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阳 (The Naked Sun) 第一章 问题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机器人学手册》第56版,公元2058年


以利亚・贝莱顽强地抵抗着内心的恐惧。

这个恐惧感至少累积了两个星期。不,甚至更久,应该追溯到他们把他召去华盛顿,将另有任用的消息平静地告诉他那一刻。

被召去华盛顿已经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更糟的是征召命令中并没有任何说明。不过最令他头痛的,则是随函附上的那张往返纽约与华盛顿的飞机票。

他意识到这意味着情况紧急,当下便开始坐立不安。而一想到搭飞机,就令他更加坐立不安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两种不安的情绪都还不难抑制。

毕竟在此之前,以利亚・贝莱已有四次搭飞机的经验,其中一次甚至是跨洲飞行。因此,虽然这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旅行方式,至少他并非踏入完全未知的领域。

而且,从纽约飞往华盛顿只要一小时而已。飞机将从纽约的第二跑道起飞,在华盛顿的第五跑道降落。两者都是官方专用的跑道,因此密闭防护做得特别周全,比方说,飞机一定要达到起飞速度,通往大气层的闸门才会自动开启。

此外,贝莱还很清楚,飞机上固然应有尽有,例如充足的照明、精美的食物等等,唯独不会有任何窗户。这种由无线电控制的飞行相当平稳,一旦飞机升空,乘客几乎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想当初,除了如此自我安慰,他还这么安慰他的妻子洁西。她不但从未坐过飞机,而且一想到这种事就心生恐惧。

她说:“我不希望你搭飞机,利亚,那太不自然了。为什么不搭捷运去呢?”

“因为那要花上十个小时,”贝莱的长脸整个皱了起来,“而且因为我隶属于大城警局,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如果我想保有C6级的官阶,至少得做到这件事。”

这一点,当然毫无争议。

上了飞机之后,贝莱一直紧盯着在他眼前不停卷动的新闻报表。大城对于这项服务相当自豪:新闻、专题、幽默小品、知性文章,甚至小说都一应俱全。据说,总有一天这种报表会由胶卷取而代之,因为盖住眼睛的阅读镜能更加有效地分散乘客对周遭环境的注意力。

贝莱目不转睛地读着新闻报表,除了故意要让自己分神,也是为了遵守基本礼节。飞机上另外还有五名乘客(他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个简单的事实),人人都有权根据先天的本质和后天的教养,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畏惧和焦虑。

在这种坐立不安的时刻,贝莱当然痛恨有人刺探自己。比方说,他现在双手紧抓着座椅扶手,指节都因而泛白,而且一旦抬起手来,一定会留下两摊汗渍,他绝不希望别人见到这些窘态。

他告诉自己:我仍处于封闭空间,这架飞机是个具体而微的大城。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的手肘能感觉到左边是一块一英寸厚的钢板,而钢板后面,就什么也没有了——嗯,有空气!但其实等于什么也没有。

左侧是一千英里的空气,右侧也一样。而正下方的空气,也有一两英里厚吧。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直视下方,瞥见沿途那些地底大城的顶端——纽约、费城、巴尔的摩、华盛顿。他开始想象那些起起伏伏绵延不断的低矮穹顶,虽然从未见过,但他确定它们一定存在。而在其下一英里处,那些向四面八方延伸几十英里的空间,就是所谓的大城。

他仿佛在心中见到了大城里那些密密麻麻、没有尽头的通道,人来人往热闹无比。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公寓、社区食堂、工厂、捷运带——处处充满人群,因此充满了舒适和温暖。

而他自己,则锁在一个金属弹丸内,孤立于冰冷的半空中,朝向一片虚空飞去。

他感到双手在发抖,于是强迫自己将目光锁定在新闻报表上,读了一小段。

那是一篇讲述银河探索的短篇小说,而且主角显然是地球人。

贝莱恼怒地咕哝了一声,然后赶紧屏住气息,十分后悔自己发出这个鲁莽的声音。

不过,那个故事实在太荒谬了。为了迎合那些幼稚的读者,居然假设地球人能征服太空。银河探索!地球人休想。整个银河都被太空族霸占了,虽说他们几个世纪前也是地球人。太空族的祖先抢先抵达外围世界,发现那些星球条件极佳,而在几代之后,他们的子孙就再也不欢迎移民了。他们这么做,等于将地球上的远亲都圈禁起来。而地球的大城文明则更上一层楼,把地球人关进一个个大城中——甚至由于畏惧开放空间,地球人连自己世界上的机器人农场和矿场都不敢去。

贝莱痛苦地想:耶和华啊!如果不喜欢这种事,我们就做点什么吧,别拿这些童话故事浪费时间了。

可是他也知道,什么事都做不了。

飞机着陆了。他和其他乘客一起出来,随即四下散去,彼此始终没有看一眼。

贝莱看了看手表,认为还来得及梳洗一番,然后再搭捷运前往司法部。他很高兴还有这点时间。此时此刻他的所见所闻,不论是喧嚣的人声,巨大的封闭式机场,以及通往大城各层的通道,在在令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温暖安全的大城子宫内。他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现在只要再冲个澡,就能把焦虑彻底冲干净了。

根据规定,必须有差旅许可证才能使用公共浴室,但他亮出了出差文件,所有的困难便一扫而空。唯一的例行手续就是盖个章,赋予他使用私人小间的特权(特别加注日期以防滥用),然后他就收到一张纸条,上面注明它的详细位置。

踩在路带上的踏实感令贝莱不禁谢天谢地。等到他逐渐换到高速路带,一步步向捷运带接近时,那种加速感更是一种奢华的享受。他借着一个轻巧的转身登上捷运带,随即找了一个适合自己官阶的座位。

现在并非高峰时段,因此有不少空位。当他抵达公共浴室之后,发现同样不算太拥挤。他申请到的那个小间状况良好,里面还有一个自助洗衣机。

在善用了自己的清水配额,把衣服也洗好之后,他觉得有心情去司法部了。相当讽刺的是,他甚至觉得心情愉快。

司法部次长阿伯特・敏宁拥有一副短小精悍的身材,他的皮肤红润,头发大半灰白,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棱角。他散发着一种净洁的气息,以及淡淡的刮胡水味道。这一切,都在说明像他这样的高官拥有充足的民生配额,得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相较之下,贝莱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面黄肌瘦。站在次长面前,他更加体会到自己有着一双粗大的手掌,一对深陷的眼窝,而且从头到脚似乎骨瘦如柴。

敏宁热诚地说:“坐吧,贝莱。你抽烟吗?”

“我只抽烟斗,次长。”贝莱答道。

与此同时,他取出了自己的烟斗,敏宁便将抽出一半的雪茄又推了回去。

贝莱立刻后悔了。有见面礼总比没有的好,就算是雪茄也不错。虽然他刚从C5级晋升到C6,烟草的配给随之增加,但还是不足以抽个过瘾。

“如果你想抽,就点着吧。”敏宁说。然后,他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耐心看着贝莱仔细装填适量的烟草。

贝莱的眼睛仍盯着自己的烟斗。“次长,我还不知道自己被召来华盛顿的原因。”

“这我知道,”敏宁微微一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要被暂时调往他处。”

“离开纽约大城吗?”

“距离相当远。”

贝莱扬了扬眉,显得若有所思。“暂时又是多久呢,次长?”

“我不确定。”

贝莱对于调职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清楚。如果以出差的身份,暂时住在另一个大城,他或许能过着超过他目前官阶所能享有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洁西和他们的儿子班特莱几乎不可能获准和他一起去。当然,他们会在纽约受到良好的照顾,但贝莱是个恋家的男人,不喜欢和家人分隔两地。

此外,调职意味着执行一件特殊任务,这是好事,但肩负的责任要超过一名普通刑警,这就可能不太好受了。没几个月之前,纽约附近发生了一桩太空族谋杀案,贝莱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破案。如果又是这样的案件,或是类似的案子,他将感到兴趣缺缺。

他问:“可否请您告诉我要把我派去哪里?任务属于什么性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揣度次长所说的“距离相当远”究竟是指何处,还在心中和自己打了一个小赌。“相当远”似乎有强调的意味,于是贝莱心想:加尔各答?悉尼?

然后,他注意到敏宁终究还是抽出一根雪茄,仔细点着了。

贝莱想道:耶和华啊!他感到难以启齿,他根本不想讲。

敏宁将嘴里的雪茄取出来,一面望着烟圈一面说:“司法部是要派你去索拉利执行一件临时任务。”

贝莱随即在心中寻思索拉利的位置:在亚洲,在澳洲……?

他突然一跃而起,硬邦邦地说:“你的意思是,外围世界之一的索拉利?”

敏宁并未接触贝莱的目光。“完全正确!”

贝莱说:“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允许地球人踏上任何外围世界。”

“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便衣刑警贝莱,索拉利上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贝莱的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有点超出我们的管辖范围了,是不是?”

“他们主动请求协助。”

“请求我们?请求地球?”贝莱在困惑和难以置信之间挣扎不已。外围世界一向只会鄙视地球这颗母星,想要他们对地球做点施舍都是痴心妄想,他们怎么可能请求地球协助呢?

“请求地球协助?”他又问了一遍。

“的确不寻常,”敏宁主动承认,“但事实如此。他们希望地球指派一名警探负责那件案子。这件事,是双方最高层通过外交途径谈定的。”

贝莱坐了回去。“为什么找我呢?我不年轻了,我已经四十三岁。我有妻有子,我不能离开地球。”

“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便衣,对方指定要你。”

“要我?”

“纽约大城警局C6级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他们知道要找的是谁,而你当然知道为什么。”

贝莱倔强地说:“我不够资格。”

“他们认为你够。你处理那桩太空族谋杀案的经过,他们显然知之甚详。”

“他们一定完全搞错了,传闻一定夸大了许多。”

敏宁耸了耸肩。“无论如何,反正他们指名要你,而我们也已经同意派你去。所以你暂时被调职了。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你非走不可。当你不在地球的时候,你的妻子和小孩会受到C7级的待遇,因为这正是你这段时期的暂时官阶。”他颇有深意地顿了顿,“只要圆满完成任务,这官阶就永远是你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能离开地球,这点难道他们不明白吗?

他用自己听来都感到不自然的声音,平平板板地问道:“什么样的谋杀?情况到底如何?为什么他们自己处理不了?”

敏宁伸出善加保养的手指,挪动了办公桌上的一个小物件,然后摇了摇头。“我对这桩谋杀案一无所知,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

“那么谁有所知呢,次长?你总不希望我脑袋空空地去那里吧?”这时,他心中又响起那个绝望的声音:但我不能离开地球啊。

“这件事,凡是地球人都一无所知,索拉利人根本未曾告诉我们。这是你的工作,你要查出这桩谋杀案究竟有什么重大干系,逼得他们非找地球人办案不可。或者应该说,那是你的工作之一。”

情急之下,贝莱竟然脱口而出:“要是我拒绝呢?”当然,他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他完全了解对他自己以及家人而言,解雇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但敏宁并未以解雇回应,他轻声答道:“你不能拒绝,便衣,这是你的责任。”

“我对索拉利有责任?让他们去死吧。”

“不,是对我们,贝莱,对我们。”敏宁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面对那些太空族,地球的处境如何,我想不必我多说了。”

贝莱的确知道地球的处境,凡是地球人都知道。五十个外围世界人口都不多,总共加起来仍远小于地球的人口数,话说回来,他们的军事潜力有可能是地球的一百倍。在那些地广人稀的世界上,他们致力发展正子机器人经济,个人平均能量产值高达地球的几千倍。而无论军事潜力、生活水准、幸福指数,以及其他的一切,皆取决于每个人生产能量的多寡。

敏宁又说:“无知是令我们陷入这个困境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两个字,无知。太空族对我们了若指掌,他们频频组团前来地球,天晓得为什么。而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则仅限于他们告诉我们的事。从来没有地球人踩上任何一个外围世界的土地,而你却有机会。”

贝莱试着强调:“我不能……”

可是敏宁继续说了下去:“你却有机会,而且你的机会绝无仅有。你是应邀前往索拉利的,你要做的事都是他们所指派的。任务结束后,你会带回对地球很有用的情报。”

贝莱以忧郁的目光望着这位次长。“你的意思是,要我当地球的间谍。”

“谈不上什么间谍。除了他们要求你的事,你什么也不必做。你只要张大眼睛,敞开心胸,给我好好观察!等你回来后,地球上的专家会负责分析和诠释你的观察结果。”

贝莱说:“我猜应该是出现危机了,次长。”

“为何这么说?”

“派地球人去外围世界是有风险的。太空族憎恨我们。地球固然有最大的诚意,但即使我是应邀前往,仍有可能引发星际纠纷。地球政府只要愿意,其实很容易推掉这件事,他们可以说我生病了。太空族对疾病有病态的恐惧,如果他们听说我病了,无论如何不会想再要我了。”

“你是在提议,”敏宁说,“要我们试试这种伎俩?”

“不。如果政府没有其他的动机,早该自己想到这个借口,甚至更好的借口。由此可知,要我扮演间谍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果真如此的话,政府冒这个险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绝非只是希望我张大眼睛而已。”

贝莱本以为对方会暴跳如雷,而在他想来,能用这种方式释放压力也不错。但敏宁只是露出冰冷的笑容,回应道:“你似乎有看透表象的本事。然而,这点我早就料到了。”

次长从办公桌后面倾身面对着贝莱。“下面这些情报,你绝不能泄漏出去,甚至不能和其他政府官员讨论。关于目前的银河局势,我们的社会学家得出一个结论:那五十个外围世界,人口稀少,势力强大,善用机器人,民众个个健康长寿。反观我们,拥挤不堪,科技落后,寿命不长,而且在他们支配之下。这是个不稳定的局面。”

“往远里看,任何事物都是不稳定的。”

“这个不稳定却近在眼前,据我们估计,顶多在一百年之后。没错,我们碰不到,但我们还有下一代。到头来,我们会对外围世界产生太大的威胁,终将自取灭亡。地球人有八十亿之众,个个痛恨太空族。”

贝莱说:“太空族禁止我们接触银河,操弄我们的贸易从中获利,控制着我们的政府,并将我们视为粪土。他们指望什么回应?感激吗?”

“说得很对,但我们的互动模式早已定型。反抗,镇压,反抗,镇压——一个世纪之内,地球上的人类将被彻底消灭。社会学家就是这么说的。”

贝莱显得坐立不安。社会学家和他们的电脑通常是不会遭到质疑的。“如果一切都是事实,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么呢?”

“为我们带回情报。我们对太空族所作的社会学预测,最大的瑕疵就在于欠缺资料。我们只能根据被派到地球来的少数太空族作出种种假设。我们只能借由他们提供的资料来了解他们,于是觉得他们除了长处还是长处。他妈的,他们有机器人,他们人口少,他们寿命长。可是他们有没有短处呢?有没有什么可供我们利用的条件,能够改变我们注定灭亡的社会学必然性;有没有什么行动指导方针,能够增加地球存活的几率。”

“改派社会学家去,难道不是更好吗,次长?”

敏宁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任意派人去,那么早在十年前,这些结论首先浮现之际,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们才首度有这种机会;他们需要我们的警探支援办案,这是天赐良机。警探也是社会学家——凭经验法则行事的应用社会学家,否则他就不算优秀的警探。记录会说话,你正是优秀的警探。”

“谢谢您,次长。”贝莱机械式地答道,“万一我碰到麻烦呢?”

敏宁耸了耸肩。“那是当警察的风险之一。”他挥挥手,表示不愿多谈这个问题,随即又补充道:“总而言之,你非去不可。你的启程时间已经定好,太空船也已经在等你了。”

贝莱僵住了。“等我?我何时动身?”

“两天后。”

“那么我得赶回纽约一趟。我太太……”

“我们会去探望你太太。你该明白,绝不能让她知道你在出什么任务。我们会告诉她,这段时间别指望你会跟她联络。”

“但这简直没人性。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敏宁说:“我要再讲一句或许更没人性的话,想想看,你每天早上出任务的时候,是否同样无法确定她晚上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贝莱便衣,我们都得尽忠职守。”

贝莱的烟斗已经熄了一刻钟,但他一直没注意到。

没有任何人能提供他进一步的资料。对于那桩谋杀案,每个人都一无所知。其后他所接触的一个个官员,毫无例外地催促他尽快上路,直到他终于来到太空基地,心中仍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太空船活像一支瞄准天际的巨炮,周遭这片开放空间令贝莱不寒而栗。夜幕逐渐降临(贝莱感到谢天谢地),仿佛四面深黑的墙壁逐渐聚拢,并在头顶形成黑色的天花板。这是个典型的阴天,但云缝中仍透出一线星光,贝莱虽然在天象馆看过星星,此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小亮点。他逐渐不再恐惧,只是好奇地凝视着它。看起来它相当近,相当不起眼,但那些银河之主就住在这种天体附近,更明确地说是住在它周围的行星上。他想,太阳也是这样的天体,只不过近得多,目前正在地球的另一端闪闪发光。

他突发奇想,将地球想象成一个大石球,上面贴着一层水气薄膜,薄膜外面就是一片虚空;所谓的地底大城其实都很浅,颤颤巍巍地夹在岩石和空气之间。他觉得毛发直竖!

那艘太空船当然属于太空族所有。星际贸易完全掌握在太空族手中。现在他落单了,他已经置身大城之外。在登船之前,他经历了沐浴、洗刷和消毒的过程,总算达到了太空族的安全标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只派一个机器人来接他。他这个大城居民身上仍旧黏着大城里的上百种病菌,虽然他自己不在乎,那些有如温室花朵的优生太空族却是毫无抵抗力。

在黑夜中,机器人显得特别巨大,双眼还射出暗红的光芒。

“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

“是的。”贝莱答得很干脆,后颈的汗毛却竖起了一些。看到机器人做着人类的工作,身为地球人的他难免会气得起鸡皮疙瘩。虽说当初侦办太空族谋杀案的时候,机・丹尼尔・奥利瓦曾经和他联手办案,但那另当别论。丹尼尔是……

“请你跟我来。”那机器人说,随即有一道白光从他们的位置一路射向太空船。

贝莱迈开脚步。他走上阶梯,登上太空船,穿过几条走廊,最后走进一间舱房。

那机器人说:“这是你的房间,便衣刑警贝莱,在整个旅程中,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贝莱心想:是啊,把我关起来,这样才安全,其实就是将我隔离。

刚刚穿过那些走廊时,他没有见到任何人影。现在,那里也许正有许多机器人在进行消毒。而面前这个机器人离去后,也许会立刻去做一次杀菌浴。

那机器人说:“这里面有完善的盥洗设备。食物会定时供应,阅览的资料随手可取。舷窗由这个面板控制,现在是关着的,但如果你想观赏太空……”

贝莱有点激动地说:“不必了,小子,就让它关着吧。”

地球人一向习惯用“小子”称呼机器人,但那个机器人并没有任何负面的反应。它当然不会有,它的反应一律受到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限制和掌控。

机器人弯下巨大的金属身躯,做了一个滑稽的鞠躬动作,便转身离去了。

单独待在舱内的贝莱开始评估目前的状况。这至少比搭飞机来得好。一架飞机能从头看到尾,能看到它的边界;太空船则大得多,里面有许多走廊、甲板和舱房。它本身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大城,贝莱几乎可以自由地呼吸。

灯光忽然闪了一下,通话器中传出机器人的金属声音,对他详细说明起飞加速之际如何做好自我防护。

他感觉到安全带传来的压力以及液压系统的缓冲作用,还听见远处传来微质子堆喷射引擎的隆隆声。大气层被撕裂的声音随即响起,而接下来一个钟头,这个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尖锐,终于逐渐消失。

他们进入太空了。

仿佛所有的感官皆已麻木,仿佛再也没有什么真实的事物。他告诉自己,每过一秒钟,他距离地球、距离洁西便又多了好几千英里,但他心中并未体会这个事实。

到了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现在他只能靠吃饭睡觉来计时,因此说不准),突然出现一种身体内外翻转的诡异感觉,但下一刻便消失无踪。贝莱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跃迁,这种借道超空间的特殊运动,能以极其不可思议,甚至近乎神秘的方式,将太空船和其中的一切瞬间转移好几光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太空船又做了一次跃迁。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又再做了一次跃迁。

贝莱在心中告诉自己,现在距离地球已有几光年、几十光年、几百光年,甚至几千光年。

他不确定究竟有多远。地球上没有任何人知道索拉利位于何处。这点他敢一口咬定。地球人相当无知,没有任何例外。

他觉得分外孤独。

当他感到减速之际,那机器人也随之出现。它用那对暗红色眼睛仔细检查了贝莱的安全带,很有效率地拴紧一颗螺丝,又迅速检查了一遍液压系统。

它说:“我们将在三小时后着陆。请你留在这间舱房。有人会来护送你出去,将你带到你的住处。”

“等等。”贝莱紧张地唤道——被安全带绑着的他感到十分无助。“我们着陆时,当地是几点钟?”

机器人立刻回答:“根据银河标准时间,是……”

“当地时间,小子,当地时间!耶和华啊!”

机器人继续不疾不徐地说:“索拉利的一天有28.35个标准小时,每个索拉利时有10个索拉利分,每个索拉利分有100个索拉利秒。预计我们抵达航站时,是当地时间的零时五分二十秒。”

贝莱恨透了这个机器人。不只是因为它头脑简单,更因为它逼得自己必须直接提出那个自曝其短的问题。

可是他不得不问。他冷冰冰地说:“会是白天吗?”

兜了这么一大圈,机器人终于回答:“是的,先生。”然后就走了。

会是白天!他必须在大白天,走在毫无遮掩的行星表面。

他不太确定那会是什么情况。他曾经在大城某些角落瞥见过地球的表面,甚至曾经短暂置身大城之外。不过在此之前,大城的围墙总是保护着他,或起码近在咫尺。他总是感到安全无虞。

现在他会感到安全吗?黑夜或许还能制造围墙的假象,可是现在,他连这点期望都落空了。

由于绝对不愿在太空族面前示弱——宁死也不肯——他勉强在安全带中挺直身子,闭上眼睛,顽强地抵抗着内心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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