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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的故事昨日的世界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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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一点,这艘大邮轮就要从纽约起航,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起航前的时刻,船上就像往常一样,人潮汹涌,喧腾扰攘,一片混乱。前来送行的人努力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和朋友道别。送电报的男孩歪戴着帽子,在大厅里东奔西跑,高喊旅客的名字;一箱箱的行李、一束束的鲜花被送到船上,孩子们瞪大眼睛,一脸好奇地在甲板通往船舱的楼梯间跑上跑下。甲板上,乐队依旧气定神闲地演奏着,仿佛对四周的喧闹视若无睹。我避开拥挤的人群,站在旅客比较稀少的散步甲板上,和一个朋友聊天。当时,似乎有摄影机的闪光灯在附近闪了几下,显然,船上来了某个大人物,新闻媒体抢着在开船之前访问拍照。 朋友转头看了一下,笑了笑说:“嘿,船上可来了一个稀有的怪客,那个人是琴多维奇。”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显然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于是他又继续说:“梅克·琴多维奇,世界国际象棋冠军,他马不停蹄地跑遍全美国,参加国际象棋大赛,从东岸一路征讨到西岸,打败无数高手,现在,他就要到阿根廷去,迎接另一次胜利的荣耀。” 老实说,我对这位年轻的世界棋王没什么印象,也没有听说过他如流星般蹿起的传奇生涯。我的朋友平常就比较注意报纸上的小道消息,因此,对于名人八卦、轶闻琐事都能够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大约一年前,琴多维奇以闪电般的速度在棋坛上崭露头角,声名如日中天,不下于历史上早期的国际象棋大师,如阿廖辛、卡帕布兰卡、塔尔塔柯威尔、拉斯科、波哥留勃夫等前辈。一九二二年,十岁的雷斯赫夫斯基在纽约举行的世界国际象棋大赛上一举成名,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从默默无名的小子,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崛起棋坛。直到琴多维奇出现,才再度造成另一股旋风,震惊棋坛。其实,从琴多维奇所表现出来的智能,没有人能够料到他在国际象棋上会有如此惊人的成就。琴多维奇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很快就传遍了世界:原来,在日常生活中,这位世界棋王连句子都写不好,几乎很难得有一个字拼得正确。有个愤愤不平的棋手冷嘲热讽地说:“除了下棋以外,他在各方面的表现近乎白痴,根本就是无知。”琴多维奇出生在南斯拉夫南部,他的父亲是一个穷苦潦倒的船夫,在多瑙河沿岸摆渡维生。有一天晚上,他父亲的小船被一艘满载谷物的大驳船撞沉了。父亲死后,他们那个偏僻小村子的神父看他很可怜,就收留了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小琴多维奇额头很宽,沉默寡言,反应迟钝,送他到村子里的学校上课,他似乎学不来,因此,好心的神父只好让他留在家里,很尽心地教他读书识字,弥补他失学的不足。 可惜,无论神父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神父历经千辛万苦,教梅克学字母,教了几百次,梅克还是眼神呆滞地望着那些字母,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脑筋迟钝,全无记性,无论什么科目,再怎么简单他还是记不住。一直到了十四岁,他还要扳手指头算数字。眼看着这个大男孩就要变大人了,却连读书看报都还十分费劲儿。然而,没有人会说他脾气古怪或冥顽不化,因为,他真的很听话,提水、劈柴、下田干活、打扫厨房,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交代的事,他一定不辱使命,尽管动作实在慢得让人忍不住要发脾气。然而,最让这位好心的神父恼火的,却是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除非别人特意叫他做点事,否则他就整天无所事事。他从来不问问题,也不跟别的小孩子玩,如果别人不清清楚楚告诉他要做什么,他都永远不会自己去找事做。家里的杂事做完之后,梅克就坐在家里发呆,一脸茫然地盯着四周的墙壁,活像草地上的绵羊,埋头只顾着吃草,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每天傍晚,神父总是叼着乡下农夫的长烟袋,摆起国际象棋盘,和警察局的巡官厮杀三回合。这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老是不吭一声地蹲在旁边,半睁着沉重的眼皮,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看着棋盘上的方格子。 一个冬天的夜晚,这两个老朋友就像平常一样,埋首棋盘,杀得浑然忘我。这个时候,街上传来雪橇的铃声,一辆雪橇沿着村子的街道风驰电掣,越跑越快,朝神父家飞奔而来。一个农夫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头上的帽子盖满了雪花。他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神父赶紧到他家里去,趁母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为母亲举行临终涂油礼。神父毫不犹豫,立刻就跟他走了。当时,巡官杯子里的啤酒还没有喝完。他点起一袋烟,穿上长筒毛皮靴,准备回家。这时,他忽然发现,梅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盯着那盘未下完的棋局。 “怎么了,小伙子,想下完这盘棋吗?”巡官半开玩笑地问他,根本就认定这个睡眼惺忪的小伙子连棋子怎么走都不知道。男孩有点害羞地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然后,坐到神父的位子上。才走了十四步,巡官就被杀得毫无招架之力,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因为不小心才输掉这盘棋。第二盘,结果还是一样。 “巴兰的驴子开口说话了!”神父回到家之后,惊讶得大叫起来。接着,他告诉那个不太熟悉《圣经》典故的巡官:根据《圣经》里的记载,两千多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奇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突然开口说话,言语中绽露着智慧的光芒。尽管夜已深沉,神父还是抗拒不了内心的诱惑,硬要那个半文盲的学生陪他厮杀一盘。梅克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杀得溃不成军。他的棋路顽强、缓慢、冷静,始终低垂着额头宽阔的脑袋,盯着棋盘,头抬也不抬。他的棋下得很沉稳,没有半点破绽。接下来的几天,无论神父或是巡官怎么努力,仍没有一盘棋能够赢他。神父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这个徒弟在其他方面都很低能,然而,现在他比任何人都好奇,不知道这种单方面的奇特天赋能不能经得起更严厉的考验。神父把梅克带到村子的理发师那里,把他那一头凌乱不堪,像稻草一样的黄头发修剪整齐,帮他打扮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人样。然后,他驾着雪橇,载着梅克到附近的小镇。神父知道,小镇的大广场有一家咖啡馆,里头有个角落经常聚集着一群真正的国际象棋好手,随便哪一个都比自己强得多。神父把这个满头黄发、脸颊通红的小伙子推进咖啡馆时,里头的客人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这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身上反穿着羊皮大衣,脚上穿着沉甸甸的长筒皮靴。他怯生生地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眼睛看着地板,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后来,有人把他叫到一张国际象棋桌旁边,要他下棋。第一盘,梅克输掉了,因为,他和好心的神父下棋时,从来没有见识过所谓的“西西里开棋法”。第二盘,他就和在场最厉害的棋手打成了平手。从第三盘、第四盘开始,在场的棋手轮番上阵,结果一个个都败在他手里。 南斯拉夫南部的乡下小镇,很难得发生什么令人振奋的事。因此,对在场围观的民众来说,这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小伙子居然一举打败了所有的高手,成为新的棋王,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时,所有的人一致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个小神童留下来过夜,以便把国际象棋俱乐部其他的会员找来,更重要的是,这件消息一定要赶快传到城堡里,让老伯爵西姆奇克知道。老伯爵也是个狂热的棋迷。神父看着自己的养子,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发现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当然很开心,不过,他不能因此就忽略了自己的职责。他还得赶回村子,主持星期天的主日弥撒。最后,他答应让梅克自己一个人留在镇上,接受进一步的考验。棋手们出钱,让小梅克住在旅馆里。那天晚上,梅克生平第一次看到抽水马桶。隔天是星期天,午饭后,旅馆的国际象棋室挤满了人。连续四个钟头,梅克一直坐在棋桌前面,不发一语,始终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一个接一个,在场的国际象棋高手被他杀得全军覆没。后来,有人提议来一场“围剿战”。大伙儿费了不少唇舌,好不容易才让这个反应迟钝的小伙子明白,所谓的“围剿战”,就是要他同时和好几个棋手对战。他一弄懂这种棋戏的规则之后,立刻就接受了挑战。他踩着沉重的步履,从一张桌子移到另一张桌子,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同时和八个人对战,只输了一盘。 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成员立刻展开热烈的讨论。严格说来,这位新诞生的棋王并不是镇上的一分子,不过,至少他已经唤起了吾国吾民的共同情感与荣誉感,镇上的人都把梅克视为自己人。没想到地图上可能很难查到的无名小镇,有一天会破天荒地诞生一个名人,走上世界的舞台,使它也跟着扬眉吐气,沾上光彩。有一个名叫柯勒的经纪人,平常只能做做军方的生意,介绍一些没什么名气的女演员、女歌星到营区里的俱乐部表演,这一次,他向镇上的人宣称,只要有人愿意提供一年的补助,他愿意带这个年轻人到维也纳去,向一个他认识的世界棋王拜师学艺,学习国际象棋的种种窍门与奥秘。六十多年来,老伯爵西姆奇克几乎天天下棋,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梅克这样奇特的对手,因此,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捐出这笔巨款。那个星期天,这位船夫的儿子就此宏图大展,展开他震惊世人的棋手生涯。 半年后,梅克就洞悉了国际象棋的奥秘,技巧出神入化。不过,他却有一个奇特的弱点,后来渐渐传遍整个国际象棋界,饱受众人的冷嘲热讽。原来,琴多维奇无法在脑海中下棋,光凭记忆,他恐怕连一盘棋也下不了,套句行家的话,他根本不会下盲棋。他缺乏想象力,没有能力在大脑无远弗届的思维空间里想象一面棋盘。他眼前一定要摆着一面画了六十四个方格的白色棋盘,以及三十二个棋子,他才有办法下棋。即使当他名满天下的时候,他还是随身携带着一副折叠式的袖珍国际象棋,这样一来,当他在棋场上和对手一争高下,或是遇到难解的局面时,就可以把小棋盘拿出来,眼睛看着棋子,思考下一步。这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却足以显示出他缺乏想象力,因而在国际象棋的小圈子引发一些蜚短流长,就好像一个杰出的演奏家或指挥家,如果光凭记忆不看乐谱,就无法演奏,一样会引来闲言闲语。 然而,这个古怪的小毛病阻挡不了梅克在棋坛上平步青云,蹿升为耀眼的巨星。十七岁时,梅克已经夺得十几场国际象棋比赛的锦标,十八岁更成为全匈牙利的冠军,到了二十岁,他登上了世界国际象棋冠军的宝座。他的对手绝大多数都是顶尖的高手,他们无论在心智、想象力和气魄上都远远超过他,可是,碰到他那种坚毅冷酷的思考逻辑,还是纷纷败下阵来。就好像拿破仑败给了笨拙迟钝的科图索夫,而汉尼拔大帝敌不过菲比斯·康克塔特一样。 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利瓦伊的记载,康克塔特和梅克很像,从小就表现出漠然和笨拙的特质。在国际象棋史上,我们可以在历代的大师身上看到各种不同类型的心智能力,他们集哲学家与数学家的特质于一身,精于计算,充满想象,有着与生俱来的创造力。没想到,国际象棋的殿堂,居然闯进一个异端分子,一个举止笨拙、愣头愣脑的乡下小伙子,跻身在历代心智卓越的大师行列里。就连那些最狡猾的记者也休想从他嘴里套出半句有意义的话,好用来刊登在报纸上。虽然,琴多维奇说不出什么警世名言,他本身的妙事趣闻却大大弥补了记者们的遗憾。在棋桌上,琴多维奇是毋庸置疑的大师,然而,一离开棋桌,那些阴阳怪气的行径,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众人的笑柄,他也就几乎成了让人发笑的小丑。尽管他身上穿着高级的黑礼服,打着华丽的领带,上面还别了一枚镶着珍珠的、有点刺眼的领带夹,指甲也修剪得细致平整。可是,外表打扮得再光鲜亮丽,他的言行举止显示出,他依然是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男孩,不久之前还在村子里帮神父打扫房间。他仗着自己的天赋和名气,拼命赚钱,能赚多少就赚多少,拿钱的动作笨手笨脚,粗鲁的本性表露无遗。那种贪得无厌的模样,国际象棋界的同好看在眼里,都感到既可笑又愤慨。他巡回各地参加比赛,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总是住在最便宜的旅馆里。只要有人肯付钱,再怎么破烂寒碜的俱乐部请他去下棋,他都来者不拒。他同意厂商把他的肖像印在肥皂的广告上,甚至同意别人花钱借用他的名义,出版了一本叫作《国际象棋哲学》的书,完全不理会对手的冷嘲热讽。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家伙连三个像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更别说写书了。实际上,那本书是一个很有生意眼光的出版商,请加里西亚一个默默无名的穷大学生写的。绝大多数性情坚忍的人都不懂得什么叫作可笑,琴多维奇也不例外。登上世界棋王的宝座之后,他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大人物了。他认为自己打败了所有头脑聪明、学识丰富的演说家和作者,认为自己在他们那一行比他们更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赚的钱比他们还多,种种想法使他由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变成虚张声势的冷漠傲慢。 “其实,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名满天下,怎么可能不冲昏他那个空洞的脑袋?”最后,我的朋友举了几个典型的例子,说明琴多维奇的自我膨胀,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虚荣心。他说:“一个来自巴那特的二十一岁乡下小伙子,只要在木制的棋盘上移动几颗棋子,一星期就能够赚进一大笔钱,比村里所有的人一整年砍木材做苦工赚的钱还多,你说,他怎么可能不变得虚荣呢?再说,如果你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林布兰特、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这样的人物,难道你不会很容易就以为自己很伟大吗?这个小伙子的智能有限,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接连好几个月,他没有输过一盘棋,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国际象棋和金钱之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他的自我陶醉一点也不稀奇。” 听完朋友的话,我不禁对这个怪异的天才感到十分好奇。我一向对形形色色的偏执狂很感兴趣,所谓的偏执狂就是那些沉溺在某种单一想法里的人。因为,一个人越是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范围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就越接近无限。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这种人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们就像白蚁一样,用独一无二的材料,为自己建构了一个非比寻常、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这艘船起航之后,下一站将停靠在里约热内卢,航程预计十二天。因此,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朋友,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研究这个怪人,把这个只有单方面智能的特殊样本,放在显微镜底下仔细观察。 “你可别太乐观,”我的朋友提醒我,“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从琴多维奇嘴里套出半点可供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乡下小伙子表面上看起来笨得无可救药,其实骨子里聪明绝顶。他只运用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把自己防卫得滴水不漏。他的方法,就是只和出身背景相同的南斯拉夫乡亲谈话。他会到船上的小酒吧去找和他一样的人聊天。他和别人接触时,只要一察觉到对方是受过教育的人,就会像乌龟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到处吹嘘,说他又听到琴多维奇说了什么傻话,也没有人可以大肆宣扬,琴多维奇是一个大草包,完全没有教养。” 事实上,我的朋友料得很准。在船开航之后的第一天,我就发现,除非你用很粗鲁的方式,死缠烂打,否则,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他。偏偏我根本就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有时候,你会看到他在船舱最上层的散步甲板上溜达,两手叉在背后,一副顾盼自雄,不可一世的姿态,活像画像里的拿破仑。此外,他绕着甲板散步的时候,速度飞快,如果你想和他说几句话,几乎要跑着才追得上他。而且,他从来不到船上的大厅、酒吧和吸烟室。我向船上的服务员打听,才知道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一张大棋盘,演练棋局,仔细研究每一步棋。 三天后,我开始按捺不住了。他那种高超的自我防卫技术,远超过我企图接近他的决心。这辈子,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一个国际象棋王面对面接触。我内心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渴望分析琴多维奇这种类型的怪人,我越来越觉得,他那种奇特的思考模式真是非常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能够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己的头脑局限在狭小的空间里,守着六十四个黑白方格。根据我的经验,我完全了解这种被称为“帝王游戏”的国际象棋所具有的神秘魅力。在人类所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国际象棋不是靠偶然的运气来决定胜负。唯有靠着智慧,或者某种特殊的心智能力,才能够在国际象棋的游戏中戴上胜利的桂冠。然而,把国际象棋称为一种游戏,难道不会矮化了国际象棋,侮辱了它的高贵吗?国际象棋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难以界定的东西吗?就仿佛穆罕默德的灵柩悬宕在天地之间一样。国际象棋难道不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混合体吗?它包含了种种矛盾,既古老,却又无比新奇。它的基本结构是机械的,不过,必须靠着人发挥想象力才能够发挥作用。它受限于范围狭窄的几何空间,然而,组合方式却有无限的可能。它的发展永无止境,却又不可能带来任何成果。它是没有结论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实体的建筑。尽管如此,事实已经证明,比起世上一切书本和创作,这种游戏在本质上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历久不衰。唯有国际象棋突破了种族与时空的藩篱,属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民族。没有人知道,上帝把国际象棋赐给人类,究竟是为了给我们消遣解闷、磨炼智慧,还是为了鼓舞我们的精神。它从何而来,又将如何结束? 国际象棋的规则非常简单,连小孩子也学得会,任何一个生手都可以试试看。然而,能够纵横在那些永恒不变的狭小方格里的人,必须是特殊的天才。这些人拥有独一无二的国际象棋禀赋,拥有特殊的天分。他们所拥有的想象力、耐心和技巧,就像数学家、诗人和音乐家一样,只有程度的不同,组合结构的不同而已。 过去有一个时代,相术的研究十分流行。当时,像加尔医师(德国人,“颅相学”的创始人)这样的人可能会把某个国际象棋大师抓来,剖开脑袋,看看这些天才的灰色大脑里,是否有特殊的纹路,是否有某种国际象棋肌理或国际象棋瘤块,是否和一般人的脑壳有明显的差异。像琴多维奇这种天才,必然会让加尔医师之流的骨相学家趋之若鹜。这个人的智能几近于停滞,却显现出特殊的天分,就像巨大的岩石中,有一丝黄金矿脉一样。 原则上,我一直很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时间证明,这么独特、精巧的游戏必然会产生独特的高手。然而,我还是很难想象,甚至无法想象,一个头脑灵活的人会把自己的一生局限在狭窄、由线条所构成的黑白方格的世界里;我无法想象,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居然能够成为某些人的终生志业;我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因为用一种新的开棋法,先走马而没有先走卒,就把这件事当成丰功伟业;我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因为国际象棋年鉴的某个小角落里刊登了自己的名字,就认为自己的声名永垂不朽;我无法想象,一个人,一个智力高超的人,竟然耗费了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岁月,把自己所有的心智力量永无止息地投入一件荒谬的事情,挖空心思追逐一颗木制的国王棋子,把它逼到一面木制棋盘的角落;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穷毕生之力追逐棋子,居然能够不发疯。 如今,这样一个怪异的天才,或是谜样的笨蛋,竟然和我坐在同一艘船上,和我只相隔六个船舱。这辈子我从来不曾如此接近这样的人物。我对人类心智的奥秘一向满怀好奇,甚至可以说,这种好奇已经变成强烈的激情,然而,悲哀的是,我竟然没有办法和他接触。于是,我想出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计策:也许,我可以用激将法,刺激他的虚荣心,冒充一家大报社的记者访问他;或者,我可以利用他贪得无厌的心理,邀他去苏格兰访问,展开巡回比赛,大捞一笔。最后,我终于想起猎人常用的伎俩。猎人经常模仿山鸡发情的叫声,引诱山鸡上钩,屡试不爽。如果你想引起一位国际象棋大师的注意,还有什么方法比假装自己会下棋更有效?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国际象棋这门艺术,原因很简单,我下棋纯粹是一种消遣,一种轻松愉快的游戏。如果我曾经在棋盘边坐上个把钟头,相信我,那绝对不是为了绞脑汁,相反的,我是为了在头脑紧绷之后,让自己放松一下。真正的棋手下棋都是玩真的,而我下棋完全是抱着玩乐的心情。下棋就像谈恋爱一样,一定要有一个对手,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船上是否找得到另一个国际象棋迷。为了引蛇出洞,我在吸烟室里设下一个简单的陷阱。虽然我太太下棋的技术比我还差,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坐在棋桌旁边,等猎物上门。果然,才走不到几步棋,就有人从旁边经过,停下来看我们下棋。没多久,又来了第二个,问我们可不可以让他在旁边看。最后,终于有人开口向我挑战,要我和他下一盘。我终于如愿以偿,找到渴望的对手了。 他名叫麦肯纳,是从苏格兰来的采矿工程师。据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发了一笔大财。麦肯纳身材不高,体格壮硕,方方正正的下巴,看起来十分结实,牙齿很坚固。他看起来红光满面,原因之一,大概是他之前喝了不少威士忌。这个人肩膀奇宽,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简直像个古罗马竞技场的斗士。即使在下棋的时候,他那种威武雄壮的气势依然十分引人注目。麦肯纳是那种志得意满、自命不凡的人。像他这种人,即使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比赛,他还是把胜败看得比什么都重。失败对他的自尊心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在过去的生活中,他早已习惯与人拼斗,让自己出人头地,因此,现实中的成功,使他变得趾高气昂。这个魁梧壮硕的家伙充满了优越感,他认为没有人够资格反抗他,甚至于,他认为反抗就是对他的侮辱。第一盘,他输了。他脸色很难看,开始发脾气。他用一种很霸道的口气,脸红脖子粗地解释说,他只是一时失神,才会输掉这盘棋。到了第三盘,他又输了,他就怪隔壁客厅太吵。每次输了棋,他一定要求再下一盘,死不认输。起初,他那副输不起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好笑,到后来,我开始有点受不了了。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忍受这位老兄,因为,我一定要达到目的,把那位世界棋王引到我们旁边来。 到了第三天,我的计谋终于成功了,可惜,只成功了一半。可能是琴多维奇经过散步甲板的时候,在舷窗外面看到我们下棋,也可能是他心血来潮,忽然想到吸烟室来逛一逛,总之,当他看到两个外行人在他面前耍玩他最得意的绝技时,就不由自主地走过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瞄了棋盘一眼,看我们在玩什么把戏。当时,正好轮到麦肯纳出手。光看这一步棋,琴多维奇心里就有谱了。原来只是两个门外汉在班门弄斧,对他这位大师级的人物来说,根本不值得再看下去。他的态度,显然就像我们在逛书店的时候,翻到一本写得很烂的侦探小说,连翻都懒得翻,就随手往下丢一样。他从我们旁边走开,走出吸烟室。我心里暗忖:“他掂了掂我们的斤两,觉得我们不够看。”想起他那种冷漠鄙夷的眼光,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为了发泄火气,我告诉麦肯纳:“看起来,我们的世界棋王显然不欣赏你刚刚走的这步棋。” “什么世界棋王?” 我告诉他,刚才有一位先生从我们旁边经过,看到我们下棋,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那个人就是琴多维奇,世界国际象棋冠军。我又说,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因为他瞧不起我们而伤心,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在人家眼里,我们不过是两个穷光蛋,没什么好挑剔的。出乎我意料,麦肯纳对我随口编造的话反应异常激烈。他立刻激动起来,忘了我们还在下棋。你可以感觉到,他那种旺盛的企图心已经在沸腾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琴多维奇在船上,既然知道了,那他非得跟琴多维奇下一盘不可。他这辈子只跟一位国际象棋冠军交过手,不过,那一次还有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和那位棋王进行车轮战。即使是车轮战,也是吓得心惊胆跳,而且他还差一点就赢了。他问我是否认识这位国际象棋王,我说,我不认识。他又问,我是否愿意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邀他过来下一盘。我拒绝了。我告诉他,理由很简单,因为,据我所知,琴多维奇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而且,像他这样的大师,怎么可能有兴趣和我们这种三流的棋手下棋呢? 看来,对麦肯纳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我实在不应该用三流棋手之类的话来刺激他。听我这样一说,他果然发火了,很愤怒地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大吼着说,他不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个绅士礼貌的邀请,他一定会想办法把琴多维奇请来。在他的要求之下,我大略说了一下这位世界棋王的为人风格。话还没说完,麦肯纳就耐不住性子,丢下还没有下完的棋,跑到上层甲板去追琴多维奇。当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像他这种体格魁梧的大汉,一旦想做什么事,不管我说什么都拦不住的。 我坐在那边等,心情很紧张。过了十分钟,麦肯纳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愉快。 “怎么样?”我问他。 “你说得没错,”麦肯纳有点懊恼地说,“他真的不是讨人喜欢的人,没什么绅士风度。我向他自我介绍,说明自己的身份,可是,他连手都不肯伸出来和我握一握。我试着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和我们来一场车轮战,船上的全体乘客都会感到无上的光荣。没想到,他的态度十分强硬,不近人情。他说,很抱歉,他的经纪人和他签了合约,合约上声明,在旅行期间,除非是有报酬的表演赛,否则他不准和任何人下棋。而且,每下一盘棋,至少要付给他两百五十元美金的酬劳。” 我笑了起来。“我实在难以想象,在一张棋盘上把一颗棋子从黑格子移到白格子,居然是一种赚钱的事业。我想,你大概就客客气气地跟他说再见了吧!” 然而,麦肯纳看起来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比赛定于明天下午三点,地点就在吸烟室。希望我们两个到时候不要输得太难看,一下子就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你说什么?你真的答应付给他两百五十元美金了?”我惊叫起来。 “为什么不呢?他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如果我牙齿痛,而船上正好有一位牙医,我总不能平白无故要他帮我拔牙齿吧!他说得没错,我本来就应该付钱给他。无论是哪一个行业,真正的行家通常是最精明的生意人。对我来说,做生意越直截了当越好。我宁愿付现金给这位琴多维奇,也不愿意接受他的施舍,还要和他说谢谢。更何况,我在我们的俱乐部里也常常输钱,每次输的钱还不止两百五十元美金,而且,对手还不是世界棋王呢!我想,‘三流棋手’输给世界棋王,应该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我感到很惊讶。“三流棋手”这个字眼只不过是我随口说出来的,没想到对麦肯纳的自尊心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不过,既然他打算自掏腰包,付钱享受这种昂贵无比的娱乐,对于他这种虚荣心,我也就不妄加批评了。再说,由于他这种虚荣的个性,我终于有机会和我朝思暮想的人碰面。我们很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四五位先生,他们都自称是国际象棋的爱好者。为了这场比赛,我们除了定下比赛用的桌子,还把附近的几张桌子包下来,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被进进出出的旅客干扰了。 第二天,我们这一伙人准时抵达现场,一个也没少。琴多维奇正对面的座位理所当然地让给麦肯纳。为了纾解紧张的心情,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浓烈的雪茄,不时很焦虑地看着手表。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位世界棋王足足让我们等了十分钟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用这种方式出场,才能突显他那种高人一等的架势。之前,我的朋友就告诉过我他的事,因此,我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他从容不迫、安安静静地走到桌子旁边。他甚至不肯自我介绍,那种倨傲的态度仿佛在告诉在场的人:“我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至于你们是谁,我根本懒得知道。”接着,他摆出一副专业的架势,用冷冰冰的口气,开始安排下棋的事宜。由于船上的棋盘不够,没有办法进行车轮战,因此他建议我们合力对付他。他说,他每走一步棋,就会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桌子旁边,不会影响我们商议。因为船上没有摇铃,我们下完一步棋,可以用汤匙敲一敲茶杯,请他过来。他建议,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每一步棋最多只能考虑十分钟。在他的面前,我们忽然都变成了小学生,乖乖接受了他所有的建议。 抽签之后,琴多维奇抽中黑子。我们先走一步,而他连坐都不肯坐,站着回了我们一步棋,就立刻走回他的桌子,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 这盘棋实在乏善可陈。不出所料,我们果然被他杀得毫无招架之力,总共才走了二十四步棋,就一败涂地。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世界棋王轻而易举地打败六个泛泛之辈,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琴多维奇那种倨傲的态度却让我们十分反感。他摆明要让我们觉得,对付我们这些人,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每次他走到桌子旁边,都故意漫不经心地向棋盘瞄一眼,对我们视若无睹,仿佛我们只是桌子旁边的几颗木头棋子。那种态度就好像把骨头扔给一只癞皮狗的时候,连看都懒得看它一眼。我心里想,他实在可以厚道一点,不必那么刻薄。他可以很大方地指出我们的错误,用友善一点的态度给我们一点鼓励。然而,这盘棋下完之后,这个冷血棋王没有多说什么,他只说了一声“将军”,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子旁边,等着看我们会不会要他再下一盘。碰到这种厚颜无耻、傲慢粗鲁的人,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本打算跟他比比手势,表示这场交易已经结束,虽然很高兴跟他交手,不过,对我来说,一切到此结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麦肯纳忽然以沙哑的声音说:“再来一盘!”我差点被他气死。 麦肯纳挑衅的口吻,让我吓了一跳。那一刹那,他的姿态很像一个杀气腾腾的拳击手,失去了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可能是琴多维奇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他,也可能是他病态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麦肯纳整个人完全走了样。由于情绪太激动,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额头上方,鼻孔张得大大的。他的额头冒出斗大的汗珠,紧咬着嘴唇,一条很深的皱纹从嘴角延伸到突出的下巴。我注意到,他眼中冒出一团无法压抑的怒火,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安。如果你去过赌场,你会看到有些赌徒猛加筹码,可是,连开了六七注他要的牌始终没有出现时,你就会在他们眼中看到那种怒火。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麦肯纳的好胜心已经沸腾,他会永远追着琴多维奇下棋,酬金加一倍、加两倍,甚至倾家荡产,他也在所不惜,至少要下赢一盘棋,他才会罢休。如果琴多维奇继续陪他玩下去,那么,他会发现,麦肯纳简直是一座大金矿。在船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他至少可以从这座金矿挖出好几千块美金。 琴多维奇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很斯文地说:“听候差遣。这一盘,轮到各位先生下黑子。” 第二盘,情况和第一盘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边的人数比上一盘多了一些,因为好几个好奇的旅客跑过来围观,看起来声势相当浩大。麦肯纳两眼紧盯着棋盘,仿佛想用他求胜的意志力去感化那些棋子,叫它们一定要赢似的。我可以感觉到,只要能够尽情地大喊一声“将军”,击败那个冷酷无情的对手,他会很乐意花掉一千美金。很奇怪的是,他那种激昂的意志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我们所有的人。现在,每走一步棋,我们都比前一盘讨论得更热烈,争执到最后一刻,才肯拿汤匙敲一下茶杯,叫琴多维奇回到桌子旁边,后来,我们终于走到了第十七步,令我们惊讶的是,整个局面忽然显得对我们相当有利,因为我们已经成功地将卒子从第三线QB6的位置移动到倒数第二格QB7的位置上。现在,我们只要再把它推到QB8的位置,它就会变成第二个王后。不过,这种局面显然太过有利,反而让我们很不放心。大家都有点怀疑,这个看似有利的局面,很可能是琴多维奇故意设下的陷阱,因为,他预见棋局的能力比我们强多了。然而,尽管我们拼命地研究讨论,还是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最后,规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只好下定决心,走一步险棋。当时,麦肯纳已经把卒子拿起来了,准备放在最后一个方格里,忽然,他觉得有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用一种很激动的语气,悄悄地对他说:“老天!千万别走这步棋!”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我们后面站着一个年纪大约四十五岁的男人,他的脸瘦瘦尖尖的,看起来有点苍白。我一下子就认出这张像石灰一样苍白的脸,先前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几分钟之前,我们正全神贯注地讨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走到我们这一群人里面。发现我们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立刻继续说:“如果你现在把那个卒子变成王后,他会立刻把主教移到QB8的位子,吃掉你们的王后。接下来你们一定会用骑士吃掉他的主教。可是,这个时候,他会把他的卒子移到Q7的位子上,威胁你们的城堡。就算你们用马将他的军,这盘棋你们还是输定了。再走个九步十步,你们就会被他将军。1922年,在匹斯提恩举办的循环赛上,阿廖辛几乎就是用同样的手法打败了波哥留勃夫。” 麦肯纳吃了一惊,放下手上的棋子,和每个人一样,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两眼发直,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守护天使,这个人在十步棋之前,就能够预见一盘棋的结局,想必是第一流的高手,说不定和琴多维奇一样,正准备去参加比赛,争夺棋王的宝座。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突然现身,加入战局,简直就像上帝显现神迹一样。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是麦肯纳。 “那你说该怎么走呢?”他很激动地压低了声音问。 “先别忙着进攻,目前,你们最好先防卫。首先,把国王从危险的地区撤出来,从KKt1移到KR2。接下来,你们的对手大概会转从侧面进攻。不过,你们可以把城堡从QB1移到QB5。这样一来,他又要多走两步棋,而且会失去一颗卒子,结果,他就会失去整盘棋的优势。最后,这盘棋会变成卒子对卒子的局面,只要你们防守得当,就可以和对手打成和局。对你们来说,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听完他的话,我们又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算得又快又准,令人赞叹,仿佛他面前有一本棋谱,而他只不过是一步一步照着念似的。由于他的参战,我们居然和世界棋王打成了平手,简直是奇迹。我们不由自主地站到两边,以免挡到他的视线,妨碍他看棋。麦肯纳又问了一遍:“照你这样说,我应该把国王从KKt 1移到KR2?” “没错,这样走最保险。” 麦肯纳遵照他的指示下了这步棋,然后,我们拿起汤匙敲敲茶杯。 琴多维奇就像平常一样,优哉游哉地走到桌子旁边,朝棋盘瞄了一眼,然后,他把国王旁边的卒子从KR2移到KR4。他走这步棋,完全在我们这位神秘帮手的预料之中。接着,这位神秘人物又开始激动地小声说:“走城堡!把城堡从QB8向前移到QB4。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保护他的卒子,不过,没用了,他已经扳不回局面了。你不要管他的另外一颗卒子,只管进攻,把骑士从QB6推进到Q4,这样一来,你们双方又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了。全力猛攻,别再防守了。” 我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对我们来说,他讲的话仿佛是一种深奥难懂的外国语言。不过,麦肯纳已经被他迷住了,想也不想,完全遵照他的指示下了那步棋。然后,我们又敲敲玻璃杯,把琴多维奇叫过来。这一次,他没有马上还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犹豫。他盯着棋盘,显得有些紧张,然后,走了一步棋。这步棋,完全在我们这位陌生朋友的预料之中。琴多维奇正准备转身走开时,他忽然做了一件令我们感到意外的事。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这伙人,显然是想弄清楚,我们这伙人当中,究竟是谁能够如此强而有力地反击他。 从那一刻起,我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昂,几近于沸腾。之前,我们和琴多维奇下棋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相信我们有可能击败他,可是现在,我们发现,我们竟然有机会杀杀琴多维奇那种冷漠的傲气,每个人都兴奋得热血沸腾。我们的新朋友已经告诉我们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可以把琴多维奇请过来了。当我拿起汤匙敲敲玻璃杯的时候,手指头轻微颤抖。现在,我们已经扭转了颓势。之前,琴多维奇一直站着和我们下棋,现在,他开始犹豫,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坐下来。他缓慢沉重地坐到椅子上。这个举动,显示他原先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已经瓦解了,至少在表面上,他已经被迫和我们处于平等地位。他紧紧盯着棋盘,思索良久,沉重的眼皮微微张开,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当他全神贯注思考的时候,嘴巴不知不觉地张开,圆圆的脸孔显露出呆滞的表情。琴多维奇思索了几分钟,终于下了一步棋,然后站起来。我们的朋友立刻轻轻地说:“这步棋是拖延战术!很高明!不过,不要理它!牺牲一颗棋子,逼他也放弃一颗棋子,这样一来,双方就打平了,连上帝也帮不了他了!” 麦肯纳按照他的指示,走了这步棋。我们这伙人早已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只能看着两个高手你来我往。他们走的几步棋,在我们看来只是棋子在棋盘上移动,根本看不懂其中的奥妙。走了七八步棋之后,琴多维奇思考了很久,终于抬起头对我们说了句话:“和局!” 那一刹那,四周忽然陷入无边的寂静。突然间,你可以听到海面上的波涛汹涌,大厅里的收音机传来轻柔的爵士乐,人们在散步甲板上走动的声音,以及从窗外吹进来的轻柔风声。每个人都停住呼吸。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这位神秘的陌生人竟然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在一盘快要输掉的棋赛里逼和了世界棋王。麦肯纳身体往后一靠,嘴里嘘了一大口气,很得意地大叫一声:“哈!”我又看了琴多维奇一眼。在走最后几步棋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不过,他很懂得控制情绪。他依然泰然自若,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很平静地用手把棋盘上的棋子拨开,问我们:“各位先生还想不想下第三盘?”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一副谈生意的姿态。然而,奇怪的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是看着麦肯纳,而是死盯着我们那位神秘的救星。就好像一匹马从骑士的姿势就可以判断他够不够高明,同样的,从最后的几步棋当中,琴多维奇想必已经发现他真正的对手了。我不自觉地随着琴多维奇的眼光,好奇地看着这位神秘的陌生人。然而,就在这位陌生人还来不及想,来不及回答的时候,激动万分的麦肯纳已经得意洋洋地朝着他开口大喊:“那还用说吗!不过,这一盘你要单独下,由你一个人来对付琴多维奇!” 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料想不到的事。这位奇特的陌生人用紧张的眼神凝视着棋盘。当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又听到麦肯纳那种热情的呼喊,忽然显得有点畏惧,似乎有点难为情。 “不行不行,各位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绝对办不到……我已经二十年,不对,二十五年没有下过棋了,我刚刚才发现,自己多么粗鲁,没有经过各位的同意就介入你们的比赛。请原谅我的鲁莽,我绝对不会再打扰各位了。”我们还来不及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就已经从人群中走开,走出了吸烟室。 “我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麦肯纳用拳头猛敲了一下桌子,激动得大喊,“那个人说他二十五年没有下过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算得出五六步棋,算得出对手的策略。没几个人有这种本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是吗?”麦肯纳不自觉地转向琴多维奇,问他这个问题。可是,世界棋王还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这件事我无从判断,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先生棋下得很不寻常,很有意思。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给他另一次机会,让他显显本事。”说完,他懒洋洋地站起来,用他惯有的生意人口吻补了一句,“要是那位先生,或是各位先生明天还想再来一盘,下午三点之后,我会在这里恭候大驾。” 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心里有数,琴多维奇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因为生性慷慨,才会给我们的朋友机会。这种幼稚的说辞,无非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更渴望看到这个傲慢自大的家伙被人羞辱。我们原本是一群爱好和平、慵懒闲散的游客,那一刹那,我们的内心突然燃起一股狂野炽热的战斗意志。在这艘船上,在这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上,世界棋王将会在我们手下俯首称臣,而这个新闻将会透过通讯社传遍全世界。我们都沉醉在这个令人振奋的幻想中。更何况,这位不速之客正好在关键的时刻加入战局,解救了我们,而他的态度如此羞怯、谦逊,却又散发出一种伟大棋手的自信,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切,使得这整件事充满了神秘的魔力。这位神秘的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非这又是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们又遇上了一个至今尚未被发掘的国际象棋天才?或者是,他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大师,可是为了某种不明原因,他隐瞒了他的身份?我们很热烈地讨论种种的可能性。我们所提出的假设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的棋艺如此精湛,他却如此羞怯,他那番表白如此惊人。这种怪异的组合就像一团谜。不过,讨论到最后,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绝对不能放弃重新大战一场的机会。我们决定想尽办法,诱使那位神秘的救星第二天再和琴多维奇对阵。麦肯纳拍胸脯答应,这场比赛的酬金由他来承担,而我负责代表大家向他表达我们的请求,因为,我们已经从服务生那里打听到他是奥地利人,是我的同胞。 我很快就在散步甲板上找到临阵脱逃的神秘人物,他躺在卧椅上看书。在还没有靠近他之前,我先趁机观察他。他静静地躺着,又尖又瘦的脑袋靠在枕头上,看起来有点疲倦。他那张长得还算年轻的脸显得异常苍白,两鬓也全都白了。看到他的模样,我内心还是感到有点儿震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是在一夕之间变老的。我才刚靠近他,他就很客气地站起来自我介绍。他一说出他的姓,我就立刻知道他的来历。拥有那个姓的家族是奥地利一户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我记得,这个家族的某个成员是音乐家舒伯特的好朋友,还有一位是奥国老皇帝的御医。当我向这位B博士表明我们希望他接受琴多维奇的挑战时,他显然大吃一惊。原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刚刚跟他厮杀的对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世界棋王,而且还差一点打赢。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他一次又一次地问我,是否确定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世界棋王。我很快就感觉到,他对这场比赛有点兴趣了。不过,我也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如果他知道这场比赛要是输了,麦肯纳必须承担酬金的损失,他一定会犹豫。为了不刺激他,我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B博士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答应参加比赛,不过,他要我提醒我的朋友们,不要对他的能力抱太大的期望。 他的脸上露出梦幻般的表情,微笑着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按照所有的规则来下棋。你一定要相信,我上次告诉你们,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也就是二十多年来,我没有碰过国际象棋,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并不是假惺惺地谦虚。而且,就算当年,我也不过是平庸的棋手。” 他说话的态度是那么自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真诚。不过,我告诉他我很惊讶,因为历代国际象棋大师下过的棋局,他竟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我问他,不管怎么说,至少在理论上,他对国际象棋有过深入的研究吧?B博士的嘴边又浮现梦幻般的诡异笑容。 “深入研究?天晓得!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确实深入研究过国际象棋,不过,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这是一个相当错综复杂的故事,是我们这个伟大美好的时代一段小小的插曲。如果你能够忍受我唠叨半个小时,我就告诉你吧。” 说着,他指着旁边的卧椅要我坐下。我很乐意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我四周半个人也没有。B博士把看书用的老花眼镜拿下来,放在旁边,开始说故事。 “刚刚你提到,你也是维也纳人,你记得我们家族的姓氏,实在太客气了。不过我猜你大概没有听说过我们家的律师事务所。那家事务所原本是我父亲和我一起经营的,后来又由我自己一个人经营。你没有听过这家事务所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理会刊在报纸上的那一类案件,而且,原则上,我们也尽量避免接受新客户。事实上,我们后来根本就不再从事一般的律师业务,只担任一些大修道院的法律顾问,管理他们的财产。我父亲过去是天主教政党的一员,和修道院的关系很密切。如今,帝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秘辛。我们还曾经受过委托,管理皇室某些成员的资产。我有一位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外一位是赛登史特兰修道院的院长。我们家族和皇帝以及教会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两代以前,而皇家客户对我们的信任,也从老一辈延续到我们身上。因此,我们只要维系这种关系,就可以过日子了。我们的工作,也不过就是管好他们的财产。这是一种隐秘的工作,必须悄悄地进行,不可宣扬。担任这样的工作,只需要具备绝对保密和忠诚这两种特质,而我的父亲正好具备这两种特质。他是一个世故老练、心思细密的人,因此才能够成功地在通货膨胀的年代,在帝国没落之后,为我们的委托人保存可观的财产。后来,希特勒上台,控制了德国,开始侵吞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我们开始和国外谈判和交易,希望至少能挽救一些可动资产,以免于遭到没收。关于皇室和教廷的秘密政治交易,我们两个人所知道的远比外界所想象的多。可是,正因为我们的事务所很隐秘,再加上我们两个人行事很低调,小心谨慎,刻意避免和保皇派来往,才得以避开好管闲事的人的猜忌。事实上,在那些年代,奥地利当局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那间坐落在四层楼上、很不起眼的事务所里,一直有皇室的秘密信使进进出出,收送一些很重要的信件。 “然而,早在纳粹党开始武装军队侵略全世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德国邻近的每一个国家,建立了一支秘密的特务部队。这支危险的部队和正规军一样训练有素,部队的成员都是一些受过伤害、饱受轻视和羞辱的人。每一间办公室、每一家企业,都有他们部署的所谓‘细胞’;每一个政府机构,甚至在布尔福斯和舒兹尼克私人办公室里,都有他们的间谍和特务。就连我们那间不起眼的事务所都有他们的密探,只可惜,我发现得太晚。其实,这个人不过是个可怜虫,一个无能的办事员。当初,有一位神父介绍他来,而我们雇用他,也不过是为了让我们的事务所对外看起来像一间正常的办公室。我们交付他的工作,不外是些无关紧要的差事,例如,跑跑腿、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文件。当然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文件。我们从来不让他拆邮件,所有重要的邮件都是由我亲自打字,而且只打一份,不留副本。每一份重要的文件我都会带回家,而且,秘密谈判的地点一定在修道院院长的办公室,或是我叔叔的御医办公室。由于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到家,那位密探根本收集不到任何情报。然而,很不幸的,从一些偶然的蛛丝马迹中,这个野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慢慢发现,我们不信任他,而且背着他在做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位信差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出‘陛下’两个字,而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称呼‘贝恩男爵’。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恶棍违背我的指示,偷拆我们的信件。反正,在我开始怀疑他之前,慕尼黑或柏林当局就已经指示他监视我们。一直到很久以后,我被捕入狱了,我才回想起来。当初,他刚到办公室的时候,做起事情懒洋洋的,在最后的几个月里,他忽然工作得很卖命。我回想起,有好几次,他硬要帮我把邮件送到邮局去。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有点疏忽,不过话说回来,在我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外交家和将军,最后还不都是被希特勒的爪牙给暗算了吗? “在舒兹尼克宣布辞职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希特勒占领维也纳的前一天,我就被禁卫军逮捕了。这件事足以证明,盖世太保不知道已经注意我多久了。还好当时我从收音机听到舒兹尼克的辞职演说时,就把所有最重要的文件烧毁。而其他的文件,还有一些修道院和两位大公爵存放在国外的财产凭证,全部被我藏在放脏衣服的篮子里,交给忠心耿耿的老女管家,送到我叔叔家里。在希特勒的爪牙闯进我家之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做完了这些事。” 说到这里,B博士停下来,点了一根雪茄。火柴点亮时,我看到他右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这种现象。我发现这种抽搐每隔一两分钟就会重复一次。这种抽搐很轻微,转眼就消失了,不过,在那一瞬间,他的脸看起来显得很不安。 “我想,你大概以为我要告诉你那些集中营的事情吧。我们这些忠于旧帝国的奥地利人都被送到那些集中营里,饱受屈辱、拷打和折磨。不过,你猜错了,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被当成另外一种囚犯。希特勒爪牙把那些不幸的人关在一起,用尽一切手段折磨他们的肉体和心灵,把压抑多年的怨气和不满都发泄在他们身上。不过,我很幸运,没有受到那种待遇。我被归为另外一类。我们这一批人为数很少,纳粹党希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榨取金钱,或是套取重要的情报。当然,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盖世太保根本没有什么兴趣。不过,他们一定发现,我们这些人是他们主要敌人的财产代理人、管理人和心腹。他们想从我身上套取犯罪的证据。他们可以用这些罪证向修道院提起公诉,证明他们隐瞒财产。他们利用这些罪证,控告皇室的成员和所有在奥地利为皇室牺牲奋斗的人。他们怀疑,而且也有证据显示,我们所经手的大部分资产都还藏得好好的,他们很难侵占。因此,他们第一天就把我叫去,打算用他们那些屡试不爽的方法,从我的口中套出秘密。由于他们想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榨取金钱和重要情报,所以,我们没有被送到集中营去,而受到特殊的待遇。你大概还记得,我们的首相和罗特希尔德男爵都没有被送进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因为纳粹分子打算向他们的亲戚勒索几百万元。他们备受礼遇,被安置在‘大都会饭店’里。盖世太保的总部也设在那里。他们每个人住一间单人房,甚至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受到同样的礼遇。 “一个人住一间大饭店的房间,听起来很人道,对不对?不过,相信我,他们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什么人道。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重要人士’关进二十个人一间的冷冰冰的营舍,反而让我们住大饭店温暖舒适的单人房,这是一种更阴险的手段。他们并没有施行拷打或酷刑,他们打算用一种更细腻、更恶毒的手段来套取他们想要的情报。那是人类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残酷的手法:把一个人彻底孤立。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只是把我们放置在绝对的虚无之中。每个人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像虚无一样,对人类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压力。他们根本不需要用拷打和酷刑来对付我们,他们只要把每一个人分别关进绝对的真空中,关进彻底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让我们的内心产生压力,就可以逼我们开口了。 “第一眼看到那个房间时,我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房间有一扇门、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洗脸盆和一扇装着栏杆的窗户。房间的门从早到晚都锁着,桌上不准有书和报纸,不准有铅笔和纸张。窗外是一道防火的砖墙。一种绝对的空虚围绕着我,无论是在身体上,或是在心灵上。他们把我身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他们拿走了我的手表,不让我知道时间;拿走了我的铅笔,不让我写字;拿走了我的小刀,免得我割腕自杀;甚至连香烟也拿走了,不让我有任何安慰。除了守卫,我没有见过任何人。就是连守卫也不准跟我说话,不准回答我的问题。我听不到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清晨,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的感官都得不到任何轻微的刺激。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整天和四五样不会说话的东西为伍,例如桌子、床、窗户和洗脸盆。我彻底地与世隔绝。我就像潜水员一样,坐在潜水球里,置身在寂静无声的黝黑大海里。我甚至感觉到,那条唯一可以联系外界的绳索也被割断了,我永远无法脱离这无声的海,回到水面。我没有事情可做,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真空,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爬上爬下。然而,即使是没有形体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否则就会开始疯狂地绕圆圈,自我追逐。即使是思想也无法承受虚无。从早到晚,你永远在期待什么事情发生,然而,永远不会有事情发生。你不停地等待、等待、等待,不停地想、想、想,直到你头痛欲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整整两个星期,我活在没有时间,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要是当时战争爆发了,我也不会知道。我的世界里只有桌子、门、床、洗脸盆、椅子、窗户和墙壁。我不停地盯着同一面墙壁,同一张壁纸。由于看的时间太长,壁纸的锯齿形图案的每一个线条,仿佛被人用钢刀刻在我大脑最深层的皱褶里。最后的审讯终于开始了。他们突然把你叫出去,你根本不知道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他们带着你穿过几个走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后来,你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着几个穿军服的人。桌上放着一堆纸,那是一个档案,你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接着,他们开始审问你,问题有真有假,有的很直接,有的很迂回,有的是声东击西,有的是陷阱。你回答问题时,可以听到他们的手指头邪恶地翻弄那些文件,而你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那些恶毒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而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不过,在这场审讯中,让我感到最害怕的,是我永远猜不透,这些盖世太保究竟知道多少我的事务所处理过的业务,猜不透他们到底还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在最后一刻,我已经将足以当成罪证的文件交给我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家里。可是,他究竟收到了没有?我们那个雇员究竟打听到多少秘密?他们到底拦截到多少信件?这段时间,在由我们代理业务的德国修道院里,他们究竟从哪一位笨神父嘴里套出了多少线索?他们反复地盘问:我为哪一家修道院买过哪些证券?我和哪些银行有业务往来?我认不认识某某人?我是否收到过从瑞士或是其他地方寄来的信?因为我猜不透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因此,每回答一个问题都得承担严重的后果。如果有某件事情是他们还不知道的,而我承认了,可能就会连累别人受害。如果我说了太多谎,我自己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审讯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审讯之后,我还要回到那一片虚无之中,回到同一个房间,里面还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同样的壁纸。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努力回想审讯的情形,思考我应该怎么回答,才是最聪明的。我会盘算下一次我应该说什么,才能够弥补前一次说错的话,以免引起他们的怀疑。我反复地思考,仔细回想我向审判官说的每一句口供,仔细回想他们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回想自己的每一句回答,我试着去揣测,我所说的哪些话可能被他们记录下来,可是我心里明白,我永远也猜不出来。然而,这些思维一旦在这个空房间里运转,就会永无止境地在我的脑海盘旋,引发种种的联想,连睡觉也得不到安宁。每次被盖世太保审讯完,我自己的思想也会同样地折磨我,同样的毫不留情,反复不停地侦讯、追问、凌虐。这种折磨比接受审讯更可怕,审讯一个小时就会结束,可是,由于孤独的煎熬,脑海里的自我审讯却是永无止境。我的身边,永远只有桌子、洗脸盆、床、壁纸和窗户。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分心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报纸,看不到别的人,没有铅笔可以写点什么,没有火柴棒可以拿来玩玩,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 “当时,我才发现,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在房间里是多么聪明恶毒,对心灵的摧残是多么严重。关在集中营里,你可能要用手推车去推石头,直到双手破皮流血,直到你的双脚冻僵。你可能必须和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挤在又臭又冷的小空间里。然而,在那里,你可以看到许多脸孔,看到田野,看到广场,看到树林,看到星星。你永远有一些东西可以看。然而,在这个小房间里,身边的事物永远不会改变,绝对不会改变,令人难以承受的不变。在这里,没有东西可以帮助我摆脱我的思想,摆脱我病态的思考循环。这就是他们的企图。他们企图借着我的思想来掐住我的脖子,使我感到窒息,直到我无法呼吸,最后,我只好把自己的思想放出来,招出一切,招出他们想知道的一切,把别人供出来,把所有的情报供出来。我渐渐感觉到,在这种虚无的恐怖压力下,我的神经开始松懈了。当我意识到这种危险,我就拼命绷紧神经,努力去找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为了让自己有事情可以做,我开始在记忆里翻寻,回想记得的任何东西,例如民歌、童谣、学校里听到的笑话,或是民法里的条文。后来,我尝试演算数学题目,在脑海里加减乘除任何想到的数字,然而,在一片虚无之中,我没有力气集中自己的思绪。那些老问题依然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缠绕。他们知道多少?我昨天说了些什么?下次我应该说什么? “这种难以形容的情况整整持续了四个月。四个月,写在纸上很简单,只有三个字。说起来也简单,四个月,也不过三个音。只要一瞬间,我们的嘴唇就可以发出这些音。然而,没有人能够形容,没有人能够衡量,没有人能够向别人描绘,在一种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永恒中,四个月究竟有多长。你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你四周的虚无、真空,那种空无一物是如何使人崩溃,使人毁灭。每天看到的老是同样的桌子、床、洗脸盆和壁纸,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四周永远是无边的寂静,永远看到同一个守卫,把饭送进来,连看也不看你一眼;永远是同样的思想在你的脑海中,在虚无之中盘旋,直到你发疯为止。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从某些细微的征兆,我发现自己的心智陷入混乱。最初,我被侦讯的时候,头脑还是很清楚。回答问题的时候,泰然自若,思虑细密,那种双重的思绪还很清楚。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而现在,就连最简单的句子,我也说得结结巴巴。当我在招供的时候,整个人像中了邪似的,眼睛一直盯着在纸上书写的那支笔,仿佛说的话能跟上那支笔。我感觉到我的力量渐渐消失了,最后的一刻一步步向我逼近,为了救自己,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出来,甚至说更多。为了摆脱令人窒息的虚无,我会出卖十二个人,说出他们的秘密。而我自己除了能够短暂的喘息之外,什么也得不到。有一天晚上,我已经承受不了了。当时,守卫正好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送饭来,于是,我忽然朝着他的背后大叫:‘带我去侦讯!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招了!我要告诉他们文件和钱在哪里!我都说!什么都说!’好在他已经走得很远,没有听到我的话。也许他根本不想听我说话。 “就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我得救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得救了。当时是七月底,一个阴霾昏暗的下雨天。我之所以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是因为我被带去侦讯的时候,经过走廊,雨水正好打在玻璃窗上。每次,我都要站在审讯室前半部的房间里等很久。这也是他们的手段之一。他们会突然在半夜里把你从房间叫出去,突然要审讯你,让你神经紧张。然后,当你做好了心理准备,集中意志,理清神志,准备对抗他们的时候,他们又会叫你坐在那边等,无谓地等了又等,一等就是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让你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我还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四,七月二十七日,他们让我等得特别久。我在那个房间足足等了两个钟头。我之所以连日期也记得这么清楚,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因为,我在那里站了两个钟头,站得两腿都僵硬了(当然,他们是不准我坐下的)。房间正好挂着一本日历。你无法想象,当时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任何印刷的东西,看到一些书写的文字,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那行字‘七月二十七日’,几乎想一口把它们吞下去,刻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又继续等,不停地等,眼睛紧盯着门,看它到底什么时候会打开。同时,我也一直在思考,那些审讯官这次会问我什么样的问题?而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打算要问的问题,一定和我心里所预期的问题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站在这里等待,虽然是一种折磨,却也有另一种幸福,另一种喜悦。因为,再怎么样,这个房间毕竟和我住的那个房间不一样,这里比较宽敞,有两扇窗户,比我的房间还多一扇,而且没有床,没有洗脸盆,窗台上也没有那道我不知道看了几百万次的奇怪裂缝。门上油漆的颜色也不一样,墙边放着另外一张小沙发,左边是一个档案柜,还有一个装着衣钩的衣架,衣钩上吊着三四件湿漉漉的军用大衣,大概是那些折磨我的家伙穿的。这样一来,我就有新鲜东西可以看了。我如饥似渴的眼睛终于又可以看点别的东西了,它们贪婪地抓住每一个小地方。我仔细观察大衣上的每一个皱褶,例如,我注意到,有一件大衣的湿领子吊着一滴小水珠。你或许会觉得非常可笑,我怎么会去注意这么无聊的事情,可是,我可真的是以十分荒唐的激动心情在期待,等着看这滴水珠最后会不会顺着皱褶流下来,或者,它是否抵抗得了万有引力,能够在衣领上多停一下子——接连好几分钟,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滴水珠,仿佛我的命运就靠它来决定。等到这滴水珠终于滚落下来了,我又去数大衣上的纽扣,第一件上面是八粒,第二件也是八粒,第三件是十粒;接着,我又开始比较几件大衣的翻领,我那饥渴的眼睛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贪婪,抚摸、耍弄、抓住所有这些可笑的、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 “突然,我的目光被某个东西吸引住了。我发现有一件大衣边上的口袋有点鼓鼓的。我移动身体,靠近一点。从那鼓鼓的东西所呈现的四四方方的形状来看,这个口袋里藏的显然是一本书!我的膝盖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一本书!整整四个月了,我没有碰过半本书。书里面可以看到一整行文字,可以看到好多行、好多页、好多张。书里可以读到我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读到可以让人分散心思、消愁解闷的思想。我可以让头脑追随这些思想自由翱翔,可以把它们记在脑子里。光是想象这么一本书的存在,就令我陶醉,浑身酥麻。那本书在口袋里形成鼓鼓的形状,而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个鼓鼓的地方。我的眼睛盯着这个极不显眼的地方,几乎快要喷出火来,仿佛想在大衣上烧出一个洞来。最后,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把身体靠得更近,就算只能用手隔着衣料摸摸这本书,我就很满足了。光是这个念头,就已经使我的手指头到指甲的神经都激动起来。连我自己也不自觉,身体越来越靠近墙壁了。我这个举动一定非常奇怪,幸亏守卫没有注意到。也许他觉得,一个人直挺挺地站了两个钟头,想要靠靠墙壁休息一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最后,我离大衣已经非常近了。我故意把两手放在背后,以便能够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摸到大衣。我摸了摸布料,透过布料,的确感觉到有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折弯,而且会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音。这是一本书!一本书!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把这本书偷来!也许能偷到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它藏在房间里,慢慢读,慢慢读。啊!终于又能读到书了! “这个念头刚进入我的脑海,就像剧毒似的,立刻起了作用。那一刹那,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的双手冰凉,根本不听使唤。然而,最初的一阵茫然过去之后,我就悄悄地、很巧妙地靠近那件大衣。我一边盯着守卫,一边用藏在背后的双手把那本书从下往上托,越托越高,然后,我伸手一抓,轻轻地,小心往外一抽,突然间,那本小书便到了我的手里。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情。然而,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本书要怎么偷偷带回房间呢?我把这本书塞到背后裤子里系腰带的地方,然后从那儿渐渐地移到腰部,这样子,我走路的时候,也就可以用军人的姿态把手贴着裤缝,把书夹住。现在就得看看第一关的考验能否通过。我把身体从衣架那儿挪开,慢慢地,一步,两步,三步。行,挺顺利的。走路的时候,我可以把书夹住,只要把手夹紧腰带就行了。 “接着就是审讯。这次审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费力、难熬,因为,当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思考口供上,反而一直在想如何夹住这本书,而不至于引起别人注意。还好这次审讯的时间比较短,我很顺利地把那本书带回房间。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免得浪费你太多时间。走回房间的途中,发生了一次非常危险的状况。当时,我们正好来到走廊的中间,那本书忽然从腰带上滑了下来,我只好假装猛烈咳嗽,借机弯下腰,把书塞回腰带底下。当我带着这本书回到我的地狱时,我又是独自一个人,然而,却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人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刻啊! “你大概以为,我一定马上抓起那本书,仔细把玩,仔细读起来了。你错了!首先,我要好好品味一下身边有了一本书的快乐。我故意让这种奇妙、兴奋的喜悦延续久一点。我心里暗暗期待,这本偷来的书最好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最重要的是,它最好印得密密麻麻,编排得很紧密,书页薄薄的,越多页越好,这样,我才能够读久一点。然后,我希望这是一本能够让我的精神紧张起来的书,不是浅薄的、轻松的作品,而是可以学习、可以背诵的书,例如诗歌。我甚至妄想那本书是歌德或者荷马的作品。最后,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欲望及好奇心,于是平躺在床上,要是守卫突然把门打开,也不会看出破绽。然后,我颤抖着双手,把书从腰带底下抽了出来。 “第一眼令我大失所望,甚至恼怒至极。我冒了那么大的危险才偷到这本书,怀着那么热切的期待,等到现在才打开这本书,而这本书竟然是一本棋谱,是一百五十盘名家棋局的选集。要不是因为我的窗户关得紧紧的,而且还有铁栏杆,一怒之下,这本书一定会被我扔到窗户外面去,这种无聊的书有什么好读的?有什么用?就像大多数学生一样,从前念书的时候,偶尔我也会下下棋,打发打发时间。可是,这本书里全是一些硬邦邦的国际象棋的理论,有什么用呢?下棋总不能没有对手,更不能没有棋子和棋盘。我懊恼地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想,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值得一读的东西,像是序言或是导读啊!可是,整本书除了画得方方正正的名家棋局的图谱之外,什么也没有。图谱下面是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符号,什么QR2—QR3、KKt1—KB3等等。对我来说,所有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像我解不开的代数题目。后来,我慢慢搞清楚了,原来数字代表横线,字母代表纵线,合在一起就是每一个棋子的位置。这样一来,这种纯粹图解式的图谱就形成了某种语言。 “我心里盘算着,也许我可以在房间里做一面棋盘,然后照着棋谱把这些棋局下一遍。仿佛像是上天的恩赐,我的床单正好有大方格的花纹,如果我折叠的方法正确,就可以折出六十四个方格来。于是,我先把书藏在被子底下,把书上的第一页撕下来。然后,我把一些面包留下来,开始捏国王啊,王后啊,以及其他的棋子。不用说,这样做出来的棋子当然很可笑,外形很不美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可以在方格的床单上,按照棋谱的位置,把棋子重新摆起来。我用烟灰把一半的棋子颜色弄得深一点,以区分黑棋和白棋。可是,当我第一次尝试按照棋谱,把一盘棋重新下一遍时,却彻底失败了。刚开始那几天,我老是下着下着就乱掉了。同一盘棋,我都得一再从头下个五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世界上又有谁像我这个虚无的奴隶一样,有那么多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的时间,有那么多难以估计的贪欲和耐心呢?六天之后,我已经能够把一盘棋一步也不差地下完了。再过八天,我甚至连床单上都不用摆棋子,就能够在脑海里想象棋谱上的棋子位置。又过了一个礼拜,我连床单都用不着了。书上那些抽象的符号QR1、QR2、QB7、QB8,在我的脑海里自动转化成具体的位置。这种转化的过程完全成功了,棋盘和棋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看到符号,整个棋局的变化就会重现在我眼前,就像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只要看一眼总谱,就能够想象各种乐器的声音与和声。又过了两个礼拜,我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背出书上的每一盘棋,或者套句国际象棋的术语,杀盲棋。 “现在我才体会到,这种大胆的偷窃行为所带给我的快乐是难以衡量的,因为,我忽然有事情可以做了。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毕竟把环绕着我的那一片虚无彻底驱除了。有了这一百五十盘棋的棋谱,就像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可以抵抗令人窒息的单调,抵抗那一成不变的空间与时间。为了让这种活动保持新鲜感,保持吸引力,从此以后,我每天只花一部分时间下棋,早上两盘,下午两盘,晚上再很快地复习一遍。在这之前,我每天过的日子像果酱一样,黏糊糊的一团,整天无所事事。有了那本棋谱以后,我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我整天忙碌,却不会觉得累。因为国际象棋有一种奇妙的特色,它会把人的脑力全部集中在很狭窄的活动范围里,即使绞尽脑汁,脑子也不会萎缩,相反的,脑子只会更灵活,更有活力。 “刚开始,我只是机械般的模仿名家的棋局,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国际象棋的艺术性和乐趣。我学会了进攻和防御的微妙之处,学会了运用计谋和战略。我掌握了国际象棋的技巧,在几步棋之前预见局势的发展,早作安排,突然发起反攻。不久之后,我就能够准确无误地认出每一个国际象棋大师下棋的个人特点,就像读诗人的诗,只要几行就能够断定作者是谁一样。刚开始,下棋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变成一种享受,阿廖辛、拉斯科、波哥留勃夫和塔尔塔柯威尔,这些伟大的棋艺战略家,仿佛都变成我最亲近的朋友,走进我孤独的小世界。 “生活中增添了无穷尽的变化,寂寥的房间每天都变得生气盎然。正因为我每天练习下棋,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使得我原来受到严重伤害的思维能力,又重新恢复了正常。我觉得我的脑袋又活跃起来了。经由不断的思维训练,我的头脑甚至比以前更灵光、更敏捷了。尤其到了审讯的时候,证明我的思路变得更清晰、精神更集中。无意之中,我在棋盘上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本领,足以抵抗虚张声势的威胁,揭穿阴谋诡计。从那个时候开始,每次被带去受审的时候,我再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甚至觉得,这些盖世太保慢慢开始用充满敬意的眼神来观察我。说不定他们暗地里觉得奇怪,那么多人在他们面前都崩溃了,而我究竟从哪里获得了神秘的力量,能够抵抗他们的折磨,不屈不挠呢? “日复一日,我照着棋谱,把书上的一百五十盘棋很有系统地下了一遍,一盘接着一盘。这段幸福的日子延续了大概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然后,出乎我意料,我又走到了一个死胡同。我发现自己又重新面对一片虚无。因为,每盘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后,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感,失去了魅力,再也没有意外的喜悦。先前那种令人兴奋激动的力量消失了。这些棋局的每一步棋我早就倒背如流,反反复复下个不停有什么意思呢?每次开局,走出第一步,接下来的发展仿佛就自动在我脑海里推进。再也没有什么意外,再也没有什么紧张,再也没有可以思考的东西。为了让自己有事情可以做,给自己找来更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忙碌和消遣,我真的很需要另外一本国际象棋的书。可是,既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脱离这个诡异的迷宫。我只好自己发明一些新的棋局来取代旧的棋局,我不得不想办法和自己下棋,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把自己当成对手。 “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象过,玩这种‘自己对抗自己’的游戏,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然而,你只要大略想象一下就可以明白,下棋是一种纯粹的思考游戏,没有任何偶然或运气。因此,把自己当成对手来下棋是荒谬绝伦的事情。国际象棋之所以吸引人,归根究底,不就是因为棋局的战略是两个不同的头脑,按照不同的思路所发展出来的吗?在斗智的过程中,持黑子的那一方根本不知道白子那一方会用什么战略,因此,他只能想尽办法去猜测对方的意图,破坏对方的战略,同时,白子的一方也拼命地抢先一步避开黑方的秘密意图。可是现在,如果黑方和白方是同一个人,就会出现一种非比寻常的情况,那就是,同一个人的脑子必须知道一件事情,又必须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个头脑在思考走白棋时,必须强迫自己彻底忘记一分钟之前他走黑棋时想达到的目的。本质上,要进行这种双重思维,人的意识必须完全分裂,也就是说,人的脑子必须像一部机器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打开或关上。所以,想要把自己当成对手来下棋,就好像想要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不合常理。 “简单地说,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我竟然在陷入绝望时,尝试了好几个月。然而,为了避免彻底发疯,或是陷入智力彻底衰竭,我除了强迫自己去违反常理,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在那种恐怖处境的逼迫之下,我试着把自己分裂成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以免被周遭那种可怕的虚无给压垮。” 说到这里,B博士靠到躺椅上,闭上眼睛,停了一分钟,似乎想压抑那种不愉快的回忆。他左边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出现那种诡异的抽搐。没多久,他又坐起来了。 “好,到目前为止,希望我已经把一切经过都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遗憾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并没有把握可以说得一样清楚。要进行双重思维的游戏,一个人的脑子必须保持绝对的紧张状态,这样一来,他就会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按照我的想法,把自己当成对手来下棋,根本就是胡闹。然而,如果你眼前真的有一个棋盘,你至少还有最起码的机会可以做这种荒谬绝伦的事。因为,你至少还可以和棋盘保持一种距离,产生一种物质上的疏离感。如果你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面前,上面摆着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点时间来思考。你至少可以移动身体,一下子坐在桌子这一边,一下子坐在桌子那一边,一下从黑棋的角度、一下从白棋的角度来观察整个局势。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被迫进入自己脑海里的想象空间,进行这一场‘自己对抗自己’的战争。我被迫把六十四个格子走过的每一步棋清清楚楚记在脑海里。我不但要把走过的几步棋记住,还要算出双方可能要走的其他几步棋,也就是说,我要进行加倍、三倍的思考,不,六倍、八倍、十二倍的思考。我必须为两个我,也就是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预先想出四五步棋。 “原谅我吧,我竟然会这么苛求,要你想象这种疯狂的事情。当我在想象的空间里下国际象棋的时候,走白棋的我必须事先想出四五步棋,走黑棋的我也是一样,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必须用两个脑子来思考,联想随着棋局发展所产生的每一步棋。我必须用走白棋的脑子和走黑棋的脑子一起思考。但是在这种匪夷所思的实验当中,自我分裂还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我这样凭空想象一些棋局,脚底踩不到实地,整个人就会陷入无底的深渊。如果单单只是把名家的棋局重复一遍,就像几个礼拜之前那样,那终究只是复制的过程,把已经存在的事物重复一遍。做这种事情,不会比背诵诗歌、背诵法律条文更吃力。这是一种有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动,是一种绝佳的头脑体操。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会各下两盘棋。这已经变成我的例行公事,做起来毫不费力。这种活动变成了我生活的主体。更何况,如果我在下一盘棋走错某一步,或是忘了怎么走,我还有书可以参考。正因为如此,对我已经受到伤害的神经来说,这种活动是有益的,甚至可以让我感到平静。照着书上的棋谱,重复别人走过的棋局,可以不必让自己去冒险。无论是黑子赢了或是白子赢了,我都无所谓。在棋局里争夺棋王宝座的不是阿廖辛和波哥留勃夫吗?至于我,我的心智、我的灵魂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行家,在棋局里欣赏激烈的转变和美感。可是,自从我开始尝试和自己对抗,我就不知不觉地自我挑战。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两个我必须互争高下。双方都野心勃勃,烦躁不安,急着打败对方,赢得那盘棋。每走一步棋,走黑子的我就会拼命猜测,走白子的我会采取什么行动。在两个我当中,只要有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另一个我就会兴高采烈,同时,还有一个我就会对自己的失败愤怒不已。 “这一切看起来毫无意义。事实上,这种人为的精神分裂,可能会引起危险的情绪激动,引起意识分裂。在正常的情况下,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不过,你不要忘了,我已经被别人使用暴力从正常的状态中驱离出来。我是一个遭到无辜监禁的囚犯,连续几个月,有人挖空心思,用孤寂来折磨我。我早就想把心里累积的怨恨,找个对象来发泄一下。我身边一无所有,只有这种荒唐的‘对抗自己’的国际象棋游戏,那么,我只好把我的愤怒、报复心理,全部狂热地投入这种游戏中。我心里有一种意念要证明自己是对的,然而,我心里也只有另一个自己要与这个意念交战。所以,当我在下棋的时候,我会达到近乎疯狂的亢奋状态。 “起初我还能够心平气和、深思熟虑。我会在两盘棋之间挪出一些时间,休息一下,喘口气,可是后来,我的神经越来越激动,不容我再等。走白子的我刚走了一步棋,走黑子的我已经按捺不住抢着走了。一盘棋刚下完,我就急着向自己挑战,下另一盘棋,因为,每一盘棋,下棋的两个我总有一个会被另外一个打败,于是,那个我就会要求再来一盘,报仇雪恨。我永远也说不清楚,我在被囚禁的最后几个月里,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婪情绪,究竟和自己下了几盘棋。也许有上千盘,也许更多。那是一种自己无法抗拒的心魔。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整天想着主教、卒子、城堡、国王,想着棋盘上的横线和直线,想着‘将军’和‘移位’。我把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彻底逼到这些小方格里。下棋,从乐趣变成激情,又从激情变成狂热、癖好、猛烈的狂怒。国际象棋不仅在我清醒的时候纠缠我,也渐渐侵入我的睡梦中。我满脑子只能想棋子,想棋子怎么移动,想国际象棋的问题。有时候,我一觉醒来,额头上满是汗水。我发现,我连睡觉的时候,潜意识里大概也在下棋。如果我梦见的是人,那些人可能也跟城堡、主教一样在移动,像骑士一样前进后退,甚至于我被叫去审讯的时候,我再也不能保持头脑清楚,思考怎么应付他们。我感觉到在最后几次审讯中,我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因为,那些审判官不时面面相觑,显得莫名其妙。而事实上,当他们在盘问我,并且互相讨论时,我的心情只能以迫不及待来形容,盼望他们赶快把我带回房间,好让我继续下棋,疯狂地下棋,再下一盘,再一盘,再一盘! “每一次下棋被打断,我都会觉得受到干扰。甚至连守卫进来打扫房间的那十五分钟和送饭来的那两分钟,我那种狂热、焦躁不安的心情都会饱受折磨。有时候到了晚上,装着午饭的餐盒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我下棋下得废寝忘食。我的肉体唯一感觉到的是可怕的干渴。可能是因为不停地思索,不停地下棋,使得我火气上升。我两口就可以把一瓶水喝干,喝不够,我就硬要守卫多给我一点水,可是,隔没多久,我又会觉得口干舌燥,到最后,从早到晚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只知道下棋。我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个一分钟。我一边想着棋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棋局越接近尾声我就走得越快。赢棋、赢得胜利、打败自己的欲望,渐渐变成疯狂的怒气。 “我焦虑、不耐烦、浑身发抖,因为身上的另一个自己总是嫌对方走得太慢。这个自己就催另一个自己赶快下棋。听起来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因为,当我觉得另外一个我还手不够快,我就会大骂自己‘快一点!快一点’或是‘走啊!走啊’。如今,我当然很清楚,这完全是精神过度紧张的征兆。我想不出这种病态要如何定义,只好发明一个医学史上从来没有听过的术语,叫作‘国际象棋中毒’。后来,这种偏执的疯狂不只侵蚀我的头脑,慢慢也开始侵蚀我的身体。我一天比一天消瘦,睡不好,老是乱做梦。每次睡醒,我都要十分费力,才有办法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极度虚弱,两手发抖,连杯子都拿不起来。我必须费很大的工夫,才能够把杯子举到嘴边。然而,一旦开始下棋,我的内心就会涌起狂野的力量。我紧握双手,走来走去。有时候,我仿佛隔着一层红色的雾气,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那个嘶哑的声音狠狠地对自己大喊‘将军’或是‘死棋’。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难以形容的、毛骨悚然的情况怎么会变成危机。我只知道,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感觉自己和平常不太一样。我的灵魂似乎和肉体脱离了。我躺在床上,软绵绵的,很舒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眼皮上有一种快意、疲劳的感觉,又温暖,又舒服,一时之间,我舍不得把眼睛张开。醒过来之后,我又躺了几分钟,享受沉重麻木的感觉,所有的感官都失去知觉,就这样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突然,我好像听到后面有声音,有活生生的人在说话。你绝对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喜悦,因为,最近这一年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审判官那些生硬、刺耳、凶狠的问话之外,我没有听过别的声音。我对自己说:‘你在做梦!千万不要睁开眼睛!让这个梦再持续久一点,要不然,一睁开眼睛,你又会看见那间要命的房间,看见那张椅子、洗脸盆、桌子和那片花纹一成不变的壁纸。你在做梦,继续梦下去吧!’ “然而,我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奇迹出现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房间里,比饭店那个房间要大得多,宽敞得多。窗户上没有栏杆,窗外也没有防火墙,明朗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房间。窗外,翠绿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雪白的墙壁光滑明亮,头顶上的天花板又白又高。我躺在一张陌生的新床上,床后面有人在低声讲话。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的。我内心充满惊讶,身体可能不由自主地猛烈动了一下,接着,我立刻就听到脚步声走到我的床边。我看到一个女人静悄悄地走过来,头顶上扣着一顶帽子,是一个护士。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看过女人,我全身忽然起了一阵喜悦的痉挛。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清秀的身影。我的眼光想必非常狂野兴奋,因为,护士走过来拼命安慰我:‘安静一下,请不要激动!’我集中精神聆听她的声音。真的有人在跟我说话。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不会审讯我不会折磨我的人吗?这真的是令人惊讶的奇迹,因为我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柔和温暖的声音。我贪婪地望着她的嘴,在地狱中生活了一年之后,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说话,竟然能够这么和蔼可亲。那个护士对着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亲切地微笑。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叫我不要出声,然后就轻轻地走开了,不过,我说什么也不能乖乖听话,这个奇迹我还没有看够呢!我使尽力气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她,看看这个亲切和蔼的人、这个奇迹。可是,当我想要用力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起不来。原来,我右手手指头和手腕变成一个又圆又大的白包包,显然,我的右手被人用绷带厚厚地包起来了。一开始,我望着手上这团白白厚厚的东西,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然后,我渐渐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他们把我打伤的,或是我自己把手弄伤的。现在,我躺在医院里。 “中午,医生来了。他是一位很和气很亲切的老先生。他知道我们家族的姓氏,提到我那位当御医的叔叔,脸上充满了敬意。当时,我立刻就感觉到他对我没什么恶意。他和我交谈的时候,问了我许多问题。让我很惊讶的是,他问我是数学家还是化学家。我说都不是。‘奇怪,’他嘟哝着,‘你昏迷的时候,嘴里大声喊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公式,什么QB3、QB4,我们没有人听得懂。’我问他,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很诡异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急性的神经错乱。’ “他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三月十三号被关进去的吧?’ “我点点头。 “‘被人用这种方法折磨,不发疯才怪,’他低声地说,‘你不是第一个被折磨的人。不过,你不用担心。’ “从他轻声细语安慰我的模样,看着他那种充满好意的眼光,我就明白,我在这里很安全。 “两天之后,这位好心的医生很坦白地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守卫听到我在房间里大吼大叫,起先,他以为有人闯进我的房间,而我正在跟那个人吵架。可是,当他把门打开,我立刻就向他扑过去,疯狂地大吼大叫:‘你这个恶棍!你这个胆小鬼!这步是什么棋啊!’我嘴里一边大叫,一边企图掐他的脖子。后来,我实在攻击得太凶猛了,他只好大叫救命。看到我那种疯狂愤怒的模样,他们就拖着我去找医生检查。我忽然挣脱,飞身扑向走廊的窗户,一拳打破了玻璃,把手割破了。你看,这里还有很深的伤疤。被送进医院的头几个晚上,我一直在发烧,不省人事。可是那时候,医生认为我的神志完全清醒了。‘当然,’医生小声地补了一句,‘我最好不要向那些官员透露你的情况,要不然他们又会把你带回那里。你大可放心,我会尽量帮助你。’ “我不知道这位好心的医生究竟向那些折磨我的人说了些什么,反正,他们认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把我放了。也许,那位医生告诉他们,我已经神经失常了。也许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盖世太保认为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希特勒已经占领波希米亚,对他来说,奥地利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我只要签署一份文件,保证在两个星期内离开我的祖国,我就没事了。整整两个星期,我忙着办理成千上万的手续。这些手续,是现代任何世界公民出国旅游的时候都非办不可的:军事机关和警察局的证明、缴税、领护照、出境签证、健康证明。这样一来,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回想不愉快的事。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帮助我们调整头脑,自动把那些会伤害我们心灵的危险东西排除掉,因为我发现,每当我开始回想被关在房间里的那段日子,我的脑子就开始糊涂起来。过了好几个星期,也就是上了这艘船之后,我才重新找到勇气,去思考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现在,你应该可以了解,为什么在你的朋友面前,我的行为会如此不得体,甚至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当时,我只是碰巧到吸烟室走一走,看到你和朋友们坐在那边下棋,我内心充满了惊讶和恐惧。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的脚好像生了根似的,动不了了。我已经完全遗忘,一个人竟然可以坐在真正的棋盘前面,用真正的棋子下棋,我已经完全遗忘,下棋的时候,居然是两个不同的人面对面坐着下棋。我确实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这些人在桌子旁边所做的事情,就是我在之前那几个月里所玩的游戏。那些日子,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把自己当成对手,试着玩的那种游戏。我发现,在当时那种极度艰苦的环境中,我练习下棋所使用的字母和数字,其实只是代用品。你们用骨质的棋子,上面的符号就是我当时所用的字母和数字,我很惊讶地发现,棋子在棋盘上移动,和当时我所想象的情景一模一样。我内心的惊讶,大概和天文学家差不多。天文学家用非常复杂的方法,在纸上计算出新行星的位置,后来,当他抬头一看,果然在天上发现一颗晶莹剔透的星星。我就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凝视着棋盘。我发现,我脑海中所想象的图案,那些骑士、主教、国王、王后、卒子,在棋盘上都变成了真正的棋子,木头雕刻的棋子。为了看到完整的棋局,我必须先把这些棋子从脑海中想象的棋盘移到真正的棋盘上。我终于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我想亲眼看看这一盘有两个活生生的棋手互相厮杀的游戏。于是,刚才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就发生了。我把礼貌抛到脑后,很粗鲁地干扰你们下棋。不过,你的朋友走错那步棋的时候,我仿佛感觉有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我之所以拦住他,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一时的冲动,就好像有人看见一个小孩子俯身趴在栏杆上,一定会毫不考虑地把他抓住。比赛结束之后,我才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多么冒失,多么不礼貌。” 我赶紧向B博士表示,能够在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他,我们大家心里是多么高兴。我告诉他,听完他刚才所讲的故事,我觉得,要是明天能够在这一场临时决定的比赛中看他下棋,对我来说将是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听了我的话,B博士的动作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不要这样,千万不要对我抱太高的期望。对我来说,这场比赛只不过是一场实验……只是想试试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够下一盘正常的棋,是不是能够在一面真正的棋盘上,用真正的棋子,跟一个活生生的对手厮杀。因为,现在我越来越怀疑,当时我下过的那几百盘,甚至几千盘棋,是否真的符合国际象棋的规则。我想知道,当年的游戏并非只是梦见自己在下国际象棋,并不只是一种国际象棋的热病,并非只是昏迷状态下的游戏。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就像在做梦一样。中间许多过程都是一闪而过。你要我很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向国际象棋大师挑战,甚至向世界首席的棋王挑战,实在是一种奢求,希望你不是认真的。我之所以对这场比赛感兴趣,只是基于事后的好奇。这场比赛,对我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因为我想确定,我当时在那个房间里做的事情,究竟是真的在下国际象棋,还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我想确定,当时我究竟是在危险的暗礁前面,还是已经越过了这块危险的暗礁。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目的。” 这个时候,船尾响起了锣声,招呼旅客去吃晚餐。我们大概已经聊了两个小时。B博士巨细无遗地说明了他的身世,比我概略的介绍详细得多。我由衷地感谢他,向他告辞。可是,当我沿着甲板走没几步,他又追上来,显得有点焦躁不安。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先向那些朋友讲清楚,以免他们误会我没有礼貌。那就是,我只下一盘。下这盘棋,只是为了把往事一笔勾销,彻底了结那一段过去,而不是重新开始。我不愿再次陷入国际象棋的狂热里。每当我回想起从前,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胆战心惊。更何况,当时医生曾经郑重地警告过我:患过偏执狂的人,心灵的伤害是永难磨灭的。得过‘国际象棋中毒’的人,即使已经治好了,最好也不要再靠近棋盘。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只下一盘,为自己做个实验,绝不再下第二盘。” 第二天下午三点,到了约定时间,我们都准时聚集在吸烟室里。除了我们这群人之外,还多了两个棋迷。他们两位是船上的军官,特地请了假不值班,来看这场比赛。琴多维奇也没有像前一天那样姗姗来迟。两个人按照规定挑选了棋子的颜色之后,一场值得纪念的、无名小卒挑战世界冠军的比赛就开始了。可惜的是,在场围观的,都是像我们这种看不懂门道的外行人,因此,这场棋局厮杀的过程没有被列入国际象棋年鉴的机会,就像贝多芬的钢琴即兴曲在音乐史上永远失传一样。虽然,第二天下午,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努力回想,试图还原整盘棋的过程,最后还是白费力气。也许是因为棋局进行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在两个棋手身上,根本没有留意他们怎么下棋。因为,在棋赛进行时,两个对手在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来的智力差异越来越明显。琴多维奇活像一具下棋的机器,在整个比赛中像岩石一样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对他来说,思考仿佛是十分耗费体力的动作,必须集中全身的力量和感官知觉。而B博士正好相反,他的举止一派轻松潇洒,落落大方。“业余爱好者”这个字眼最贴切的解释是,游戏的时候应该要得到纯粹的快乐。B博士是一个真正的业余爱好者,他完全放松了身体,在开头那几步棋走完停下来等对手的时候,他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解释。他从容不迫地点燃一根烟,只有在轮到他的时候,他才会瞄一眼棋盘,仿佛对方走的每一步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开局例行的几步棋下得相当快。一直到第七步或第八步棋,整盘棋的局势渐渐明朗,仿佛事先已经设计好了。琴多维奇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从这一点我们看得出来,真正的生死决战已经开始了。但是,老实说,就像在任何真正的比赛中观战一样,我们这些外行根本看不懂局势的演变,心里不免感到若有所失。因为棋子在棋盘上交错纵横,越来越复杂,我们也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个对手究竟是谁占了上风,更猜不透他们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们只看到一个个棋子向前移动,像撬杆似的,想使对方的阵线出现一个缺口,可是,我们无法理解每一步棋背后的战略意图是什么,因为,像他们这种高手下棋,每一步棋都暗藏玄机,为后面好几步棋铺路。 后来,我们渐渐感到疲劳,主要是因为琴多维奇停下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显然我们的朋友也开始不耐烦了。我注意到,这盘棋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坐立不安,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没多久,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烟,然后抓起铅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他又向服务生要一些矿泉水,迫不及待地一杯接一杯灌了下去,显然,他对棋局的思考比琴多维奇快一百倍。每次,琴多维奇考虑了很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用他笨拙的手把一颗棋子往前挪一下,我们的朋友就会露出诡异的微笑,不假思索地回一步棋,仿佛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脑子转得很快,一定早就算准了对手会采取的行动,因此,琴多维奇拖延的时间越长,B博士就越不耐烦。在等待的时候,他紧闭着嘴唇,表情显得有点懊恼,甚至显现出某种敌意。然而,琴多维奇依旧从容不迫,他仍然安安静静地思考,坚毅不挠,棋盘上的棋子越少,他停顿的时间越长。走到第二十四步棋的时候,这盘棋已经整整下了两个钟头四十五分钟,我们已经在棋桌旁边坐得精疲力竭,对棋局有点心不在焉了。船上的军官已经走了一个,另外一个拿了一本书在看,只有在双方移动棋子的时候,他才会抬起头瞄一眼。后来,琴多维奇又走了一步棋,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B博士看到琴多维奇拿起骑士准备往前挪,忽然弓起身子,仿佛猫准备跳起来的模样。他全身发抖,一等琴多维奇移动了骑士,立刻猛然把王后向前一推,得意洋洋地大吼一声:“好!这下你完了!”说着,他把身体往后一靠,两只手臂抱在胸前,用充满挑衅的眼神看着琴多维奇。他的眼中忽然闪出炽热的光芒。 我们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看棋盘,想看看那步棋有什么玄机,为什么他会这么得意。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这步棋对琴多维奇有什么直接的威胁。显然,我们的朋友一定是看到这盘棋的结局,知道自己赢定了,才会喊出这句话。我们这些业余的门外汉眼力浅薄,一时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到那句充满挑衅的话,只有琴多维奇一个人无动于衷。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这下你完了”这句侮辱人的话。他没有半点反应。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现场只听得到放在桌上计时的怀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过了三分钟、七分钟、八分钟,琴多维奇还是一动也不动,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因为他厚厚的鼻孔张得更大了。 我们的朋友似乎也和我们一样,觉得这种等待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他猛然站起来,开始在吸烟室里踱来踱去,起先走得很慢,渐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看到他这副模样,大家都有些惊讶,可是,没有人心里比我更焦虑,因为我注意到,尽管他飞快地走来走去,却是在某个范围里绕圈子,仿佛这个宽阔的房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栏杆,走几步就会碰到,逼得他不得不转身往回走。当他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他绕步的范围正好和从前他被囚禁的房间大小差不多。这个发现,令我全身汗毛直竖。在他被囚禁的那几个月里,他一定也是这样,两手不停地抽搐,缩着肩膀,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跑来跑去。在那里,他一定是这样,不知道跑了几千次,两眼发直,闪烁着疯狂的熊熊火焰。 不过,他的思维能力似乎没有受到伤害,因为他不时把脸转向桌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看琴多维奇到底想怎么样。九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这个时候,终于发生了我们谁也料想不到的事。琴多维奇的手本来一动不动地放在桌上,没想到,他慢慢举起他那笨拙的手。我们大家都紧张万分地看着他,看他会做出什么动作。可是,琴多维奇没有去拿棋子,反而是转过手来,用手背很果断地把所有的棋子慢慢从棋盘上扫掉。过了一会儿,我们才会意过来:琴多维奇认输了。为了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将军,他决定投降。惊天动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二十年或二十五年没有摸过棋盘的人面前,这位囊括了无数次国际比赛锦标的世界棋王竟然投降了。我们的朋友,这位隐姓埋名的陌生人,在这场公开的棋赛中打败了全世界最厉害的国际象棋高手! 我们激动不已,一个个不自觉地跳了起来。每个人心里都觉得应该说几句话,或者用某种行动来发泄一下内心的惊喜。只有琴多维奇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动,神色自若。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用他那呆滞的眼光望着我们的朋友。 “再下一盘吗?”他问道。 “那还用说。”B博士迫不及待就答应了。我听了,内心隐隐有一种不安。我想提醒他自己说过的话:只下一盘,绝不下第二盘。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坐下来,迫不及待地把棋子重新摆好了。由于动作太激烈,有一颗卒子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滑落到地上,掉了两次。看到他很不自然的激动模样,我心里的不安渐渐转变成忧虑。他原本是一个安详的人,如今显然变得过度兴奋。他的嘴角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全身发抖,仿佛感染了严重的寒热症。 “别下了!”我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现在不要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样太伤神了。” “伤神!哈哈!”他轻蔑地大笑说,“要是不磨蹭太久,我都已经下了十七盘了!唯一会让我伤神的是,用这种速度下棋,我得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好!我们开始吧!” 最后这几句话,他是用一种激烈得几近粗鲁的口气,冲着琴多维奇说的。琴多维奇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他那呆滞的眼光中仿佛有一只紧握的拳头。那一瞬间,这两个棋手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气氛:一种危险的紧张、强烈的仇恨。他们两个人下棋,不再只是为了探探对方有多少本事,而是把对方当成仇敌,发誓要消灭对方。琴多维奇犹豫了很久才走出第一步,然而,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是故意的。这位训练有素的战略家已经发现,只要他故意慢慢下棋,对方就会精疲力竭、火冒三丈。所以,他坐在那里,足足等了四分钟,才用最普通最简单的方式开了棋,也就是按照惯例,把国王前面的卒子向前移动两格。我们的朋友立刻把他国王前面的卒子向前推,可是琴多维奇又停下来休息了很久,久得令人难以忍受。就像一道强烈的闪电过后,大家屏住呼吸等着轰隆的雷声传来,可是始终听不到雷声。琴多维奇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慢慢地思考着。我越来越清楚感觉到,他的居心非常恶毒,不过,这样一来,我也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观察B博士。B博士刚把第三杯水灌了下去,我不禁回想起,他曾经告诉过我,他被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常常像发烧似的干渴难耐。他已经显现出异常激动的所有征兆: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手上的伤疤显得更红、更深。不过,他目前还能够克制自己。一直到了第四步棋,琴多维奇还是一样漫无止境地思考,B博士终于失去控制了。他突然冲着琴多维奇大吼了起来:“老天!拜托你赶快走吧!” 琴多维奇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好像说好了,每步棋思考的时间是十分钟。原则上,我每一步棋都要想十分钟。” B博士咬了咬嘴唇。我发现,他的后脚跟在桌子底下敲打着地板,显得越来越焦躁。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紧张。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很苦恼。我很担心,某种疯狂因子正在他体内慢慢酝酿。果然,到了第八步棋,又出事了。B博士越等越不耐烦,他已经控制不了内心的紧张情绪。他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手指头不自觉地在桌子上敲打起来。琴多维奇再次抬起沉重硕大的脑袋。 “请你别敲桌子好吗?这样会干扰到我,我是没办法下棋的。” “哈哈!”B博士笑了一声,“这还用你说吗?大家都很清楚。” 琴多维奇涨红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以尖锐而愤怒的语气质问博士。 B博士又恶毒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说,你显然已经招架不住了。” 琴多维奇不吭声,把头低下去。 一直等了七分钟,他才走了下一步棋。这盘棋就这样以慢得要命的速度,拖拖拉拉地进行。琴多维奇越来越像一尊石像,到后来,他总是想足了十分钟,才决定走下一步棋。每停顿一次,我们朋友的举止就变得更奇怪。看起来,他似乎不再关心这盘棋了,他的心思仿佛已经被另外一件全然无关的事情盘踞了。他不再匆促地走来走去,而是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他两眼发直,露出迷惘的神情,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不停地喃喃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暗自揣测,他可能沉浸在无穷尽的棋局联想中,也可能在构思另外的棋局,因为,每当琴多维奇走完一步棋,都要别人提醒他,他才会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后,他要花上一分钟的时间,才能回想起这盘棋走到哪里了。我越来越怀疑,他的精神病已经悄悄地发作了,他可能早就把琴多维奇和我们大家都忘得一干二净。而这种精神病很可能会猛烈爆发。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棋的时候,危机爆发了。琴多维奇一移动他的棋子,B博士没有看棋盘一眼,就突然把他的主教向前推了三格,然后大叫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将军!将军!” 我们大家都以为他走了一步妙棋,立刻盯着棋盘。可是,一分钟之后,发生了我们都料想不到的事。琴多维奇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逐一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们。他似乎是在尽情享受着某种滋味,因为他的嘴角渐渐浮出心满意足、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微笑。对他而言,我们的茫然就是他最大的胜利。等到他享受够了胜利的滋味之后,他才用虚伪的礼貌对我们说:“很抱歉,我实在看不懂这是什么‘将军’。各位先生有谁看得出来我的国王被将军了吗?” 我们大家看了看棋盘,然后忐忑不安地看着B博士。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琴多维奇的国王有一个卒子保护着,丝毫不受主教的威胁,因此,他的国王根本不可能被将军。我们大家都不安起来,难道我们的朋友一时情急,多走了一格,还是少走了一格?我们陷入沉默。这个时候,我们的沉默仿佛唤醒了B博士,他注视着棋盘,情绪开始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国王应该在KB7上面啊……它的位置错了,完全错了。你下错了!这个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位置都错了……这个卒子应该在KK t 5,而不应该在KK t 4。这根本是另外一盘棋……这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或者应该说,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这样一来,即使他在发烧或是神志不清,他也会感觉到我在掐他。他转过头来,像个梦游的人似的盯着我。 “你有什么事?”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声“记住”,同时用手指头摸一下他手上的伤疤。他不由自主地模仿我的动作,眼睛呆呆地望着那条血红的伤痕。然后,他突然开始发抖,全身抖个不停。 “我的天啊!”他嘴唇发白,低声地说,“我又说了什么傻话,或是做了什么傻事吗?……难道我又……?” “没有,”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可是,你必须立即停止下棋,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记住医生交代你的话!” B博士猛然站起来。“请原谅我愚蠢的错误。”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并且向琴多维奇鞠了一躬说,“我刚才说的话,当然完全是胡言乱语。不用说,这盘棋你赢了。”然后,他又对我们说:“各位先生,我也要请求你们原谅。不过,我事先已经警告过你们,不要对我期望太高。请各位原谅我出了丑,这是我最后一次下国际象棋了。”他鞠个躬就走了,那种神情就像他最初出现的时候一样,谦虚而又神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去摸国际象棋,而其他人大都感到有点茫然,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刚才差一点就卷入一件很不愉快的危险事件。“该死的笨蛋!”麦肯纳失望之余,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人是琴多维奇,他还瞄了一眼那盘残棋。 “真可惜,”他用猫哭耗子的口气说,“这个进攻计划安排得真不错啊!以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位先生真是个罕见的天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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