没空。” 算了,他这副样子,我就不用劝他回心转意了。“太糟糕了。”说完我便离开了。 在返回克莱肯威尔公寓的路上,我一边沿着泰晤士河朝着桥走,一边觉得稍许沮丧。对于写书这件事,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但我仍然有一种未完成任务和错失机会的感觉。我确实想多了解霍桑一些,甚至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一趟里斯。现在,我再见到他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 真是让人恼火的事…… 尽管说了这么多,你也猜到了,显然还会有另一起谋杀案。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手里握着这本书,封面上还有一个标志性的血迹符号,已经破坏了惊喜。这就证明,作家在应对真相、处理真实发生的事时有多么无能。 然而,有一件事是我没想到的。前三本书已经给我带来了很多困扰,但这一本还会更加、更加糟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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