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号化妆间

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杂耍剧院的所有化妆间基本大同小异,都是以化妆台和嵌入式镜子为主,配有衣柜、沙发、冰箱和书桌。但对演员来说,它们的重要性却不尽相同,这是他们自我放松、演前准备、招待朋友和偷闲躲清净的地方。

乔丹·威廉姆斯的化妆间是唯一一间位于楼上的,离阳光和新鲜空气最近(因为建筑中的所有窗户似乎都被钉死了),就在后台门经理办公室的旁边。当你从街上进来,要穿过一扇推拉门。推拉门的另一侧就是这个化妆间。首演那晚我在这里见过乔丹,但我从未进过里面。现在跨过门槛,我感觉自己几乎是在擅闯。

伊万跟我提过,如果不给乔丹五号化妆间,他就拒绝签署合约,我不禁疑惑这点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这个房间似乎比其他的大几平方米,里面摆的不是沙发,而是一张躺椅。但家具和地毯都是破破烂烂的。房间里杂乱不堪。衣柜敞开着,我惊讶地发现里面除了乔丹在剧中穿的那套西装外,竟然还塞了那么多衣服。墙边靠着一个破旧的手提箱,地板上的塑料洗衣篮里也放着一堆旧衣服。冰箱上挤满了各种瓶子,书籍和杂志堆得到处都是。除了鲜花和祝福卡片外,我注意到一个大大的银色相框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乔丹搂着一位金发女子,他穿着西装,她穿着白色丝绸,两人站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婚姻登记处的前面。这是结婚照吗?我觉得他把这张照片带到这里实在令人感动,这是他每次上台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看到我们,乔丹不太高兴。

“安东尼,现在时机不对。在表演前,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从我现在的状态到目标状态的旅程,我需要从我自己变成我的角色。”乔丹经常这样说话。他可以很欢快,就像首演那晚他看到我的匕首时那样。他也可以很严肃,遣词造句,都经常显得有些自以为是。

我向他介绍了霍桑,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过来。“只需要几分钟。”我向他保证道。

“好吧,坐。请原谅我背对着你们说话,因为我正在化妆。”他伸手拿起一块化妆棉,“所以,你们来是为了可怜的哈丽特,对吗?”他皱了皱眉,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的反应。“虽然不该这么说,但我觉得是有人为这个世界做了件好事。没人会怀念她。”

“她有丈夫和女儿。”霍桑提醒他。

“卢克雷齐娅·博尔贾[卢克雷齐娅·博尔贾(Lucrezia Borgia,1480—1519),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是西方历史上传说的 “绝世恶女”,在许多美术作品、小说和影视作品中,都被塑造成一个美艳放荡的蛇蝎美人的角色。]也是。你别怪我,霍桑先生。如果你希望我为她感到难过,那就是在浪费时间。”他转头朝我瞥了一眼,“你看过别的评论吗?《电讯报》的评价很好。《卫报》根本就没明白这部剧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一向如此。昨晚我们有一批非常出色的观众,他们对我们的演出全情投入。”

“是你杀了她吗?”霍桑问。

乔丹手里的化妆棉停顿在他修长的鼻子中间,“请你再说一遍?”

“只是我听说,你管她叫魔鬼,还扬言要捅她一刀。”霍桑顿了顿,留给大家足够消化和理解的时间,“而这跟已经发生的事如出一辙。”

乔丹怒气冲冲地用化妆棉擦完鼻子,把它扔到桌上,然后转过身来。“我希望你没有破坏休息室的保密原则,安东尼。”他大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美国口音。因为他生气了。“路上的事就留在路上。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这可是一起谋杀案。”霍桑说。

“好吧,我不否认我说过这些话。但如果我们直言不讳,我也可以告诉你,不只我这么说了,安东尼也是这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说!”我嚷道。

“你点头了。”

“我没有!”

“你可以问问其他人。他们都看见你点头了。我说了那些话,也许并不是真心的,但你点头了,表示你完全同意。”

“你认为是安东尼杀了她?”霍桑问。

“我没这么说,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指出,他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动机。哈丽特真的非常讨厌他的剧!”

“你知道她是被一把匕首杀死的?”霍桑说。

“警察告诉我的。昨天,就在这个房间,有两个警察跟我谈过,一个叫卡拉·格伦肖,还有一个看着就欠揍的助手。他们对作案工具非常感兴趣。”他俯身拿起那把阿赫梅特送他的匕首,朝我们挥了挥。“你们看到了,我的还在,可不是什么凶器!我的匕首是清白的!在我看来,这个首演礼物可不大方,非常掉价,而且和剧情毫无关联。尽管我很喜欢阿赫梅特,在很多方面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但他的品位有时候一言难尽。”

“那你为什么同意参演呢?”霍桑问。

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1930—2021),美国著名音乐剧及电影音乐作曲家、剧作家。 这个问题让乔丹有点吃惊。“跟我其他的演出一样的原因。剧本,就是剧本。我认为《心理游戏》是一部真正有趣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哈丽特·斯罗索比的做法感到如此愤怒。而且这还是一部喜剧惊悚片!为什么不演呢?我一直认为演员的使命就是不断探索——莎士比亚的剧,莫里哀的原版法语剧,马梅特的剧,奥尼尔的剧……我在百老汇待了两年……还出演过斯蒂芬·桑德海姆 的代表作《理发师陶德》。”

“你扮演谁?”我问。

“我是主角。”

利剑街的魔鬼理发师,也是一个杀手。

“事实上,我到了英国之后参演的第一部剧也是音乐剧:《猫》。我在伦敦剧院接替了米斯托费利斯先生。那是一段美妙的经历。”

“你是怎么成为演员的?”霍桑问。

“为什么问这个?”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我非常喜欢你对法夸尔医生的演绎。我记得在汉普斯特德剧院看过你演的《李尔王》,我还带我儿子看过你的《迪克·特平》。”

霍桑说谎的能力真是令人惊叹,这正是我跟他提过的两个作品。然而,这招奏效了。没有演员不会对欣赏他们作品的人感到亲近。乔丹放下手里的匕首,拿起了腮红。

“演戏让我找到了内心的灵魂,这是一件幸事。”他开始说,“可以说我之前一无所有。没有家庭,没有背景。我失去了珍视的一切。”

“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

“对,在南达科他州。我想安东尼已经向你介绍了我的美国原住民血统,霍桑先生。我对我的父母没什么印象,我三岁的时候就被带走了。他们是希尚古部落的成员。我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但也是那个残酷的体系的受害者。对于那个体系,世人知之甚少,而且也不关心。”

他刷着脸颊下的阴影,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我猜你可能从没听说过印第安人寄宿学校,这种学校十九世纪末在美国特别普遍。”他接着说,“卡莱尔印第安工业学校对你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尽管那里埋葬了一百八十名土著儿童。这一切都是为了同化。你知道卡莱尔的座右铭是什么吗?杀死印第安人,拯救人类。我没上过那所学校,它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就关了。但即便如此,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缩影。那是我人生的开始。”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

“三岁之前,我和母亲一起住在罗斯布德,那是美国最贫困的保留地之一。我也想告诉你一些那段时间的事,但我毫无记忆。我都不确定我们那儿有没有自来水和电,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认为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或者至少,我愿意这样认为。我唯一确切记得的事就是,我的哥哥惹了一些麻烦,他偷了一辆车。因为这个,我的父母被认定为‘不称职的监护人’。一周之后,来了两名社工,带走了我和我的三个姐妹,把我们送进了不同的寄养家庭,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不要以为我的经历是个案。南达科他州有权将他们认为处于危险中的儿童带走,社会服务机构行动时享有完全的豁免权。甚至还有孩子在上学途中被带走的案例。你和我可能会称之为绑架,但政府认为他们是在拯救我们。哦,还有,南达科他州每接收一个孩子,就可以获得一千美元的联邦资金,这也是个不错的赚钱机会。

“我算是幸运的。其中一些孩子遭受了可怕的虐待,但我被加利福尼亚州的哈里和莉斯贝丝·威廉姆斯夫妇收养了。他们只想给我最好的,我在一个充满关爱和支持的家庭中长大。我们住在洛杉矶以东的波莫纳,我的养父在好莱坞的一个大型演员经纪公司工作,这就是关于你的问题的答案,霍桑先生。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经常谈到电影和演员,所以意料之中的,还不到十几岁我就决定要加入这个行业。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场表演。我在扮演一个纯粹美国人的角色,尽管几乎每天的日子都在提醒我,这与事实相去甚远。”

“你遭受过种族歧视吗?”

“高中时,其他孩子会拿我是拉科塔族开玩笑。他们叫我‘酋长’,他们会做印第安战斧的手势……诸如此类。我不得不习惯被警察莫名拦下,还有一次我被无端指控扒窃。后来,当我开始从事演员工作,我发现自己就是在走钢丝,既要避免外界的刻板印象,又要避免被排斥。你能说出多少土著演员的名字?只有一个[这个数字现在已经增加到三个,分别是塔伊加·维提蒂、韦斯·斯图迪和莉莉·格莱斯顿。]赢得过奥斯卡奖。我不是在抱怨!我认为自己在很多方面非常幸运。但事情就是如此。”

“你有回去罗斯布德看看吗?”我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吗?”

乔丹皱了皱眉。“没有。族裔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我和我的部落完全断联了。我的妻子杰恩出生在哈德斯菲尔德,我的两个孩子拿的是英国护照。我必须考虑我的养父母的感受。也许他们在回顾过往时会感到一丝内疚。我十五岁时,国会通过了《印第安儿童福利法案》,旨在阻止像我这样收养的情况愈演愈烈——顺便说一句,它并没有成效。虽然我的养父母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不喜欢我回头看,去寻找我的根。他们让我不要去罗斯布德保留地,所以我从没去过。有的人可能会对我有所非议,但我对哈里和莉斯贝丝感激不尽。尽管相隔千里,但我们仍然非常亲近。他们现在年事已高……都快八十岁了。我努力成为他们希望我成为的人,即使那并不完全是本来的我。”

他停下来,转回镜子的方向,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你觉得演出《心理游戏》容易吗?”霍桑问。

“演戏从来都不容易,霍桑先生。我常说,如果演戏容易,那一定有问题。演戏是一种自我奉献的行为,要将角色从自己的内心呈现出来。可能很痛苦,但就应该这样。”

“我是在说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暴力场景。”

“那是假的。你肯定不会认为那跟哈丽特·斯罗索比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吧。”

“人们可能会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变得暴力。”霍桑停顿了一下,“比如,我了解到,排练期间,你弄伤了斯凯·帕尔默。”

“是她说的吗?”

“这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是我告诉霍桑的。这一次,他非常体贴,没有点名道姓。

乔丹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原本平放在化妆台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霍桑先生,尽管你可能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我不是一个暴力的人。比如,蛋糕那件事,我只是发泄一下情绪。我刚读完一篇不愉快的评论,有点反应过激。有时候我会这样。但你认为如果我有计划要去杀她,我会在整个剧组面前广而告之吗?”

霍桑没有说话。

“至于斯凯那件事,是在漫长又疲惫的一天快结束时发生的。我当时状态不好。我承认有时我下手不知轻重。我们当时正在排练的那场戏里,我和斯泰勒必须得把护士绑在椅子上。排练中我已经做过很多次,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那一次,我想我有点走神。我抓得太紧了,把她的胳膊弄出了瘀青。当然,我很羞愧。有时候,角色、虚构的事实会非常消耗演员。你读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书吗?有时就是一念之间。”

“很幸运那不是《恺撒大帝》。要不肯定血溅当场。”

乔丹没有理会霍桑的评论。“我给她写了纸条,送了花。我还以为这个事件已经过去了,听到你这么说我感到很遗憾。”

“没有人怪你,乔丹。”我急忙说道。

“很高兴听见这句话。我享受在《心理游戏》的经历,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团队。”

“跟我们说说其他人吧。”霍桑转变了话题。他现在的态度非常友好,“我想听听你对他们的看法。”

“你是指其他演员吗?”

“是的。”

“你是指从表演的角度吗?”

“从潜在凶手的角度。”

“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乔丹变得更加自信起来,“斯凯·帕尔默是一个可爱又温柔的女孩。提里安有点冷淡,但他只是为了在伦敦的演出才加入的剧组,我还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

“有人说你们相处得不太好。”

“看来一直有人在传递这个剧组的消息嘛。”乔丹转向镜子,透过镜子责备地瞥了我一眼,“提里安·柯克是一位年轻演员,才刚刚踏入表演界。我认为,他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这一点很关键,也就是说,他没上过戏剧学校。”

“那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但很难向一个非专业人士解释,尤其是……”他看了眼手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就说他作为演员却不全情投入这点。舞台上的动作就像交响乐,一个演员必须关注其他人。要有眼神交流、产生共情,还要走心。我相信提里安总会学会这些的,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刚接到了一部好莱坞大片的角色。”

“已经尽人皆知了,霍桑先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炫耀。”

“你和伊万·劳埃德相处得好吗?”

“我非常尊重伊万。我还记得他多年前在斯特拉特福德制作的《无事生非》。他将整个故事设定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西里岛。约翰和佩德罗是黑手党成员。多格伯里是FBI。我非常喜欢和他一起工作。”

他站起身,走到衣橱那里,拿出了他扮演法夸尔医生要穿的西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要换衣服了。”

我和霍桑站起身,我以为我们要走了,但还没等我们朝门口走去,霍桑就驻足在我之前注意到的那张照片前。“这是你的妻子?”他问。

“嗯。”

这个字说得很重,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但霍桑还是继续问道:“她还在做化妆师的工作吗?”

乔丹有点吃惊。“为什么问这个?”

“你还是已婚状态。”

“当然了。”

“我只是奇怪她没来看首演。”

霍桑是怎么知道的?他没在现场,而且我也没和他提过,尽管我也注意到了这点。

乔丹·威廉姆斯没有动,和霍桑对视着。“她不在伦敦。”他说,“她在利兹拍摄BBC的一部电视剧。”

“派对之后你见到她了吗?”霍桑问,“你回家的时候?”

“那时已是深夜。她睡着了。”

霍桑微微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男人从来都是骗子,一只脚在海里,一只脚在岸上,对于一件事情从不坚定不移。”

“你在说什么?”乔丹问。

“这是《无事生非》的台词。你刚才提到过。”

“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霍桑先生。”乔丹站起身,拿过照片,直接将照片扣在桌上。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激烈的动作还是弄碎了相框的玻璃。当乔丹抬起手时,他的食指侧面流了一滴血。

“看看你让我变成了什么样。”他无力地说。

我们离开时,他正在吮吸自己的手指。血染红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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