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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伊甸园 作者:海明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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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室内阳光灿烂,又是新的一天了。你还是动手写作的好,他对自己说。你一点也没法挽回这局面啦。只有一个人能把它挽回,可她没法知道自己会怎样清醒过来,也不知道醒过来时自己是否还在原处。你心情如何可没关系。你还是动手写作的好。在这方面你必须通情达理。可你在另一方面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什么也帮不了你。这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等他终于回到在写的那篇故事中,太阳升得老高了,他已经忘了那两个姑娘。有必要设想他父亲那天傍晚在想些什么,当时他背靠那棵无花果树黄绿色的树干坐着,手里端着一搪瓷杯兑水的威士忌。他父亲一向满不在乎地对待邪念,从不给它可乘之机,不让它自以为了不起,这样它就没有地位,不像个样子,也没有尊严了。他拿邪念当一个委托给他的老朋友来对待,戴维想,而邪念在降祸于他时从来不知道已得了分。他父亲并不容易受到伤害,这他知道,而且跟他认识的人中的大多数人不同,只有死神才能置他于死地。他终于弄清楚了他父亲当时的想法,但是弄清楚了却并不把它写进那篇小说中去。他只写下他父亲的行为和感受,而在写下这一切时,他变成了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对摩洛[也是他父亲当年雇用的土人。]说过的话正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在树下的地上美美地睡去,他醒来过,听到豹子发出咳嗽般的喀喀声。后来在营地中,他听不到豹子声了,但知道它还在外面,就又入睡了。这豹子在找猎物,猎物多的是,所以不成问题。早上天还没亮,他坐在火堆的灰烬旁,手拿盛着茶的搪瓷有些剥落的杯子,问摩洛那豹子可曾抓到猎物,摩洛说,“正是,”他就说,“我们要去的地方猎物多的是。叫大伙儿动起来,我们可以开始攀登。” 他们在那悬崖上方多树的天然公园般的高地上穿行,这是第二天,这时他终于停了笔,对这片土地和这一天和他们已赶过的路程都感到满意。他有他父亲那种能忘却眼前的事的本领,而且并不害怕即将发生的任何事。他停笔时,还有在这片新的高地上一天一夜的经历待写,而今天他重新度过了当初的两天一夜。 他这下撇下了那片土地,但他父亲的影子还在他的心里,这时他锁上房门,走回到那大房间和吧台前去。 他对那大孩子说不想吃早饭,叫他拿杯兑矿泉水的威士忌和一份晨报来。这时已过中午,他本想把那辆伊索塔旧车开到戛纳,务必把它修理好,但他知道这时汽车行都已打烊,来不及了。结果他在吧台前站住了,因为在这个时辰要找他父亲的话就该到这地方来,因为刚从那片高地下来,他惦念他。外边的天空非常像他刚撇下的那个天空。又高又蓝,云朵是白色的积云,他欢迎他父亲光临这酒吧,等到朝大镜子瞥上一眼,才知道自己是孤身一人。他原想请教他父亲两件事。他父亲度过的一生比他认识的任何人的都更富有灾难性,但他能给人出色的忠告。他把犯过的所有错误加上即将犯的给人新鲜感的错误汇合成一团苦涩的杂烩,从中提炼出这些忠告,准确精到地向人提出,富有权威性,就像一个人得悉了对他作出的判决书上的那些格外可怕的条款,却不当一回事,竟拿这当做一张横渡大西洋的船票上印着的小字。 他感到遗憾他父亲没有待下来,但仍能很清晰地听到他提出的忠告,不禁笑起来。他父亲原会提得更精确,可惜他,戴维,停了笔,因为他累了,而一累就无法恰如其分地发挥他父亲的风格了。说老实话,谁也无法做到,而有时候他父亲本人也做不到。他现在明白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清楚,为什么一直拖延,不动手写这篇小说,他还明白,既然眼前中断了写作,就不该去想它,否则就会损害自己继续写下去的能力。 你不能在动笔前就发愁,在停笔时也不能,他对自己说。你福气好,有这份写作能力,现下就别拿它来瞎忙乎啦。要是你无法尊重自己处理生活的方式,那你当然该尊重自己的手艺。你至少精通自己的手艺吧。不过这实在是篇挺糟糕的东西。天哪,正是这样。 他又呷一口兑矿泉水的威士忌,望望门外夏末的阳光。他正在宽下心来,这是他一向能做到的,而这杯能醉倒巨人的酒使光景更好了。他想,不知道两位姑娘在哪儿。她们又迟迟不来,他希望这一回不会出什么坏事。他不是个悲剧角色,有了那样的父亲,本人又是作家,排除了这种可能,等他喝完了这兑矿泉水的威士忌,觉得越发不像是了。就他记忆所及,每天早上醒过来时总是高高兴兴的,直到白天的偌大负担影响了他,而眼下他已接受了这一天,而所有其他的日子他都是这样独自接受下来的。他早已丧失了为个人的事感到难受的能力,也许只是他自以为如此,因此只有别人的遭遇才能真正伤害他。他相信这一点,这当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当时他并不知道人的能力能如何改变,也不知道对方能如何改变,而这倒是个叫人宽慰的想法。他想起那两个姑娘,盼望她们就会前来。午饭前去游水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很想见到她们。他想着她们俩。随后他走进他和凯瑟琳的房间,洗了淋浴,然后刮胡子。他正刮着,听到那辆汽车开回来的声音,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接着他听到她们的说话声,听到她们的笑声,就找了条干净短裤和一件衬衫,把它们穿上,走出去看看情况怎么样。 他们三人恬静地喝了杯酒,然后吃午饭,东西不差但量不多,他们喝塔韦尔酒,等到吃干酪和水果时,凯瑟琳说,“我该告诉他吗?” “随你的便,”姑娘说。她端起酒杯,喝下了一部分酒。 “我不记得该怎么讲了,”凯瑟琳说。“我们拖得太久了。” “难道你想不起来了?”姑娘说。 “对,我忘了,可是真精彩。我们把什么都想好了,实在真精彩。” 戴维管自再斟了一杯塔韦尔酒。 “你想就把具体的内容讲出来吗?”他问。 “我知道这是具体的内容,”凯瑟琳说。“那就是昨天你陪我一起午睡,然后你进了玛丽塔的房间,可今天你可以直接到那儿去。不过这下子我把事情弄糟了,我的希望是我们大家可以干脆一起午睡。” “不要午睡,”戴维听见自己在说。 “我看也不要,”凯瑟琳说。“得,很抱歉我把话全说错了,可我没法不把心里想望的说出来。” 回到房内,他对凯瑟琳说,“让她见鬼去吧。” “不,戴维。她愿意干我要她干的事嘛。也许她会告诉你的。” “操她。” “嘿,你已经做到了,”她说。“可要谈的不是这一点。去找她谈谈吧,戴维。如果想操她,那就为了我好好儿操她吧。” “别说粗话。” “你先用了这词儿。我不过把它回敬给你罢了。就像打网球那样。” “行了,”戴维说。“你看她会跟我说些什么话?” “我教她的那番话,”凯瑟琳说。“我已经忘掉的那番话。别这么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否则我就不让你去了。你正儿八经的时候,可怪吸引人的。你还是趁她还没忘掉那番话的时候去吧。” “你也见鬼去。” “说得好。你现在反应良好了。我喜欢你更漫不经心的时候。跟我吻别吧。我是说作为下午好的表示。你还是当真去吧,要不然她当真会忘掉那番话的。难道你不明白我是多么通情达理和心地善良?” “你并不通情达理和心地善良。” “可你喜欢我。” “当然。” “可想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新的秘密?” “老的。” “好吧。” “要把你带坏并不太难,而且把你带坏可有趣呐。” “你当然知道。” “这不过是个有趣的秘密。哪里有什么带坏的事啊。我们不过乐一场罢了。进去吧,要她讲我教她的那番话吧,免得她也忘了。去啊,做个乖孩子,戴维。” 在旅馆另一头那间房内,戴维躺在床上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她昨晚说过的话呗,”那姑娘说。“她说的是真心话。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地出于内心。” “你告诉她我们做过爱了?” “没有。” “她知道了。” “要紧吗?” “看来并不要紧。” “来杯酒,戴维,舒舒心吧。我并不无动于衷,”她说。“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也不无动于衷,”他说。 于是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了,他感到她的身子抵住自己的身子,乳房抵住自己的胸膛,嘴唇紧贴在自己的上面,她然后张开嘴,把头左右摆动,喘着气,他感到自己的皮带扣紧贴着肚皮,两手忙乎着。 他们躺在沙滩上,戴维仰望着天空和移动的云朵,什么都不想。想,没什么好处,他躺下时曾想到如果他不去想什么,那么所有的坏事可能会全都消失。两个姑娘在说话,可他并不去听。他躺着,望着九月份的天空,等到姑娘们不作声了,他开始想了,没有朝那姑娘望就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她说。 “问我吧,”凯瑟琳说。 “我猜得出你在想什么。” “不,你猜不出。我刚才在想普拉多博物馆。” “你去过吗?”戴维问那姑娘。 “还没有,”她说。 “我们去,”凯瑟琳说。“什么时候去呢,戴维?” “什么时候都可以,”戴维说。“我想写完这篇小说再说。” “你会刻苦地写这篇小说吗?” “我正在这样做。不可能更刻苦了。” “我并不是说要你匆促完成啊。” “我不会的,”他说。“要是在这儿感到乏味,你们俩可以继续赶路,我会去找你们的。” “我不想这么干,”玛丽塔说。 “别犯傻了,”凯瑟琳说。“他是故作高尚的姿态而已。” “不。你们走好了。” “没有了你就不会有什么乐趣,”凯瑟琳说。“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俩在西班牙不会有乐趣可言。” “他在写作呀,凯瑟琳,”玛丽塔说。 “他可以在西班牙写作嘛,”凯瑟琳说。“大量的西班牙作家该都是在西班牙写作的吧。如果我是作家,我说得准能在西班牙好好写作。” “我可以在西班牙写作,”戴维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动身?” “真该死,凯瑟琳,”玛丽塔说。“他这篇小说正写到一半呀。” “他已经写了六个多星期了,”凯瑟琳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马德里?” “我说过可以的嘛,”戴维说。 “你千万别这样做,”姑娘对凯瑟琳说。“千万别试图这样做。难道你一点良心都没有?” “你倒好,讲起良心来了,”凯瑟琳说。 “对有些事,我是讲良心的。” “这就好。很高兴知道这一点。好吧,当有人企图设想对大家最好的办法时,你能不能懂些礼貌,别来打岔?” “我要去游水了,”戴维说。 姑娘站起身来,跟随他走了,到了那小湾边,两人踩起水来,她说,“她疯了。” “所以别责备她。” “可你打算怎么办?” “写完那篇小说,动笔写另一篇。” “那么你跟我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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