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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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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籍上我和三津虽然是兄妹,但却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在我八岁那年,在邻县的小镇上做木材批发生意的父亲又娶了一个叫结的女人,还在襁褓中的三津就是结带到我们家来的。我母亲在我两岁时患传染病去世,那以后起,我就是靠父亲一手拉扯大的。 而我的继母结和三津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三津的亲生父亲是一个从事高空作业的建筑工匠,夫妻俩不知因为何事连夜远走他乡,只丢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结当时和这对夫妻同住在一栋工房,就把这个女婴抱回来自己养。这个女孩就是三津。 我父亲是镇上颇有名望的好心人,他一点也不嫌弃结带过来的弃婴,不但为她入了户籍,还反复地交代我,要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来好好对待。 也许三津自小就本能地感悟到自己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从不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但不知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个哥哥特别亲近。打她尚未记事起,三津一听见我的声音,不管哭得多凶都会停止,拼命挣开继母的手向我扑来。我虽然当时还小,总感觉三津的笑脸背后,似乎总是隐藏着一份孤独,因此心里老是十分不忍,经常偷偷背着她到河边走走。要是哪位邻居的孩子看她的眼神不对,我都会抄起竹竿冲上去和他拼命。 我们家虽然经历各异,但如果一直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也算是非常温馨幸福的一个家。然而,我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一件突然变故,完全改变了这一切。 当时,父亲店里雇了一个叫仙次郎的工头,此人不但嗜酒,还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父亲早就规劝过他,但他始终不改。直到有一天,仙次郎乘父亲喝醉了酒,对他下了毒手,残忍地把他推到河里活活淹死。起因竟是仙次郎一直暗暗打我继母结的主意,虽然她当时四十出头了,但还算是镇上数得着的美人。 警察只把此案当做意外事故处理。直到父亲死后的第七天,事情才有了变化。那天晚上,仙次郎偷偷摸进了继母的房间欲行不轨,遭到继母的奋力反抗。也许是他为了吓唬继母,竟亲口说出了杀害我父亲的真相。 看到杀害亲夫的恶棍又玷污了自己的身子,继母悲愤之下留下一份遗书,便在父亲一周忌的这天晚上,到父亲落水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根据继母的遗书,警察很快抓获了凶手。当时的报纸曾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使那家伙万恶不赦的行径众人皆知。我无法忘记把仙次郎押送监狱时的一幕,小镇上人潮汹涌,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咒骂着他,拿起石头砸向那个恶棍。 至今我依然认为,不管那个歹徒受到怎样的惩处,也无法弥补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 刚过了父母的七日忌,早就觊觎我们家产的叔叔一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供养我读完大学为条件,强行接管了父母的木材店。以后的好几年里,我和三津只能低头龟缩在被搬一空的屋角,互相安慰着,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久,三津就被叔叔从我身边拉走,不知给送到了哪里。叔叔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怕外人脏了我们村井家高贵的血统。 那时我正好外出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等我回来已经不见了三津的踪影。我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才知道三津已经被一个远房亲戚领走。找到那家才知道,买了她的正是她亲生父亲的远房姐妹。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根本不让我踏进家门一步,也不肯让三津从那张破烂的屏风后出来见我一面,就恶狠狠地把我轰出门外。在我绝望的“三津!三津”的呼喊声里,我只见到灯光投射在地上的三津羸弱的身影。 考上这所帝国大学后,我几乎还每天都上她那位亲戚家里去。可能因为这个贪心的女人收过我叔叔给的钱,她始终不肯告诉我三津的下落。不久,那女人又不知把家搬到了哪里,三津的这点线索就完全断了。 就这么两边都苦苦寻找了五年。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们竟然离得这么近,能在茫茫人海里意外重逢,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天意。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打那天见面以后,三津每天都要抽空到挽舟町的住处来看我,经常感叹我们的遭遇。 她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化妆,一件粗布的和服紧紧地裹着身体。已经全然没有了那天的扭捏。我也推开自己正忙的事,放下那篇明春要交的论文,和三津聊起了许多往事。 难以置信的是,相隔五年,我们之间的亲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真想让三津搬过来跟我一起生活,以弥补我对她的歉疚之意。但是看来她想当艺妓的主意已决,也只好由着她去。 “俺们那儿的玉弥姐对俺可真好,像妈妈一样疼俺。哥你不懂,要说当艺妓,也有不少像玉弥姐那样光靠卖艺的,所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职业。不过……” 说到这里,三津低头偷偷瞧着我。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将来成了学者,会不会因为有这么个艺妓妹妹而被人看不起。 “放心,这算不了什么大事。桐原教授,就是那个有重大研究发现,常上报纸的那位国外都有名的大学者,哥哥我还有那天晚上一起找你的水泽就是跟着他搞研究的。师母死后老师就跟女儿一起过,还不是跟一个艺妓打得火热?老师对这些事都看得开,这些事情他还经常跟我们说呢。” 我感觉三津在努力争取成为本领出众的艺妓。同时,多少也怕给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再添什么事。说起来我这个妹妹还真是个犟性子。小时候个子虽小,身上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有一次带她到山里玩迷了路,我害怕得在路边大哭,她却反倒没掉一滴眼泪。最后还是她带我找到了回家的路。她从小就这么坚强。听她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怕我不肯吃苦,将来混不出人样。我虽然没有直接问过三津,但是想必叔叔把她送给人时,已经将她的身世告诉过她了。 不过,这个时候回头再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我开玩笑地告诉她:“喂,三津,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你有什么事都来找哥帮忙,什么时候都别客气。” 三津听罢十分高兴:“天天能见到哥哥,那边还有个玉弥姐像妈妈一样疼俺,俺真是幸福死了。” 有两三回,我跟三津正聊着天,水泽推门进来了。 三津小时候在信州那家温泉旅馆干过,正巧水泽又是信州出身,他们俩因此聊得也很投机。好几次我发现俩人高声说笑着,像是忘了我这个哥哥就在旁边。 我发现,水泽有时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两眼直呆呆地盯着三津。而三津也会在水泽走后突然跟我说:“水泽长得真俊,跟演员似的。”或者有心无心地提起水泽:“哥,你跟水泽比谁的功课好?”总之,我怎么也没法相信,在他们爽朗的笑声背后,竟然隐藏着许多感情急剧升温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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