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

银行家的情人  作者:肯·福莱特

休还很小的时候,以为掌管皮拉斯特银行的,是那些在大厅里散步的人。实际上,他们都是地位卑微的听差,但这些人个个相貌堂堂,穿着极其整洁的常礼服,宽大的马甲上吊着银色的手表链,在银行大厅走来走去,行动持重,面带威严,在小孩子看来他们是那里最为重要的人物。

休十岁时被他的祖父,也就是老塞思的哥哥带到这里,大理石墙面的银行一楼大厅看上去像一座教堂:巨大、亲切、静默,一群精英术士为他们在此所祀奉的、被称为“金钱”的上帝履行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仪式。祖父带他到处转了一遍:铺着地毯的三楼十分安静,为股东及其职员所占据,童年的休在那儿得到了一杯雪利酒和一盘饼干;在四楼,一个个高级职员坐在桌前,戴着眼镜,面色凝重,四周围着一包包用丝带捆扎的文件,看上去像一个个礼物包;低级办事员在顶层,成排坐在高高的桌子前,就像休的那些玩具士兵,用墨水染黑的手指刷刷地在分类账上登记条目。但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地下室,储藏间里存放的合同契约比爷爷的岁数还要大,有几千张邮票等着被人贴在信封上,另外还有一整大间屋子专门存放墨水,装在巨大的玻璃广口瓶里。一时间休开始浮想联翩,好像看见墨水一路来到银行,被职员们用笔写在纸上,然后这些纸张又回到地下室,永久地保存在那儿。经过这么一番过程,银行就赚到了钱。

幼年的神秘感已经消失了。现在他知道,那些成堆的、用皮革装订的分类账上并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字句,不过是简单的金融交易单,职员们耗时费力地编写出来,一项一项地更新它们。他自己的手指也会因为成天填写单据而抽筋,染上斑斑墨迹。现在看来,汇票这种东西也不再具有魔法,不过是写在纸上,由银行保证未来某个日期必定支付的承诺。他小时候以为“折扣”是倒着数的意思,就好像从一百倒着数到一,原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指以票面值稍低的价格购买汇票,保存到一定日期后兑现,获得小部分利润。

休是总出纳乔纳斯·茂贝瑞的助理。茂贝瑞四十上下,秃头,人心眼不错,但脾气有些乖戾。他总是花很多时间跟休解释这解释那,啰啰嗦嗦,可要是休稍有一点点匆忙大意,他就立刻挑剔责怪。休已经跟着茂贝瑞干了一年。昨天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把运往纽约布拉德福布匹的一份货物提单弄丢了。布拉德福制造商已经来到楼下的银行大厅取他的钱,茂贝瑞要在签字授权付款之前审一下提单,可休无法找到文件,他们不得不让人家明天一早再来。

最后休还是找到了文件,但一整晚他都担惊受怕。今天上午,他为茂贝瑞设计了一个新的文件处理系统。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廉价的木托盘,两张椭圆形的卡片,还有羽毛笔和墨水瓶。他慢慢地在一张卡片上工整地写下:请总出纳查阅

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下:总出纳已经处理

他又仔细地将多余的墨水吸干,然后用图钉将卡片分别固定在两个托盘上。他把托盘放到乔纳斯·茂贝瑞的桌子上,站在那儿端详他的作品。就在这时,茂贝瑞先生走了进来。“早上好,休先生。”他招呼道。在银行,人们都是以名字称呼所有家庭成员,以免把这么多皮拉斯特弄混。

“早上好,茂贝瑞先生。”

“你搞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茂贝瑞看着两个托盘,怪里怪气地说。

“对了,我找到提单了。”休说道。

“在哪儿找到的?”

“跟你签署过的信件混在一起了。”

茂贝瑞眯起了眼睛。“你想说这是我的错喽?”

“不,”休立刻回答,“整理你的文件是我的责任,因此我才想到了这个托盘系统——把你已经处理的文件和没看过的分开。”

茂贝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把礼帽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然后在桌前坐了下来。最后他说:“我们试试看——也许会相当有效。不过下次你有什么想法,实施之前先问问我。毕竟,这是我的房间,我是总出纳。”

“当然。”休回答说,“对不起。”他明白自己应该先征求茂贝瑞的同意,但他急于实现他的新想法,没顾及到这一点。

“俄罗斯贷款的问题昨天谈完了,”茂贝瑞接着说,“我派你去下面的邮政间,组织那里的人清点一下申请表。”

“好的。”银行为俄罗斯政府提供两百万英镑的贷款。以面值为一百镑、年利息为五镑的债券形式募集资金。债券现在的市面价值为九十三镑,因此一百英镑债券的实际利率为百分之五点三八以上。大部分债券由伦敦和巴黎的银行购买,但有一些是提供给普通市民的,所以现在应该清点一下有多少份申请。

“希望收到的申请比我们能执行的多一些。”茂贝瑞说。

“为什么?”

“这样的话,那些不巧没申请到的人就可能去公开市场上购买债券,这样就能把价格抬到95镑,我们的客户就会觉得他们买得很划算。”

休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收到的申请太少了呢?”

“如果太少,银行作为承销商,必须以93镑的价格买下盈余的部分,明天价格可能会下降到92或91镑,我们就得亏损。”

“我明白了。”

“你去吧。”

休离开了茂贝瑞在四楼的办公室,跑下楼去。他很高兴茂贝瑞接受了他的托盘设想,弄丢提单也算不上什么糟糕的麻烦事了。他到三楼的股东室时,看见了塞缪尔·皮拉斯特,他衣冠楚楚,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工装外套,打着深蓝色的缎面领带。

“上午好,塞缪尔叔叔。”休问候说道。

“上午好,休。你要去干什么?”他比别的股东对休更感兴趣些。

“去算算有多少人申请购买俄罗斯贷款。”

塞缪尔笑了,露出了他七扭八歪的牙齿。“真不知道这么忙的一天也能让你这么高兴!”

休继续下楼。家里的人开始悄悄议论塞缪尔叔叔和他秘书的事。要是塞缪尔叔叔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女里女气”的人,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女人和牧师或许认为男人之间的性爱不正常,可在温菲尔德那种学校里总发生这类事情,谁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他到了一楼,走进银行华贵的大厅。现在刚九点半,好几十个皮拉斯特银行的职员带着培根早餐和地铁列车的味道,从正门进入大厅。休对格林格拉斯女士点头致意,她是银行里唯一的女职员。一年前招用她的时候,银行内部曾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有人怀疑女性无法胜任银行工作。到头来她证明自己应付工作绰绰有余。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女职员的,休这样想。

他经后面的楼梯到地下室,去邮政间。两个信差正在分拣邮件,购买俄罗斯贷款的申请信已经装满了一个大袋子。休决定找两个低级职员来统计申请,最后他再检查一下。

这项工作差不多干了一整天,当他把最后一捆复查一遍,将数字填进最后一行表格时,差几分钟就到四点了。债券的预购数量不足,还有价值十万镑出头的债券没有销售出去。相对于两百万英镑的债券来说,缺口并不大,但超额认购和认购不足在心理上差别很大,股东们会很失望。

他用一张干净的纸写下统计数字,就上楼去找茂贝瑞。银行大厅现在安静下来。有几个顾客站在抛光的柜台前。柜台后面的职员把大大的分类账本从架子上拿来,再放上去。皮拉斯特银行的私人账户不太多。它是一家商业银行,贷款给贸易商以资助其企业运作。正如老塞思所说,皮拉斯特对杂货店那油腻腻的小钱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去清点裁缝手里那点儿脏兮兮的钞票,因为里头没什么利润可赚。不过,所有的家庭还是要在银行存钱,因此银行将服务扩展到少数特别富有的顾客。休认出了其中一个:约翰·卡米尔爵士。休在温菲尔德上学时认识他的儿子。约翰爵士是个瘦瘦的秃子,他依靠在约克郡的煤矿和码头赚了一大笔钱。这会儿,他焦急地在大理石地面踱着步子,急得想要发脾气。休对他说:“下午好,约翰爵士,希望已经轮到你了?”

“还没有,我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在干活。”

休迅速扫了周围一眼,附近没有任何股东或者高级职员。他决定自己做一次主。“要不你去楼上股东室?我觉得他们会很愿意见到你。”

“好吧。”休带着他上楼去了。按照传统,所有的股东都在一间屋子里工作,他们可以互相监督。这间屋子装饰得像绅士夜总会的阅览室一样,摆着真皮沙发和书柜,中间有一张放报纸的桌子。墙上挂着镶了镜框的画像,皮拉斯特的列祖列宗眼神越过那喙状的鼻子,俯视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屋子里空无一人。“一会儿就有人来见你,”休这样说道,“我去给你拿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吧?”他走到餐具柜那儿,倒了一大杯酒,约翰爵士也在皮扶手椅上坐下来。“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休·皮拉斯特。”

“哦,是吗?”发觉面前的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并非普通的小职员,约翰爵士稍稍消了气,“你是在温菲尔德上的学吗?”

“是的,先生。我曾跟你儿子阿尔伯特在一起上学。我们管他叫‘驼峰’。”

“卡米尔家的人都被人叫‘驼峰’。”

“自从……自从毕业我就再没见过他。”

“他去了开普殖民地。他很喜欢那儿,一直都没回来过。他在那儿养马。”

在1866年那个宿命之日,阿尔伯特当时就在水塘里游泳。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的。“我想给他写封信。”

“他肯定非常高兴收到老同学的来信,我给你他的地址。”约翰爵士往桌前移了移,拿起鹅毛笔沾了沾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下地址,“给你。”

“谢谢你。”休高兴地注意到,约翰爵士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了。“在您等待时,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呢?”

“嗯,也许你可以处理这件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支票。休查看了一下,上面的金额是十一万英镑,休有生以来从未处理过这么大额的个人支票。“我刚刚把煤矿卖给了我的邻居。”约翰爵士解释说。

“我当然可以帮你存入账户。”

“我能拿到多少利息?”

“目前是百分之四。”

“我看,可以吧。”

休犹豫了一下。他想,如果能说服约翰爵士购买俄罗斯债券,债券问题就会从略有不足悄悄转化为超额认购。他该不该提这件事呢?反正,他已经超越权限,把客户带进股东室了。他决定碰碰运气。

“你买俄罗斯债券的话就能拿到百分之五点三八。”

约翰爵士眯起眼睛。“我可以买?现在?”

“是的。预购昨天就收盘了,但你要买的话——”

“这安全吗?”

“跟俄罗斯政府一样安全。”

“我要考虑考虑。”

休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他想做成这笔买卖。“明天的利率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当债券投向公开市场,价格也许上升,也许会下降。”他觉得自己可能显得太急切了,就稍稍收了收,“我马上把这张支票存到你的账户上,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跟我哪位叔叔谈债券的问题。”

“那好吧,小皮拉斯特,你快去存吧。”

休走出门去,在大厅里见到塞缪尔叔叔。“约翰爵士在那儿呢,叔叔,”他说,“我在银行大厅看见他,神情暴躁,我就给了他一杯马德拉,希望我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你做得对,”塞缪尔说,“我来接待他吧。”

“他带了一张十一万英镑的支票。我跟他提到俄罗斯的贷款的事——还差十万没卖出去。”

塞缪尔扬了扬眉毛。“看来你很老练嘛。”

“我只说如果他想买高一点儿的利率,可以找随便哪个股东谈谈。”

“好吧。这主意不错。”

休回到银行大厅,拿出约翰爵士的总账,计入存款,再把支票交给结算出纳。然后,他就回到四楼茂贝瑞的办公室。他把俄罗斯债券的登记数字交给茂贝瑞,告诉他约翰·卡米尔爵士有可能买掉那些差额,然后就到自己的桌子那儿坐下来。一个听差用托盘端来了茶、面包和黄油,这种茶点是为四点半以后仍留在办公室的职员准备的。工作不忙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四点前就下班了。银行工作人员算得上职员阶层的精英人士,让那些从事商务和运输业的职员很羡慕,这些人经常工作到很晚,甚至有时要通宵加班。

过了一会儿,塞缪尔进来,把几份文件交给茂贝瑞。“约翰爵士决定买债券,”他对休说道,“干得好,你抓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谢谢你。”

塞缪尔注意到茂贝瑞办公桌上放着的托盘。“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用调侃的语气说。“‘请总出纳查阅’……‘总出纳已经处理’。”

茂贝瑞回答他。“这样就能把新来文件和要发走的文件分开,避免造成混乱。”

“这个法子很好。我看我也要来上一个。”

“事实上,塞缪尔先生,这是年轻的休先生的想法。”

塞缪尔转过身来,开心地看着休,说:“我说,你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脑筋实在很灵啊。”

休知道别人时常说他爱翘尾巴,便装成谦虚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好了,好了,不要假谦虚了。请跟我说实话,如果你离开茂贝瑞先生这儿,下一份工作你打算干什么?”

这种问题连想都不用,他可以立即回答。通信文员是最令人垂涎的工作。大多数职员只能看到交易的一部分,但通信文员要为客户草拟信函,可以知晓整个交易过程。这是能学到东西的最好位置,这个位置也很容易受到提拔重用。还有,塞缪尔叔叔的通信文员是比尔·罗斯,他就要退休了。

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你的通信文员。”

“你?你在银行刚干了一年,行吗?”

“到罗斯先生退休的时候,我就工作十八个月了。”

“倒也是啊。”塞缪尔似乎仍然将这事儿当个玩笑,但他没有说“不”字。“到时候再看,到时候再看。”他说着,走了出去。

茂贝瑞对休说:“你劝约翰·卡米尔爵士购买多余的俄罗斯债券了?”

“我不过提了提这事儿。”休回答说。

“好啊,好啊,”茂贝瑞说,“好啊,好啊。”他坐在那儿,用探究的眼神盯了休好几分钟。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下午,所有伦敦人都穿着周末聚会的衣服出来散步。宽阔的皮卡迪利大街上没有车辆,因为在安息日只有残障人士才会驾车。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看着一座座富人的宫殿,想在这地方勾搭个男人。

她们二人住在苏荷区,在卡纳比街圣詹姆斯救济院附近的贫民窟里共用一个单人房间。她们中午时分才起床,精心打扮一番后就上了街。到了晚上,她们通常都能找到个把男人为她们付晚餐钱,如果不这样,她们就得挨饿。她俩几乎身无分文,但她们需要的也少。该付房租的时候,埃普丽尔就去向某个男友“贷款”。梅茜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每天晚上都要洗内衣。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人给买她一套新晚装。她希望请她吃晚餐的人里迟早有人能娶了她,或者让她当情妇。

埃普丽尔还在为遇到南美人托尼奥·席尔瓦而兴奋。“你想啊,他竟然输得起十个畿尼!”她说,“再说,我一直喜欢红头发的。”

“我不喜欢另外那个南美人,那个黑一点儿的。”梅茜说。

“米奇?他简直光彩照人啊。”

“是啊,但他有点儿滑头滑脑,我是这么看的。”

埃普丽尔指着一座大宅邸说:“这是索利他父亲的房子。”

那房子背向大街,前面有个半圆形的车道,看上去像一座希腊神庙,正面的一排柱子一直达到屋顶。前门上的黄铜饰物闪闪发光,窗户上挂着红色的天鹅绒窗帘。

埃普丽尔说:“想想看,有朝一日你可以住在里面,那多好啊。”

梅茜摇摇头。“我不会的。”

“这种事以前有过,”埃普丽尔说,“只要比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孩更淫荡、更泼辣就行,一点儿也不困难。等你结婚了,就马上学着模仿口音,诸如此类。你现在已经说得很好了,也就是发脾气的时候偶尔露出一句。再说,索利也很不错。”

“很不错的胖子。”梅茜说着,做了个鬼脸。

“可他多有钱哪!人家说,他父亲在乡下别墅里还有个交响乐团,就因为他饭后偶尔想听听音乐!”

梅茜叹了口气,她不愿意去想索利。“我跟那个叫休的男孩吵了嘴以后,你们去哪儿了?”

“抓老鼠。然后我和托尼奥去了巴特酒店。”

“你跟他做那事儿了?”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去巴特酒店干吗?”

“玩惠斯特牌?”

她们咯咯笑了。

埃普丽尔疑惑起来:“你也跟索利做了,对不对?”

“我让他很高兴。”梅茜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梅茜用手做了个动作,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埃普丽尔说:“你只是给他弄出那个来?为什么啊?”

梅茜耸耸肩。

“嗯,也许你是对的,”埃普丽尔说,“有时候,最好不要让他们第一次就什么都得到。如果你牵制住他们,反倒能让他们的感情更强烈。”

梅茜换了个话题。“遇到姓皮拉斯特的人,让我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往事。”她说。

埃普丽尔点了点头。“那些大老板,我恨透了那帮操蛋的家伙。”她突然刻毒地说。埃普丽尔的用词比梅茜在马戏团的时候说的还要粗鄙。“我从来不去给老板干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做这种事。我给自己定价,提前拿到报酬。”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破产那天,我跟我哥哥离家出走,”梅茜说,她伤感地笑了一下,“你可以说,就是因为皮拉斯特家族,我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离开家以后去做什么了?一下子就加入了马戏团吗?”

“没有。”想到当时自己又害怕又孤单,梅茜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撕扯她的心。“我哥哥偷偷上了一艘去波士顿的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在一个垃圾堆上睡了一个星期。感谢上帝,那是五月份,天气还算温和。只有一个晚上下了雨,我用破布把自己裹起来,因此好几年身上都有跳蚤……我还记得那次葬礼。”

“谁的葬礼?”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送葬的队伍从街上经过。他是镇上的大人物。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孩子,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黑衣裳,戴着礼帽,拉着他妈妈的手。那应该就是休。”

“真想不到。”埃普丽尔说。

“在那之后,我走着去了纽卡斯尔。我装扮成一个男孩子,在马厩里工作,帮着干杂活。他们让我晚上在稻草上睡觉,跟那些马在一起。我在那儿待了三年。”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长出了这个。”梅茜说,摇动着她的双乳。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冒出来。“马仔的头儿发现我是一个姑娘,就想强奸我。我用短马鞭抽了他的脸,这下就没法干下去了。”

“我倒希望你切了他。”埃普丽尔说。

“我的确让他消了火。”

“你应该把他的那玩意儿弄疲沓了。”

“他可能就想那样呢。”

“离开马棚后你去哪儿了?”

“就是那会儿我加入了马戏团。一开始只是一个马仔,最后当上了骑手。”想到这些往事,她又长叹了口气,“我喜欢马戏团。那儿的人让你很温暖。”

“太温暖了,我猜。”

梅茜点点头,“我一直没办法跟马戏团主管好好相处,到了他想跟我劈腿的时候,我也就该离开了。我想,如果我要靠为男人吹喇叭过日子,那我得多要点儿工钱。就像现在这样。”她总捡一些怪模怪样的说话方式,学着埃普丽尔那种毫无拘束的用词。

埃普丽尔使劲看了看她。“从那会儿算起,你到底吹了多少喇叭?”

“说实话,一个也没有,”梅茜有些尴尬,“我不能骗你,埃普丽尔——我好像不是干这行的料。”

“你太适合干这行了!”埃普丽尔反驳说,“你那双眼睛一忽闪,无论什么男人都抵抗不了。听我的,跟索利·格林伯恩好下去。每次让他尝点儿新鲜的。哪天让他摸摸你下面,下次再让他看看你一丝不挂……三个礼拜他就得喘着气追着你跑了。然后找个晚上脱了他的裤子,把他的那话儿含在嘴里,跟他说,‘如果你在切尔西给我买个小房子,你想什么时候干,我们就什么时候干。’我向你发誓,梅茜,要是索利能说个‘不’字,我就去当修女。”

梅茜明白她的话有道理,但她的内心里对这些很是抵触。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部分是因为索利不怎么吸引她。可让人矛盾的是,也是因为他实在太好了,她不能那么没心没肺地操纵他。但最要命是,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将要放弃对真正爱情的所有期待,再不可能跟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结婚。另一方面,她还得想办法生活下去,她决意不要像自己父母那样生活,一整个星期都在盼着那份微薄的薪水,担心几百英里以外发生什么金融危机,砸了他们的饭碗。

埃普丽尔说:“其他那些人怎么样?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啊。”

“我喜欢休,但我把他得罪了。”

“反正他也没钱。”

“爱德华是头猪,米奇让我害怕,而托尼奥又是你的。”

“索利是你的男人啊。”

“我不知道。”

“我知道。如果你让他从手指缝溜掉,你这辈子一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就会想,‘我现在本来该住在那所房子里的。’”

“是的,我可能会。”

“如果索利不行,那还剩下谁呢?你也可能嫁给一个讨厌的中年杂货商,他会让你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还指望你自己去洗床单。”

梅茜心里掂量着这个惨淡前景,这会儿她们到了皮卡迪利大街的西端,然后转弯往北面的梅费尔走。如果她肯花心思,完全可以让索利娶她。这样,她就成了一个阔太太,不会有太大问题。口音方面已经有了一半进展,她无论模仿起什么总是很像。可是,一想到要把好心的索利捕获到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她就感到十分厌恶。

斜穿过一个马车房,她们路过一个挺大的车马出租所。梅茜一下子想起了马戏团的经历,便停下脚步,去抚摸一匹高大的栗色种马。那马立刻去嗅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边上说:“红孩儿一般不让陌生人碰它。”

梅茜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外套,里面穿一件黄色马甲的中年男子。他这身正式装扮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以及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谈吐不太般配,因此她猜测这人可能曾经是个马仔,后来自己做起生意来,看来生意还不错。她笑了笑说:“它不介意,是不是,红孩儿?”

“我倒不觉得你有本事骑上它,就现在,你能吗?”

“骑它?我可以啊,不用马鞍,还能在它的背上直立。这马是你的吗?”

那人略微躬身,说:“我是乔治·萨缪尔斯,愿为你们效劳,我是这儿的业主,那儿写着呢。”他指了指门,上面有他的名字。

梅茜说:“我不该自我吹嘘,萨缪尔斯先生,不过我这四年来一直在马戏团,所以,你马厩里的马我都能骑。”

“真的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好啊。”

埃普丽尔插嘴说:“你有什么想法,萨缪尔斯先生?”

他迟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有点儿突然,但我正寻思这位女士是否对我的生意建议感兴趣。”

梅茜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眼下她只觉得这种交谈不过是些逗趣闲扯而已。“说下去。”

埃普丽尔提醒说:“我们喜欢各种生意建议。”但梅茜觉得萨缪尔斯并没听懂埃普丽尔话里的意思。

“你们看,红孩儿是要出售的,”他说,“可把马匹关在屋子里怎么能卖掉呢?要是你骑着它,在公园附近转个把钟头,像你这样长相的女人——恕我大胆,你跟投球手一样漂亮——会吸引很多人注意,迟早会有人问你这匹马多少钱才卖。”

难道这里有钱可赚?梅茜想。他提到这种办法,不就是让她不用出卖灵魂和肉体,就能交得上房租吗?但她只是脑子里想想,嘴上并没问。她说:“然后,我就会告诉人家,‘去寇松马厩找萨缪尔斯先生,这马是他的。’”

“大概就是这样吧,只有一点,不要把红孩儿称作‘马’,你要对别人说‘这美妙的造物’,或者‘这个独特的品种’,等等。”

“或许吧,”梅茜说,想着她可以用自己的话,而不是他萨缪尔斯的话来表达,“那么,现在该说到生意了。”她不能再继续装作对钱无所谓的样子,“你付多少钱?”

“你觉得值多少钱?”

梅茜专拣了个不合情理的数目。“每天一镑。”

“太多了,”他马上说,“我给你一半。”

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等运气。一天十先令,这工资实在太高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要是做佣人,幸运的话最多一天也只能拿到一先令。她的心怦怦直跳。“说定了。”她赶紧说,生怕他会改变主意,“我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上午十点半来吧。”

“我肯定来。”

他们握了握手,两个姑娘就走了。萨缪尔斯在她后面喊了一句:“别忘了穿你今天穿的衣服,很迷人。”

“别担心。”梅茜说。她只有这一套衣服。不过她没把这告诉萨缪尔斯。

公园里的交通问题

致《泰晤士报》编辑

先生,我在海德公园注意到,最近几天,在早上大约十一点半左右,马车拥堵得十分严重,将近一个小时都无法前行。我们听说了不少解释,说是恰好这个季节我们国家的居民都来城里游玩;或者,说伦敦变得如此繁荣,连商家妇人都能赶着马车去公园游玩。但真正的原因并未被提及。实际上这是由一位女士造成的,此女姓名未知,但男人们称其为“母狮”,显然是因为她长着黄褐色的头发。这女人天生尤物,穿着漂亮,骑术悠然洒脱,令不少男士自愧弗如。她以同样轻盈娴熟的技术驾驶马车,驾辕的两匹马也非常匹配。她的美貌及勇敢的骑乘术名扬遐迩,让全伦敦的人都在她出现的这个钟头聚到公园里来,可一到了那儿,就被堵在里头不能动了。先生身处办公室,秉有知悉一切人与事之职责,或已了解此“母狮”姓甚名谁,可否出面干预,终止此行为,让公园恢复正常状态,安静、规范,适于通行?

愿致以恭顺之效力。

一位观察者

写这封信的人可能是想开个玩笑,休这样想着,放下手中的报纸。“母狮”倒是确有其人,他听到银行的职员议论过她,但她不可能造成公园的交通阻塞。不过这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他透过怀特海文宅加了铅条的窗户朝公园望去。今天是假日。街上阳光明媚,已经有不少人在外面散步、骑马或驾着马车。休觉得去趟公园也不错,正好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古斯塔伯母也打算到公园去。她的敞篷马车已经停在房子前面。车夫戴着假发,穿制服男仆已经准备好骑马跟在后面。早晨她一般都要在这个时辰驾车到公园里去,就像所有上流社会妇女和闲散的男人那样。他们说,这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但更重要的是到公园看看别人,也显摆一下自己。真正拥堵的原因是人们停下马车相互聊天,挡住了通道。

休听到了他伯母的声音。他从早餐桌边站起身,走进大厅。奥古斯塔伯母跟往常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的长衫,搭配了紧身胸衣,下面带着长长的褶边。不过帽子却有点儿问题,那是一顶小巧的硬稻草帽,宽窄不过三英寸,栖在她的讲究的盘发上,显得不太搭配。这种帽子十分时尚,要是戴在漂亮女孩头上会显得十分甜美,但奥古斯塔纵有千姿百态,却不能说她甜美,显得怪模怪样的。她并不经常犯这种错误,偶尔出错也是因为她急于赶时髦。

她在跟约瑟夫伯父说话。他显得很急躁,奥古斯塔一跟他说话他就这样。他半侧着身子站在她面前,不耐烦地抚摸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休怀疑他们两个之间是否还有感情。原来也许是有的,因为他们生下了爱德华和克莱曼婷。他们很少表现得互相恩爱,但就休的印象,奥古斯塔时常会十分周到地为约瑟夫做这做那。他想,或许他们仍然爱着对方。

奥古斯塔继续说着,就像休没在场一样,她一贯如此。“全家人都很担心,”她固执地说,似乎约瑟夫伯父提出了什么相反的主张,“这会闹出丑闻的。”

“但是这种情况,不管是好是歹,也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从来没人觉得有什么出丑的。”

“因为塞缪尔不是资深股东。一般人做什么事情也不会引起注意,但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是公众人物。”

“就算这样,这件事也没那么急。塞思叔叔还活着,什么事情都定不下来。”

“我知道,”奥古斯塔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受挫的味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停下来,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心思,“他迟早要交出权柄的。也许明天就会发生。塞缪尔堂兄不能装做什么事儿也没有。”

“也许吧,”约瑟夫说,“但是,就算他假装这样,我也确定不了该做点儿什么。”

“这个问题可以让塞思知道。”

休不知道老塞思对自己儿子的生活了解多少。他心底里可能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从来不肯承认,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约瑟夫不安起来:“上天保佑。”

“这当然十分不幸,”奥古斯塔轻描淡写地说,显得十分做作,“但是,你必须让塞缪尔明白,如果他不放弃的话,他的父亲就会牵涉进来,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塞思就必须知道所有事实。”

休不得不佩服她既狡猾又残酷的手腕。她向塞缪尔发出这样一条信息:放弃你的秘书,否则我们就会迫使你父亲面对这样一种现实,即他的儿子基本上是跟一个男人结了婚。

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塞缪尔和他的秘书两个人怎么样。她只是想让他当不成资深股东——这样一来,权力的衣钵就会落到她丈夫的身上。这样做很下流,休不知道约瑟夫是否充分了解奥古斯塔的意图所在。

这时,约瑟夫不安地说:“我不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解决问题。”

奥古斯塔放低声音,像是在亲密私语一般。每次她一这样,休就觉得她肯定要伪装起来说假话了,就像嘶吼的巨龙突然要学着喵喵叫一样。“我敢肯定你能找到解决办法,”她恳求似的笑着,“你今天跟我驾车出去吗?我很想让你陪我。”

他摇了摇头说:“我必须去银行。”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还得关在满是尘土的办公室里。”

“博洛尼亚那边在闹恐慌。”

这话让休来了兴致。自从维也纳的“Krach”以来,欧洲不同地区有几家银行破产,公司停业,但这是第一次发生“恐慌”。目前为止,伦敦得以逃脱一劫,未受损害,六月份,作为金融市场的温度计的银行利率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七,并不太高,且已经回落到百分之六。不过今天可能出现了某些骚动。

奥古斯塔说:“我相信这种恐慌影响不到我们。”

“至少现在还没有。”约瑟夫说。

“不过今天放假,银行里没人给你备茶啊!”

“我估计不喝茶也能捱上半天。”

“过一小时我派萨拉到那儿去。她做了一个你最喜欢的樱桃蛋糕,给你带点儿过去当茶点。”

休看到机会来了,便说:“我跟你去吧,伯父?你得有个职员帮忙。”

约瑟夫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你。”

奥古斯塔说:“你可能需要他跑跑腿,亲爱的。”

休笑了一下,说:“或许他有事征求我的意见呢。”

约瑟夫不喜欢这种玩笑话。“我只想读读电传电传:银行与银行之间使用五单位电传打字机,通过邮电部门的用户电报网络,直接进行的银行与银行之间通报的一种电报业务。消息,决定明天一早开市的时候做什么。”

休又傻乎乎地坚持道:“可我还是想去——就算是出于兴趣吧。”

要逼约瑟夫答应什么,那必定是打错了算盘。“我告诉你了,我不需要你,”他生气地说,“跟你伯母驾车去公园吧,她需要个护卫。”他带上帽子,走出门去。

奥古斯塔说:“休,你可真有本事无故招人烦。去拿你的帽子吧,我都准备好了。”

休实在不愿意跟奥古斯塔驾车出去,但他伯父吩咐了,他又想去看看“母狮”,也就没再争辩。

奥古斯塔的女儿克莱曼婷出现了,已经穿好了准备出门。休小时候跟堂妹一起玩耍,她总是搬弄是非。她七岁那会儿,有一次要休拿出小鸡鸡给她看,随后又把他干的事儿告诉了她母亲,让休挨了鞭子。现在到了二十岁,克莱曼婷长得跟她母亲十分相似,但她继承的不是奥古斯塔的霸道,而是她的狡猾。

几个人一同出门,男仆把他们扶上了马车。这是一辆新车,漆成了浅蓝色,用两匹上等灰色阉马驾辕,是大银行家夫人显示身份的装备。奥古斯塔和克莱曼婷坐在朝前的座位上,休坐在她们对面。街上阳光明媚,车篷也放了下去,女人们撑起了遮阳伞。车夫挥起鞭子,车子走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南马车大道。这里的确就像那位《泰晤士报》读者说的那样,十分拥挤。街上总共有好几百匹马,骑手都是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和坐横向马鞍的女人;还有几十辆各式各样的马车,有敞篷的,有封闭的,有两轮的和四轮的;此外还有骑着小马的孩子、徒步的伴侣、推车带孩子的保姆以及遛狗的人。新漆的马车闪闪发光,马匹被梳理得整洁漂亮,男人们都穿着礼服,女人们炫耀着新式化工染料染成的鲜艳装束。人们悠闲漫步,仔细端详着过往的车马、穿戴的衣帽。奥古斯塔跟女儿说着话,这种交谈自然不用休掺和,他只能偶尔赞同地附和几句。

“圣安太太戴的是多莉沃登式花边帽!”克莱曼婷惊呼道。

“那种帽子一年前就过时了。”奥古斯塔说。

“是啊,是啊。”休说道。

一辆马车在他们旁边停下,休发现里面坐着他的玛德琳姑妈。他暗自琢磨:如果她长胡子的话,那简直就跟她哥哥约瑟夫一模一样。在家里她是奥古斯塔最近的亲信。她们两个控制着整个家族的社会生活。奥古斯塔做主,玛德琳则是她忠实的帮衬。

两辆车都停了,女人们互致问候。这样一来道路就给堵死了,后面有两三辆马车跟着停了下来。奥古斯塔说:“掉头跟我们一块儿吧,玛德琳,我想和你谈谈。”玛德琳的男仆帮着她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上了奥古斯塔的车,然后马车又走了起来。

“他们威胁说要把塞缪尔秘书的事儿告诉老塞思。”奥古斯塔说。

“哦,天啊!”玛德琳说,“他们可不能这么做!”

“我跟约瑟夫说了,但劝不了他们。”奥古斯塔说。她那真心关切的样子让休大为吃惊。她怎么能装得出来?也许她已经让自己相信,只要合适,无论什么时候她说的都是真话。

“我得跟乔治谈谈。”玛德琳说,“这种打击会让可怜的塞思叔叔活不下去的。”

休琢磨着要是把这场谈话告诉约瑟夫伯父,那将会是什么结果。他想,约瑟夫要是知道他和其他股东如此受自己妻子的操纵,一定会十分惊讶吧?可他们不会相信休的话。他是个无名之辈,因此奥古斯塔根本不在乎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他们的马车慢了下来,几乎完全不走了,前面几辆马车挤成一团。奥古斯塔气咻咻地说:“这是出了什么事?”

“肯定是因为‘母狮’。”克莱曼婷兴奋地说。

休急切地朝人群里扫视着,但看不出是哪儿出了问题,弄得马车走不动。前面有几辆不同样式的马车,还有十来匹马和一些行人。

奥古斯塔说:“‘母狮’是怎么回事?”

“哎呀,母亲,现在谁都知道她!”

奥古斯塔的马车靠得近些后,就看见一辆小巧的四轮遮篷马车从马车堆里显露出来,由一对高视阔步的小型马牵拉着,驾车的是一个女人。

“那就是‘母狮’!”克莱曼婷尖叫起来。

休看到了四轮马车的驭手,惊讶地发现他认得她。

那正是梅茜·罗宾逊。

她“啪”地扬起鞭子,小马加快了速度。她穿着一件棕色带丝绸滚边的美利奴外套,扎一条蘑菇色的领带,脖子上系着蝴蝶结,头上是一顶活泼可爱、帽檐卷曲的小礼帽。

想到她那样污蔑他的父亲,休感到一股怒气又蹿了上来。她丝毫不了解金融上的事,根本无权随意指责别人的诚信。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不被她的美艳所吸引。她那娇小的身子坐在驭手的位子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她斜戴礼帽的样子,甚至她挥动马鞭、牵拉缰绳的姿态都让他心动不已。

原来这“母狮”就是梅茜·罗宾逊!但她是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车马?她从哪儿弄来的钱呢?她是要干什么呢?

就在休惊叹莫名的当口,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匹良种马碎步经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突然被一只吵闹的小猎犬吓着了。它暴跳起来,把骑手摔到地上,正好落在梅茜的四轮马车前面。她急忙改变方向,用娴熟的驾车技巧把车赶到马路对面。她的躲避动作恰好横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赶车人紧拉缰绳,骂了一句。

她让自己的马车猛地停在边上。所有人都去看那个被甩下马背的骑手。他似乎没受什么伤,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咒骂着去追他的马。

梅茜认出了休。“休·皮拉斯特,真是怪了!”她喊了一句。

休脸红了。“早上好。”他说,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在礼仪上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不应该在伯母和姑妈面前表现出自己认识梅茜,因为他不可能把这种人介绍给她们认识。他应该怠慢她,不理不睬才对。

然而,梅茜根本没想跟车上的几位女士打招呼。“你喜欢这些小马吗?”她说,好像已经忘了他们争吵过似的。

休完全被这个美艳而奇特的女人弄得晕头转向,她那熟练的驾驭技巧和轻盈随意的举止让他迷醉。“它们很棒。”他说,眼睛并没看那两匹马。

“它们是出售的。”

奥古斯塔伯母冷冷地说:“休,跟这个人说,让我们过去!”

梅茜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奥古斯塔。“闭上你的嘴,你这老婊子。”她轻蔑地说。

克莱曼婷惊得倒抽了口气,玛德琳姑妈吓得叫了一声。休张大了嘴巴。梅茜那华丽装扮和昂贵的装备让人忘了她是出自贫民窟的穷孩子。她的用词如此粗俗,让奥古斯塔一下子呆在那儿,不知如何还嘴。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这样说话。

没等她回过神来,梅茜就转身对着休,说:“告诉你的堂哥爱德华,他可以来我这儿买小马!”然后她一扬鞭子,赶着车走了。

奥古斯塔爆发了。“你怎么敢让我见这种人!”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敢为她摘下你的帽子!”

休还在盯着梅茜,看她那灵巧的后背和洋洋自得的小礼帽消失在车道上。

玛德琳姑姑也加入进来。“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说,“有教养的年轻人不会结识这类人!好像你还把她介绍给了爱德华!”

实际上是爱德华把梅茜介绍给休的,但休不会把责任推在爱德华身上。无论他怎么说她们也不会相信他。“我对她也不太熟悉。”他说。

克莱曼婷来了兴趣,说:“你到底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在一个叫‘阿盖尔寓所’的地方,”

奥古斯塔朝克莱曼婷皱了皱眉头,说:“我不想让你知道这种事。休,让巴克斯特把车赶回家。”

“我自己出去走走。”休说着打开了马车的门。

“你要去追那个女人吧!”奥古斯塔说,“我不准你去!”

“继续往前赶吧,巴克斯特。”休一边下车一边说。车夫拉了拉缰绳,车轮掉转了方向,休礼貌地摘下帽子,望着愤怒的伯母和姑妈随着马车远去。

他不知她们还会说什么。随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她们会告诉约瑟夫伯父,然后所有的股东都会知道休跟低级女人来往。

但眼下正是假日,阳光灿烂,公园里的人们都在开心游乐,休也不想再为他伯母和姑妈的脾气伤脑筋。

他大步沿着小路往前走,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朝梅茜走的相反方向走。人们驾着车兜来兜去,所以他或许能再次遇见她。

他想跟她好好谈谈,想让她公正地看待他的父亲。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为她说的话生气了。她不过是弄错了,他想,如果跟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明白的。总之,只要能跟她说话他就很高兴。

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转身沿着公园路向北走。路上见到不少亲戚或熟人,他脱下帽子一一致意:小威廉和比阿特丽斯乘着一辆布鲁厄姆式封闭马车,塞缪尔叔叔骑着一匹栗色母马,还有茂贝瑞先生、他太太和孩子们。梅茜可能停在什么较远的地方,或许现在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

但他又看见她了。

她恰好穿过公园离开。不错,那就是她,脖子上扎着蘑菇色的真丝领带。她没看见他。

他一阵冲动,在马路对面跟着,进了梅费尔,到了一个马厩,一路小跑跟上她。她把四轮马车赶进马厩里,跳下马车。一个马夫走了出来,帮她操持那几匹马。

休靠到近前,气喘吁吁。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好,罗宾逊小姐。”他说。

“再次问好!”

“我跟着你来着。”他说了句多余的话。

她用率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哪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

她把头扭向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考虑着他的提议。她的表情很友好,看来她喜欢这个邀请,他觉得她会接受。不过,似乎有什么实际的考虑在跟她内心的愿望交战。她转过脸不去看他,双眉微锁;接着她做出了决定。“你负担不起我。”她决断地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进了马厩。

自卡米尔农场

开普殖民地

南非

1873年7月14日

亲爱的休:

真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一个人待在这儿实在是孤单,你无法想象收到来自家乡的这样一封充满见闻的长信让我们多么高兴。卡米尔太太(在我们结婚前称为亲爱的阿米莉亚·克拉朋)非常高兴能读到你对“母狮”的描述……

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点儿晚,但我当时对你父亲的死非常震惊。学校的学生之间也不写吊唁信。你们家的不幸恰好被同一天发生的彼得·米德尔顿溺亡事件掩盖了。但请相信我,在你突然被从学校带走后,大家经常想起你,谈到你……

我很高兴你问起关于彼得的事。自从那天起我一直感到愧疚。我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淹死,但我也看到了不少情况,足以猜测其余发生了什么。

你的堂兄爱德华就像你所形容的那样,的确比一只腐臭的死猫还要恶心。当时你捞起你的衣服跑开了,但彼得和托尼奥没有那么快。我在水塘的另一头,我觉得爱德华和米奇并没有看见我,或许是他们没认出我来。总之,他们从未跟我谈起过那件事。

总之,你走了以后,爱德华继续起劲儿地折腾彼得,把他的头往水里按,这可怜的孩子挣扎着捞他的衣服,爱德华就往他脸上泼水。

我看得出情况有些失控,但我想我当时实在是懦弱得很,我该帮一把彼得,但我自己也没什么力气,敌不过爱德华和米奇·米兰达,也不想让我的衣服被丢进水里。你还记得犯规的惩罚吗?是十二下鞭子。我必须承认这是最让我害怕的。总之,我抓起了衣服悄悄离开了,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在采石场的边上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托尼奥从一头爬上来,抱着一团湿衣服,赤身裸体,爱德华游过水塘追他,留下气喘吁吁的彼得在中间扑腾。

我觉得彼得不会有事,但显然我错了。他一定已经精疲力竭了。爱德华去追托尼奥时,米奇在看着,彼得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淹死了。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回到学校,溜进了宿舍。当老师开始盘问时,我发誓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宿舍。这个可怕的事情暴露后,我一直没有胆量承认我所看见的一切。

这不是什么让人自豪的经历,休,不过,说出真相至少会让我觉得舒服一些……

休放下阿尔伯特·卡米尔的来信,眼睛望着卧室的窗外。这封信所解释的事情远比卡米尔想象得要多,但也不无疑点。

它解释了米奇是怎样巧妙地潜入皮拉斯特家族,跟他们度过每个假期,让爱德华的父母担负了所有的花费。毫无疑问,米奇告诉奥古斯塔,实际上是爱德华杀害了彼得。但在法庭上,米奇说爱德华曾试图抢救那溺水的孩子。利用这个谎言,米奇救了皮拉斯特家族,使之免于一场丑闻。奥古斯塔可能一直对此深怀感激——或许同时也十分害怕,担心米奇有一天反戈一击,说出真相。休感到不寒而栗,有种恐惧在胸口隐隐作痛。阿尔伯特·卡米尔在不知不觉中揭开了奥古斯塔与米奇这层幽深、黑暗而又肮脏的关系。

但另一个疑团依然未能解开。休知道一些有关彼得·米德尔顿的情况,而别人对此毫不知情。彼得很是虚弱,孩子们都把他当成一根小草。他为自己的体格感到难堪,已经开始了一项训练计划,他主要的训练就是游泳。他好几个小时待在水塘里划水,想让自己强壮些。这些都没有立即奏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宽肩窄背,除非等到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他所有努力的唯一效果就是让他在水里像鱼一样游泳。他可以潜到水底下,屏住呼吸待上好几分钟,能脸朝上浮在水面上,也能在水里睁着眼睛。仅靠爱德华·皮拉斯特一个人是无法把他淹死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呢?

阿尔伯特·卡米尔说的是实情,至少是他的亲眼所见,这一点休可以肯定。但是,那个炎热午后在主教林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不幸的游泳者可能意外死亡,承受不了爱德华过分的嬉闹打斗而淹死。但不经意的嬉闹不可能杀了彼得。如果他的死不是出于偶然,就一定是有意而为。

那就成了谋杀。

休打了一个寒战。

当时只有三个人在场:爱德华、米奇和彼得。彼得可能被爱德华或米奇谋杀。

也可能两个人一同下了手。

奥古斯塔已经不太满意她家的日本装饰了。客厅里满是东方风格的屏风、棱角分明的家具和带细长腿的桌椅,还有黑色烤漆橱柜里那些日本扇子和花瓶。这一切都非常昂贵,但价格便宜的仿品已经在牛津街的商店里出现,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是这幢高级住宅的独有物件了。不幸的是,约瑟夫不会允许这么快就重新装修,奥古斯塔不得不跟这些变得越来越普通的家具过上好几年。

客厅是奥古斯塔平日喝下午茶时接受朝拜的地方。女人们通常最先到来: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和比阿特丽斯,还有女儿克莱曼婷。股东们五点钟左右会从银行回来:约瑟夫、老塞思、玛德琳的丈夫乔治·哈特索恩,有时候还有塞缪尔。如果事情不多,孩子们也会参加:爱德华、休和小威廉。唯一经常参加下午茶会的非家庭成员就是米奇·米兰达,但偶尔也有卫理公会的牧师造访,想必也是为南洋、马来西亚和新近开放的日本异教徒皈依教会募集资金。

奥古斯塔尽力撑着门面。皮拉斯特家的人都喜欢甜食,她就提供美味可口的面包和蛋糕,还有来自印度阿萨姆和锡兰的上等名茶。重大的家庭假期和婚礼筹划就在这种聚会上决定。所以,如果有人不来,很快就会跟不上形势。

尽管如此,时常会有人希望独立出去,按自己的主意办事。最近一次是小威廉的妻子比阿特丽斯,一年多前奥古斯塔坚持说比阿特丽斯选的一件衣服面料不适合她,这以后她就开始闹独立。通常发生这种情况时,奥古斯塔会疏离他们一段时间,然后再以某种极其大方慷慨的手段将其拉拢回来。在比阿特丽斯这件事上,奥古斯塔为她那老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聚会。比阿特丽斯感激不尽,早把衣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就遂了奥古斯塔的心愿。

就是在这种下午茶聚会上,奥古斯塔得以洞悉家里和银行发生的事情。现在她担心的是老塞思。她在周到细致地做整个家庭的工作,让大家认为塞缪尔不会成为下一个资深股东,但老塞思并没有退休的意思,尽管他的健康持续恶化。这个老家伙顽固的韧劲儿让她的精心计划一再受阻,急得她抓耳挠腮。

现在是七月底,伦敦变得安静下来。每年这个季节贵族都会离开城里,去苏格兰的考斯乘游艇,或者去他们的狩猎小屋。他们待在乡下,射杀禽鸟,猎狐捕鹿,一直待到圣诞节后。在二月和三月下旬的复活节之间他们开始陆续回城。到了五月,又是“伦敦之季”的高潮。

皮拉斯特家的人不按这个日程安排行事。尽管他们比大多数贵族更富有,但他们是商人,不会想着半年时间待在乡下,无所事事,杀戮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不过,如果银行业界不出什么乱子,他们一般也劝说股东们在八月份休假。

今年整个夏天的假期一直没有定下来,遥远的经济风暴威胁着整个欧洲的金融资本,但最糟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银行利率下降到了百分之三,奥古斯塔在苏格兰租下了一个小城堡。她和玛德琳打算一星期左右后离开,男人们晚两天也过去。

差几分钟不到四点,她站在客厅里,正为屋里的家具和老塞思的固执生闷气,这时塞缪尔走了进来。皮拉斯特家的人都长得丑,但塞缪尔长相最难看,她心里想。除了那只大鼻子以外,嘴唇也软塌塌的,牙齿参差不齐。他这个人十分挑剔,注重穿戴,苛求食物,喜欢猫,讨厌狗。但让奥古斯塔最不喜欢他的是,家里的所有男人中唯有他最不听劝诱。她能迷倒老塞思,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对有魅力的女人感兴趣;她通常也有办法消磨约瑟夫的耐心,哄他乖乖就范;乔治·哈特索恩被玛德琳管得死死的,因此也算是间接被她操控;其他人年龄太小,用不着吓唬他们,尽管休有时候会给她惹麻烦。

但塞缪尔让她没法对付——她的女性魅力丝毫不起作用。每当她显得既体贴又聪明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令人恼怒的方式嘲笑她。他的那副好像她不值得他人认真对待的姿态,最让她受不了。塞缪尔这种平心静气的嘲弄比公园里一个小贱妇骂她老婊子还要让她气愤。

不过,今天塞缪尔脸上没有那种戏谑、怀疑的微笑。他气势汹汹,那阵势让奥古斯塔一时惊慌失措。他早来了一步,显然是为了要找她单独谈话。她想到两个月来自己一直密谋陷害他,比这轻的罪过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穿着珍珠灰色的外套,扎一根深酒红色的领带,带着淡淡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他没跟她握手,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奥古斯塔自卫地抬起了双手。

塞缪尔严肃地笑了一下。“我不打你,奥古斯塔,”他说,“但老天知道,你的确该挨鞭子。”

的确,他不会碰她。他为人温和,拒绝为步枪出口融资。奥古斯塔一下子又找回了自信,她轻蔑地说:“你怎么敢来指责我!”

“指责?”他说,眼睛里又冒出一股怒火。“我不会堕落到去指责你。”他停顿了一下,克制着愤怒说:“我鄙视你。”

奥古斯塔不会被接连吓唬两次。“你来这儿是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自己的堕落行为?”她用银铃般的嗓音说。

“堕落行为,”他重复道,“你打算毁掉我父亲的幸福,让我的生活凄凄惨惨,全都是为了你的野心,还来谈什么我的堕落行为!我看你自己已经堕入了邪恶无法自拔,早就分不清楚了。”

他如此信誓旦旦,言辞激昂,让奥古斯塔觉得自己的陷害的确十分刻毒。接着她发现他是在利用她的同情心来削弱她的斗志。“我只是出于对银行的关心。”她冷冷地说。

“这是你的理由吗?临到审判日,当万能的上帝问你为何要讹诈我,你就这样回答吗?”

“我在履行我的责任。”她觉得自己又恢复了自制,开始琢磨他所为何来。来承认失败,或者,向她挑战吗?如果他屈服让步,那她不久后就会确凿无疑地成为资深股东的妻子。但若非如此,她也就一筹莫展了。如果他决意向她挑战,那日后就会面临一场长期艰苦的斗争,谁胜谁负尚难定夺。

塞缪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花园。“我还记得你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他沉思着说。奥古斯塔厌烦地哼了一声。“你去教堂时总是穿白裙子,头上扎一条白丝带,”他接着往下说,“可那丝带骗不了谁。那时候你就十分专横跋扈。礼拜结束后大家都在公园散步,别的孩子都怕你,但他们不敢不跟你玩,因为是你在组织各种游戏。甚至连你父母都被你吓唬住了。要是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你就会大发脾气,吵得路上的人驻足观看,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父亲——愿上帝让他安息——总是一脸愁容,弄不清他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妖怪带到世界上来。”

他说的这些差不多样样属实,让她感到很不自在。“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说,眼睛望着别处。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为我自己担心。我想当资深股东,但不当我也活得下去。我会活得很好,当然,我可能不像我父亲那样有气势,也许更多是一个协作者。但约瑟夫不适合这种工作。他脾气暴,爱冲动,可能做出错误决定;加上你又一直鼓动他的野心,蒙蔽他的视线,让情况变得更糟。他在团队里会很顺利,因为其他人会引导他,遏制他。但他不能成为领导,他的判断力不足。从长远看他会损害银行的利益。难道你不担心这些吗?”

一时间,奥古斯塔弄不清他这话是否在理。她这么做难道不是杀了下金蛋的鹅吗?不过,银行的钱实在太多,就算他们全都什么事也不干,这些钱也花不完。无论如何,说约瑟夫会损害银行的利益纯粹是胡扯。那些股东的工作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他们到了银行,读读报纸,把钱借贷出去,然后等着收利息就行了。别人能干好,约瑟夫也一样能干好。“你们这些男人,总是装得好像银行业务多么复杂神秘,”她说,“但你们骗不了我。”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加紧防守。“我会对着上帝为自己辩护,用不着对你证明什么。”她说。

“你真要去跟我父亲说吗?”塞缪尔说,“你知道这种事会让他送命的。”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坚定地说:“没有别的选择。”

他长时间盯着她。“你是个魔鬼,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他说。

奥古斯塔屏住气。他会放弃吗?她觉得自己几乎胜券在握了,想象中几乎听到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请允许介绍约瑟夫·皮拉斯特太太,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的夫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说:“那好吧。我会告诉其他人,我不想在父亲退休后成为资深股东。”

奥古斯塔心里漾起一丝胜利的微笑,但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她赢了。她转过身去,掩饰她心中的狂喜。“享受你的胜利吧,”塞缪尔痛苦地说,“但你记住,奥古斯塔,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有。有朝一日会有人利用你的秘密,像你对付我这样对付你。”

奥古斯塔迷惑不解。他指的是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米奇·米兰达,但她立刻拂去了这个念头。“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说。

“你没有?”

“没有!”她说,但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让她害怕。

他别有意指地看了她一眼。“昨天一个名叫大卫·米德尔顿的年轻律师找过我。”

她没有马上明白过来。“我难道认识他?”但这人的姓名有点儿耳熟,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见过他一次,七年前,在死因研讯上。”

奥古斯塔顿时觉得身上发冷。米德尔顿——那个被淹死的孩子就姓米德尔顿。

塞缪尔说:“大卫·米德尔顿认为他弟弟彼得是被杀的——是爱德华干的。”

奥古斯塔想马上坐下来,但她不能让塞缪尔遂了心,看出她心慌意乱。“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他现在到底要搞什么鬼?”

“他告诉我,他一直对死因研讯不满,但他始终保持沉默,以免他父母太伤心。不过,他的母亲还是在彼得死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父亲是今年去世的。”

“他为什么去找你,不来找我?”

“他是我夜总会的会员。总之,他重读了研讯记录,说还有几位证人从未受到传唤,没能出来作证。”

当然还有证人,奥古斯塔不安地想。有淘气鬼休·皮拉斯特,有那个叫托尼什么的南美孩子,还有第三个弄不清是谁的人。要是大卫·米德尔顿揪住其中任何一个,整个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塞缪尔看来经过了深思熟虑:“从你的观点看,验尸官对爱德华英雄主义的那番赞美有点儿过了。这些话反倒让人生疑。人们认为,要是爱德华看到男孩要淹死,大概只会站在边上吓得发抖。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连去街对面给人帮个忙的事都不会做,更别说潜到水里去救溺水的男孩了。”

这话简直是胡说八道,污蔑别人。“你怎么敢这么说!”奥古斯塔很生气,但她已经摆不出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劲头了。

塞缪尔不去理睬她。“学校的学生根本不相信。大卫自己几年前也上同一所学校,认识不少高年级学生。跟他们说起这事儿以后,就让他更加怀疑了。”

“这简直太荒谬、太可笑了。”

“米德尔顿喜欢争论,所有律师都这样,”塞缪尔说,对她的抗议置之不理,“他不会让这事儿消停的。”

“他丝毫吓唬不住我。”

“那太好了,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前来造访你的。”他朝门口走去,“我不在这儿喝茶了。下午愉快,奥古斯塔。”

奥古斯塔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她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她怎么可能预见得到呢?她对塞缪尔的胜利被摧毁了。那本旧账又被翻开,已经过去了七年,本该早就被人忘掉的!她十分担心爱德华。她无法承受任何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幸。她按住自己的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的仆役长哈斯特德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服侍客厅的女佣,端着茶点托盘。

“可以了吗,太太?”他带着威尔士口音说。哈斯特德有点儿斜眼,好像两只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谁都弄不清他在注意什么。一开始这让人觉得心烦,但奥古斯塔已经习惯他了。她点了点头。“谢谢你,太太。”他说,接着他们就开始摆茶具。有时候,看见哈斯特德的谄媚做派,加上仆人驯顺地按她吩咐做事,奥古斯塔心情会平静下来,但今天这些毫无作用。她站起身,朝开着的法式屋门走过去。花园里阳光明媚,但这也于事无补。她到底怎么才能阻止大卫·米德尔顿呢?

直到米奇·米兰达来的时候,她还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她很高兴见到他。他像往常一样风度翩翩,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长裤,白色的衣领一尘不染,上面打着一条黑色的缎面领带。看出她在发愁,他马上变得体贴起来。他像一只丛林猫那样优雅敏捷地穿过房间,声音里充满爱抚之情:“皮拉斯特太太,究竟什么事情让你心烦意乱?”

他最先到来让她很是感激。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出了件可怕的事。”他两手扶在了她的腰上,就好像他们在跳舞一样,而他的手指压上她的臀部时,她感到了一丝麻酥酥的快意。“别这么难受了,”他安慰道,“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她心里平静了许多。在这种时候她总是很喜欢看见米奇。那感觉简直就跟她还是小女孩时,同年轻的斯特朗伯爵在一起一样,优雅的风度,华美的装束,尤其是他举手投足,那柔软的肢体和顺滑的身形都十分相像。斯特朗是皮肤白皙的英格兰人,而米奇是皮肤稍黑的拉丁人,但他们二人都有一种魅力,让她深深感受到自己作为女性的娇柔气质。她真想将他一把拉到身边,把脸颊伏在他的肩头……

她看见女佣们在盯着她,意识到让米奇两手扶着她的臀部站在那儿有些不雅。她移开自己的身子,拉着他的胳膊,带他穿过落地窗走进花园,省得被仆人们偷听。外面的空气暖洋洋的。他们并肩坐在阴凉处的木椅子上,奥古斯塔侧身看着他。她很渴望握住他的手,但这样做不太合适。

他说:“我看见塞缪尔从这儿离开——跟他有关系吗?”

奥古斯塔静静地说着话,米奇凑过来听,近得让她不用移动就能吻到他。“他过来告诉我,他不会寻求资深股东的位置。”

“好消息啊!”

“是的。这样一来,这位置自然就是我丈夫的了。”

“老爹就能得到他要买的来复枪了。”

“只要塞思一退位就行。”

“这个老塞思就是不撒手,真把人都急疯了!”米奇感叹道,“老爹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做成生意。”

奥古斯塔知道米奇为什么担心:他怕自己的父亲把他送回科尔多瓦。“我觉得塞思挺不了多长时间。”她安慰他说。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不是这件事让你发愁。”

“不是。是你们学校里淹死的那个倒霉的男孩——彼得·米德尔顿。塞缪尔跟我说,彼得的哥哥是一名律师,现在开始到处打探。”

米奇那张漂亮的脸阴沉下来。“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显然他是为了他父母才一直保持沉默,但现在他们都死了。”

米奇皱起了眉头。“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你可能比我更了解。”奥古斯塔犹豫了一下。她有个问题想问他,但她又害怕听到答案。最后她振作了一下。“米奇……你认为那男孩淹死,是爱德华的错吗?”

“这……”

“说‘是’还是‘不是’!”她命令说。

米奇顿了顿,最后说:“是。”

奥古斯塔闭上了眼睛。泰迪宝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米奇轻声说:“彼得自己不太会游泳。爱德华没动手去淹死他,但把他折腾得耗尽了体力。爱德华离开去追托尼奥的时候,彼得还活着。但我相信他没力气再游到边上,也没人在旁边,就这么淹死了。”

“泰迪不是想杀他。”

“当然不是。”

“这不过是小男生之间的恶作剧。”

“爱德华并不想伤害他。”

“所以,这不是什么谋杀。”

“我恐怕得说,是谋杀。”米奇严肃地说,奥古斯塔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如果小偷把一个人打倒在地,打算抢劫他,但这人心脏病发作导致了死亡,窃贼就犯有谋杀罪,即使他并没打算杀人。”

“你怎么知道?”

“我去问过一个律师,几年以前。”

“为什么?”

“我想弄清爱德华的处境。”

奥古斯塔两手捂住自己的脸。这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米奇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挨个儿吻了一下。这动作是那么温柔,让她直想哭。他抓着她的手,说:“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因为爱德华小时候发生的这件事迫害他的。”

“可大卫·米德尔顿是有理智的人吗?”奥古斯塔叫道。

“也许不是。他大概为这事儿着魔好几年了。愿上帝不要让他坚持下去,找出真相。”

奥古斯塔想到可能的后果,不免浑身打战。这会酿成一桩丑闻;下流小报会登出《银行继承人的可耻隐私》这样的文章来;警察会介入;可怜的泰迪宝贝会上法庭。如果他被判有罪——

“米奇,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她低声说。

“那,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

奥古斯塔捏着他的手,接着松开它们,琢磨着如何应对。她必须面对问题的严重性。她已经看到绞架的影子落在她独子的头上。现在不该再继续痛苦下去,应该采取些行动。感谢上帝,爱德华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米奇。“我们要确保大卫·米德尔顿质询不到任何东西。有多少人知道真相?”

“六个,”米奇立刻回答,“爱德华,加上你和我就是三个,但我们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然后,还有休。”

“男孩死的时候他没在场。”

“是没有,但他了解不少情况,知道我们跟验尸官说的话是编造的。其实,撒谎的事儿让我们心虚。”

“看来,休是个问题。还有别的人呢?”

“托尼奥·席尔瓦什么都看见了。”

“但他当时什么都没说。”

“他那时候很害怕我。但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怕不怕。”

“第六个人呢?”

“我们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没看到他的脸,他也没有自己站出来。恐怕我们对他没什么办法。但如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我就认为他对我们没什么危险。”

奥古斯塔心里又是一惊,她可不敢这么肯定。这个未知的证人随时会冒出来,造成威胁。但米奇说得不错,他们对此毫无办法。“这么说,有两个人我们要处理一下,休和托尼奥。”

一时间两人陷入思索,谁也没说话。

现在已经不能再把休看作一个小麻烦了,奥古斯塔心想。他十分要强,爱出风头,在银行里已经获得了一定认可,相比之下泰迪就很平庸。奥古斯塔成功拆散了休和弗洛伦斯·斯塔沃西女士之间的好事。但是,现在休对泰迪造成的威胁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该想点儿办法对付他。可是,用什么办法呢?尽管他很糟糕,但他仍然是皮拉斯特家族中的一员。她搜索枯肠,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米奇若有所思地说:“托尼奥有个弱点。”

“哦,是吗?”

“他是一个糟糕的赌徒。明知负担不起也下大赌注,经常输钱。”

“也许你能安排一场游戏?”

“也许。”

奥古斯塔想到米奇大概知道如何在牌戏中作弊。然而她不可能直接问他,这种问题对任何正人君子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侮辱。

米奇说:“这可能要花不少钱。你想在我身上押宝吗?”

“你需要多少钱?”

“恐怕得要一百英镑。”

奥古斯塔毫不犹豫,因为泰迪的性命受着威胁。“很好。”她说。她听见房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其他来喝下午茶的客人已经陆续抵达。她站了起来。“我还不知道如何对付休,”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得好好想想。我们该进屋里去了。”

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已经来了,见他们两个一进门就说开了。“那裁缝逼得我要喝点儿什么,光扦个边就要两个小时,让我都等不及要喝点儿茶了,哦,你们又做了这种杏仁饼,实在太妙了,可是我的老天,你们不觉得天气很热吗?”

奥古斯塔密谋般地捏了一下米奇的手,坐下来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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