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日记

伊豆的舞女  作者:川端康成

五月四日

约莫五点半,我从中学回到家里。我家大门紧闭着,避免客人来访,因为只有祖父躺在家中,来人不好招待。(祖父患白内障,那时候已双目失明。)[本文括弧内是作者后来增补的说明。]

“我回来啦!”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屋里恢复了宁静。我心中涌上一阵寂寥和悲伤。在距祖父枕边六尺远的地方,我又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我走近三尺远的地方,大声说:

“我现在回来了!”

我又附着他的耳朵说:

“我现在回来了!”

“噢,是么。早晨没让你帮忙解小手,我直哼哼,等着你呢。现在又想朝西翻身,我难过得直哼哼啊。让我面朝西吧。喂,喂!”

“使劲儿,把身子抬起来……”

“啊,行了。被子就这么盖着吧。”

“还不成,再来。喏。”

“这样……(此处有七个字不清楚)。”

“哎,还不合适。重来,嗯。”

“噢,这就舒服了。给我弄得太好了。茶水烧开了吧?等一会儿还要帮我解小手呢。”

“嗯,等一会儿。哪能一下子都办完呢。”

“噢,我知道。我只不过把话说在前头。”

过了片刻。

“小宝,丰正,喂!”这话有气无力,仿佛是从死人嘴里吐出来的,“帮我解手,帮我解手呀,啊!”

他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却这么呻吟着,弄得我无所适从。

“您怎么啦?”

“拿夜壶来,帮我接尿。”

我无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强按他的要求做了。

“对好了吧?行吗?我要撒尿呢,不要紧吧。”

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动作毫无感觉吗?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时感到很疼痛。随着痛苦的喊声,夜壶底响起了小溪似的流水声。

“啊,痛啊!”

我听着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声,不禁涌上了满眶热泪。

水烧开了,我让他喝了茶。是粗茶。我无微不至地侍候他,给他喝茶。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瘦削干瘪的脸,只剩几缕白发的脑壳,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咕嘟咕嘟地每喝一口就动一动的鹤颈般的喉核。他一连喝了三杯茶。

“啊,真香,真香。”说着,他咂了咂嘴,“这样可以养神。你想给我买好茶,又怕我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喝粗茶的吧。”

过了片刻又说:

“你给津江(姑奶奶所在的村庄)那边寄明信片了吗?”

“哦,今早寄了。”

“噢,是么。”

啊,祖父不是也意识到“某些东西”了吗?那不是一种预感吗?(我担心祖父让我给他平素很少通信的妹妹寄明信片,请她前来,这会不会是祖父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呢?)我盯着祖父苍白的脸,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我在读书,似乎有人前来。

“是美代吗?”

“是啊。”

“怎么样啦?”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极大的不安,从桌子那头转过身来。(那时候,我将一张大桌子安放在客厅里。那位叫美代的是五十开外的农村妇女。每天一早一晚从她家里到我家中帮忙做饭和打杂。)

“我今天去了,对占卜师说他已经七十五岁,是老人病。他只是一个劲地吃,已经三十天没有大便了,请来给他看一看吧。占卜师说,毕竟是上了岁数,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那是衰老病哪。”

我们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美代又继续说:

“很能吃,却不通大便,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是这么说的。他虽没说以后还会比现在吃得更多,喉咙咽得更多,不过说那种怪兽好酒。我问他,那怎么办呢?他说,去给病人向妙见菩萨[传说妙见菩萨能给人增寿。]求些卷寿司来,用难得的线香熏熏房间……听说这是怪兽缠身,让他弄错了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变化。尽管如此,过去一片干松鱼都咽不下去,近来却连寿司饭团什么的都能一口一个地咽下,每咽一口动一动喉核,看着很不顺眼。狐仙降在巫女身上,也是那样咽东西的,而且前些日子他还狂饮呢。今天的占卜可信吗?”

“谁知道呢。”

我没勇气直接断言那是迷信。不知怎的,激起了一股奇异的不安心绪,我简直大惑不解。

“于是折回家,跟家里人说,去五日市(村名)请人给看了看。家里的问,有没有说他快死了?我就告诉家里人,那儿这么说了。不会发生意外的,这是衰老病,又是一场灾难,一连三十天不通大便。因此我请人家有空过来看看。”

“然后,我又折回来,立即烧线香熏房间。以前这家是名门,按理说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指怪兽)。再说,它干吗无缘无故地伤人呢?于是我这样说:要是想喝想吃就说一声,我们给送去。请马上出去吧,出去吧。我想说明道理,把它请出去。从明天起,我在房间西北角上供奉茶和饭。为了避邪,请你从仓库里拿一把刀来,拔出刀鞘,放在卧铺底下。然后,明天我再去问一遍狐仙看看。”

“难以想象,是真的吗?”

“那个嘛,不知是真是假。”

我在祖父枕边说:

“爷爷,小野原(村名)有个叫狩野的人来信了,您什么时候借了他的钱啦?”

“啊,借了。”

“什么时候?”

“七八年前。”

“是么。”

又是一笔债!(因为祖父到处求贷,那时我发现祖父已负债累累了。)

“这样我可受不了。”美代说。(我当时同美代谈论过金钱的事。)

晚饭,祖父吃了紫菜卷饭团。啊,瞧,难道是怪兽在吃吗?瞧,喉核动了。眼下是从人嘴吃进去的。真是岂有此理。“是怪兽在吃啊”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我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空挥动了几下,然后塞进褥子底下。这种做法,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可美代却非常认真,一边望着我砍杀房间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对!对!”

倘使有人看见这种情况,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要笑破肚皮的吧。

转眼间,天已擦黑。“美代、美代”的微弱呼声,不时在黑夜的冷空气中颤动着。我在读书。美代每次去给祖父把尿的脚步声,我都能听见。不久,美代像是回家去了。我给祖父喝茶。

“嗯,是么。好,好,使劲儿。嗯,使劲儿……”喉核咕嘟嘟地动了。瞧,是怪兽在喝嘛。笨蛋,笨蛋,哪有这等怪事呢,我都中学三年级了……

“啊,真香。好茶,清淡,真好。太香可不行。啊,真香……烟呢?”

他把煤油灯拉近,几乎贴到自己的脸面,微微地睁开眼睛说了声“什么呀”。

啊,那双我本以为再也不能睁开的眼睛睁开了。我简直高兴得像一道亮光射进了黑暗的世界。(倒不是想祖父的瞎眼能够治好,当时祖父双目紧闭,我忐忑不安,担心他会不会就那样长眠下去。)

写到这里,我浮想联翩。想起刚才的挥剑之类的行为,自己也觉得可笑,简直太荒唐了。但是,“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这句话附在我身上……现在约莫九点钟了。

哪有“怪兽附身”这等事呢。这种意识越发明确,我的头脑也清醒了。

十点左右,美代又来给祖父接尿。

“真想翻个身啊……我现在是朝哪个方向?唔,是吗,是朝东吗?”

“好,翻过去。”美代说了一声。

“唔,唔。”

“再使一点劲儿。”美代说。

“嗯,嗯。”是痛苦的呻吟声,“这样就朝西了吗?”

“好,您歇歇吧。我也该回家了。再没别的事了吧?”

不多久,美代回家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当麻雀开始啁啾鸣啭的时候,美代就来了。

“是么,两次?十二点和三点起来,是你帮他接的吧?年纪轻轻,真可怜啊。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我家有人生孩子,我不能在这儿留宿。阿菊只会生,不会养。”(阿菊是美代的儿媳妇,那时生头一胎。)

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这句话使我心满意足了。

我上学去了。学校是我的乐园。从我现在的家庭状况来看,“学校是我的乐园”这句话,恐怕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傍晚,约莫六点钟,美代来了。

“嘿,我去参拜了。还是和昨天一样。真奇怪啊。这回虽没说是怪兽,却说是灾星(附体邪魔)呢。还说不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不那么闹腾也会走的。再怎么说,还是衰老病。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这句话,不知在我心中翻腾了多少回。我情不自禁地叹息说:“是么!”

“还有,狐仙说的话真是活灵活现啊。说近来他会有所节制,不那么狂乱吃喝了……少爷,你也觉得吧,今天他挺老实的。”

狐仙能说中病人的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所谓灾星(附体邪魔)是真的吗?我又开始疑惑了。

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来了线香,烟雾在床头缓缓缭绕。利剑横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一到夏天恐怕就困难啰。”美代说。

“为什么?”

“庄户人家种田忙,我可能来不了。看样子,你还是让他靠近火盆一点好。”

啊,写完这一百页稿纸的时候,祖父的身体,祖父不幸的病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打算写这样的日记,一直写到一百页。我担心祖父会不会在我还没写到一百页时就作古了。不知怎的,我有这种心情:日记写到一百页,祖父可能就会得救……另一方面,我想在祖父弥留之际,至少用这种日记的形式,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录下来。)

病人有时不那么语无伦次。不过,所谓“附体邪魔”为祸,究竟真的是迷信,抑或不是迷信呢?

五月六日

“少爷上学了吗?”祖父问美代。

“没上呢。现在是傍晚六点哪。”

“噢,是吗,哈哈哈……”这是孤寂的笑声。

吃晚餐的时候,他让美代将两个细紫菜卷饭团放进自己的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是多吃了吗?”祖父今天问了一句。这是平时所没有的。我在浴室里听见了。过了片刻,他又说:

“还早吧,可我肚子饿得厉害,少爷不吃,让我先吃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是么。”

后来就听不见他的话声了。接着又听见他的笑声。我正在沐浴,心里感到一阵寂寥。

夜里,家中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和汽灯的燃烧声。从黢黑的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向苍天倾诉似的声音:

“难受啊!难受,啊!难受。”

声音不久就停息,又恢复宁静了……接着又响起短促的痛苦的呻吟声:

“哼哼……啊,难受!”

声音时断时续,直到我入睡为止。我边听边暗自反复思忖:

“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祖父的头脑稍许清醒一些,意识恢复了正常,他就知道自重,不暴饮暴食了。

然而,他的身体日益……

五月七日

昨晚,尿了一次。另外一次给他翻身,一次给他喝茶。他责备我:还不快点起来,我喊累了会喘气的。可我睡得太死,约莫十二点才入睡,难以叫醒。

早晨,我等美代来,告诉了她。

“真可怜啊。头痛好了,可以在你家待到十二点了。就是白天,两个小时不来,他也都哭着过日子。于是我就每隔一小时来一趟。”

昨晚我十分困顿,病人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唤醒,要这要那,我气得咒骂起来,过后又平心静气地想:他真是个不幸的人,自己不由得悲伤地恸哭起来。

我正要到中学去,祖父就用抱着一线希望的声调问道:

“什么时候能把我的病治好啊?”

“气候正常了就会好的。”

“让你受累了,对不起。”这是轻柔的乞怜声。

“我梦见大神宫的神都聚在我们家里了。”

“您信大神宫的神就好。”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多难得啊!神佛都没舍弃我,太不敢当了,不是吗?”这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从学校回来,大门敞开着。但是,家中却悄然无声。

“我回来了。”我说了三遍。

“噢,是你。回头给我接尿好吗?”

“嗯。”

再没有什么比干这种事更腻味的了。吃完饭,我揭开病人的被子,用夜壶给他接尿。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多么无力。等候时,我满腹牢骚,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这些话当然是脱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头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上笼罩着苍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惭愧。过了很久,他用又细又尖的声音喊道:

“啊,痛,痛啊!唔唔……”

听到这喊声,我的肩膀也发僵了。在喊声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嘶声。

夜里,我乱翻抽屉的时候,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这是一本风水书。是由祖父口述,自乐(邻村的一个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徒弟)记录下来的。先前虽努力争取出版,也同丰川(大阪的富豪)谈过,但没有谈成。如今这本草稿已被遗忘,扔在我的抽屉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他干的一切事业全都失败了,他心里该怎么想呢?啊,感谢上天保佑。在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岁。他心脏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够忍受悲恸,活得长寿,我认为是他心脏良好的缘故。)他的几个孩子和孙子都先于他辞世了。他没有话伴,看不见也听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独。所谓孤独的悲哀,说的就是祖父。在祖父来说,“哭着过日子”这句口头禅,确是吐露了真情实况。据说祖父占八卦,看风水,很是灵验,颇有点名气。也有人是从老远来请他占卜看看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构宅安危论》,人世间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记得那时节,我心中对祖父的占卜学或风水学是不怎么相信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两可。虽说在农村,我已经是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请医生来诊治,还占卜什么狐仙,相信什么“邪魔附体”之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啊!

另外,祖父同那位叫丰川的富翁结识,是从寺庙的事开始的。我们村有座尼姑庵。多半是昔日由我先祖兴建的。庙宇的建筑物和山林田地,都是在我家的名分之下的。尼姑也入了我们家的户籍。属黄檗宗,正尊供奉虚空藏菩萨。每年十三参拜节[在日本,每年阴历三月十三日(现阳历四月十三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节日盛装,去寺庙参拜虚空藏菩萨,祈求福德和智慧。],邻近村庄十三岁的孩子都云集在这里,热闹异常。后来有一位深居在距我村北边一里地的著名山庙的圣僧,迁到这个寺庙来了。祖父非常敬重他,把尼姑打发走,还将这庙宇附属的财产卖掉。寺庙改建与增建,很是富丽堂皇,名称也更改了。修建寺庙期间,将虚空藏菩萨和其他五六尊佛像暂存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家没钱换新的榻榻米,托佛爷的福,人家为了应急,在原先的藤席上又铺了新席,发出一股绿草的新席味……这位叫丰川的财主信仰新迁来的圣僧,兴建寺庙,还为我家客厅铺设了新榻榻米。

祖父那副慈善心肠不时表现出来。今早也是如此。美代说:

“添子礼品我做了三十家的份儿,可又收到意外的贺礼,这样份数就不够了,还得再做。”

“是么,做了三十家的份儿,还要增加吗?这村庄不到五十户人家,像你这样的,也会收到各方面的贺礼吗?”

不知怎的,后来祖父竟高兴得声泪俱下。(像美代这样一个贫苦的佃农人家,还能收到许多家的祝贺,祖父替她高兴。)

我侍候祖父,美代觉着可怜。晚上八点左右,临回自己家之前,美代对祖父说:

“还解手吗?”

“噢。”

“那么,过一会儿我再来一趟。”

“我在,你不来也行呀。”

话刚到嘴边,我又把它咽了下去。

五月八日

早晨,祖父急切地等待着美代的到来。他絮絮叨叨地对美代说了些什么昨晚我不体贴他这类不满的话。也许我有些地方对不起他。但是深更半夜几次把我唤醒,我就生气了。再说,我很讨厌给他接尿。美代对我说:“他净说些不满意的话,是因为只考虑自己,丝毫没有设身处地为侍候他的人着想,真受不了。我不过是当作命中注定,照顾他罢了。”

今早,我甚至想,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每天上学之前,我总要去问问有什么事情,今天却一声不响就走出家门了。然而,从学校一回到家里,心头就涌起一股思绪,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美代说:“今天,我把前些日子去占卜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就说:太好了,那时候我仿佛记得好像什么东西都是两口就吃掉了,喝嘛,也是多少都能喝下去。”

听到这些,我又联想起“是肚子里的怪物在吃呢”这句话来。晚饭后,祖父说:“我要说点心里话,好放心。”

好放心,这有点滑稽可笑。

“这么为难,您放心什么啊?”美代笑了。

美代刚笑,祖父就说:

“时间差不多了,让我吃饭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是么,不知道。我忘了。”

我一阵悲伤,愣住了。祖父的话声一天比一天低沉,有气无力,越发听不清楚了。同样的事,他反复唠叨十几遍。

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

“唔,你知道少爷的银行印鉴吗?趁我还活着,要办那个印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彻底失败了,把世代祖传的财产都弄光了。可是,我这辈子还是奋斗过来的啊。原来打算到东京去见大隈(大隈重信侯[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曾任外相、总理大臣,逝世时被授予侯爵位。])……想不到坐在家中竟衰弱到这样……啊,我在松尾那儿有十七町田地,我一心只想在活着的时候把它全传给你,可没法子啊。(祖父年轻的时候,从事过许多事业,诸如栽培茶叶、制造洋粉等,可是全都失败了。另外,他相信风水,比如盖房子,盖了又拆,拆了又盖,来回折腾,以很低的价钱把田地和山林变卖光了。后来他还将所剩无几的财产一部分交给了滩地方一个叫松尾的酿酒商。祖父经常想,至少也要将这部分钱要回来。)假使能让你拥有十二三町的田地,心里就踏实了。大学毕业后就不至于落魄潦倒。让你寄养在岛木(舅舅家)或池田(姨妈家)家,未免太可怜了。要是那些田地变成你的财产,我死了你也可以同师傅(前面提及的新寺庙的圣僧)商量,由你一个人守住这个家。只要能像鸿池(有钱人的代用语)那样有钱,就不用去当小职员了。我这个想法若行得通,打算到东京去,可是很遗憾,没有去成。说没有去成,我又不甘心这样待在家里。我想,能让你早日成为可靠的一家之主,就一辈子不用寄人篱下了。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的话,我到大隈那儿去,是很容易的事……啊,我无论如何也得到东京去,同慈光、瑞园(新寺庙的圣僧及其子弟)和西方寺(村里的檀家寺)商量商量,好吗?”

“这样做,人家会说您是东村的疯子的。”

(祖父之所以想去东京见大隈重信,是因为有自己的目的。祖父多少有点汉医素养,我父亲又是东京医科学校毕业的医生,所以祖父也懂点父亲会的西医医术,然后把它融会到自己的汉医学中去,长期给村里人行医施药。而且,祖父对自己一派的医术非常自信。促使祖父更加自信的,是在村里流行痢疾的时候。也就是上面写过的那年夏天,由于改建尼姑庵,把佛像暂时放置在我家客厅里。仅有五十户人家的村子,却有许多人患了痢疾,几乎是平均每户一人,闹到新建了两处临时隔离医院。连野外都飘荡着消毒剂的臭味。村里人都说,这是惊动了尼姑庵的佛爷的报应。可是,有的人服用了我祖父的药,很快把痢疾治愈了。也有的人家把病人隐藏起来,悄悄地让他喝祖父的药而得救了。一些住在隔离医院的患者,把医院的药扔掉,服用祖父的药。有的病人,医院已经不给他们治疗了,可服用了祖父的药却得救了。祖父的医术在医学上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不得而知,但祖父的药取得了想象不到的疗效,这是事实。因此,祖父就想把这种药推广到社会上去。之后,他曾让自乐师傅代写了申请书,并得到内务省准许出卖三四种药。但是,带有东村山龙堂字号的包装纸,也不过印了五六千张,制药的事不久也中断了。这些药方,直到逝世都留在祖父的脑子里。于是祖父抱着孩子般的信念,确信去东京见到尊敬的人物大隈重信,定会取得他的帮助。除了药之外,祖父大概还想出版《构宅安危论》等。)

“这个家从北条泰时兴起,经历七百年,依然延续下来,很快就会恢复到昔日的强盛。”

“您在说大话呢。听口气,好像马上就会恢复过来似的。”美代笑了。

“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他依靠岛木或池田抚养。啊,没想到这个家竟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些,美代,真伤心啊。你听着,我就是这种心思啊。”

美代觉得可笑,刚才就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照旧继续记着祖父的话。

“再努一把力,也许会好些,不料我已经衰弱不堪。倘使只有两三千元又另当别论,可这是十二三万元啊。啊,拜托你办件事,也许是办不到了。我不能去,是不是请大隈先生来一趟呢。你笑什么?别那样笑了。不要愚弄人嘛。就是做不了的事,我也要做出来。喏,美代,要是做不了,这个拥有七百年历史的家业也就完了。”

“哪儿的话,有少爷在嘛。净是想入非非,自寻烦恼,这对病不好呀。”

“别小看我!”这声音异常尖利,“只要我有一口气,啊,哪怕一生中只有一回,我也想见见那位老人(大隈)。净往后退可不行啊。纵使告别人世,我也要保住这个隐藏在小小胸怀中的心愿。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帮我解解小手好吗?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啊……”

我暗自悲伤,也没有笑,只是哭丧着脸,一句一句地记着。美代也止住笑,托着腮帮子在听着。

“我多么想到东京去啊。可是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净是邪魔缠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真没出息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啊,一说振奋的话,就会招人耻笑。啊,在这种社会,真不想活下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感到灯光变得暗淡了。

“唔唔……唔唔……”痛苦的呻吟声渐渐高了,“不应该老是畏首畏尾,以为在这人世间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就行。啊,总理大臣(当时大隈担任总理大臣)是以五十年为一日的心情生活过来的。啊,我动不了,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美代抚慰祖父说:

“都是命运不济。不过,小少爷将来发迹,不就好了吗。”

“什么发迹,也不过如此!”祖父高声说罢,愣愣地盯着我。

……什么呀,老糊涂!

“这话倒也是。不过,大财主也不见得令人羡慕。你瞧松尾、片山,还不是得看他们本人的秉性吗?”(当时这个叫松尾的酿酒商和我的亲戚片山都破产了。)

“南无阿弥陀佛。”

祖父的长胡须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光,笼罩着一种空寂的气氛。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觉得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前些日子,他就说有事商量,要请西方寺的和尚来一趟。我照例说,人家不在、不在,他生气了。”美代这样对我说。她打算等祖父把话说完,解释一下祖父不悦的原因。我才生气呢。我同情祖父。为什么要去欺骗他呢?

“只将孙子——一个中学还没毕业的孙子,留在人世间,啊!”

祖父今天极端地瞧不起我。

不多久,他翻身朝向那边。我翻开明天要考试的英语教科书。我的世界仿佛被推到一寸见方的局限中去,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了。今晚祖父的声音,已经不是这个人世间的声音了。美代回去以后,我几次想把自己将来的希望告诉祖父,借以安慰他。夜深了,祖父仿佛从深渊中忽然冒出一句话:

“要决定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可真难啊!”

“是啊,真难呀!”我说。

五月十日

早晨。

“和尚还没来吗?”

“嗯。”

“最近,自乐师傅一次也没来过啊?原先不是每天都来的吗?我想让自乐师傅给我看一次相。”

“人的相貌同以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不可能这么快就改变的。”

“先让人看一次相,再同和尚商量,看看该不该继续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

祖父用强烈的语调,表现了自己的决心。

“我想见一次自乐师傅。”

“像自乐师傅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

我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了一句。

五月十四日

“美代,美代,美代。”

祖父的喊声把我惊醒,我起来问道:“什么事?”

“美代来了吗?”

“还没来呢。现在才半夜两点嘛。”

“是么。”

然后直到清晨,祖父每隔五分钟就喊美代一次。我在梦幻中听见了。五点左右,美代来了。

我刚从学校回来,美代说:

“今天他净说些强人所难的话,寸步不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喝茶抽烟。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回过一次家呢。”

“请医生给他看看不好吗?”

“我早就这么想,可请个好大夫就得花钱。再说,老爷看不起大夫,我担心请大夫给他看病,他会恼火,会当面咒骂,让人下不来台。今早也说,大夫之辈不如指甲刀顶用呢。”

夜间。

“美代,美代,美代!”

我有意把这声音当作耳旁风,让它平静地流进我的耳朵里。

“什么事!”

“美代,饭得了吗?再不给我吃早饭,我就……”

“刚才,刚才不是吃过晚饭了吗?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不知他明白不明白,表情非常迟钝了。

“给我翻翻身好吗?”

他究竟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明白。反问他时,他再也不想回答,令人惴惴不安。

“给我点茶喝好吗?”

“啊,这种茶温吞吞的。这种茶,啊,太凉了。这种茶无法喝啊。”

这是令人厌烦的声音。

“那就随便吧。”

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过了片刻,他又喊道:“美代,美代!”

我的名字,他一定叫不出来了。

“什么事?”

“今天到池田(姨母家,距我家二十多公里远的一个市镇),见到荣吉了吗?”

“什么池田,我没去!”

“是么,那么你上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

“真奇怪呀。”

不知为什么,他竟说出这种话来,我感到格外不可思议。我刚做课外作业,他又叫喊起来:

“美代!美代!美代!”

喊声变得沉闷凄厉了。

“什么事?”

“帮我解解手好吗?”

“嗯,美代不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让我吃饭吧。”

我呆住了。

祖父脚上、脸上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活像穿旧了的丝绸单衣,皱皱巴巴的。把皮肤一揪起来,它就恢复不了原状。我很是不安。今天他净说些使我伤心的话。我总觉得祖父的脸渐渐变得像凶神恶煞了。我睡着以前,祖父的呻吟声仍时断时续,不绝于耳。我的脑子里充塞着不悦的思绪。

五月十五日

今天起,美代一连四五天都有事情,阿常婆(时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代替她来了。从学校回到家里,我问阿常婆说:

“阿常婆,他说了些不合适的话了吧?”

“没有,一句也没有。我问他有事吗,他只说想解手,老实极了。”

祖父这样客气,反倒使我怜悯起他来了。

看来今天他痛苦万状。我多方抚慰,他却来回“唔唔,嗯嗯”的,不知这是回答,还是喘息。那断断续续的难受的呻吟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无比心酸,宛如自己的生命一寸寸被剁下扔掉似的。

“喂,喂。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喂,啊,啊!”

“什么事?”

“尿出来了。快,快接!”

“准备好了。”

把夜壶给他准备好,五分钟后,他又喊道:“快接啊!”

祖父的感觉已经麻木。我为他可怜,也为他悲伤。

祖父今天发高烧,漾出一股令人嫌恶的臭味……我坐在桌旁读书。他拖着长长的高声不停地呻吟。这是五月的一个雨夜。

五月十六日

傍晚五点,四郎兵卫(一位远亲的老人,虽说他是远亲,只是名义而已,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祖父同他过从也不甚密切)探病来了。他多方安慰祖父。

“唔唔、嗯嗯……”的呻吟声便是祖父的回答。四郎兵卫指点我注意各种事项。

“你年龄小,很不简单啊,拜托你啦。”

他对我说罢,便回去了。

七点过后,我说了声“我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便飞跑出去了。约莫十点钟,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祖父那难受的呼喊声:“阿常,阿常!”

我赶忙问道:“什么事?”

“阿常呢?”

“她走了(回家了),都十点了。”

“让阿常吃饭了吗?”

“吃过了。”

“我饿了。给我吃点好吗?”

“没有饭了。”

“是么,真糟糕。”

这些对话并不是很有条理的。总是来回唠叨那么几句无谓的话。我的话落入他的耳朵,马上又消失了。然后他又问同样的问题。莫非脑子出现了异常?

后记

日记至此结束。写完这些日记之后,相隔了十年,我在岛木舅舅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这些日记。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大概只写了这些,后来就没有再写。为什么呢?因为祖父在当年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与世长辞了。这些日记,最后的日子是五月十六日。是祖父去世前八天。十六日以后,祖父病情更加恶化,家中一片混乱,哪还能写什么日记呢。

然而,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了?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活现在舅舅家仓库角落的一个皮包里,如今唤醒了我的记忆。这个皮包,是我那位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时携带的。我舅舅搞投机买卖,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他将仓库移交别人之前,我心里想,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呢。我去寻找,便发现这个上了锁的皮包。我拿起旁边的旧刀,将皮包破开,看见里面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这些日记也混杂其中。我同被忘却了的过去中的诚实心情见面了。日记里祖父的形象比我记忆中祖父的形象要难看得多。因为这十年间,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已渐渐被淡忘得一干二净了。

每日的日记已了无印象。但是大夫头一次来,以及祖父临终的事,到底还是忆起来了。平时,祖父是十分蔑视和不信任大夫的,一旦把大夫请来,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信赖起大夫来,乃至感激涕零。毋宁说,我感到祖父完全辜负了我。祖父很是可怜,我很同情他。祖父辞世当晚,正是昭宪皇太后奉安之夜,去不去参加中学的遥拜式,我有点犹豫。中学坐落在距我们村南边一里半地的小镇上。不知为什么,我神经质地竟想去参加遥拜式。可又担心我不在家,祖父会不会有三长两短?美代替我问了祖父。

“这是日本国民应尽的义务,去吧。”

“您能活到我回来吗?”

“能,去吧。”

我急忙赶路,仿佛快要赶不上八点的遥拜式似的。木屐的带子都弄断了(我上中学时是穿和服的)。我垂头丧气地折回家里。美代意外地说,这是迷信,并鼓励了我。我换了木屐,又匆匆地赶到学校去了。

遥拜式结束后,我忽然不安起来。记得镇上家家户户点燃的追悼灯笼格外明亮,可见当晚一定是黑黢黢的。我脱下木屐,打着赤脚,一口气跑了一里半路回到家里。祖父活到了当天子夜过后。

祖父去世的那年八月,我舍弃了这个家,寄养在舅父家里。一想到祖父对这个家的挚爱,以及当时和以后把房屋连同地产都变卖了,我多少有点难过。后来,随着辗转住在亲戚家、学校宿舍和公寓,我脑子里的家和家庭概念也渐渐淡薄了。我净做些到处流浪的梦。祖父甚至不愿让亲戚看我家的家谱,将家谱寄存在他最信赖的美代家里。这些家谱至今仍存放在美代家中的佛坛抽屉里,并且上了锁。我没想过要看它。但是,我对祖父问心无愧。为什么呢?因为我模模糊糊地相信死者的睿智和慈爱。

后记之二

《十六岁的日记》是在大正十四年我二十七岁的时候发表的。这是大正三年我十六岁那年五月记的日记。这些日记在我发表的作品中是最早写就的。因此在全集里,我把它放在卷首。(所谓十六岁是虚岁,论周岁则是十四岁。)

发表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后记”。关于这篇日记,要作的说明在那篇后记里大体都谈到了。不过后记是以小说形式写成,有些地方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小说有一处写道:“我的舅舅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其实卖掉房屋地产的,是我的表哥。是在我舅舅死后才卖掉的。舅舅是个谨小慎微的正直人。另外写了在父亲出诊的皮包里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也有点夸大其词。这些中学时代的日记,现在也基本上保存下来了,但不是很多。

我记得父亲出诊用的皮包。它不是近来常见的一般医生上班用的皮包,而是旅行用的带大硬底子的皮包。“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这句话,准确的页数现在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二十七岁重抄时,把十六岁写的稿子撕掉了。

编辑全集的时候,我把这些旧日记都找出来,发现了两张“十六岁的日记”。是第二十一、二十二页。二十七岁重抄时,这两页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因而漏抄了。一读,原来是在发表的那部分之后的。这样,原稿就没有三十页。这些日记不是按稿纸一格一字地书写的,实际字数远比每页稿纸二十行、每行二十一个字的规格要多得多。大约相当于三十页吧。

总而言之,这两页本应收入《十六岁的日记》里的,却把它遗漏了。虽然没有标明日期,但肯定是前头的继续,因此姑且在这里把它抄录下来。然后,我准备撕掉这两页。

“身体难受啊。啊,可以不死的人就要死了。”声音微弱得仅能隐约听见。

“谁就要死了?”

“……(这里不清楚)”

“是祖父吗?”

“世上的人都会死的。”

“什么?”

这话出自普通人的口并不稀奇,现在从祖父嘴里说出来,良心不允许我等闲视之。我浮想联翩,涌起了某种不安的思绪(这里有五个字不清楚)。

祖父的呻吟声短促、微弱、时断时续,而且气短,好像净是吐气。病情严重恶化。

“是美代吗?我怎么啦……不论早晚,也不论午餐晚饭,我都是生活在梦幻之中。啊,你们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种照顾我受够了……前些日子,我听了神佛的话,总是念念不忘啊。难道我是被神佛抛弃了吗!”

“哪能呢。神佛是不会抛弃我们的。”美代说。

祖父仿佛在虚空的深渊中唠唠叨叨地说:

“啊,白白花了一年(使用没有利息的借款)。啊,即使是十两金子,也叫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

他来回说了十几遍,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着,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了……

“请大夫来瞧瞧好吗?”

美代开口说了,我也只好同意,便对祖父说:

“爷爷,请大夫给您瞧瞧好吗?要不病情严重了,对亲戚不好交代。”

(日记没有记载祖父是怎样回答的。我本以为祖父会拒绝,没想到他竟胆怯地答应了,我反而感到有点凄凉。)

我让阿常婆去请宿川原的医生。

阿常婆不在,美代说:

“老爷,我已经拿到三番(舅舅的村子)还给我们的钱了。小畑那份也是用从津江(姑奶奶的村子)借来的钱还的,请您放心吧。”

“是么,那太好了。”

对祖父来说,这的确是苦中之乐。

“您放心,只管念佛好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啊,祖父的生命已不长久,恐怕延续不到我写完这些稿纸了。(我是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来记这些日记的。)这几天美代不在,祖父眼看着衰弱下去。他现在已经打上了死亡的戳记……

我停下记日记的笔,呆呆地思虑着祖父身后的事。啊,我太不幸了,苍天大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祖父继续念佛。

“喂,听到弄清这些债务,肚子(腹部)都软了下来。刚才很紧张,肚子鼓囊囊的。”

阿常婆回来说,医生不在家。

“人家说,大夫明儿才从大阪回来,要是等不及,你们就请别的大夫吧。”

“怎么办呢?”美代说。

“这……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阿常婆说。

“是啊,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我也说了一句,可是听说医生不在,心里也不免焦灼起来。

祖父已经在打鼾,也许是酣睡了。只见他张开大嘴,闭上眼睛,一副呆滞的样子。

枕边的座灯昏昏暗暗。灯影下,只见两个妇人双手托腮,默默无言。

“少爷,怎么办呢……他身体那样坏,还很能穷根究底呢。”

“怎么办才好呢!”

我几乎哭出声来了。

原文是一页半零三行。誊写时,将对话改行,抄下来成了四页零四行。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应该接在我二十七岁时发表的那部分日记之后。五月十五日,美代因事回家,由阿常婆来替代。翌日,即十六日,《十六岁的日记》的记录就中断了。在这里抄录下来的,是那之后美代又到我家里来的当天记下来的。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日记至此结束。”这不是事实。发表《十六岁的日记》时,只发现写到五月十六日,自然可以认为五月十六日这部分,同这里抄录的部分之间,还有几天的日记。也许是散失了。

祖父在五月二十四日病故,十六日是逝世前八天,这里抄录下来的部分,大概是更近祖父的死期。

祖父与世长辞,十六岁的我便成了没有一个亲人、失去家庭的人。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这样写道:“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了?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过去的日子经历过来,却了无记忆,这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我是五十岁的人了,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是《十六岁的日记》的第一个问题。

不能说因为了无记忆,就可以简单认为人是“消失”或“丧失”在过去的日子里。另外,我不想在这部作品里解释记忆和忘却的意义,也不想接触时间和生命的问题。然而,对我来说,它的确是一些线索、一些证据。

我记忆力不好,坚决不相信所谓记忆的东西。有时我感到忘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日记呢?无疑是因为觉得祖父临终了,我想把祖父的形象记录下来。十六岁的我,竟在一个弥留的病人身旁记了这些写生式的日记,后来回想起来也觉着奇怪。

我还记得五月八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家里是有“桌子”的,不过我记得在替代桌子的脚蹬儿(脚搭子)的一头,立着一根蜡烛,我就是在那上面写了《十六岁的日记》。祖父双目近乎失明,他也没觉察到我在记着写生式的日记。

当然,我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会将这些日记作为作品发表。总之,之所以能作为作品读下去,大概因为是写生式的缘故,而不是早熟的文才。为了将祖父的话速记下来,我没有工夫去修饰文章,字迹也十分潦草,后来有些字都认不出来了。

祖父享年七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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