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幻想

伊豆的舞女  作者:川端康成

当夫人面对镜子的时候,小宠犬花花公子一如既往地跳上修指甲的化妆桌,蹲坐在桌上置放的洋式小棉坐垫上,歪着小脑袋聚精会神地瞧着夫人化妆。它那神态活像一个口齿伶俐的姑娘在催促着:快点给我化妆。小宠犬在修指甲的化妆桌上被梳理毛发,它不仅感觉这是一种化妆,甚至能够通过这种化妆的方式知道它交配的日期。因为在它交配日这天早晨,夫人总会格外精心地给它化妆。

夫人的三面镜有三面镜子,总映现出三样东西。

左手边的侧镜里映现出温室式的玻璃屋顶。但是,这不是栽种花草的温室,而是小动物的栏圈。

“瞧!这镜子安放在这儿,我丝毫也不觉得铺张奢侈,因为它随时都能照见院子里的精子和卵子。”这句话是夫人在百货店的人将西式化妆桌送来的时候,蓦地对丈夫说的。也就是说,急于讨好丈夫的夫人,在镜子里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个温室式的玻璃屋顶。要说这句话带点娇嗔,未免显得有点奇妙,不过,任何夫妇似乎都会用在他人听来显得有点奇妙的语言相互亲昵温存,从而忘却了蕴涵在这个过程中的悲剧。再说,也许所有的戏谑滑稽、俏皮妙语都只不过是人的悲剧的表现,因此,夫人甚至没有察觉她的语言里含有一星半点的奇妙劲儿。然而,她之所以没有察觉(啊!蔚蓝的天空),或许也是因为镜子里映现的蔚蓝的天空,使她震惊不已,令她魂牵梦萦。(从蔚蓝天空降落的宛如银色小飞砾的小鸟。大海里逐渐消失的银箭般飞驰的帆船。湖水中活像银针般穿梭的游鱼。)夫人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的肌肤感觉到银色的鱼的肌体般的冰冷,那是因为如同初次望见蔚蓝的天空,感到震惊不已。尽管这种震惊与孤单的寂寞是同样的东西,然而,倘使把诸如蔚蓝的天空、大海、湖水之类,视作当今人们能想象到的远古人类的感情中最为显著的物质,那么夫人的寂寞就是原始性的悲哀。也就是说,镜子里映现的温室式的玻璃屋顶,蓦地把夫人的心窝整个都掏空了。

实际上,夫人正无意中紧紧地抓住三面镜中左侧一面镜子的镜框,然而她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镜子安在这里,似乎不合适呀!奢侈品毕竟奢侈,安置在哪儿都会有奢侈的感觉,这倒也好。我就是为了把科学从家庭的卧室里驱逐出去,才购买这种非科学家风格的装饰品啊!没必要让正在化妆的妻子的侧脸连同科学实验用的栏圈,一起映现在镜子里嘛。”

“可是,你却让我在显微镜下看到了受精卵,我确实感到那色彩图案很美。看到受精卵逐渐变化的过程,简直是神灵的图案啊!对了,记得有一回,小宠犬肚子里闹蛔虫,你告诉我那种令人恶心的蛔虫,也拥有那样美丽的细胞。我仅仅聆听这点指教,都感到很幸福。”

“瞧!你这么认为是不行的。你原本并不想把镜子安放在这儿的,却不经意安在这里了,结果庭院里动物的栏圈都映现在镜子里了,你不是惊愕地用手紧抓住左侧那面镜框了吗?”

“哟!”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抓住镜框。(啊!我美丽的手。一天要洗上几十遍的妇科医生的手。指甲盖儿涂上金色的罗马贵妇人的手。彩虹。彩虹映照下的绿茵原野中的小河。)

“不知怎的,我只顾看镜子里映现的天空——镜子把天空映照得那么美,大概也会把我的脸蛋照得比实际更标致吧,这是一面照什么都显得漂亮的镜子。”

“是天空吗?分明看见的是玻璃屋顶,却极力装出看见天空的样子。因为三面镜宛如合页门,你可以信手把映照出令人讨厌的东西的那扇门关掉,用不着顾忌我。”

“讨厌呀!镜子这玩意儿,是不是要让人变成心理学者?”

“似乎有一首小学生唱的儿歌,唱的就是这个意思。”

“科学家的心理学嘛,依我看似乎比化妆镜更是奢侈品呀。女人的心与你的科学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啊。连妇女杂志的医学栏目,恰恰都写得清楚,说女人的性高潮需要心理上的愉悦呢。”

夫人望着镜子里映现的她那怆然失色的脸颊。(人工受孕的器械吸量管。避孕套。低垂在床沿的、形同捕虫网的白色蚊帐。新婚之夜被她踩坏了的丈夫的近视眼镜。幼年的她和她那当妇科医生的父亲的诊疗室。)夫人摇晃着脑袋,仿佛要把头上的玻璃锁摇碎似的。(供显微镜观察的各种动物精子和卵子的标本,掉落在研究室的地板上,载玻片和盖玻片摔得粉碎的声音。玻璃碎片的闪光宛如阳光闪烁。)于是,理应对丈夫的言语感到难为情而脸红的她,却脸色发青。令人感到这是她的悲哀,旋即认为镜子里映现的那女子的苍白脸色,仿佛全然是镜子本身的悲哀。

“‘爱’这种情感。”

“‘爱’这种情感。”夫人对丈夫的话声当即有了回应。

“哦。曾记得你告诉过我,提起‘爱’这种情感嘛,受精不一定需要情欲亢进。”(吸量管、吸量管、吸量管。连我训练狗的皮鞭,挥动一下,它也会发出吸量管的响声[吸量管一词在日语中的发音,与挥舞皮鞭发出的噼啪声相似。]。缪佐氏钳子。)

“听说是德国还是哪个国家,有一百二十七位妇女做人工妊娠手术,其中五十二人当上了母亲,尽管成功率远比牛马低,但也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一。此外我还听说这么一件事,据说某个尼姑庵的深处,有个处女尼姑怀孕了。据说她因为残疾才当尼姑的,说是从来未见过男人的脸,竟……”

“因此,我们也不能丧失希望啊!”

“什么希望?我已经尝尽了吸量管器械之类的苦楚。想要孩子的话,赶紧发明体外受孕的方法,不就好了吗?倘若胚胎学家一方面梦想着发明让生出来的婴儿不带母亲的血统,而纯粹是父亲血统的孩子这样一种童贞生殖法,另一方面自己终生无子而归西,那该多么美好!这样一来,才是与神灵挑战的人啊。”

“这么说,你就是这样与镜子作斗争的吗?甚至在镜子里搜寻到我的科学。因为当今连涂脂抹粉,也叫化妆科学呀!”

“当真是啊!你不也是一边这么说,一边却在涂抹的脂粉中寻找‘爱’的情感嘛。企图强求自己的妻子生孩子,这种举止是胚胎学可悲的退步哟。倘若结婚会那样削弱你的科学力量,我大可不必让你给我购置这面镜子。”

“诚然。我们的恋爱是在胚胎学的研究室里萌生的。你似乎认为胚胎学这门科学拥有惊人的力量,它是无法用诸如神灵的创造力或恶魔的破坏力这类语言来表现的。缘此,你爱上了身为胚胎学者的我。然而,这种爱其实是一种憎哟。如今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就是说,你憎恨胚胎学的理想,你把女人中的母亲和胚胎学搅到一块。就说现在吧,真正想要孩子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你急欲将这个事实颠倒过来,这正好嘛,你正逐渐站在胚胎学者的立场上看问题,我正逐渐学会从母亲的角度看问题。这就是结婚吧。让我们首先把夫妻关系搞得如胶似蜜,不好吗?”

“好啊。”

夫人从正面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颊上飞起一片美丽的蔷薇色红潮。(干净宽敞的洁白理发店。理发店内修指甲的化妆桌。肌肤宛如动物闪亮的牙齿般的姑娘,正在给妇科医生修磨指甲。)脑子里浮现出这些景象,夫人不由得喜气洋洋,脸颊上涌起一片温馨的幸福感。(清澄透明的水中浮现出美少年的臀部。少年活像青蛙一样在游泳。)丈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河岸上路过的学校老师,冲着学生们说:“孩子们!女孩子男孩子赤身裸体一起游泳,不成体统呀!”美少年游到岸边,爬上岸,笔直地站在草丛里,阳光照得他的臀部闪闪亮。他说:“可是,老师,正由于我们一丝不挂,才丝毫分不清谁是男孩谁是女孩。”)夫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活像少女般腼腆。她曾经是少女。这个少女如斯想。(话说得让老师笑逐颜开的少年真是个好孩子呀!曾是妇科医生的她父亲的诊疗室。手术台的洁白珐琅。腹部朝天的巨大青蛙。诊疗室的门扉。门把手的洁白珐琅。在门扉带有洁白珐琅把手的房间里,藏有秘密。至今我还那样感觉。搪瓷的洗脸盆。她正想用手去触摸那洁白珐琅的把手,分布于一处处房间的门扉,蓦地使她踌躇起来。洁白的窗帘。在女校上学的时候,修学旅行的那天早晨,看见一个用洁白的搪瓷脸盆洗脸的同班女生,我顿时像男子似的爱上了她。理发师。年幼的她躺在椅子上,一边让理发师给她修脸,一边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他那白色的衣服。毛巾。以往老师未曾从我们游泳的那条河的岸上路过。准是什么书上写了那种事吧。东京也出现彩虹吗?这面镜子里也映现彩虹吗?孩提时的她站在彩虹映照下的小河岸上。河流里穿梭着银针般的小鱼。秋风。孩提时的她望着那些鱼,觉得它们一定很寂寞。据说古人以为老鼠出生于尼罗河、草叶上的露珠是昆虫的母亲、太阳照耀河泥会生出青蛙,等等。雪。蜡。火。烂泥。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完全知道单性生殖。据说雄蜂就是未经受精的卵子生出来的。交尾飞行。婚礼仪式——华烛之典。新婚歌曲——洞房诗。婚床。她的赤足踩坏了丈夫的近视眼镜。婚床——新枕。交尾飞行——求婚飞翔。仙女羽衣。天使的纯洁。圣母马利亚哟,由于先生的研究,耶稣的诞生也被证明是科学的,圣母马利亚哟,天主教的大主教正在拜访卡尔·冯·西博尔德教授。天主教的纯洁。在她故乡的古老海港教堂里,圣母马利亚——本是可爱的我,打算忏悔些什么呢?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啦。重力、杠杆、秤、惯性、摩擦、钟摆和钟、泵。哟!这是普通五年制中学第三学期的理科目录嘛。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十字架。不过,雌蜂王一生仅交尾一次,仅仅一次,在蜂房之外。在家庭之外。一个蜂房里住着一只雌蜂王,约莫住着上百只雄蜂、两万只以上工蜂。春日里蜜蜂的振翅声。火车车轮的滚动声。听起来就像吸量管、吸量管。宾馆里的白蚊帐。不是春天,是夏天。蜜月旅行。恍若银色飞石般从天空中降落的小鸟。远古人相信天空的色彩会映照大海啊!据潜水员说,海底的色彩世界里,没有红色和黄色,白色的海贝看似浅蓝色,红色的动物看似黑色。蓝色的光线能射入海水的深处:在法国的尼斯港能达到四百米、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能达到五百五十米、在东地中海能达到六百米。这是深海里寂寞的感光板的感觉呀。它是为了测量透明度而不断沉入海底的直径一尺的白色感光板。沉浸在天蓝色月光中的珐琅手术台。宛如月光倾泻般注入海底的放射虫的尸骸之雨。纵令它永无休止地在空中飘洒,人们甚至也无法感觉到这种轻飘的尸骸的雪白之雨,无声无息、昼夜不断地向海底倾注。附在海底电缆上的白色尸骸告诉人们,沉积的比例是历经百年才积淀一尺。昔日的海底,如今是白垩质的山。英国南部的多佛白崖。遥远时间的流程。粉笔。女子中学黑板上画的花朵。短命的少女。水平线上的白帆。宾馆炸鱼那鱼眼的水晶体。可怜啊,鱼是重度近视眼呢。形同西餐叉子的妇产科手术器械。宛如白蚊帐的、睡帽一般的放射虫骨骼放大图的漂亮网眼。如同鱼嘴、鱼唇,没有味道的新婚同床之日。交尾飞行。就是这样的嘛。新婚之日,我偶然激起空虚寂寞之感,带着这种心情,在类似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的海岸山丘上漫步,在蜜蜂的振翅声中醒来。交尾飞行。雌蜂王朝着春天晴朗的天空作求婚的飞翔。成群的雄蜂陪伴着她。这群雄蜂中,唯有一只雄蜂,被雌蜂王爱上这唯一的一次。雌蜂王的受精囊。她生雌蜂还是生雄蜂,任她随心所欲。生雄的或是生雌的产房不一样。在蜂王房和工蜂房排出的受精卵,就是雌的;在雄蜂房排出的未受精卵,就是雄的。倘若受精囊的精子不输送给输卵管,那就是单性生殖。栖息在雌性的消化器官里,待到生殖的时候移动到输卵管里去的雄性绿叉螠。小小的可爱的丈夫。一辈子连续不断地交尾的日本血吸虫。躯体的一半是雄性,一半是雌性,或者三分之二是雄性,三分之一是雌性,或者由雄性变成雌性,或者由雌性变成雄性的舞毒蛾。幼小时是雄性,长大后变成雌性的海鞘和盲鳗。哟!记住这些东西,本想在谈话中不时可作比喻用,却全都给忘了呀!作什么比喻呢?中河与一的小说描写信鸽传递种马精子的过程,写得多么美啊!交尾飞行,在空中翱翔的结婚哟。百米自由泳,五十八秒六,一九二二年,韦斯慕勒的世界纪录;一分二十五秒四,一九二四年,永井花子的日本女子纪录。多么令人怀念的少女时代呀!一分钟三千六百微米。噢,这是人类精子游动的速度。从自身体积的大小比例来看,据说与世界一流的游泳选手的速度相当呢。银子般的鱼。矛。蝌蚪。拖着线的胶皮气球。十字架和弗洛伊德。什么是比喻?所谓象征当真是多么可悲的东西啊!近视的鱼眼睛的水晶体。水晶球。玻璃。凝望着巨大水晶球的是印度、土耳其、埃及吗?东方的预言家。水晶球里浮现出宛如小模型的过去与未来形象的电影画面。水晶幻想。玻璃幻想。秋风。天空。海洋。镜子。啊!从这面镜子里能听见呀。那无声的声音。宛如无声的雪花般降落海底的白色尸骸之雨。倾注到人类内心的死亡本能的声音。感光板在海里的感觉。这面镜子恍如一块银板,闪烁着亮光逐渐沉入海底。能看得见这面镜子渐渐沉入我心灵的海洋。烟雾朦胧之夜,蓝色的月光普照远方,呈现一小片银色。我爱这面镜子。莫非我最终会变成这可怜的镜子?!)夫人用口红描抹着上唇,在这牡丹色唇膏色彩的映衬下,她没有察觉自己的脸颊逐渐变得苍白。倘使这面新镜子改变了夫人的化妆方法,那是因为她在思考,胚胎学里也有对生下私生子的女人有利的学说。但是,夫人这种想法其实起到了把另一种惊人的想法封存在心底的作用。(吸量管、吸量管。只有丈夫才知道此后吸量管内的将是什么液体。万一是其他动物的……哦?自古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遭受这种耻辱吗?)夫人宛如关闭冰门似的,把映现出温室式玻璃屋顶的左侧那面镜子紧紧地关上。

然而,夫人无意挪动化妆桌的位置。

“你喜欢化妆呀!”

“哎哟,我这是打算像少女般地爱你嘛。你为我买这面镜子之前和买这面镜子之后,这前后的我,哪个更显得标致?”

“悲剧女演员妆化得越漂亮,看上去就越具有悲剧性。这种情况似乎也是有的。”

“不过,家庭似乎不是悲剧的舞台,而是悲剧的后台。之所以说是后台……”信口雌黄的夫人顿时接不上话,“请不要把我当作各种比喻。”

“就是嘛。我想说的恰恰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说,你是古老的象征派诗人啊!何苦去试图把科学的碎片当作诗歌的语言呢,因为科学不是女人感情的象征嘛。”

“难道世间会有甚至不具备象征性的人吗?”

“女人不懂深刻的象征。这是学者的定论。尽管如此,女人却试图把丈夫的职业当作肤浅的诗歌语言。”

“是吗?我明白了。原来你以为女人只有在化妆的时候,才忘记肤浅的诗歌,于是才给我购买这套镜子呀。镜子既然有三面,准会让我忘个彻底,一定会忘得连我这个人,整个儿都不复存在了吧。”

类似的对话,不时在镜子跟前交换。这张过分奢侈的化妆桌,在科学家的家庭里似乎没有产生丈夫所预期的效果。于是有一天,他若无其事地说:

“家里没有狗,显得寂寞啊!我想养一条至少有血统证明书的狗。”

“噢。不过,倘若被人说‘你们家没有孩子才养狗’,我会浑身发抖的。”

“最快活、最需要人照顾的宠物狗是什么狗?”

“硬毛小猎狗呗。原产英国的硬毛小猎狗。据说这种狗在欧洲和美国很流行,甚至不牵着硬毛小猎狗就不算是贵妇人。听说要给它理发,每次给它喂食的时候,都要把它嘴边的毛揩拭干净呢。”

“比三面镜还要奢侈呀!”

于是,小宠犬就买回家来了。

小宠犬是英国的船员带进来的。横滨的一家宠物狗商店的朋友虽然看过了,但觉得还不算是好品种的硬毛小猎狗,因此不想引进。由于没有十分把握,买卖人也就不敢贸然出手。夫人赶巧听说此事,随即和附近的狗店老板一起,追到神户买了下来。

先前养的那只小狗无疑也是猎狐梗,狗店通称“日本梗”,就是在日本体形有点走形的公狗“顺利梗”,不知丈夫是从哪里要来的。丈夫从哪里怎么要来的,夫人整整三个月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地度日。

那段时间,丈夫总是往返于野犬屠宰场。他需要用狗做胚胎学的实验材料。从二百多条狗的腹部切取受精卵的某个部分。如斯可爱的小猎狗,大概连屠夫都不忍心屠宰,于是丈夫就把它要了回来吧。

丈夫在家庭里,几乎只言片语都不谈及研究室的事,也禁止夫人到研究室里来。由于大学里没有胚胎学的研究室,丈夫只好借用病理学研究室或解剖学研究室的一角做实验。他说病理和解剖的标本,不是女人看的。然而,朦胧地知晓小狗的来历之后,夫人反而爱狗了。

丈夫在研究室里过夜的日子多了。有时候一踏进家门,也许是用显微镜观察细胞,视线过于疲劳的缘故吧,丈夫一见夫人的姿影就格外亢奋,将公文包一扔,帽子也不脱,旋即把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活像跳交际舞一般从大门口翩翩起舞,只顾在屋子里旋转个不停。小狗紧跟在他们后面,边吠边追,还一个劲地咬着丈夫的脚后跟。丈夫兴致盎然,越跳越兴奋。夫人逐渐感到扫兴,被丈夫拖着迈步。丈夫时不时一边望着小狗的脸,一边佯装要揍夫人的模样。小狗勃然变色冲着丈夫狂吠。夫人请盲人按摩师做按摩的时候,小狗就扑到盲人的脸上。夜间,丈夫从研究室沿着住宅街走回家时,一处处的狗尾随丈夫,不断吠吼。因为他的西服上带有狗尸骸的气味。夫人的硬毛小猎犬之所以异乎寻常地缠着丈夫,并用鼻子磨蹭他的膝盖,那是因为当天丈夫屠宰了一条发情期的母狗。夫人去伊香保温泉旅行的十天期间,小狗几乎不进食,骤然消瘦了。夫人带着女佣出门,把狗单独留在家里的时候,狗就会满屋子搜寻主人,把全家一处处纸隔扇都挠穿,把棉被的棉絮咬得七零八碎,还在卧床的枕头上拉屎。狗的粪便似乎表明它极度愤怒和悲伤。因为那是狗和夫人总是并头共枕的枕头。夫人教唆枕边的狗。而她看到丈夫遭到狗袭击的时候,似乎反而感到高兴。丈夫与狗的争斗,能使夫人感到体内青春的热血潮涌。

然而,历时不到两年,狗患了犬丝虫引起的肺贫血症猝死了。

与那条日本梗不同,这条硬毛小狗看上去拥有贵妇人宠物的高雅派头。它那硬毛活像夫人幼年时代所感觉的父亲的胡子一般,扎着她的肌肤。一双清澄晶莹的眼睛,像描眼晕似的在眼帘上画着黑色的轮廓。狗店老板曾对夫人说,在日本是无法培育出如此漂亮的眼睛的。它让夫人回想起故乡海港上西洋人的眼睛。高跷似的挺直的前肢,走起路来的姿态也高低不平,看似不灵巧,其实却像美丽的马步。

尽管狗店老板保证说,凭配种费,一两年内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但是真到收取头一次配种费的时候,夫人不由得好大一会儿呆若木鸡,仔细地端详小宠犬。她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走向会客间时,只见小宠犬被狗店老板拽住项圈,在长椅子上叉开双脚使劲站住,正冲着母狗瞄准的当儿。

(呀!是个年轻小姐嘛。男子。挂着一副男孩般的面孔。)

夫人一边想,一边招呼:“您好。”

“我正喝茶的时候,它就跟着女佣来了,旋即要扑上去。夫人不在场期间,我不便让它们交配。”狗店老板说。

“哦?”(圣诞节。我更得经常出门,不能总在家待着。)

“失礼啦。”(小姐的衣裳蛮雅致的,脸部表情似乎觉得冷。)夫人点燃煤气炉子。(红茶凉了。这小姐怎么沉默不吭声呢?真不好办呀。要不然就让狗店老板把狗牵到院子里去?院子里晒的是些什么衣物?点心呢?这位小姐是否以为付了钱就可以装模作样呢?这小姐不是觉着冷,准是因为没向她寒暄。这不是什么好狗。嗨!赞美她什么地方呢?对了对了,好长时间没抱怨女佣用煤气炉子的方法了。)夫人在煤气炉前站起身来。

“您带着狗去银座吗?”(哎呀!还说什么银座?)

“是啊!只要在银座街上走,肯定会有两三个人向我打听这狗是什么品种。就在马路的正中,一个西洋人求我将这狗卖给他,弄得我好生为难。”

(在银座街上走,我没有呈现出半老徐娘的神态吧?挂着一副甚少上街的为人妻的面孔在银座街上走,就觉得我的家庭生活宛如梦境一般。应该经常上上街。)夫人瞧了瞧小姐,这小姐的视线依然只顾落在膝盖上的圣诞节专号《爱犬》杂志上。

“也请您顺便光临舍下如何?”(又是一句突如其来的邀请。这位究竟又是何等豪门富户的千金呢?)

“是带着狗一起去吧?”

“哦,可以邀请您驾临吗?”小姐说着扬起开朗的脸。

(她的那双眼,活像男人的眼睛。是一位具有良好教养的千金呀!我是否应该明确地告诉她呢?狗店老板应该说话呀!我们家小宠犬那样的脑袋是俄国狼狗型的,是英国新型的上等优良品种呢。小姐的狗那张脸是美国型的。她多么具有贵族小姐的气派呀。)夫人一边想一边说:“真不愧是硬毛小猎狗,这狗毛长得真好。既洁白又漂亮,还十分精心地修剪过。它的毛是用理发推子推的吧?”(可不是嘛,多亏蹲坐着,那姿势着实难以启齿恭维嘛。)

“是啊,用的是修指甲的工具,不过各种类型的剪子一应俱全,十分得心应手。”

“哎哟!”(修指甲。)夫人活像想起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梦幻似的。(就连剪子也是妇产科的器械。要说剪子的种类嘛,得数妇产科的器械种类特别多。修指甲的剪刀和妇产科的内格雷剪子状穿颅器。穿颅术。胎儿粉碎的脑髓。啊!我是——圣诞节。小姐那双眼,真像男孩儿的眼睛,未经化妆的美丽的瞳眸。丈夫的近视眼镜。倘若米洛斯的维纳斯戴上近视眼镜……先人哟!汝等纵令涂抹眼圈以显大,汝等的装束亦徒然。故乡海港的天主教堂。父亲医院的产科手术的气味。)

“能否让我看看站立的姿势。”(唔,此刻应该在这里把小宠犬放开。)夫人抚摸着她的小狗的脑袋,说:

“小宠犬,这就是你的日本新娘子哟!”

话音刚落,狗店老板拽住小狗颈圈的手立即松开,小宠犬蓦地从长沙发上蹦下来,正想向母狗扑过去。

“哟!哟!快抓住它!”

小宠犬颈圈上的银铃顿时发出尖锐的响声。小姐的狗依然在做早晨的问安动作。

夫人耸耸肩膀低下头。(不是故意的啊!我绝不是故意要摆出这副样子的。不过,本来就是嘛。这样反而不好。应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姐。说什么才好呢?修指甲。法国的女人把情人的照片描摹在自己的指甲盖上。狗店老板怎么沉默不语啦?这不是做生意吗?人手上零点零一平方米就有八万个细菌。六十六微米。狗是六十六微米。人和猫同样都是六十微米。想什么才好呢?新枕。赤脚踩破了丈夫的近视眼镜。小姐。)狗颈圈上的银铃越发响得厉害了。(故乡海港教堂的钟声。圣诞节。伪善者。)

“圣诞节快到了呀。”

“说得是啊。”

“我小时候阅读有关狗的杂志,甚至着了迷,终于连神灵都不信了。”(我对这位小姐的有关情况一无所知。既没说话也不闲聊。处女膜。圣诞节雪橇的铃声。宛如男孩子一般,多么纯洁的千金小姐。就不能看看她的脸吗?小姐在新婚床上,肯定会想起小宠犬的。啊!明白了。我爱上小姐了呀!小宠犬。是说她活像个男孩子吗?我在儿时,人们就说我像个男孩子。一起游泳的那个美丽少年。女子高中时代的低年级同学,长相出类拔萃。铃铛。唱诗班。少女们体态的旋律。故乡海港教会的礼拜堂。哦,假如我和这小姐能从这教堂走出来,该多么美好啊!居然说没有意识到这种事儿,那是撒谎呀!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小姐心里也非常明白。我不想走出这房间。为什么?因为战胜这小姐是一种幸福啊!男人。黑胡子,白鞋子。寄生在青蛙肺部的广州管圆线虫。水螅。绿叉螠。丈夫的显微镜里的性染色体。舞毒蛾。伊丽莎白女王。卢克则·拉贝。男人。小宠犬。我爱上这位小姐。今晚去银座给她买狗饼干。对了,就用你胚胎学挣来的工资,购买修指甲的工具。妇产科的器械。)

颈圈的铃已经不响了。结局愉快。(内窥镜)这句话使夫人眼前浮现出上女校时英语课本上的一行字(咨询愉快),想起教室、英语教师,还有不能流畅地翻译出这一行英文而站着的她的形象。那个英语教师似乎凝眸盯着她脸上隐秘的化妆。(这次令人讨厌的经历,使我记住了这行英语。我在对她察言观色吗?内窥镜。难道是我在对她、对小姐的脸色什么的察言观色吗?我化过妆才使脸上泛红,不显得难看,恍如交尾期的蝾螈肚皮那样红。在干净的河流洗涤,会玷污水神火神。血盆地狱。故乡那幼年时代唱的日语佛教赞歌的铃声。没有拯救女人的愿望。教堂的钟声。从山中寺院飘向大海的日落的钟声。女子高中放学时间敲响的钟声。由于结局愉快,公狗颈圈上的铃铛不再作响。丈夫和她结局愉快。如同内窥镜中所见的,我了解小姐了,小姐脸色也不红。女人。内窥镜。子宫镜。管状子宫镜。黑色玻璃。乳白色玻璃。象牙。丈夫的西式拐杖的象牙把手。为避免发出声响用纱布缠上的病房门内外的把手。这是玻璃把手。恍如秋夜般闪光的美丽嘴唇。吸氧发出的声响宛如煤气炉发出的响声。我一边将黑色胶皮管尖头的镍漏斗适当地紧贴小姐的嘴,一边凝视着小姐的嘴唇。尽管在行将死去的时刻,小姐的嘴唇被氧气的露珠濡湿,竟像少年般美。用纱布给她揩拭嘴唇吧。哎呀!又不是我弟弟死了,这样的小姐又不是我所钟情的。房间里过于暖和了。煤气炉发出的响声,宛如吸氧的声音。用小钳子敲打镀镍的金属物件发出的声音。这样一来,各种污秽的器具在干净的河流中清洗,安装在牙科诊疗椅上的供吐脏物用的镀镍器物。镀银的玻璃奎克逊子宫镜。妇科诊察台。抬起骨盆部位。可怜的母亲。我们家诊疗室的门把手不是玻璃的,是白色珐琅的。母亲终日疲惫不堪。父亲想抱我的时候,我依偎着母亲哭泣的声音。可是,父亲的手,那被来苏水浸染的手指。来苏水的气味。双手触诊。杀菌橄榄油。婴儿换尿布时边哭边蹬腿的姿势。哀婉的催眠曲。幼年时代在故乡听过赛河原[指先于父母去世的孩子,因未尽孝而受到苦难的地方。]的佛教赞歌。纵令冥间的山路并非山脚下平缓的原野,却存在于人世间。赛河原。两岁、三岁、四岁、五岁,但凡不足十岁的幼儿,都知道那个地方。即使白日里独自玩耍,到了黄昏日落时分,地狱的鬼就会出现。孩子或往东或向西四处跑,被石头或树根绊倒,手脚被鲜血染红,稚嫩的心灵孤寂可怜啊!堆起砂子当石枕,哭着哭着睡着了。恰在此时扬起的稚嫩心灵之歌啊!婴儿分明知道,可大人却并不理解那孤身只影的寂寞。母亲。父亲总是在母亲提着装着污秽物的白色器具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极想抱我。这不该是让孩子看的东西。当牙科医师用小钳子敲击装污秽物的器具边缘的时候,我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了呀。处女。把双脚抬起贴到肚子上换尿布的婴儿臀部的蒙古斑。门扉上带着白色珐琅把手的房间里,藏有秘密。母亲。我被父亲那满是来苏水气味的手抱着,感到十分寂寞啊!废墟。荣华和逸乐的城市庞贝。庞贝的废墟里埋藏有子宫镜。死的城市。埋没了我的日子。被埋没了日日夜夜废墟的我。我曾有过哪怕是一天,感觉到和此人结婚真的幸福吗?我这样和小姐相对而坐,其实是坐在我的内心里。虽然形似两人,实则孤身一人。在丈夫怀里时的孤独。孤独状态下,兽类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婴儿的孤独。不该是孩子看的东西。病例或解剖标本,不该是女人看的东西。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呀,你不该让与你相对而坐者孤独寂寞呀。我为了掩盖此刻的腼腆沉默不语,试图通过追逐羞耻的幻想来羞辱小姐。为什么呢?因为战胜小姐是我的幸福嘛。莫非我是故意把小宠犬从膝盖上放出去的吗?圣·奥古斯都教堂的马利亚。)

“我说呀,”夫人本想接着说“它是初次吗”,却又打住,转而说,“我说呀,为慎重起见,请你明日再来一趟。”

“那好吧。谢谢。”

“哎哟,还是后天更合适些,对吧,狗店老板?”(小姐也一起来。要是明天来,说不定只派狗店老板独自来呢。)

“对。还是隔一天为好吧。”狗店老板心不在焉地回答,夫人瞧了他一眼。(多么低级的嘴脸。随从者。我正想问一声,是初次交配吗?对未婚女人做双手触诊时,必定要求其母亲或者亲属陪同。腹壁的紧张。麻醉。我每每把在父亲的医院里看见的小姐们的陪同人,看成世间无比丑陋的人。本是为了防范我父亲、呵护小姐们的纯洁而来的人,反而令人感到他们的到来竟玷污了小姐们的纯洁似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父亲吗?哎哟,这不可能。在小姐们看来,我是个女孩子。小姐们把我抱起,让我坐在她们的膝盖上。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陌生的姐姐,你身上有我父亲的气味。好几位小姐和她们的母亲。我觉得自己似乎懂得年龄的丑陋。哈夫洛克·埃利斯说过,三岁以后,人向野兽靠近。)

“好像还不到三岁嘛。”夫人故意仔细观察呈现在眼前的狗。小姐也模仿夫人的动作。

“我估计它不过一岁三个月。”

两条狗乖乖地站在有蔷薇图案的绒毯上,彼此的头朝向相反的方向,用似乎睁大了瞳眸的润泽莹亮的眼睛,陶醉似的仰望着各自的主人。小宠犬的胸部波浪起伏。它颈圈上的铃铛不响了,夫人的胸口也平静下来。不大一会儿,小宠犬的胸部又开始鼓动,这种颤动传染到夫人身心上来。尽管这种鼓动是发自她分明看见却佯装不见的丑陋的东西,可不知怎的反而具有一种力量,促使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是虚伪的。然而,夫人暗自揣摩:难道这是由于活像美少年般秀丽的小姐的缘故吗?“如此看来,这条狗才刚成年呢。”(才刚成年?正是小姐自己啊!小姐一边说“才刚……”,肯定一边想起了母亲。还是小孩子呀。地毯旧了。蔷薇。让人想到女人之间的爱的眼神的蔷薇花哟!伪善的花哟!无言的花哟!倘若是玉石,白天拿在手里呀!夜间睡个好觉呀!夜间睡个好觉呀!老祖母边唱着这样的歌谣边哄孙儿睡觉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女子不同于男子,女子长大后,女人之间依然喜欢手拉着手,喜欢一起睡眠。孩子。宠物。还有所谓的才刚……没错,小姐爱狗,像母亲那样。是处女的、狗的母亲,多美啊!多么寂寞啊!夜间睡个好觉。绒毯是新婚时买来的吗?纵有煽动父母的妻子,我亦赶往矢作的市场购鞋去。蔷薇红的乳头。蔷薇红的湿润,处女膜。黄蔷薇。紫丁香花。柿子花——把我埋在美丽的国度里吧。埋葬我的时候,你会头一次把我当人看待吗?莱德尔说过,处女膜是人的象征。伊德尔梅涅人种的爱的模式。老鼠的月经。施特拉斯曼的实验。狗。认为人没有一处与动物不同的生物学说,为什么唯独在我身上竟是悲剧呢?狗。不是庞贝的废墟。那是十八世纪呀。斯帕兰札尼尝试做母狗的人工授精实验。吸量管。鸡奸。丈夫说过:为什么要把所谓人造机器人做成人的模样呢?就是说,这也是人的一种感伤。八犬传和克拉夫特-埃宾。女人的鸡奸。畜生,我肯定要向丈夫报仇。)想到这里,夫人顿时生气勃勃,仿佛全然忘却了妇女应操守的礼仪,开始饶舌了。

“今天也是这只狗到日本以后的头一回。万一失败了,没准会生出坏崽子来。小宠犬。”夫人内心暗自在嘲笑丈夫,一边又说,“就说母狗吧,什么德国狼狗这些进口狗,不孕症都闻名遐迩呢,听说一时掉价都掉了一两千元。”

“养狗也真够令人操心啊。”

“狗的世界还是在女子大学时代。不过说实在的,也许养狗在科学方面发展得远为迅速。优良品种的狗在婚姻交配上,一味坚持优生学嘛。人难得掌握了优生学,却不能让这门学术为人本身发挥作用,而是运用在家畜的改良上了。”夫人嘴里喃喃自语。(凯撒的物当归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

夫人接着说:“近来横滨也逐渐进口一些硬毛小猎狗,因此小宠犬恐怕很快就会被优生学淘汰啦。”

“哦,公狗倒好,总是很漂亮。母狗就显得萎靡不振。长毛狗产仔后,狗毛脱落精光,狗主人也就把原先对母狗的爱转移到小狗身上啰。”

“体形也变了,跟女人一样。”

“品评会上很少见有母狗。”

“有的病人到我娘家去看病。(哟,我倒无所谓。)我父亲边吃晚饭边开心地笑。他说今天有个生过孩子的孕妇来,却装着是初次怀孕。”(再没有比鉴定处女的征候和初生婴儿的死因更困难的了。)

“小姐。”

小姐以为喊她,稍许侧着脸望了望夫人。那少年般纯真直率的眼神,宛如毫无感情阴影的明亮窗户一般,反而使夫人顿时张皇失措。尽管夫人感到自嘲,但她只好又去嘲笑别人。

“说起丈夫的事嘛……”

夫人蓦地笑了起来。她一边感到自己的笑声很动听,一边在想。(丈夫。当我向别人叙述我丈夫的事时,从来就未曾提到丈夫这个字眼。说起丈夫的事?活像所谈的不是我丈夫,而是世间泛称的丈夫的故事似的。)

“他写过一本卖不出去的有关胚胎学的书。在这本书的动植物名称的索引里,有诸如日本血吸虫、双壳贝、鸡、人。你知道吗?在人的后面有个括号,内括‘见人类、人’。人类也罢、草履虫也罢、天芥菜也罢,都是无区别的人类,反正它们都是藐视人类的。”(他说过:注意鞋类倒是个不错的爱好,你不是曾在你父亲的医院里为女患者整理过鞋子吗,因此格外关注人家穿的鞋吧。再没有比受丈夫嘲笑更令人愤懑的事啦。简直就像是天芥菜的气味嘛。是小姐廉价的香水味儿。没错,刚才在正门门口看见小姐穿的草鞋,不是南部盛冈面儿的,确实是广岛面儿的。我怎么竟把这点给忘了,而只顾关注她品味高雅的衣裳了呢?丝毫够不上讽刺嘛。)“我丈夫常说,没有比男人更幸福的雄性动物了。论形象和声音之优美,据说唯独人类的女性比男性优越。诸如捕蝇蜘蛛、火鸡的雄性那样跳舞;金钟儿、金丝雀的雄性那样唱歌;孔雀的雄性那样绚丽夺目的着装;麝香猫、灵猫的雄性散发香水般的芳香,大自然中献媚讨好的注定是男性,唯独人类的女性,集大自然中万般动物求爱方式之大成,向男性献媚讨好。据说苍天虐待雄性,是生物界的规律。在生活里,动物中的雌性如此蔑视雄性,这也是为了孩子。大自然保护母亲啊!丈夫揶揄我说:那么,女性同胞可以运用拒绝生孩子这种行为,对唯独把人类中的女性当作继子看待的自然界进行报复,不就好了吗?!我回敬他说:世间最明确地知晓为子孙活着的是人类,最清楚地知道不是为子孙活着的也是人类。既然知道这两点,肯定也会承受上天双方面的惩罚。宗教和艺术,都是从人类不为子孙而活着这种思维中产生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企图以人工制造孩子的想法,与对创世纪以前无生物世界的憧憬是同样的。据说科学的道路是崎岖弯曲地通向死亡的冰河。如同地球的运动活像个圆形那样,时间的流程也在描画着圆圈呢。”夫人记得自己曾冲着丈夫这样说过。尽管夫人自己也明白,这些话都是毫无根据的胡说,但是面对着夫人信口雌黄的这番乱语,小姐心中仿佛有一股郁积着叹息的自我恋慕。实际上,小姐正处在被夫人凝眸观望着而不知所措的当儿,然而脸上绝不露出一丝笑容。不知怎的,夫人觉得小姐这张脸越发美丽了,她不由得想起故乡教堂的牧师美丽的千金那番英语布道。所以此刻小姐的沉默,夫人毫不介意。而看见狗店老板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感到震惊,宛如传教士遭受凌辱那样。

狗店老板在两只狗的脑袋上弯下腰来,伸开手掌拍了一下公狗的臀部。小宠犬钻到夫人的衣服下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将脑袋和前脚趴下,蜿蜒起伏地磨蹭着身子。

“约莫二十五分钟。”狗店老板一边望着暖炉装饰台上的座钟一边说。

“好。”

母狗蜷曲着脚,被小姐抱在膝盖上。当夫人垂下右手,小宠犬就以硬毛小猎狗特有的姿势,一边摇摆着后半身,一边像马那样吧嗒吧嗒地举起前脚调整姿势站起来,接着纵身跳到夫人的膝盖上落座,然后开始舔阴茎的主体组织。小姐似乎要站起来,她望着狗店老板。

“小姐,再耽误您一点工夫。尽量让它连续休息一两个小时为好。即使路途遥远,最好也让它走着回去为佳。坐车的话,汽车摇晃得厉害,还是乘坐相对平缓些的人力车为宜。”

“请您放宽心坐着。哎哟!也没给换茶。”夫人感到羞愧,活像自己被剥成赤身裸体般羞耻,为了逃避现状,她旋即抱起小宠犬离开了房间。但是,当她把身后的房门关上,粗暴地把公狗往走廊上抛出手的瞬间,长时间压抑在内心的笑声顿时直往上涌,她爽朗地笑出声来。

“人这种动物,哎呀!怎么竟能变得如此恬不知耻呢?!”(刚迈出父亲诊疗室的门扉一步的妇女们。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觉得仿佛找到了新的希望。不会知道的吧。狗是66微米。人是60微米。鲵鱼是700微米。松藻虫最长,12毫米。人和大猩猩的卵子都是0.13-0.14毫米。狗是0.135-0.145毫米。鲸鱼也是0.14毫米。鸭嘴兽2.5毫米,当它从输卵管滑落下来的时候,可以膨胀到18毫米。小宠犬,我懂得童话中的算术呢。人类中的女性,也还残留着季节结婚的痕迹。他出门的时候说:今天又是晚归。又是年轻美丽的夫人与狗共进晚餐吗?)夫人喜气洋洋地站在三面镜前,呼唤女佣。

“给客人上红茶。”(水银石榴生清辉,镜盘里见明月影。)

“再把镜子擦干净呀!”

当她急于重整化妆时,镜子最能映现出夫人那喜爱高谈阔论的开朗女子的形象。夫人回到会客间来,不大一会儿,小姐递过来一张男子的名片。

“家兄说想前来拜访,不知方便否。”

夫人一边送小姐到大门口,一边将名片掖进和服腰带里,她的手触摸到了纸币,这是刚才收到的狗店老板缴来的配种费用,她竟忘记告诉小姐一声。此刻她不知该如何寒暄才好,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说:

“明天——哦,后天,恭候光临。”

接着,她蓦然轻浮地说:

“那就不必特意麻烦狗店老板再来一趟了。光我们就成。”话音刚落,她这才想起还没有给狗店老板支付媒妁费,便赶紧把狗店老板叫到里面来,递给他一张面值十元的钞票。正在这时,小宠犬跑了进来,小姐正在扣大衣的纽扣。小宠犬尖锐地吠吼,并纵身跳到夫人的膝上。因为夫人手里拿着小姐的白狐围脖。

“别闹!”(你明知我没有毛皮围脖的嘛,不是吗?)说着,她往小宠犬的侧腹轻轻地一踢,并把白狐围脖搭在小姐的肩上,说:

“小宠犬毕竟是硬毛小猎犬啊!不妨想想,骑着马,率领数十条、数百条猎狗围猎狐狸,这种极其贵族式的游艺,光想想都觉得何等气派呀!”

母狗走了以后,小宠犬在廊道上一边嗅着气味儿一边走,它用前足的爪子挠客厅的门扉。夫人粗暴地一把将它抱了起来,又坐在镜子前面。深夜丈夫回来的时候,夫人也还是在面对着镜子。

丈夫将公文包往化妆桌边上一扔,蓦地抓住夫人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说:“喂!你爱读的小说上是不是写着:拥有着迷于化妆,甚至连丈夫回家的声响都听不见的妻子的男人很幸福?”

“你回来了!好凉的手啊。凉气都渗透我肩膀啦。”

“嗯,有没有化妆修成佛这么一说呢?彻悟而入道,随处都会有。显微镜里、化妆镜里也都会有。”

“你只要是晚回家,总是有意把门弄得怪响的。”

“是吗?!就是说……”

“讨厌!你分明很清楚嘛。”

“清楚什么呢?”

“不是在想妻子呀,而是在想女人。你就是这样的嘛。”

“眼看着又要开始啦!”

“显微镜里的人看久了,就渴望化妆镜里的人呗。你粗鲁地一把门打开,我就觉得:啊!很寂寞。”

“颠倒过来啦。研究顺畅的时候,回家就高兴。感到寂寞的是你吧?嗯,不过,嗨!就算我感到寂寞吧。且说想到寂寞嘛,倒真是很寂寞啊!为人妻子这种角色,即使感觉到丈夫极其寂寞,也只好沉默不语。”

“说的也是呀——不过,你认为显微镜里的人生和化妆镜里的人生,哪种人生寂寞呢?”

“这类问题,你最好去请教歌德。因为那小子既是生物学者又是诗人。总而言之,希望你不要随便把我的研究写入女子的诗歌里。”

“你认为女人的镜子里唯有诗歌。正是这种想法,才使得我们的家庭产生不幸哟。”

“显微镜里至少没有谎言。什么幸福啦、不幸啦,诸如此类全都是谎言嘛。”

“我也这么认为。”

“对于女人和诗人来说,任何灵感都是真实的,因此绝对不是科学家的敌人哟——怎么搞的?净是狗毛呀!”

“给狗化妆了呀。”

“哎哟哟!甚至企图让狗唱人工之歌啊。看来它准会变成神秘的动物。莫非太太寂寞了就剪狗毛?”丈夫脱下外衣,信手一扔,又解下裤子的吊带,一边用一只脚脱下单条裤腿,一边随意挠着乱蓬蓬的头发。

“情绪相当好嘛。”

“嗯。睡吧。”

丈夫边打哈欠,边拖着脱下半截的袜子向卧室走去。夫人这时才察觉自己一直在跟镜子里的丈夫对话,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她蓦地冲着镜子嫣然一笑,站起身来。夫人一边微笑地望着穿着衬衫坐在卧铺上抽烟的丈夫,一边解开和服腰带。纸币和名片掉落在脚跟旁。她旋即朝后转身坐下,折叠腰带,她对自己都感到惊讶,嘴里则在喃喃自语:“坏女人。”由于自认为是个坏女人,自己仿佛听见远方传来了狂风的呼啸声,实际上身边却是鸦雀无声的时刻,令人感到这是生机勃勃的喜悦行将到来的预兆。(丈夫那真像个傻瓜般的模样。所谓王八的面孔,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斯基帕的《小丑的小夜曲》。卡鲁索的《我不再是小丑》。风流寡妇。故乡教堂的圣歌。海顿。巴赫。门德尔松。古诺。贝多芬。我喜欢天主教徒的音乐。唱片盒子里装满了成套的天主教徒作曲家的唱片。人所犯的,无论什么罪,都在身子以外;唯有行淫的,是得罪自己的身子。处女若出嫁,也不是犯罪。然而这等肉身必受苦难,我却愿意你们免这苦难。与其欲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克鲁采奏鸣曲》。)《哥林多前书》中的词句,以及蒂博的小提琴和科尔扎的钢琴合奏的《克鲁采奏鸣曲》的旋律,总在夫人心中掀起波涛,澎湃涌动。每当夫人倾听这首乐曲的唱片时,她就会发现自己总习惯于以托尔斯泰的小说《克鲁采奏鸣曲》透露出的感情,来解释这首乐曲,回忆起在故乡的教堂里合唱圣歌时,随着歌声流淌的旋律荡漾,沉湎于恋爱美梦中的少女时代。然而,此刻浮现在正在折叠和服腰带的夫人脑海里的美梦却是(后天小姐要来。会客厅。两只狗。狗喜欢舔耳朵。在小姐面前显得尴尬的丈夫的脸。那张脸,难道不像是王八的脸吗?她在小姐耳边咬耳朵,低声如是说。天芥菜的气味。小姐通红的脸颊。啊!我出卖丈夫啦!犹大。生下犹大的孩子的他玛。犹大儿子珥的妻子他玛。珥的弟弟示拉认为他玛不能生育,拒绝跟她结婚。她脱下寡妇的衣服,用头巾蒙面遮身,坐在通往亭拿路途旁的伊拿印城门口。她虽是示拉的人,示拉却不让她当自己的妻。他玛已怀孕,自然欣喜。因她遮盖住脸,犹大见之,以为是娼妓。精神阳痿。女人是不会有的。只有动物的感觉。它会使女人变成母亲。它会使女人变成娼妓。抹大拉的马利亚。瓦莱里娅·麦瑟琳娜。当女人在别人那里第一次感受到从丈夫身上感受不到的欢快时,那种幸福感是多么美好啊!精神阳痿,称为什么呢?女人的。新婚床铺。吸量管。处女。性高潮。啊!圣母马利亚哟!这位圣母马利亚,遵循圣灵的旨意,她和约瑟只是订婚而已,尚未成婚。啊!我渴望恶灵。圣灵,是美丽的象征嘛。)

丈夫离开卧铺,他似乎把纸币和名片捡了起来。夫人的脊背等待着丈夫的殴打或践踏。但是,她以孩子般的口吻说:

“是那位先生给我的呀!”(我不妨模仿小姐用少年般的眼神瞧着我的神态,望着我丈夫吧。)夫人忽然转过身来重新坐下,并从丈夫手里将纸币和名片夺了过来,还直勾勾地凝视丈夫,说道:

“是那位先生的妹妹给我的呀,她带着狗来交配的。”(倘若这钱是从男人那里拿到的话……)

“我收下了。我可以收下吧。”夫人一边解开丈夫衬衫的纽扣,一边又说:“那小姐活像洁白的丁香花那样清爽纯洁。我心想,倘若她是你的情人呢……记得咱们不是约好了吗?今后三年内倘若不生孩子,你可以纳妾。”(王八先生。)“我们家的小宠犬也做父亲了呀。”

“你是不是再让医生好好看看?”

夫人顿时想责备丈夫,却又要红着脸点头称是。然而,夫人终归还是像化石似的脸色苍白。

“什么呀,你不是医生的女儿吗?!”

“不是夫人的过错。”年轻医生的这句诊断,又在夫人的内心中翻腾。于是,她又想起当时对那位医生感到激烈的憎恨。(马大。马大。父亲。)她声音颤巍巍地说:

“我还是等待着从你的实验室里产生出人造的人为好。热爱这样的孩子,才不愧是胚胎学家的妻子。美丽的象征啊!”

“所谓人造人,是不是前阵子你在百货商店里看见的,怪里怪气的活像印度女佛般的广告偶人呢?不错,那是哀伤的象征啊!据说制造‘人造人’的美国电器公司的工程师,把这种机器人称为‘声控机器人’。其实就是个小箱子,毕竟是个工程师啊!从机器人方面来看,它戴着人的假面具,必须一个劲地讨得顾客的欢心,这简直就是笨蛋嘛。若论发出声音,那留声机、收音机远比它进步。”

夫人看到丈夫避开了她那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由得自得其乐似的温柔地说:

“你瞧瞧这个。凭你刚才的这番话,我就明白你的关键所在。女人之所以化妆,同机器人戴人的假面具是一样的道理,简直愚蠢到家嘛。植物的花、鸟的歌声也一样。曾记得你说过,从鸡的体内把鸡心切离,泡在培养液里,可以存活八年。你还认为,甚至把子宫泡在培养液里,让它存活下去的话,就可以不要女人。阿米巴变形虫那样的单细胞生物的生殖,才是质朴无华的,生物的进化都是很虚荣的。”

“阿米巴不会死亡。那是美丽的象征哟。没有父母亲,就没有孩子。既没有男的,也没有女的。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丈夫披着睡衣,他把散发着来苏水味的手伸到夫人面前。夫人解开腰带,一边递给他,一边说:

“这是人造丝的。”

“是吗。”

“为什么要制造人造丝呢?人造大理石。人造珍珠。人造革。人造玳瑁。人造酒。人造咖啡。人造人。全都是模仿大自然,可怜的人类。分明有比大自然更美好的东西嘛。你认为这是由于人类的幻想能力贫乏的缘故。阿米巴那个,是胚胎学的理想吗?”

“那个什么呀?”丈夫在卧铺上打哈欠。

“你累了吧。”(通过生殖,确信我的细胞不会死亡。十四、十五世纪的火箭。哺乳类动物的精子模型图。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你所选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杂种之形成,消除了生物之分类。轮回转生。吸量管。伏姬。显微镜用的标本。纵令浮想起侧镜里映现出庭院中那温室式的玻璃屋顶,来苏水的气味,我也不能扼杀性高潮节奏。女人悄悄的复仇。)夫人又用孩子般的口吻说:

“当这个世界变成‘狗生下的婴儿是孔雀’那样的童话世界时,人类就不会感到厌倦无聊了吧。释迦牟尼很伟大,但是他把轮回转生为其他动物的生灵当作惩罚,这点比你肤浅。”

“别开玩笑啦。即使是浮士德博士都不会有这种梦想。像牛和印度牛、马和驴之类的动物,也有受孕的吧。嗨,充其量不过是在海中区区的下等动物身上,试着做实验罢了。”

“那我就放心了。”夫人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献媚似的凝眸直勾勾地俯视丈夫的脸,一边说,“今日的研究材料是什么呢?是做显微镜标本吗?好浓的气味呀!”

于是,夫人感到她冰凉的心底,涌起一股喜悦的热潮。

(当男人想象着妓女的时候,妻子就会立即有所感觉,变成冷冰冰的女人。但是,想起小小玻璃片的男人。是自杀。脸色苍白倒在研究室里的丈夫的尸体。研究的牺牲。玻璃小碎片撒满地。)

“人?原本就是死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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