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973年的弹子球  作者:村上春树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交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开来,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干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乳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乳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齿。呈星形叠积的10个柠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上一章:第二十一章 下一章:第二十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