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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挂着拖斗倒车。又来了。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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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应该是欧维死的日子。今天他妈怎么都应该做个了断。 他把猫放出门,把装着信的信封和所有文件放到大厅门口的垫子上,从阁楼上取下枪。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枪,只是索雅去世后,他对枪的反感远不如他们小房子里留下的空白来得严重。是时候了。 今天本该是欧维死的日子。很可能什么地方的某个人意识到,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就是找个碴把他惹怒,让他不能自已。 于是,现在,他反而站在了房子中间的小路上,双臂倔强地在胸前交叉,看着那个穿白衬衫的人说: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整个对话过程中,穿白衬衫的男人都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其实,自从欧维见到他以来,他都表现得更像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就跟欧维这辈子一路抗争过的其他白衬衫一个德性。在意外以后,那些说索雅应该死的人,那些拒绝承担责任的人,那些拒绝替别人承担责任的人,那些不愿意在学校里搭建残疾人坡道的人,那些不想让她工作的人,那些刨遍所有文件斟词酌句就为了逃过一些保险赔付的人,那些想把她送进疗养院的人,都无二致。 他们都拥有同样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们只是一些到处破坏别人生活的行尸走肉。 但正当欧维说完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时候,他头一次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的人太阳穴处有一丝颤动。一丝挫败感,大概是。盛怒,或许吧。鄙夷,很可能。但这是欧维头一回清楚地看到自己踩到了白衬衫的尾巴。所有白衬衫中,这是头一回。 那人咬紧牙关,转身离开。但不再是政府公务员那种气定神闲的步伐,有些别的情绪在其中:愤怒、难耐、仇恨。欧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这么良好了。 今天他本来应该死的。他原本打算一吃完早饭就平平静静地往自己脑袋上来一枪。他收拾干净厨房,放走猫,从阁楼上拿下枪,心平气和地往靠椅上一坐。他这样安排,是因为猫咪照例会在这个时间要求出门解决生理问题。这是猫身上少有的一个让他欣赏的品质:它们不喜欢在别人家拉。欧维也是这样的人。 这时候,当然是帕尔瓦娜敲响了他家的门,就像门背后是人类文明里仅剩的一间可用厕所。就像她家容不得她撒尿,女人。欧维把枪藏到暖气片后,省得她看见以后又要插嘴。他打开门后,她把手机一推,强行摁在他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欧维边问边用食指和大拇指提着手机,就好像手机散发着恶臭。 “打给你的,”帕尔瓦娜大声说,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尽管室外气温还是零下,“是那个记者。” “我要她的手机做什么?” “我的天啊,不是她的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她打过来的!”帕尔瓦娜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她从他身边挤过,朝厕所冲过去,他都没来得及抗议。 “啊哈。”欧维说着把手机举到离耳朵几厘米处,也不知道他在跟帕尔瓦娜还是电话另一端的人说话。 “喂!”那个叫莱娜的女记者喊道,那音量让欧维觉得,最好还是把手机再拿开几厘米。 “这么说你准备好接受采访了!”她高兴地吆喝。 “没有。”欧维边说边把手机拿到面前,研究怎么挂断。 “你看了我给你写的信了吗?”里面传出女记者的喊声。 “还有报纸。你看了报纸吗?我想你应该先看看,好对我们的采访风格有所了解。”趁他没马上回答,她大喘了口气。 欧维走出厨房,拿起阿德里安穿着邮递员制服送来的报纸和信。 “你看了吗?”女记者喊。 “你冷静点儿,我这就看。”欧维对着手机高声说,然后往厨房操作台上一靠。 “我只是想知道……”她仍然不依不饶。 “你这人就不能冷静一下吗?”欧维吼了一声,她闭上嘴。 报纸翻来覆去的声音从他这端传了过去。那端,马上传回墨水笔不耐烦地敲击写字台的声音。 “你们现在完全不做调查吗?”欧维最后嘟囔道,还恶狠狠地瞪了手机一眼,就像这全是手机的错。 “‘迪拜摩天楼哈利法塔上的大气餐厅以442米的高度一举成为世界上最高的餐厅。’这上面是这么写的。”欧维念道。 “啊哈,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但你他妈总该承担一点责任吧!?” “什么?” “这分明就是误导。” “那个……我们好好说,欧维,整张报纸那么多文章,你偏偏要挑最后一篇最……” “阿尔卑斯山上还有餐厅呢!” 人思考的时候特别安静。女记者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欧维,这确实是误导。但我说过这文章不是我写的。我估计文章的作者指的是地面高度,不是海拔高度。” “那可是天大的差别呀。” “是,是,说得没错。” 她又更深地叹了口气。她很可能本打算在叹气之后言归正传——其实就是想让欧维重新考虑下采访。但现在她就做梦去吧。因为这时候欧维已经走进客厅,看到一个穿白衬衫的人开着一辆白色斯柯达经过他的房子。也因此,很可能今天不是欧维死的日子。 “喂!”女记者刚喊出口,欧维已经冲出家门。 “哟哟哟。”帕尔瓦娜不安地念叨,她才走出厕所,就看见欧维在房子之间奔跑起来。 在鲁尼和安妮塔家门口,穿白衬衫的男人从斯柯达上下来。 “够了,你给我听着!这个社区内禁止车辆通行!一米都他妈不行!你听明白了吗!”还没跑到那人跟前,欧维就开始喊。 那个穿白衬衫的小个子男人高高在上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平静地迎向欧维的目光。 “我有许可证。” “你他妈有个屁!” 穿白衬衫的男人耸耸肩,更像在驱赶某种恼人的飞虫。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吧,欧维?” 这问题其实让欧维有些措手不及。这是第二次。他卡在那里,手气得直抖。十来句谩骂含在嘴里蓄势待发,但他自己都没承想,此刻一句说不上来。 “我知道你是谁,欧维。我知道你为你太太的意外和病情写的那些信。要知道,你在我们办公室里可是个传奇。”穿白衬衫的人用缺乏起伏的声音说道。 欧维的嘴抿成一条缝,穿白衬衫的人冲他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谁,我只是在完成工作。决定就是决定。你什么都做不了,事到如今,你应该学乖了吧。” 欧维朝他走近一步,但穿白衬衫的人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他胸口,一把推开他。不算粗暴,只是轻柔却果断的一推,就像那只手并不属于他,只是由某个高层机构的机器人通过电脑控制中心远程操控着。 “回家看电视去吧。趁你的心脏还没得什么大病。” 那个果敢的女人从斯柯达的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手里捧着一大堆文件。穿白衬衫的男人“哔”的一声锁上车,然后,他转身背对欧维,就像欧维从未站在那里和他说过话。 待穿白衬衫的男人走进鲁尼和安妮塔家,欧维握紧拳头站在原地,下巴撅得像头怒火中烧的雄性驼鹿。几分钟后,他才反应过来,掉转身,愤怒却坚定地朝帕尔瓦娜家走去。帕尔瓦娜正站在小路半道上。 “你那个不中用的男人在不在家?”欧维吆喝一声,没等她回答,就走过去。 帕尔瓦娜还没来得及点头,欧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家门口。 帕特里克拄着拐杖打开门,石膏裹着半个身子。 “嘿,欧维,你好!”他雀跃地打招呼,还试图挥了挥拐杖,效果立竿见影——他倒在了一面墙上。 “你们搬家用的那个拖斗车呢?你从哪儿弄来的?”欧维问。 帕特里克用那条健康的胳膊支着墙,像要表示他之前的失足恰是有意为之。 “什么?哦……那个拖斗呀,是我跟公司的一个家伙借的。” “打给他,再借过来。”还没等被请进门,欧维说着迈进客厅。 因此这天欧维没有死。有人把他惹怒了,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整整一小时后,穿白衬衫的那对男女从鲁尼和安妮塔家出来,他们发现那辆印着市徽的小白车被一辆硕大的拖斗车挡在了狭小的街道里。一定是有人趁他们在屋里的时候把拖斗车停到这里来的,恰好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女人看上去真有些懵,但男人直接来找欧维。 “是你干的吗?” 欧维双手一插,冷眼以对。 “不是。” 穿白衬衫的男人放肆地笑起来。所有为所欲为惯了的白衬衫遭遇反抗时都会这么笑。 “马上给我挪开。” “不可能。”欧维说。 穿白衬衫的男人叹了口气,就好像他在对着孩子说话。 “把拖斗挪开,欧维。不然我报警了。” 欧维摇摇头,指指远处墙上的标牌。 “社区内禁止车辆通行。标牌上写得很清楚。” “除了站在这儿玩文字游戏,你就没什么更好玩的了?”穿白衬衫的人怒道。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就是这个时候,对方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就好像面具裂开了一点点。他看着拖斗车,卡在小道上的斯柯达,标牌,以及双手交叉站在他面前的欧维,看上去像是起了暴力威胁欧维的念头,但似乎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这太蠢了,欧维。这实在是太蠢了。”他最后愤愤地吐出这句话。 那双蓝色的眼睛头一回充满了怒火,欧维寸步不移。穿白衬衫的男人迈着那种“这事儿没完”的步伐,转身朝车库和大路方向走去。捧着文件的女人紧跟其后。 也许有人以为,欧维会在他背后行着胜利的注目礼。他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但他看起来却悲伤而疲惫,就像几个月没合眼了,累得连手都举不起来。他垂下双手插进口袋里,转身回家。刚关上门,又有人敲门。 “他们想把鲁尼从安妮塔身边带走!”还没等欧维上锁,帕尔瓦娜边喊着边顺手就把门打开了,眼里满是震惊。 “唉。”欧维疲惫地应了一声。 嗓音中的无奈显然吓到了帕尔瓦娜和她身后的安妮塔。或许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鼻子短促地吸着气,看了看安妮塔。她比以往更灰沉萎靡。 “他们说这周就来接他,说我自己照顾不了他。”她说,嗓音柔弱得几乎难以翻越嘴唇。 双眼通红。 “你不能让他们这么做!”帕尔瓦娜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拉住欧维。 欧维抽回手臂,躲开她的视线。 “唉,他们几年内都不会来接他的。让那些官僚主义者们磨嘴皮子去吧。” 他试图想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但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这么做,他只是想让他们离开。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帕尔瓦娜嚷道。 “不知道的是你。你从来没和那些公务员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跟他们斗是什么下场。”他垂下肩膀,面无表情地说。 “你得和他们……”她沮丧地开口,就好像欧维的所有力量都当着她的面统统流失了。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安妮塔憔悴的面容,或许只是意识到一场小小的胜利对全局多么微不足道。困住一辆斯柯达根本无足轻重。他们还会回来。就像他们对索雅做的一样,一如既往。凭着那些条款,捧着那些文件,穿白衬衫的人总能赢。而欧维这样的男人总是会失去索雅这样的女人,没人会把她还给他。剩下的只是一连串像上了油的操作台一样毫无意义的日子。欧维受够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精疲力竭了,不想再斗了。现在,他只想死。 帕尔瓦娜还想据理力争,但他只是关上门。她敲门,但他充耳不闻。他瘫坐在门厅的凳子上,感受着双手的颤抖,心跳得厉害,好像耳鼓都要炸了。胸口的压力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穿着皮靴踩在他的喉头,二十分钟后才松开。 欧维哭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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