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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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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的,这偏远的小镇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景象。 据说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然而现在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和读了《复苏》后凭空想象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镇仿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中,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棚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 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这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 梦里翻转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驳的 将我的呼气吸住的 腐朽的墙 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 “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 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 “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叠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 “火车站吗?” “是的。我们这里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 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 “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着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 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 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 “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要中断了。” 他这么忧虑地说着。 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回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被带着上到楼上去了。 第二天,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他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 “为什么呢?” “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 “闹肚子吗?” “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药。她说因为男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 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 《复苏》里,有如下一首: 下得车来笑谈不断 行商旅人朗朗而过 汽笛声自顾地长鸣 浙渐远去 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的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兀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作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 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 远去了远去了汽笛 声已远回顾复回顾 踩着寂寞长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他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 “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 “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用人连番去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用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做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用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憔悴至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天整,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碎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仿佛向它跪拜谢罪似的断了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作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兀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的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觉得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以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第二天雨止,我寻访管区警署,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道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的“水返脚”起点。雨停歇了,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极美,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带,却奇异地给人阴暗的感觉。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 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样的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的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碎片的,又是什么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一首: 画轴掀翻斑斑驳驳 墙上何人留下涂鸭 女人名字女人名字 魂牵梦萦 墙上挂着的画幅,被风一吹就飘过来了,墙上涂鸦的字浮现。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谁写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女人,但却使人觉得令人怀念——是这样的意思吧。 我进了苑田住过的房间,果然有一幅山水画轴挂着。因为不是值钱的东西,才会给留下来的吧。我把它取下,泛黄的轴上,挂轴的痕迹清楚地留在那里,好像是贴上了白纸一般。在墙的一角,确实有着淡淡的字迹。 ——文子! 苑田看到时,想必也早已退色了吧,几乎无法认出来,在灯光照耀下,总算像个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联想到桂木文绪。 我猜,两年前苑田看到这涂鸦时,一定也想起了她。 如果是,那么“魂牵梦萦”不光是指对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怀念,想来必定还指对桂木文绪的思慕之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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